海上书

2022-03-28 03:03王月鹏
广州文艺 2022年3期
关键词:绳结渔民大海

王月鹏

向海的窗口

从窗口看去,其实一切都很简单。

这个窗口是面朝大海的。栈桥上彩旗飘飘。凭栏远眺的人,此刻并不在栏杆前。从窗口看去,是一望无涯的海。海面波浪涌动,犹如记忆中的田野,草木生长,麦浪摇曳,等待即将到来的收割与归仓。此刻的我,正是站在田间地头的那个手握镰刀的人。

这是“望海为田”。那些渔船载着的,都是与我相关的人,他们在大海一样的田野里耕作。因为他们的漂泊,我与大海之间有了更深的联结,我开始关心海上的风与浪,冷与暖,觉得每一个在海上漂泊的人都是与我有关的。

我早已习惯了那个固定位置。每天,我走到那里,站在那里,面朝大海,像一只沉默的锚。这个看海的固定位置,是我一个人的选择,但它不独属于我,之前和之后都有很多的人站在这里,他们也是看海。他们只是路过这里,然后走开。而我的选择却是一种刻意,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走到固定的地方,与海对视。我越来越意识到,越是面对巨大无边的海,越是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点”。哪怕渺如尘埃,但它是你的,是你的立身之地也是你的獨有视角。如此看海,看海之外的所有物事,时日久了,自然会看出不同的东西。它们是从心底一点点浮起来的。我相信我的目光可以在海面留下印痕,就像一条船从海面划过。我的目光与潮汐相遇,这是潮汐与潮汐的相遇。我的眼眶里藏着另一个海,它也是咸的,它在我的内心涌动,在某些瞬间夺眶而出。我看着海,海也看着我。彼此的注视,是这个时刻最为动人的一幕。海有太多的话,它们化作浪,从遥远的天边向“我”涌来。我以我的姿态迎接它们。我从海的潮声中听出某种与心事相仿的节律。我从海的浪花中看到那些消逝与永恒。我从每天在固定位置看海的这个人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看海,其实看到的是我自己。我的对于海的看法,对于世事的认知,对于已知和未知事物的态度,即是一个综合在一起的我自己。我也需要认识我自己。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面对大海,这个人类亘古的哲学命题是不需要回答的。你已感知了答案——是感知,而不是获得。获得太清晰,而清晰的事物,总是携带着太多局限性。我更喜欢混沌的感觉,一如眼前这苍茫大海,是一点点在心里明晰和泛开的。

那次远行,我们随同一艘船融入大海。同行的游客在甲板上拍照,摆出各种姿势,不时地欢呼。我站在栏边,注视着大海,从海的平静里读出了恐惧,甚至萌生想要跳入大海的幻觉和冲动。在海上看海,与在海边看海是不同的。

这巨大的海,载着我们去往想去的地方。那个所谓彼岸是需要穿越大海才可抵达的,就像有一种存在需要心里盛得下整个大海才可实现。不管是启航还是归航,都要穿越这海。

海水溅到身上,这是来自大海深处的启迪。

我以前觉得是理解那些渔民的。在海上,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所谓理解远远不够。没有感同身受,何以真正理解?年少时的激情和热血早已平息下来。那首《大海》如今重唱,已经没有了青春的味道。其实那时我并不懂得大海,大海对我来说是一个遥远的存在。我把苦涩的往昔,以及看不到的未来,都寄托在大海身上。我无数次在那支歌中想象大海,想象已经逝去的昨天和迷惘的明天。青春就以这样的方式被虚度了。

在我开始谈论和想象大海的年纪,并没有想过渔村和渔民。一个把物和人忽略了的内心世界,是值得信赖的吗?

