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
一、红喜
正睡得迷迷糊糊,堂屋后面传来某种大动物倒地的声音,王小小从竹编的小床上一跃而起,嘴里不禁低嚷一句:“莫不是打架了?”她循声冲出去,先是经过堂屋旁边的两间厢房,然后是堂屋,堂屋后面还有一溜土砖房,总共有五间。土砖房顶的青瓦杂乱无章,多年失修,墙壁多处开裂,残败不堪。尤其是正中那间老屋,承重墙都从顶上裂开了好几个大口子。前面的一整排红砖房盖起来,四四方方,屋顶是水泥的,平顶,不用再担心青瓦没铺好漏风漏雨。睚村人劝爸爸:“你家平顶屋几好住撒,还不赶紧将后面的老房子拆了。”王小小和三个哥哥也劝爸爸,说眼看着老房子都成危房了。爸爸嘴上答应着,却一直拖着没有动手。
穿过老房子的小木门,王小小一眼看见爸爸倒在地上,二哥按着他。妈妈快步走过来,飞快地朝爸爸的额头上打了一下就立即跳开了。三哥在远处脸红脖子粗地叫嚷着什么。躺在地上的爸爸老了许多,他嘴角全是黄青色的泡沫。王小小立即哭起来,喃喃地不知问在场的谁:“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她去扶爸爸,替他拍打背后的尘土。爸爸的两片薄嘴唇呈乌青色,嘴角的吐沫星子一会涨大一会缩小,他剧烈地喘气,嘴巴随着胸腔一张一合。
“你看到了哈,他们两兄弟合起伙来打我!”爸爸大声嚷着,气急败坏地盯着王小小。王小小仍然在哭。爸爸双目怒睁,一片浑浊,他的眼睛随着年龄的增加,一年小过一年,眼珠也是如此,一年比一年小,一年比一年灰黄。
二哥打着赤膊,肚子上的肥肉随着说话的声音颤动:“你看看你这个老人!所以说你平时说的话怎么能相信?我明明是拉开你们!”二哥说话时,三哥走向爸爸,嘴里说:“我都说了,今天你要打我,我给你打死,下一次我就不会认得你!”爸爸迎向三哥,从门后面摸出一把锄头,紧握着,愤怒地叫骂:“还得了!儿子都敢打老子了……今天我们就同归于尽算了!”
王小小站在爸爸和三哥当中,试图阻止他们,不防被三哥拖住手,用力甩到一边。她又冲过去试图将爸爸推到另外一间房去。二哥对她喊:“你别扯开,今天要说就说清楚!”王小小声音沙哑,哭着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们彼此都先冷静一下,不行吗?”
爸爸被王小小半推着来到前排那间水泥房,堂屋东侧第一间。从后面看爸爸的头顶,那里已经寸草不生,光禿秃一片。二哥完全遗传了爸爸的秃顶,四十多岁就开始秃了,如今已是“聪明绝顶”的状态。三哥情况稍好,只是,曾经茂盛的头发也日渐凋零。
一如其他的房间那样,这间房里杂乱地堆着一些日常用品:塑料拖鞋,竹编的凳子、椅子、床,油漆斑驳的木桌,旧水壶等,与其他房间有所区别的是,这里还有一台笨重的老款电视机,一台二手冰箱,两个锈迹斑斑的电饭锅。
“这些坏家伙!竟然合起伙来打我,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混账!竟然敢打老子!你今天看到了哈!”爸爸又一次要求王小小站出来当证人。王小小看着爸爸溢向嘴唇两侧泛黄的唾液,感到了一丝厌恶。她脖子一梗,说:“我没看到,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躺在地上了……”爸爸显然对她的态度始料不及,他脸上现出错愕的表情,重复说:“你看,你看……”除了这个词,他没能说得更多。
爸爸说他一直把王小小当儿子养。盖这一排水泥房时,他定好了间数,一层六间厢房,上面两层,统共就有十二间房,四个儿子,每个儿子两间房。两边可以独立出入的房屋分给大的两个儿子,中间要从堂屋出入的房间给小儿子。他没说王小小住哪两间,从哪里出入。王小小也没问。从职业学校毕业后,王小小去了广东打工,常年在外奔波,逢年过节也难得回来。这一次回来完全是因为大哥的喜事。
