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岸
最早是松子告诉我磨盘山有蛇,这没有什么大不了,我们这里哪里都可以看到蛇。显然,松子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说,磨盘山的蛇和其他地方的蛇不一样。松子是从张果姥那里听来的,张果姥此时已年近古稀。关于张果姥,唉,怎么说呢?反正我是没见过,但关于她的传闻林林总总,能掐会算是一种,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看相算命排八字,乡村社会总会有这种近似先验的人存在。还有一种说法是自从女儿失踪后,她就发起神经,神神道道地成了半仙。后来,她领来一个女儿,她男人怕她神神道道影响女儿,与她分开住了。张果姥住在磨盘山斜对面的磨心山上,一南一北成一条直线,早上一睁开眼,就能看见磨盘山了。蛇,她尖厉的嗓音毫无遮掩地像春天的雷声滚落下来,具体日子不分,那是一天的开始或者结束。
我很迫切地想去磨盘山看蛇,去磨盘山有两条途径:一条是从松子家绕过,经过凤凰山,连接风凰山的是一段海塘路,落潮时能过,涨潮时不能过;另一条是乘船去。想去磨盘山得有人带过去。而我的爷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拦阻我,说,干吗要到磨盘山去看蛇啊,磨盘山是小孩能去的吗?又说,蛇都给捕蛇人捕光了。也是,我们已经好久不见捕蛇人了。那么,捕蛇人长什么样子呢?爷爷说,东张张,西望望,扛着一只蛇皮袋,这蛇皮袋大得能装下小孩。我爷爷意犹未尽,看见捕蛇人来,你千万不要跟他搭话,否则可能被他像蛇一样捕去。爷爷的话,我并不当一回事,他多半是为了管我方便,弄些七荤八素的段子来恐吓我。大人有大人的世界,我有我的盘算。于是,我就坐在老屋的院子里,东望望,西望望,望来望去,只望见松子。松子说他也很久没看见捕蛇人了。我对松子说,那我们扮捕蛇人吧。松子说,你会抓蛇吗?我摇了摇头。松子说,捕蛇人不仅会抓蛇,还要抓小孩。切,他们都是这副德性,我可没那么好骗。松子见我不信,伏下身子对我说,你知道张果姥的女儿怎么不见了?难道真被捕蛇人抓走了?别骗我了,不信,你去问你爷爷。
一座蛇山,我琢磨了半天,我的小脑子不够用了,好奇心像屋檐头的蜘蛛网挂了下来,有时一头罩进去,动弹不了。这怎么可能。他们对我的疑问不置一词,认为我大惊小怪,因为我是个小孩,小孩的一本正经等同于胡言乱语。那阵子,我父母去另一个海岛做生意,只在每年过年的时候回来一趟。本来他们带上爷爷和我一块去,爷爷是个老渔民,可以帮做些事,可爷爷坚决不去,他说要等一个人,可没说具体是谁。父母走后,我和爷爷相依为命,苍老的爷爷慢慢地被日子烘干,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守着我们的老屋。于是,我在院子里,常对着前面若隐若现的磨盘山发呆。磨盘山是海中的一个小岛,小得连岛也谈不上,却取了个山的名字,分明是一块礁嘛。我们村里的船只进港的时候,会从那里弯进来。晴天的时候,磨盘山就出现了,阴天的时候就不见。是不是蛇也到海里去了,在好天气里,它们都出来了,条条缠绕,渐成黛影。真像个仙岛,去过仙岛一回,也许能成为仙人,或者半仙。有时,我会在晚上做梦,梦见家里盘着一条小白蛇,一个留着长胡须的老人隐隐约约说着什么,我听不清楚。初夏的梦总让人疲倦不已,醒来又不記得什么。我把这事告诉爷爷,爷爷赶忙捂住我的嘴巴,他好紧张,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了几眼,生怕我说漏了嘴,被别人抢了去。梦还会被抢走吗?我的梦会跑到爷爷的梦里?