在渔村,我面对一个又一个老船长,他们是具体的,他们的高兴,他们的苦痛,他们的梦想,也是具体的。面对他们,面对这些具体的人与事,简单地将其归结到普遍层面,其实是不道德的。我曾经以为,只要内心是相通的,就会相互理解。对于渔民,我总觉得隔了一层,他们豪爽的性格对一个以书写为表达方式的人来说,并不尽是可以完全体会的。这是一些在海上出生入死的人,他们对风浪有更深更真切的体会,面对他们,我羞于写下“风浪”这样的字眼。我知道我所看到的仅仅是渔村的表象,他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惶惑和疼痛,我并不能感同身受。我只是一个体验者,一个路过渔村且放慢了脚步的过客而已。而那些疼痛,那些惶惑,那些艰辛,在渔村已经沉积了一辈又一辈,从未停息的海浪也不能将它们洗去。是我想得太浪漫了,关于渔村的改变,我寄望于一阵风,一场雨,寄望于某个深情的目光。这样的简朴生活,其实有着根深蒂固的东西。有谁曾经真正地理解过它,凝望过它,惦念过它?世代以海为生的渔民,很少愿意离开大海;而在乡下种地的人,大多梦想着有一天脱离土地。我从小所接受的教育,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永远脱离庄稼地。渔民也知道,能上山,不下海。可是他们依然难以离开大海。后来我想,可能是与大海为伴的人,常年养成了海一样的性格,而这样的性格在别处是很难适应的。大海虽说变幻莫测,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性,但是他们的思维,他们的性格,已经融合到了一起。他们更适合在这种环境中生活。也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他们所认同的。

而我们早已习惯了想象别人的生活。很多关于他人和现实的书写,其实不过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象。

后来,我退到了窗口后面看海。自从那次海上远行之后,我离海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有了距离。我不再到海边的那个固定位置看海,那里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精神寄托。那时我还没真正理解大海,那时海在我的心中只是一个巨大隐喻,虽然我一直在警惕这般审美思维,但它依然存在,是一个不可更改的心理现实。

这是海边的一栋高楼,在房间就可看海。窗有时是打开的,有时是关闭的。风从海上来,穿过窗口进到屋里。屋里于是有了海的气息。我每天是在海的气息中读书与写作的,累了的时候,站起身,即可看见大海。很多人站在海边看海,我站在楼上的窗口,看海边的一切,包括那些看海的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无论是抒情的还是沉思的表情,都看不见。我只看见他们面朝大海的背影。

这个窗口更像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取景框。因为它的存在,海对我来说成为一种日常存在,抬头即可见到;低头沉思,海潮则漫到了桌面上。我看到那些转瞬即逝的浪花,看到海把一种气息留在我的稿纸上。这让我心里踏实。

站在“窗口”看海,时常让我想起另一个看海的角度。刀削一样的悬崖,临海而立。海一次次扑来,溅起更大的浪花。这样的一幕,并没有被更多的人看见,它只发生在海与崖壁之间。

一艘船在大海里航行,犹如一个移动的世界被放置在“大海”这样一个更为巨大的世界之中。它的移动,不管是启程还是归航,都是对于整个世界的一种态度。一艘船在大海的心里并不比一条鱼更为特殊。船是鱼的另一种形态。这是理解大海的一个切口,越是对于宏大的事物,越是需要一个微小切口,犹如对于看似漫长的人生,更需要从一个又一个具体的日子做起。

关于大海的“切口”,在渔民那里,在守海人那里,在那些真正懂海的人那里。而很多关于大海的抒情,其实是与大海无关的。

有歌声从栈桥传来,是一个女孩在抖音直播。她以大海为背景,唱歌,带货,与粉丝互动。身处不同地方的人,在网上共享此刻与此地。她的歌声哀婉,心事像大海。这是作为表演的歌唱,她期待认同,期待陌生人的美意。我从窗口看到了她。有时散步,我会特意走向栈桥,在离她不远也不近的地方稍作停留。没有现场的观众。只有偶尔驻足的路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她,然后走开。她的目光锁定在虚拟的网络空间,那些看不见来处的掌声,如海潮一样涌动。这海,是真实的;这个演唱的人,也是真实的。

她以这样的方式经营和拓展自己的生活。她瘦瘦弱弱的,像一条将要扑进大海的鱼。我从她的歌声里听出了对于生活的爱,心里涌起久违的感动。我看到那个曾在田间麦浪里弯腰劳作的少年,我看到他在乡村老宅的窗下翻动书页,触到了书页底下的整个大海。若干年后,这个少年已两鬓斑白,他以当年翻动书页的姿态掀开海浪,看到了大海下面隐藏的一本书。