大哥娶了村里的姑娘。两天后办喜酒。按睚村的规矩,结婚做寿小孩子的满月酒都是红喜。家里有红喜,热热闹闹摆三天喜酒,请亲朋好友来参加,请村里的乐队班子连奏三天喜乐,也有些人家请唱皮影的人来家里唱两天,也有在村口放露天投影的。
前两天,大嫂娘家人上门来发牢骚,说这红喜办得不像红喜,该放的礼花没买够数量,该给的礼金又没给足。妈妈脸上过不去,她火爆的性格像炮仗一样,一点就燃。为着大喜事,两家人结结实实吵得不可开交。大嫂气坏了,冲大哥嚷嚷着说这酒不办也罢,这婚不结也罢,好在还没生孩子呢。大哥一听就快过门的媳妇动了气,慌了手脚,自己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好和自己家里的长辈闹。
这事说到底是为了钱。钱从哪里来?王小小将身上仅有的一千块拿给了妈妈,三哥和二哥也都如此。王小小和三哥将钱全部拿出来无可非议,二哥将钱全部拿出来着实是要受些委屈的。他比大哥先成亲,二嫂是外省的,嫁过来时一没给她婚戒二没给她礼金,就连将她娘家人接到家里来看看都没能做到。再看看大嫂,只因她是睚村人,一切就得照睚村的规矩办。该有的礼节、该办的仪式一样都不能少。
爸爸今年73岁,比妈妈大7岁。人都说他到了古稀之年,任何事都可以不理了。此刻,老人面对着王小小,坐在矮小的竹床上,双眼里的光像烛火一样微弱。王小小干咽了一下,很突兀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拆了后面那些老房子?”爸爸的表情呆呆的,他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一个虚无的点,没有说话。王小小下意识挺了挺脊背。
“我听说原先这里是睚村的粮仓?”王小小看一眼老人,转眼看向门外。门外阳光静洒,看不出有多热烈。家里只有一台落地电风扇,妈妈说别看白天的日头毒,到了夜晚,特别是快天亮时,躺在竹床上冰凉,会冷得要盖厚被子。意思是夜晚着实用不上电风扇,白天嘛,热时,一家人凑合着吹呗。
妈妈不止一次告诉王小小,她嫁给爸爸之前,他还没有钱可以买下这个粮仓。队里看他一个人无依无靠,让他在粮仓暂住,一来为解决他的容身之所,二来让他看护粮仓。妈妈嫁过来时,爸爸睡的那间房,床用一块门板铺成,四角用砖砌起来。几只粗陶碗倒扣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旁边是用石头垒起来的简易灶,灶上架口小铁锅,一日三餐就在这里解决。没有攒够购买粮仓的钱之前,妈妈已经怀了大哥,新上任的队长气得将他们吃食的一套家什全部丢出去,吓得妈妈倒地痛哭。她哭着说实在不知道被赶出去后,她能在哪里生产,在哪里安身。大队书记听说了她的情况,动了恻隐之心,亲自出面说情,这才又令他们临时安顿下来。大哥出生后刚满月,爸爸将分到户的沙树攒了一定数量,便和生产队的队长商量以树来兑换房屋。队长满口答应,请人将树全部搬了出去。爸爸没告诉他,自己事先在树上用毛笔做了记号。隔天,队长声称有人告他,那些给队里的树多数是偷来的。爸爸赶忙说自己做记号的事,又说每年分了多少树,那都是可以查账的啊。队长说那些记号如何能证明不是他事后加上去的?又说每年分到户的数量能以什么为凭证?他说大伙都可以给他作证。可大伙是谁他不知道,到这个作证的关头他找不到一个人能出来证明这事。他完全可以理解的,年年分沙树时人人只关心自己分到手的数量,谁有空闲去记别人家的数量啊?队长扬言若拿不出证明,他就少不了受棍棒之苦。他吓破了胆,撒开腿绕着睚村跑啊跑,一直跑到粮仓的木板阁楼上,一连好几日都躲在阁楼里,不敢出门……是妈妈出面解决了这事,她说沙树的事证明不了就全部不作数了,粮仓她可以攒钱买,一分一厘地攒。