所以说嘛,我不能走。爷爷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爷爷说,我父母去的那个岛就是在磨盘山对面的对面,当中隔着辽阔的黄大洋。黄色的海水,大大的洋,名字取得真好。当我继续追着话题问起磨盘山是否有蛇时,爷爷就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候还会不自觉地缩一下身子,像被雷打了一下。爷爷真的怕打雷,凡是打雷天,他就躺到床上,并且拖了一条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在身上,蜷成一团,一抖一抖的。哈,真像条老蛇。
松子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小朋友”,他比我大十来岁。他经常到我家来,说要问爷爷什么事。可爷爷像是掐准了时间,总是对他避而不见。我问松子找爷爷有什么事。松子说,找你爷爷看看手相。爷爷会看手相?我将信将疑。松子说,你爷爷跟张果姥是朋友,张果姥成了半仙,你爷爷也沾了仙气。我说,我爷爷不像,他倒像条老蛇。也对,你爷爷看见过磨盘山的大蛇,松子诡异地一笑,他是否经常摸你的手。我说没错,我爷爷是经常摸我的手,这和看手相有什么关系呢。松子说,你爷爷摸你的手时会说什么?我说爷爷会说我将来要好好读书,读到外面去,比黄大洋更远的地方,以后千万不要当渔民了,听得我稀里糊涂的。松子把手搁在我的头上说,这就对了,摸手便能摸出相来,相能看出一个人的命运。你爷爷有先见之明,想把你摸出岛外去。唉,我的命到底好不好?我说这也叫算命啊,那好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去跟爷爷说一下。我煞有其事地摸了摸松子的手,松子的手软软的,特别有劲,骨节蓬勃得像正在长大的六月蚕豆。松子笑笑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懂。
我把此事认认真真地跟爷爷说了,可爷爷装聋作哑,好像我是空气,根本不存在。我只能大着声说把空气震碎,爷爷你听见吗?爷爷像是从梦中走了出来,悠悠地回一句,小孩子懂个屁啊。他叮嘱我不要胡说,我憋屈跟他赌气也没用,后来他干脆不理我了。这让我很没面子。好在松子并不拿这事为难我,他有事没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到我家来,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是亏欠了他什么,可我找不出还他的东西(心里头念叨陪他捉蜈蚣去)。有一次,我对趴在我家院子矮墙上看“风景”的松子说,要不我们什么时候去看一下?我不知道,我这么跟他说的时候,松子正为即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水手而惆怅,他要路过磨盘山,越过黄大洋,与我父母不同的是他要日复一日地晃荡在洋面上。他说,去磨盘山要经过凤凰山。我说知道。他说,你看现在路在哪?我说给海水淹了,要等落潮的时候。他说你晓得什么时候涨落潮吗?我说可以去问爷爷,我爷爷会唱潮水歌。说到这我不自觉地缩了一下脖子。我正想着如何把这关搪塞过去。恰在此刻,小婉姐进入了我们的视线。她家里只有她爸一个男人,她爸出海去了,家里的活只能她接过来(她最近也往磨心山上跑,这是松子跟我说的,松子说,小婉姐跟张果姥有关系)。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小婉姐拎着两只铅桶,一扭一扭地往下山嘴的水井去担水,回来的时候铅桶一晃一晃的,小婉姐僵着身子,费力地迈着步子,两铅桶水泼洒得只剩下一铅桶不到,水像长了翅膀的小鱼扑通扑通地跳出来,不一会就死在路上。从我家的院墙上望下去,刚好可以窥视小婉姐担水的全过程。松子的目光紧紧地瞄准了她。他说,有趣否,女人担水这个样子,可笑足了。如此漫不经心,对我说,走,我们去看看。我们尾随其后,故意发出怪异的声响。松子忽然来了兴趣,扭起屁股,一手掐在腰际,他的举动伴随着我无心无肺的笑声,像密而紧的细雨,敞亮沁人。