打?缆

朋友采访过东海的那个老渔民,他会108种绳结的打法,每一种绳结都有不同的作用。这个“结”,浓缩了所有的“风浪”,也包含老渔民对于整个大海的认知。在海上,在船上,绳结的打法是一件严肃的事,关涉生命安危。这种功能性的绳结被老渔民赋予了美感,他选用的绳子五颜六色,绳结状若乌贼、对虾等海洋生物。这是一个特殊的手艺,是这个与海打交道的人所特有的“审美”。当地为他建了“绳结博物馆”。不同的“结”,有不同的作用。可以想象,一个渔民,漂在海上,他把手中的一条绳子玩出诸多花样,这份耐心的后面,是巨大的孤独,是对于海上遭遇的诸多预防。

漫漫长夜,茫茫大海,一个人是如何打好一个“结”,然后再解开这个“结”的?在他那里,所有的“结”都是可以解开的。他的打结手艺,内在地包含了解结的那部分。想到日常生活中,太多的事在心里错综交织成为各种“结”。真正打开它们的,唯有自己。

系泊结是把船头的绳索系在木桩上,使船不至于漂走的绳结法,这是一种最简洁也最牢固的绳结,胶东渔民称之为“打缆”。

简单地扣,速度很快。绳扣越刹越紧。船被固定在了岸边。有的老渔民,一只手摇橹,一只手就可以打出绳扣。当船靠近码头,他们抛出手中的绳扣,把船牢牢地固定住,这是应对风浪的唯一选择。此刻,最简单的方式,亦是最可靠的方式。

当系泊结和橹摆放在一起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种内在的矛盾。系泊结的使命是把船留住;而橹的向往,则在大海深处。此刻的海成了矛盾的承载体和统一体。

摇橹是个苦差事,却时常被岸边的人解读成了所谓浪漫。“橹”与“路”是谐音。一条船走过的路,海浪是知道的;海浪消逝了,海的体温留在了櫓上。海上的事,被陆地上的人谈论时,已经缺少了风浪的背景,那些谈论和讲述也都被抽空了某种质地。作为一个聆听者,我是知道这些的。我仅仅是知道一个概念,并没有更为清晰和具体的感觉。这是我的局限,不必掩饰和回避。我时常从我的局限里洞悉更多的事物。生活就像万花筒,它时刻都在旋转,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固守一处。固守一处,即可看到更多的陌生“风景”。

你用海水洗过脸吗?没有用海水洗过脸的人,不能说自己是理解大海的。在海中绝望的人,海会向他倾露很多东西。因为绝望,因为距离死亡一步之遥,所以更深地理解了生,有了生命意识。理解大海,是需要生命意识的。或者说,对大海的真正理解,应该建立在对大海的恐惧和绝望之上,而不是所谓的感慨与抒情,甚至也不是“美”。

面朝大海,抒情是无意义的。

大雨到来之前,夹河入海口变得不安起来。一条河,长途跋涉来到海边,它会对大海说些什么。一些事远去,一些事来了。就像这潮汐,永不止息。我感到累了,说不出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和他人。这个世界多么辽阔,它属于我,亦不属于我。我想融入这个辽阔的世界,就像一条扑入大海的河,在融入大海的过程中已经一点点把自己耗尽了。我只把我的剩余部分交付大海,成为海的一部分。那些沿途迷失的“我”,成为我回望来路的坐标,成为内心说不出的滋味。

还有记忆。那些美妙的,那些苦涩的,那些难以言喻的,都被大海稀释,成为一种咸。我说不出爱,唯有让海水从眼眶里溢出。

老渔民拿来一截电线,在桌前比画操作起来,他说自从船上不用帆和橹以后,绳扣也就少用了。他熟练地打起了一个系泊结。同行的朋友心领神会,直接就在纸上画出了这个结。

我没有看懂。拿着那张纸,反复看,也没有看懂。这个“结”,以它的方式迅速移植到了我的心里,成为一个唯我独知的结。

而这样的“结”,在渔村已经越来越少了。现实像是一片汪洋大海,人心随风而去。我希望自己成为那个会打系泊结的人。我希望自己无论面对的风浪有多大,内心始终有个系泊结,就是那种最简单也最牢固的结。

其实我的内心有太多的结。有些结,唯有打结的人才可解开。我更喜欢缩帆结,就是那种活扣,用在系帆的缆绳上,再大的风也没问题。倘若想要拆开,只需找到预留的绳头轻轻一扯即可。这种绳结,把人的矛盾需求集于一身,可谓收放自如,皆有理由。