王小小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不离开这个伤心地。他不离开,反而死守在这里,慢慢地开枝散叶。
少年王小小很喜欢这个家。在这个家徒四壁的地方,王小小的童年是甜的、快乐的,哪怕没好吃的东西,没好玩的玩具,哥哥们还都挨着饿。记忆里,比王小小大7岁的大哥和比她大6岁的二哥喜欢走亲戚,他们有一套说辞:“在别人家吃饭,不用嚼,直接吞下去,这样吃得飞快,吃再多也不会被发现。”比王小小大3岁的三哥,他喜欢在其他人出去走亲戚时留下来看家,为的是家里只留他一个人,吃饭就没人抢了。
一家六口人吃饭的情景历历在目。永远是那张掉漆的小木桌,上面放着一个特大、特厚的粗瓦盆,盆里装着捣碎的辣椒,里面撒些菜油、味精、盐,搅拌一下就是下饭的菜。也有好些时候,妈妈根本就不放油进去,直接让他们夹捣辣椒送白饭吃。餐餐是这道菜,吃得肚子里老是泛酸水。茶油能卖好价钱,妈妈省着,炒菜只放一点点,放多了要勺出来。若是孩子们故意放多点油,妈妈便破口大骂他们是败家子。家里的木凳子不够用,三个哥哥各自用粗陶蓝花碗盛着一大碗白饭,只夹一点点辣椒,坐到门槛上吃。王小小也学着哥哥们的样子,不喜欢坐到饭桌旁,倒喜欢坐在门槛上。和哥哥们坐到一起,往嘴里胡乱扒着饭,那些没油的难吃的辣椒会神奇地变得好吃起来。
少年王小小是顶好吃的,很爱去别人家蹭饭吃。家里的白色墙壁上便有三哥用毛笔字写着:“我妹妹是个好吃鬼!”放了学,王小小喜欢出去找串门的妈妈。某天,村里的大婶给她盛了一碗面条,正在津津有味地吃呢,被三哥发现了,他举起手中的弹弓,把她的一颗门牙准确无误地打掉了。
少年二哥有点呆,因此不知谁给他起了个绰号:“大米同种薯”,意思是呆得无法形容。二哥喜欢和大哥干架,两个人动不动就打起来,刀光剑影。某回,妈妈不知从哪里弄来三颗糖,王小小和三哥一人一颗,大哥和二哥共一颗。这下不得了,那颗糖让谁先咬,成了一个大问题:给大哥先咬,二哥不放心;给二哥先咬,大哥又不放心。于是打起来,谁赢了听谁的。二哥身上有股蛮劲,他“霸蛮”打赢了大哥,不再照着大哥的意思一人一半,而是急促地将整颗糖含在嘴里,转身便跑,跑着跑着,那颗糖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吞到肚子里去了。
秋天收完晚稻后,二哥和大哥常在老屋旁边晒干的田地里比画拳脚。吃饱了没事干便打赌,随便拣个名堂来打赌,赌注千奇百怪。彼时,乡下吃的是粗盐,石头一样的盐粒子。某个傍晚,大哥和二哥的赌注以比赛吃盐粒子,看谁吃得多……当哥哥们都不再挨饿了,王小小也不好吃了,二哥也不呆了,童年就远去了。
可以这样说,20世纪80年代的睚村,王小小是唯一没有受到歧视的女儿身。妈妈在深秋午夜生下她,至今记得那夜寒风打得玻璃窗异响。得知生的是女儿,爸爸从温暖的被子里一跃而起,慌忙叫醒正在沉睡的3个儿子,亢奋地大声喊:“快起来,快起来!你妈妈生了……你们有妹妹哩!”妈妈说起这事,半是幸福半是埋怨地对王小小说:“你爸呀,我生你二哥和三哥时,他躺着不动,半晌扔出来一句话‘怎么又是个儿子呀?我喊饿,他还说‘你不晓得自己去煮饭呷?一点都不晓得心疼人。生你的时候,他就晓得咧,麻溜地找到鸡蛋汆汤给我喝,还要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给我补身子。”
物以稀为贵吧。在这个爸爸带领的家庭里,除了妈妈,王小小是唯一的女性。可想而知,她在家里的“地位”与村里那些重男轻女家庭里的女孩子们有着怎样的天差地别。印象中,做喜事的人家总是派“走事”(为喜宴帮忙的人)在好日子的前一天晚上到家里来通知,站在窗户底下喊一声:“炳叔家明天嫁女儿,请你们呷酒!带小妹子去啊。”点名要带王小小去。炳叔家有7个女儿,村里出嫁的女儿似乎全是他家的。“走事”到别家是不会这样喊的。别家都只会带儿子去呷十大碗。按睚村的规矩,女儿一般不在正式场合上桌。爸爸却总喜欢带着王小小,若别人没特意喊上她,他还赌气不肯去。