小婉姐回头瞪了我们一眼,我们马上闭嘴。实在憋不住,又笑出声来,像青蛙鸣叫,像微风拂面。我们的笑声没有使小婉姐恼怒,她反而走得更有看头,居然哼起调调来,两只手臂激扬地甩着,甩一下,如同隔空传导功力,弄得我们头一冲一跌。她有时一个急停顾首,我们来不及准备,张扬的窘态一览无余,这回轮到小婉姐“哗啦啦”了。松子的脚刹比我灵敏,我好几次撞到他的身上,他一把推开我,非要自己在前头。到了水井边,她放下铅桶,踯躅着,左右张顾,然后拎过离身子近的一只,理了理绳子的长度,攥在手里紧几下,估摸着力道,微微叉开腿,身子往前一倾,准备打水。我扭头看了一眼松子,他似有深意地眯了眯眼,下巴一抬,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走了过去,立在小婉姐旁边。忽然她大叫一声,蛇。我伸出头一看,水面上荡开一层涟漪,并蜿蜒地向前驶去。小婉姐马上扑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她的身子在抖,暖烘烘的气息在我身上游走,我被她软软的身子冲得滑了几步,赶忙嚷了起来。松子快步奔了过来,一手托住我的身体。待小婉姐放开我,他探头一张,拿起铅桶,倒扣着向水井扔去,溅起一阵水花扬在我们的脸上,小婉姐跳着脚,又是一阵尖叫。松子怪样地看了我们一眼:什么蛇,没有,树干的影子。小婉姐说,明明有,刚才还在。她看着我说,是吗?我是有点搞不清,模棱两可地说,也许没有吧,也许是水草的影子,也许是一条小鱼。小婉姐捋了一把脸,沉着脸说,要你赔。松子挠了挠头皮,略作思索,担起两铅桶水就往回走。小婉姐看了我一眼,面孔飞红,撒气似地跺着脚,跺了一脚还不过瘾,又狠狠地踩了几脚,拉起我的手,说了句:这就完了,走。小婉姐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像一丛开满山坡的野花,一路跳跃着。
过了几天,伏在院子墙头看风景的人只剩下了我。松子利索地挑起了小婉姐的铅桶,他的眼睛像充电满格的手电筒,无时无刻罩在她身上,随时会碰出火星。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小婉姐跟在他后头,色彩缤纷,像一只蝴蝶。我觉得他们走在一起怪怪的,小婉姐的白跑鞋漂亮得不像话。
松子居然撇下我,他好像忘记了看手相这事,我跟他说的事还没下文呢。
我以为我应该说实话。我气呼呼堵住松子:我们去吗?
松子撇了撇嘴,垮着身子问我,你不怕?
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仿佛把我的肚肠都要看清。我低头默语,怕是有点怕,但蛇岛足以吊起我的胃口,去还是不去,我用扔硬币的方式决定。我说天灵灵地灵灵,蛇公来显灵。硬币争气似地如我所愿,滚了几圈后,露了个正面。我惴惴不安地捡起,低声说,远远地看一眼不行吗?我心想,不上岛也可以,我们可以坐船去,远远地看一眼,再远远地在黄大洋上溜一圈,再远远地往黄大洋的对面看一眼,或许能瞧见父母归来的航船。我终归还是底气不足。如果是一个人去,借我十个胆也不想去。这时,我转过弯来了,我说我陪你去捉蜈蚣。有蛇的地方,一般会有蜈蚣。当时,我们正为一双运动鞋而发愁呢。松子只有两双解放鞋,我只有一双破的。所以,我的意思又裹了另外一层意思,我想松子带我去抓蜈蚣。我们那里的蜈蚣很值钱,一条金头蜈蚣值三角至五角钱呢。
松子显然没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恼了,冒上来一句:你配不上小婉姐。他跑过来反剪着我的双手,用膝盖抵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撞着,顶一下,骂一句,顶一下,骂一句。我疼得缩着身子,头往他的裤裆钻进去,想把他顶翻,他拧着我的胳膊,我几乎趴在了地上,我瞧见了他的军绿色解放鞋,居然上面还有一个破洞。我说,你的鞋子太难看了。他这回算听清了,悻悻然把我反剪的手往前一推,要松手的刹那不忘在我屁股上蹬一脚,我几个趔趄抱住了一棵树。树叶像一阵雨落在我的身上,有一片盖住了我的眼睛,天空刹时变了颜色。