帆在我的心里,而风却是来自外部的。我给自己打好了缩帆结,牢固无比,再大的风也无可奈何。一路走来,转眼就走到了中年。我一直以为,那个待解的绳头永远是完好如初的,当我有一天想要拆解缩帆结的时候,才发现最初预留的那个绳头早已和绳结凝为一体,无法分辨。这意味着,这个我一直以为的活扣,其实早已成了死结,它把风和帆,还有我,牢牢地连接在了一起。是那些孤独的漫长时光,决定了这一切。我视之为命运。我唯有背负着我的命运,背负着我的再也无法解开的缩帆结,继续启航。

与海同行

那时我每天晚上都会沿着海边走,心里装着的却是一些与海无关的事。风从海上来,就像一些远道而来的消息。它们既与我有关,也与所有的人有关,所以我未曾放在心上。走在海边,所谓前方不再重要,我的脚步是散漫的,愉悦和失落,安宁和躁动,清醒和迷惑,交织在一起。海一开始在我的左侧,返程时又到了我的右侧。我的脚步始终是以海为参照的,渐渐把自己走成了潮汐的状态,眼前浮现出另一个海。我走着,面对两个海:现实的海和内心的海。海与海相遇,“我”是亲历者,也是旁观者。海以日常的方式,让我释然,让我卸除了内心的那些负累。海只需要做自己,它不迁就任何的事与物;而我却总是活在别人的目光中,忙碌在他人的事务里。我想解脱出来,却担忧解脱之后再该何去何从。就像一滴水,只有融入大海才会感到安定。我承认我一直没有着落感,这些年一直是在茫茫人海的裹挟中往前走的。就像此刻,没有方向,也不关心所谓的路,只是沿着海边走。“海”让我恐惧,也让我感到了在别处所没有的坦然和安全。时常看到在海边拍婚纱照的新人,他们在沙滩写下“心”字,合手祈祷,抑或摆出各种姿势拍照。大海见证了这爱情。可是他们理解这海吗?沙滩上的建筑令人堪忧,写在沙滩上的海誓山盟却被解读成一种永恒。海浪很快就抹平了它们,他们以为这是大海的接纳和收藏,犹如摄像机定格的那一瞬间永远被时光收藏。他们以为看到了大海,其实大海远不是他们所看到的这些。大海之所以是大海,更在于它的不被认知和理解的那一面。你的所谓走近或融入,只是走近了大海的浪花,理解了大海的局部;你所看到和感受到的,也仅仅是大海的某个时刻。不管你曾在海边伫立多久,也不管在海上亲历了多少的风与浪,你与大海之间永远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