呷十大碗,指的是喜宴会上十个菜,不管萝卜白菜都称十大碗。一餐下来能有十大碗,那是最高规格的款待。酒席上,每人发一个白底蓝花的粗瓷大碗,菜才端上桌,大家就“开抢”了。说是吃酒席,倒整得像“分”菜一般。只有爸爸不抢。没有菜“打包”回家,妈妈就怪他,说3个儿子可是一大早就眼巴巴地等着父女俩带菜回来呢。“就只晓得顾着你俩吃!”她这样骂他。可父女俩在酒席上吃到的菜总是少之又少,还没夹一两筷子呢,那些菜就被同桌的人一扫而光了。久而久之,王小小就不肯跟爸爸去吃酒席了。不管喊酒的人和爸爸怎么勸,她都不肯去。爸爸只得一个人去。王小小不去倒落了个好,爸爸开始学着别人的样子,每次都能端回来满满一碗菜,荤素都有。妈妈很高兴,3个哥哥也是。背着爸爸,妈妈说:“这老倌,他女儿在家才会夹菜回来,这心偏得紧哒。”
爸爸偏爱王小小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是她天生“狡猾”:她的生日在爸爸生日过后的第三天。每年生日这一天,妈妈会为他们准备3枚鸡蛋,或煎或煮或炒。鸡蛋是家里最好的菜。早在爸爸生日这天,王小小就向他撒娇,搂着他的脖子:“爸爸,我们换个生日吧,我想早一点吃鸡蛋哩。”或者说:“爸爸,先让我吃一个鸡蛋好不好?过两天我就可以还给你啦。”爸爸自然将碗里的鸡蛋给了她。到了王小小生日,要将鸡蛋还他,他怎么可能要?这样一来,每年王小小就在生日前后可以幸福地一连吃四到五枚鸡蛋。
“你们说说看,我这大半辈子容易吗?”爸爸突然说,声音不大,但还是把陷入沉思的王小小惊了一下。王小小尽量使自己的思路回到今天发生的事情上,她将目光收回来,停在爸爸脸上。爸爸年轻时很帅,不像现在,他的五观都不同程度地缩了水。
“不是为了大哥的事吗?”王小小不解,想了想又追问:“你们怎么闹起来了?”她注意到自己用的是“闹”字,而不是“打”。
“不是!”爸爸闷哼了一声,大概是觉得自己回答得不够准确,便又补充说:“也是为你大哥的事,也不全是为他的事。”爸爸说话的时候并不看王小小。王小小这一次下意识地看向窗外。窗棂上的防风扣生了薄锈。同一扇窗的玻璃都不一样,有菱形花纹的,有光面的,有磨砂面的,也有呈淡蓝色和淡绿色的。窗前没有挂窗帘。王小小问过妈妈为什么不挂窗帘,妈妈第一次回答说舍不得买。王小小记得二哥在广东肇庆打工那会儿,租住在一套农民房里,临走找房东退租房押金,房东百般推迟,二嫂气不过,一把将两个卧室和客厅里的窗帘都扯下来,狠狠地说干脆将窗帘抵押算了。扯回来的窗帘厚重无比,寄回睚村给妈妈用。王小小问妈妈,二嫂寄回来的那些窗帘去哪了?妈妈白她一眼说懒得挂。等母女俩再聊到这个事,妈妈直接说不需要。
王小小曾听二嫂与人聊天,说她嫁到睚村近10年,却连个床都没有。王小小听在耳里极不是滋味,反驳说:“连个床都没有,难道你回家让你睡地板了吗?还是让你挂楼顶了?”姑嫂为此争执了一番。争执归争执,王小小心里也明白二嫂说话的原委。总是如此,不管哪个儿女回来,总没有固定的床位,一会被安排睡这,一会又睡那。几张旧木床,统一1.5米宽。没有枕头,脱下来的衣服当枕头。被子永远是老古董,厚被子里面的棉絮不知道是哪个年月的,不贴身,不暖和;薄被子呈一股菜色,年久色衰。垫在床板上的厚草席破破烂烂,凉席铺在床上往往不够草席的宽度,又短又窄,裸露出那么一大截破草席来,尤其显得寒碜。
妈妈在生活上的不讲究是出了名的。她一门心思地把手里那点钱捏得死紧,巴不得一分钱当成两分钱花。洗发水不舍得买,她说洗头发可以用树叶烧水,又说可以用洗衣粉洗。牙膏也不舍得买,她说牙膏是化学品做的,比不上山泉水漱口好咧。年底请裁缝师傅到家里来做衣服,她总是不忘指着王小小叮嘱师傅,务必要把她的衣服做得又长又大,理由是:“她手下没有妹妹哩,要是不做长一点大一点,过两年穿不得了,多浪费呀!”