那么一咯噔,我仿佛看见院子外有个人影一闪而过——有人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松子掸了掸手,头警觉地一偏,挡住了我的视线,笑着说,找个时间吧。我问松子,你去过磨盘山吗?松子像是回忆一件悠远的事,蹙着眉头,眼睛定怏怏的。沉默了一會,他说,我还是告诉你吧,有天黄昏,我看见捕蛇人从你家院子出来跟你爷爷告别后出发,那时正是落潮时分,他们俩嘀咕了好一阵,捕蛇人的蛇皮袋空空如也。你爷爷指着对面的磨盘山说,记得落潮时回来。我很希望看看捉来的蛇。我眼巴巴地望着,天不久就暗了,后来就起大风了。我没见过那个捕蛇人回来。有人说,捕蛇人根本没去过磨盘山,他打个晃就走了。可是,我明明看见他从这里走出,然后弯下山道,我记得他在出发前还踅到张果姥的后门,用竹棍子敲了敲门框,眯缝着眼朝门缝里瞧。张果姥出来了吗?我问。当时,我没注意,我妈差我做一件事。等出来时,我看见张果姥已经跟捕蛇人攀谈起来,张果姥非拉着塞给捕蛇人一个包子,那是张果姥老公新船下水时分的馒头(白面包子),上面还有印子,他们在路口指手划脚的。捕蛇人说张果姥是“穆桂英挂帅”,厉害着呢。松子边说边捉过我的手,用力地捏着。他说,捕蛇人捏着捏着,捏着年轻的张果姥笑得稀里哗拉地肚子疼。
“穆桂英挂帅”这出戏我爷爷跟我讲过,爷爷讲的时候总是叹气,男人死光了,杨家满门忠烈,可我觉得穆桂英太厉害了。一个女人家比得上一帮男人。我在想,穆柯寨应该是和磨心山差不多的地方。兴许,我去一趟磨心山也能偷得惊天功夫。
端午过后,我有好几天不见松子了。百无聊赖的我趴在院子的墙上,数完船只,数白云;数完白云,数手指;数完手指,抠鼻子。黄龙鼻涕摁在墙上的石头上,不一会,蜿蜒成一道闪亮的印迹。我想象着松子坐上去的感觉,不禁嘿嘿地顾自笑了,谁叫他抛下我呢。这事小婉姐肯定知道,我去找小婉姐。她家门口有个栅栏,有我半身高,里头有一根链子拴着。我在外头徘徊了一阵,不敢高声喊叫。我得提防着爷爷,爷爷说不要无故到别人家去,他给我限定的范围是我家的院子及院子的周边。我透过栅栏的缝隙往里望,院子里干干净净,不像我家杂草丛生,蝶飞燕舞。这种干净让我有些许胆怯,仿佛一脚踩进去,会污了地面。我站在门外绷紧身子,用力蹦着,蹦了好一会,听不见响动。也不知那天我怎么想的,反正脑子一热,脱下鞋子,叨在嘴里,天啊,臭气烘上来。吸气,闭眼屏声,矮下身子用肩膀的一端插进去,尽力想象着自己是孙悟空,变,变,变。费了好大劲,钻了进去。换气,把嘴上的鞋子拎在手上,像猫儿一样贴地蹑行。
房子的格局与我家差不多,三间房,左右两间门都关着。中间的正门凹进去,安着排门,网线做的帘子垂了下来,风一吹,袅袅起舞,四把椅子安静地靠着墙面,中间一张四角方方的桌子,桌上摆着几只水果,一个广口瓶上插着一些野花(去水井的路边随处可见的那种),其中的一朵正探着脸,像在问我好。我正犹豫着,刚一折身,小婉姐不声不响地正站在我身后,头发湿漉漉,散发着好闻的气味,我一紧张“咣当”坐在地上,一只鞋子跌了出去。她吃吃地笑了,我跟着她傻笑。她说男孩子的确要有一双好看的跑鞋。小婉姐说的时候,朝我有几个破洞的草绿色解放牌鞋子瞄了几眼,我不由地往后缩了缩,怕脚上的臭气肆无忌惮地跑出来,我一个月不洗脚,我爷爷几个月不洗脚。我用手掩住脚面,故意喊着“哎呦”。小婉姐并不理会我,她说她会跟松子说的,让他带我捉蜈蚣,她会帮我说定的。她宽容了我的邋遢,莞尔一笑让我受宠若惊。小婉姐身上有股香气,我很想把它装在身上,只能狠命地吸了几口,舍不得咽下去。我奇怪的是小婉姐的香气怎么不会跑到松子的身上,松子的身上长年散发着难闻的汗酸味,我执意往小婉姐身边蹭了蹭。
小婉姐收起了笑容,唬着脸说,你东张西望什么呢?说实话。我扁着嘴,无话可说。小心脏擂鼓般地敲起来。小婉姐说,不说是吧,不说我告诉你爷爷。我一把扯住了小婉姐的衣袖,嗫嚅道:我来找松子哥。后院里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不知什么东西敲破了。小婉姐扭捏着摆了摆身子,我去山上了。她说着眼睛左闪右闪,像在找什么东西,胸脯着急地起落,我仿佛“看见”了她的心跳,面孔红红地别过身子。我喃喃道:下次,你们去的时候能否叫上我?