后来即使走在异乡的路上,我也觉得自己是与海相伴的。有一种感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我无法形容和说出这个感觉。直到有一天,在作家阿瑟·库斯勒的笔下,我第一次见到“海洋感”这个词语。他认为人与现实的关系通常是在三个层面展开,一是感官,二是经由思考的大脑,还有一种依靠心灵——理解“海洋感”的能力。这是感性和理性都无法抵达的一个层面。长期以来占据内心的那种混沌感受,一下子被“海洋感”这个词语涵盖了。是的,是“海洋感”。这个词语的出现,照亮了一些幽微的东西,同时也概括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一切躁动的无法言说和归类的感觉都平息下来。词语亦有容器的功能,总会在一些特殊时刻,盛放那些最复杂的感受,安抚那些无法言说的东西。当代人的内心,更愿储留的是经过层层过滤了的矿泉水,海里的水对他们来说只是用来观赏和比喻的。缺少“海洋感”这意味着什么?“海洋感”是未经修饰也不可能修饰的一种心理状态,它包容,却拒绝被塑形;它浩大,并不拒绝每一滴水;它是巨大的沉默,有时也会发出凛冽的咆哮。它是一个人的另一种现实。它不同于那个既定的现实。它是经由一个人的心灵而构筑起的现实。它是由感知与被感知,想象与被想象,融入与被融入而构成的。更多的时候,我们在大海之外看待大海和理解大海,或者说,我们是以大海为参照来看待其他事物的。海作为一个巨大的存在,成为我们的一种视角。我们曾经看到了海,海就留在我们的心里,以至于成为一种观察、衡量和言说其他事物的参照。那个夜晚,我在海边一个人走,风从海上来,云是暗的,与海连为一色。海向前涌动,爆出一排排的浪花。我走在这样的海边,看暗色由远及近,一排又一排涌了过来,心中生出恐惧。此刻还在海上的人,他们会是怎样的?我想到了“感同身受”。记得最疲累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犹似枕在波涛之上,世间万物都是微微荡漾的,只觉得在某种情境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无力。我说不出这种情境具体是什么,后来我将它也归结为一种“海洋感”,让人无力也让人豪迈的,让人恐惧也让人振奋的,让人绝望也让人希望的“海洋感”。置身于這浩渺的大海之中,思维被水映得模糊,最后残留一点清醒即是:我是我,我不属于这海,我只是海上的一个过客,我要回家。这是一个海上人的最真实的心态。在岸边人的眼中,海是风景,海是隐喻,海是抒情的对象。在海上漂泊者的心里,海是真实的风与浪,是未知的所有可能性,是巨大无边的恐惧。唯有敬畏,才会赐予他们面对大海的信心与勇气。这不同于那些在大地上的劳作。我们一直站在大地上,并没有脱离地面,也就缺少对于大地的更为完整的认知。我崇尚的创造状态,是飞离脚下的土地之后,在落地之前的那个短暂的“悬空”状态,那是真正属于创造的一刻。在短暂的脱离了大地的一瞬,对大地的理解与依靠,会在瞬间被激活,无论是本能还是主观,都迅速地紧扣了大地,那是对大地的理解,是更接近本质的理解。

我们在日常中沉浸得太久了,缺少跳出来看一看的意识和能力。我们心安理得,甚至越来越享受这种日常。当这样的日常成为一种秩序,最期望打破这种秩序的,也是最有能力打破这种秩序的,恰是构建了这种秩序的“我们”。我们成为我们自己的对立面,成为一个矛盾体。

距离产生美,也让真正的理解成为可能。

你见过最真实的海吗?唯有那些曾经置身于大海深处,历尽艰辛从恐惧和绝望中解脱出来的人,当他走在海边,当他遥望大海,不管沉默还是言说,他都是值得信任的,是最有可能真正理解大海的人。

在我最初的书写中,海上是与日出相关联的,不需要什么叙事技巧,“海上日出”成为生命中的磅礴存在,成为一种启示。那一刻的日出,是世间万物最为激动人心的一幕。阳光染红了半边大海,而海在此刻也大抵是平静的,是那种蕴含了巨大能量的平静。这份最初的体验,是我后来在职业生涯中极少体验到的。海上日出,这是关于生命的理解,它被浓缩到了具体的某一天,以及更为具体的某一刻,这是关于生命的最为真实的认知与书写。把漫长的历史,或者个人的一生,还原到这样一个时刻,需要怎样的认知?同理,一个人,把自己从大海中艰难地抽离出来,他对风浪,对绝望的体会更真切,更深刻,他凭着对自我的理解与认知,也会轻易从人群中把自己分离出来。我以为这是个体与社会与人群与周边环境的最好的相处方式。你理解了大海,就会更好地对待每一滴水;你明白了人群,也就懂得作为个体的自己。

走在人群中,我觉得自己是一滴水,汇入茫茫人海之中。我所想到的是,作为一滴汇入了海洋中的水,如何保持自己的个性,如何不要迷失自己,我对“海洋感”的认同,恰是因为身在其中,我仍然可以保持我的本来样子。独处的时候,“海洋感”也是存在的,这个身处斗室的人,他的内心是一片激荡的海。他有自己的狂风巨浪,在自己的夜晚,这是他的一个人的海。那些经典的著作,那些先哲,都曾在这样的夜晚停泊在这个人的海。还有那些芸芸众生,他们的流言蜚语,他们的挑剔,甚至他们的打击,都已汇入这个海,成为他的成长的一部分。

沿着海边走,我的脚步与大海的潮汐构成我心目中的一个坐标,我以这个坐标来看待和衡量世间万物。我以为我写下了大海,其实只是写下了那些在海边存在和消失的事物。我认识大海,更重要的是认识了我自己。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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