爸爸骨子里是文弱书生,在外干农活嫌累,回到家倒忙着收拾打扫布置。往白炽灯泡上围一圈彩纸装饰,将晒谷坪用砖围起来,围墙里种上桃树、梨树、枣树、李树、柑子树、柚子树,还有石榴树、板栗树、万寿果树、无花果树等等,房前屋后,尽是各种各样的树,不单有果树,也有桂花树、木芙蓉、杉树这些。为种树这事,妈妈没少跟他吵。买树苗得花钱吧?树得占土地吧?果树还稍微好一点,至少有果实可以吃,那些开花的树在妈妈眼里毫无用处。某年,王小小央求爸爸从别人家砍来很多月季树的枝,将它们插在屋后的水塘边。父女俩为此忙碌了一整上午,妈妈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月季全部拔掉了,还用大嗓门训斥父女俩:“月季这种鬼东西发枝很快,会越长越多的,莫糟蹋了我的地!这水塘边上合适种苦瓜或南瓜咧!死蠢!”彼时的王小小无法理解妈妈,认为妈妈是个不喜欢花的怪女人,并为此哭了很久。
“还是等你大哥办完喜事再说!”爸爸略微悲伤的声音再一次把王小小的思绪从远处拉回来。王小小被动地点点头,停顿半刻,又慎重地点了点头。
二、白事
灵堂设在堂屋。骨灰装在一个黑色的罐子里,宽口,瓶身窄小,上面罩了一件小舅生前穿过的格纹西装,置放在一张有靠背的木凳上。凳子上面是一张八仙桌,桌子面向大门,左右两侧靠着四个硕大的花圈。桌子上最醒目的是放大的遗照,照片上的小舅像生前一样年轻帅气。小舅患的是肝癌,6月初确诊为晚期,8月初就走了。王小小很想掀开那件衣服,亲手摸一摸装骨灰的罐子,没敢动。骨灰罐子和老屋的瓦片是一个颜色的,看不出是陶瓷还是玻璃。
堂屋旁边的两间房子,一间朝马路,通透敞亮,另一间在后面,背阳,打开窗户也是昏暗的。开灯,灯泡的瓦数顶多只有5瓦。5瓦这个概念让王小小觉得不真实。这都什么年代了啊,谁家还用5瓦的灯泡?除了这两间房,往后走,路过狭窄的楼梯间,左侧另有暗黑的一小间,大概是原本想做洗手间的,还是毛坯房,没装修。右侧是天井,抬起头向上看,辽阔的天像在镜子里,时远时近。天井是干的,靠墙堆了些木材,长长短短,增添了零乱感。往里面是杂物间,杂物间隔壁才是厨房。这个设计令王小小觉得晕头转向。
顺着楼梯往上走,一扇木窗的窗棂上有个大的蜘蛛网,没看见蜘蛛。木窗旁边的墙壁裂开了几道口子。二楼的房间与一楼相反,厅在左手边,两间卧室在右手边。阳台狭长,晾了些内衣和袜子,袜子东一只西一只,像与人在玩捉迷藏。客厅的地板布满灰尘,正中立着一只亮黄的拉杆箱。只有一间卧室里有一张大床,一男一女躺在那儿玩手机,都没戴耳塞,手机里游戏的背景乐彼此侵扰,他们却表现得互不干扰。二楼除了这些物件再无余物。
楼顶的小门被一截圆木柱顶着,半开。矮身钻过去就能置身楼顶。水泥平顶,上面散落着破损的砖块、石粒、花生壳、稻草,还有一个电视的接收器。四周没有护栏,楼顶的三面都没有任何阻挡,视距被拉得很远。太阳炽热地照着,远处的房屋、田地、山丘拍进手机里很清亮,往近了拍,楼下地面摆了一整排花圈。每个花圈的颜色都差不多,蓝绿黄红的纸花依次或错乱地排列。楼上很安静,没人哭。楼下大多数时间也是安静的,若有亲朋好友过来吊唁,沉着脸,上三根香,被人带到旁邊的房子里闲聊。低声聊,低声笑,都在竭力表现得有所克制。多数亲朋好友是久未联系或久未见面的,这会儿笑着点点头,拥抱一下,坐下来聊天,像刚下班回来互相串门那样。
小舅妈穿了一条黑色的紧身裤,上身是一件黑色蕾丝拼接衬衣,肩膀和后背那儿,蕾丝拼接处是透视的,露出两根红色的内衣带子。见到王小小,她笑着打招呼,很自然地问她这次返乡,开车花了多少小时。王小小简洁地回答了她。王小小问小舅妈是不是还在原来的工厂上班,她回答说早两年已经换了工作,随后说了一个地名,王小小没听清,也没再问。两个人默默站了一会儿,小舅妈又冲王小小咧嘴笑,轻声说:“所以说你小舅没良心,我这些年在哪儿上班他都搞不清。”王小小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兀自叹了一口气,眼前现出第一次见到小舅的样子:他刚从新疆回来,皮肤白白的,穿着一件白衬衣,背一把玫瑰色的旧吉他,整个人看起来阳光又美好。