磨盘山的事,我从松子那里又听了另一版本。
松子说,张果佬的女儿是一个人在家玩的时候,被一个进岛的捕蛇人带走了。这事只是一个托由,跟磨盘山没有半点关系。他甚是确定地说,有一年山上发现了一条巨蛇。你知道有多大吗?松子双手把我抱起来,比你还要大。我父亲的船就在那里出了事。在雷鸣电闪之际,一条大蛇被拦腰劈成两半,我父亲的船来不及闪避,一头撞了上去。他默然了一会。父亲死的地方,我要去看看。他口气平淡,悠长的时间背后,再造的场景没有了现实的温度,他有点落寞、沉寂的表情连带传染给了我。我想念父母了,背对着他啜泣。他摸了摸我的头,我低声唤道:松子哥。松子伏下身子抱住了我。我摸到他的心跳,咚,咚,咚,我的脑海里刹时浮上夜晚的颜色,像一个溺水的孩子紧紧抓住了他。
松子说,你可以问问你的爷爷。
我问为什么。他欲言又止,算了,以后再说。我又问,你不找我爷爷看手相了?他说,其实张果姥比你爷爷相得好。张果姥的手相是跟一个捕蛇人学的,这个捕蛇人说跟你爷爷是朋友。松子越说我越糊涂,唯有瞪大眼睛看着他。
松子又说,有好多年没来捕蛇人了。我问,你怎么知道?他说,捕蛇人都给张果姥赶走了。张果姥能闻到蛇的气味。他说,她神经病发了。
我問:神经病是什么病?
松子白了我一眼,说:神经病。
我们那时发生的事一出一出的,最后都是不了了之。磨盘山是禁地是事实,张果姥的女儿没有了也是事实。我向爷爷打听,爷爷避而不谈,只说,张果姥整整哭了一个星期,把眼睛都哭瞎了。后来,她领养了一个女儿。小婉姐吗?爷爷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说,她眼睛不好了后,说话神神道道。神神道道后,干脆住到磨心山上去了,竟然成了半仙。磨心山上的视野极好,眼底下的事情可以一览无余,可她眼睛不好了,眼睛不好,难道可以听声音知晓天下大事吗?这事有点蹊跷。
我把松子的这句话记在心里,开动我的脑子,日想夜想,磨盘山上的大蛇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为何在那个时间出现?一个转念,好像磨盘山上的蛇都昂着头,吐着信子,专门等人送货上门。那么我们不过去,它们吃什么?它们饥饿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晚上绿莹莹的光一定是蛇们发出的光,它照亮船只前行的方向,保佑着我们村庄的平安。松子不以为然,说,你傻啊。他想了一会吞吞吐吐地说,磨盘山上的蛇轻易不出动,有大事或特殊时刻才出动,说不定是天上的龙变的。他越说越玄乎。我知道他爱吹牛,自从替小婉姐担水后,吹的牛越来越大,他总是在我面前洋洋自得,双手插进裤兜,嘴里吹着口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我愿意做他的跟屁虫,相信他天花乱坠的扯淡,这比和爷爷待在一起有意思多了。我爷爷才真的像条蛇,整日盘在他的房间里。我跟松子说,你身上有股怪味。松子抬起手臂嗅了嗅,什么怪味?我说不好闻。我忽然想起来,你的身上怎么会有小婉姐的香气。我说你每天洗澡可以洗出香气来。他像是恍然大悟,抓住我的腮帮子用力地拧着。你偷看她洗澡了?呸,你才偷看她的洗澡呢。松子沉脸道:你再乱说,我撕烂你的嘴。我说,那你带我去捉蜈蚣。松子这回爽快地答应了。
什么样的时刻才算是特殊时刻呢?我缠着松子不依不饶。这事得问张果姥。松子说,张果姥在山上已经修炼成精了,动动手指都能说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动动手指这么简单,我把握着的拳头松开又捏牢,张开五指。难道她有如来佛的能力?我跟了一句,我知道了,张果姥化成蛇精了,晚上去了磨盘山,她有两个家,我们看见的是一个家,看不见的是另一个家,她的女儿说不定成了蛇精。松子这回倒没有嘲笑我,嘀咕道:说不定,也许是她在诓我们呢。松子见我摊开手掌,漫无目的地看着手掌上的纹路,一把握住我的手掌,嘻嘻笑道:你的手真软,像女人的手。我一抽,松子不松手,捏得牢牢的,他把我的四指箍住,用劲往后扳,我的手掌成很好看的弧形,像一只过桥明月。我疼得叫了起来。