外公说小舅在外头不学好,让他练字,他要出去打篮球;让他复习,他要练吉他。他还爱和外公顶嘴。父子俩总唱反调,外公让小舅向西走,他偏偏要向东行。把外公气狠了,外公便罚他,揍他,他并不怕,要罚就罚,要揍就揍,从不求饶。外公嚷嚷着说自己管不住这逆子,索性就不管了,由他自生自灭。
睚村人都说外公把小舅从新疆乌鲁木齐带回来是个错误,以外公在高干子弟学校多年从教的人脉,送个礼,找点关系,把小舅安排在城市工作自然是再轻易不过的事。然而,自视清高的外公这辈子从不向人点头哈腰,自然也不会为了儿子的前程有求于人。用他的理念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是金子在哪儿都会发光。”
高中毕业的小舅跟随光荣退休的外公回到睚村,刚开始并没有不适应。全村人都欢迎他们,都高看他们一眼。小舅长得白白净净,举手投足带着一股斯文劲,又确实到了说亲的年龄,媒婆们纷纷登门。东家的小女儿,西家的大姐,隔村的姑娘,大家都满意小舅的长相和原生家庭。奈何小舅眼光高,睚村姑娘在他眼里全都没有城里姑娘的时尚和机灵劲。他的亲事就这样耽搁下来。
20世纪90年代初,睚村刮起了南下风,小舅赋闲在家,便和村里的小伙子一起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从此,他的婚事算是尘埃落定了。广东的女孩天天在工厂上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确实长得和新疆那边城里的姑娘一般白凈了,然而,同样白净的小舅在她们眼里不过是个毫无特长,毫不起眼的打工仔。风水轮流转,彼时,在工厂打工的女孩子都看不上小舅。
小舅与小舅妈的结合是命定的。小舅妈是睚村隔壁的姑娘,就是当年与小舅相亲过而小舅早已忘却的姑娘之一。缘分让他们在广东再次相遇,很自然地住在了一起。自此,成家、生娃,婚姻这根线将两个人绑到一起。
王小小最后一次见到小舅,两个人相拥了一下,他握了握她的手,她笑起来,他也朗声笑,连连说:“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发自内心的笑……舅舅为你感到高兴。”说的是王小小再婚后的状态。
“小小,听说你和你的几个哥哥都回来了?下午我在饭店订一桌菜,请你们兄妹几个吃一餐!”陌生的声音自耳畔响起。王小小扭头看他一眼。身材魁梧,大眼,眼睑浮肿,有几分熟悉。她迟疑半刻,露出一个对自己的记忆表示抱歉的微笑,说:“不好意思,请问你……”对方脸上毫无尴尬之色,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说:“我是你大表舅呀,你还记得不记得?”王小小“哦”了一声,脸色本能地更暗淡了。
王小小对大表舅并不陌生。大表舅读书勤奋,吃上了国家粮,成为全村人羡慕的对象,后来又娶了个吃国家粮的老婆,更是成为村里人的传说。他的工作从警察到法医,一年比一年更吃得开。怪的是某年却跟人合伙开了加工厂。具体加工什么,王小小记得爸爸跟她说过一次,好像是将村里的竹林砍了,全部做成手编的竹席、竹床、一次性竹筷。大表舅亲自到王小小家里,央求爸爸去他厂里给他做账目,理由是合伙的那个老板要请另一个人做出纳,他不放心,想着好歹要找个亲戚去管这钱的事才好。一如城里探亲那样,大表舅提了整篮好看的水果过来。爸爸自视懂得算数,又想到有工资可以拿,便毫不推辞地答应了。也不过拿了三四个月的工资,爸爸被迫辞职,他对王小小说那厂里的人都是关系户,他实在应付不来。大家似乎都挤兑他,为了这点钱,他也不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索性辞职算了。王小小也觉得爸爸的选择是对的。只是,爸爸将手头的账目算清楚移交给另外一个人之后的第三天,大表舅找到家里来,这次空着手,一进门就管爸爸要钱,说算账的时候明明还有五万块钱没算清,他想着故意瞒下来,事后会还给他,便当场识趣地未声张。如今账结了,这钱也该拿给他了。爸爸自然不服,说当天问几个老板账目有无问题,大家都认了,现在却翻账,扯不清,要大表舅有证据就拿出来,别血口喷人。两个人说到最后,撕破了脸皮。
撕破脸皮的大表舅时不时就跑到王小小家里,一会儿扬言要叫警察抓走爸爸,一会儿又说要喊人过来拆房子。妈妈胆子小,心心念念说大表舅在城里是当官的,惹不起,找到大表舅的爸爸哭诉,说自己是个妇人,家里的男人在外干了什么也不是很清楚,可这男人没拿钱回来是真的,现在一时要拿出这五万块钱来确实拿不出,但她身上有两千多块,可以全部交给大表舅,问这事能不能这样算了。大表舅拿了钱更确信爸爸是做贼心虚,去家里要钱的气焰骤然增长,姿态也比之前高得多。
爸爸和妈妈干架那天下午,王小小在深圳也接到了大表舅的电话,他绕七绕八说了一通后说:“古时候都说父债子还,你爸爸不把钱还给我的话,我迟早要问你们兄妹几个要的。”王小小听得哭笑不得。
这事过去四年了,大表舅显然还是无法释怀。大表舅为何要请王小小兄妹4人吃饭?他们素来并无交情,逢年过节连基本的问候都不曾有。王小小暗自轻笑了一会儿。
“就这样说定了,下午四点,我等你们,你跟你三个哥哥说一下!”那人说。
“舅舅,你看我们专程回来是为了送我小舅舅一程,这个时候不便出去的。”王小小尽可能使自己显得礼貌和客气。
“这里的仪式我都懂,我都知道这一套是怎么安排的,接下来的事你们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好不容易等到你们兄妹几个都在。”那人不依不饶的。
王小小正色起来,嘴里蹦出来的话像断线的珠子:“舅舅,你虽然是我表舅,但我们好歹也喊你一声舅舅。你也知道今天走的是我的亲舅舅,是,没错,我们跟他的感情并不见得有多深,他去世我们不至于悲痛欲绝,也不至于寝食难安,就算是这样,也麻烦你至少在这个时候不要来打扰我们送他安静地离开,可不可以呢?”
面前的男人脸上黑得能滴出墨来。王小小心里暗爽了一会儿。等她再回头,那人消失了,像空气一样。王小小莫名生出一股落寞。定了定神,转头一眼就看到了八仙桌上的小舅——那张遗像,年轻帅气的小舅正对她笑呢。
小舅留给她的印象只有很少的几个片段。除了第一次见面和最后一次见面,中间那一次,像是她从什么地方回到家,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洗脸。小舅温和地看着他,他的笑是那种将法令纹拉得很长很深的笑。他没忘了夸赞她爱干净。后来某天,她穿一件高领的红色毛衣去见小舅,小舅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用一种长辈的慈爱评价说她看起来很有气质。就是这样,小舅从未与人说她不好,他总是适当地给予她一些合适的鼓励和肯定。
关于小舅的传闻,王小小倒是听得不少。好几个亲戚朋友都在王小小面前说小舅吝啬,形容他像一把往里勾的大钩子,只往自己怀里勾进,不勾出。不光是亲戚,外公也常年说他不好。对他各种贬低,说他没出息,爱打牌,没家庭责任心,没有上进心,整天得过且过。又说他不孝顺老人,不赡养父母。纵然是小舅成家了,有了儿子,外公还是时常数落他,斥责他,与他说话,总习惯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给小舅开追悼会那天,负责唱诵的人甚至写了满满两页纸来控诉他。可是,王小小恼怒地说,纸上所写的控诉,那个撰写的人如何了解小舅呢?他一没有和小舅相处,二不是小舅的亲朋好友,他知道的不过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凭什么就这样坐实了小舅的不肖或者是不好?他有什么资格控诉小舅,他对小舅的生前所有事又有什么发言权?
“听说他在外面又找了一个!”有人说。
“听说他对八十多岁的父母也不孝顺。”又有人说。
“对啊,你们也晓得你们只是听说呀!”王小小說。
“现在还说这些事干什么?”有人说。
“是啊,人都不在这人世间了,说这些有意思吗?”又有人说。
大家议论纷纷。睚村人有时候喜欢将小事闹大。大家搬出道德、廉耻等一套说辞。闹哄哄说了一会儿,有的说到包二奶,养小三的事,提起睚村谁谁谁在广东开工,赚了大钱,老婆不就有好几个吗?谁说过他半句“不好”?他可是睚村人的骄傲。又说网上传得沸沸扬扬的弑母案,那才是真正的不孝。自己过得一般般,父母有退休金养着,平日里少给点钱,这样的人就算不孝吗?同理,在睚村,哪个父母不想为儿子讨亲呢?按传统,父母就应该为儿子说一门亲事,分两间房子。退休回来的教授为儿子成功说了一门亲事吗?没有。给孩子分了两间像样的房子吗?也没有。难道这就要判定父亲不是一个好父亲吗?
议论到后来,追悼会变成了辩论会,大家激昂发言,各执一词。
说起来,小舅夫妇分居两地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小舅在贵州与人合伙开店,小舅妈在广东。夫妻俩做出这样的决定前没和任何人商量。资金有限,小舅找亲戚朋友借钱。借了一圈,唯独不找王小小。他体谅彼时作为单亲妈妈的王小小生活不易。与人借钱时,小舅说起自己的打算,去哪,和谁合伙,经营什么。他说得很详细,表现得踌躇满志:“我就是这样想啊,打工总不能打一辈子的,这一辈子总要闯一闯啊。所谓无商不富嘛。”
借到钱,小舅的生意就如火如荼地开展了。微信群里满是他的生意经。朋友圈里晒的都是产品广告。亲朋好友见到他都不直接叫他名字了,改口喊老总。他常年在外面,前两年在睚村盖的楼房都快成烂尾楼了,他还是不回去。头两年春节,不是小舅妈去贵州与小舅团聚,就是小舅来广东与小舅妈团聚。也就两年的样子吧,两个人除了偶尔通个电话,与陌生人再无两样。
广东这边,小舅妈与厂里的大叔做起了临时夫妻。工友们说夫妻分居两地的多半如此。搭伙过日子,平日里过得像夫妻,同吃同住花彼此的钱,到对方的家庭有需要的时候双方又可以无牵无挂、一拍两散。当然也有搭伙搭得出了差错的,或者是男方想断女方不肯,或者女方想断男方不肯,于是男女双方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直到两个人都彼此厌倦或者是两个人都另外找新欢。
贵州那边,小舅当老总后不久,结识了一位雷厉风行的异性生意伙伴。对方离异,带两个女儿。两个人一拍即合。小舅将女人带给外公外婆看,带给亲朋好友看,唯独瞒着小舅妈。女人热情、得体、周到,长相富贵大气,深得大家的好评。随着时间的推移,小舅越来越依赖那个女人,与她谈话间满是信任,向旁人说起,眼里流露的全是幸福和满足。
得知小舅生了重病,女人逢人便哭诉,称自己已经购置了婚房,想择个良日与小舅成婚,却不想命运弄人。日常,她除了照看住院的小舅,还帮他照顾两个店面的生意。小舅住院期间,大家都瞒着小舅妈。连他们的儿子都瞒着她。由着那女人在病房里以女主人的姿态走动,给小舅喂牛奶或水。后来的日子,小舅痛得吃什么吐什么,打止痛针都毫无用处。女人的女儿们喊小舅爸爸。小舅没有女儿,唯一的儿子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中专毕业后留在深圳打工,与小舅鲜有来往。
夜晚,办白事的主事人招待王小小与三个哥哥替小舅守灵。刚入夜,除了守灵人,小舅的灵位前坐满了与小舅交情颇深的睚村人,聊些东家长西家短,声音时高时低,起伏不定。
王小小听着头皮发麻,正恍惚,冷不防被人从后面一把抱住,王小小确定这是个孩子,她胸前的两只手不像是成年人的。众目睽睽之下,那孩子使劲在她胸前揉捏一通,她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那孩子就像风一样飘走了。和众人表现的一样,王小小懵了。她本能地站起来,跑出去追,目光巡视之处果真是个半大的孩子。她下意识地审视一番自己身上的着装,黑白相间的衬衣裙,长至脚踝,扣子扣到底,完全密不透风的装束啊,这如何就招惹了这个目无尊长的家伙?她内心恨恨的,却无计可施,又羞又怒之下掉起了眼泪。
在自家门前都被欺负了,这是何等的污辱?王小小越想越气,躲在角落里哭了又哭。睚村人有时候喜欢将大事化小,这事在睚村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事。众人都劝王小小别跟野孩子一般见识,说那孩子是谁家有娘养没娘教的。又絮絮叨叨讲起,不久前,那孩子放学路上经过人家私人打的水井,往井泵里扔石子,被人瞧见,大声呵斥不止,气得骂他数句。这下好了,也不知是哪日,趁那家人不备,这孩子硬是往水井里扔进去一坨大便……你说缺德不缺德?传话的人讲到这,哈哈大笑起来。
睚村人爱八卦的属性一旦开启就没完没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把各自知道的熊孩子最近犯下的缺德事一一往外扒。像是要感谢那些倒霉孩子提供的谈资,说到最后,他们总表现得乐呵呵的,满是后面还有彩蛋的喜感。
小舅的灵位前笑声一片。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