你这个戆头,神经病啊!神经病原来就是你啊。
松子的气息喷到我的手上,像一只虫子若有若无地爬着,我禁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我说你干嘛呢?手掌有什么可看的 ?你没有见过吗?松子正色道,别动,别动,让我看看你的手相,你的纹线和我不一样。他放开了我的手,对自己的手掌仔细研究起来,厚厚的嘴唇不时蠕动。他在自己的掌心里吐了一口口水,呸,呸,呸……接着用另一只手的拇指划拉着,像要把一块皮弄掉,经过摩擦,他的手掌比原来干净了许多。我说,你的手这么脏啊。松子拿到嘴边闻了闻,说,脏吗?脏吗?等我走近的时候,他突然把他的手掌盖在我的嘴上,我闻到了股怪异的气味,尿臊气,我差点要吐出来。我咬了他一口,鲜血从他的手心冒了出来。我没想到会咬得这么重,我不是故意的。松子反倒乐了,哈哈笑着。咬得好,咬得好,你看命运线长了。他掰着手指往天空望着,他的这种改变至少在我看来很滑稽。
松子说,张果姥乱讲一通,见血就好,我不信破不了。松子又说,张果姥最近闻到了蛇的气味,或许捕蛇人要来了。我很是兴奋,拍着手喊着:太好了,太好了。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松子带我去捉蜈蚣,小婉姐果然没有食言。我们这里的金头蜈蚣很值钱。一次五六十条,运气好时上百条。清点成果的时候,我把最好的十来条送给松子。松子意味深长地对我笑笑。我张口想问上次说的事,什么见血就好,到底是什么意思。松子连一句谢谢都没说,拍拍屁股就走了,他走得很急,我知道他一定去找小婉姐了。
松子走后,我有些生气。十来条,每条三角钱,不就是三块吗,我有点心疼。回到家,身子软软的提不起精神,懒得打理少了十来条蜈蚣的袋子,顺手扔在进门石阶边沿,两脚分开骑在门槛上,背顶着门框一下一下地撞着生闷气。听见响动,爷爷走出来,看了我几眼,想招我进来,我扫了他一眼,不打算起身。他叹了一口气,嘴里嘀咕着什么,返身进去,一会又踅出来,默默地把袋子打开,拿着一把竹签,撑开蜈蚣,挪到墙头上晒太阳。蜈蚣的脚一开始还会动几下,慢慢地竖在那里,仿佛在半空中荡着秋千,定格在某个时刻。拾掇完,爷爷满意地搓着手,摊开后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把剩余的小蜈蚣泡在一瓶药酒里,放在桌上。每年一瓶。爷爷说,蜈蚣酒解毒,可入药。我爷爷懂得乱七八糟的偏方,说是从一个朋友那学来的。端午那天胡乱地在我身上喷洒。我问爷爷你弄这些东西干嘛?爷爷说,他在等一个朋友。端午节后,他应该会来的。
我问什么朋友,他不响,过了一会,他顾自说道:我不信他成了精,我得问个明白。我爷爷神神道道的,莫非也成了半仙。我冲口一句:捕蛇人要来了吧?
他像是记起了一件事,拿了一个符箓让我戴在脖子上,说什么消灾避祸。他严肃地说完,蹲在地上,仰着头,透过黑红的蜈蚣身子觑向澄明的天空。他问:你有没有看到蛇?爷爷怎么会问这个问题,能掐会算?我刚想把山上的事告诉他。事情是这样的,捉蜈蚣时,翻开一块石头,石头下面一条蛇盘着一只蛤蟆和两条大蜈蚣。其实,是松子先翻到的。他翻到后,敛声屏气,唤我到他那边去翻石头,我翻开石头,就中了他的计。我想走掉,他恐吓我,活人撞见它们的美事,必须弄死才行,否则必遭报应。他搬来一块石头对我说,砸。我闭着眼,狠命地砸下去,两只蛤蟆当即血肉模糊,一摊血溅到了我的脸上。闻到腥气,我立即反胃,趴着身子使劲干呕。在这间隙,那条蛇跑了。但我清楚地看到那是条夹着三种颜色的赤链蛇。在蛇尾巴隐入草丛的刹那,松子端着一块石头愣怔了片刻,突然松了下来,我记得他咧着嘴,说了句:倒霉。它会不会来找我们?我一听就哭了,拼命地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抽空撒了一泡尿,嘴里念叨:天灵灵,地灵灵,蛇公蛇婆,千万不要来找我,要找就找松子。我把松子的家一五一十地说了出來。我还咒道:让他死在凤凰山上。
它会不会来找我们?我隐隐不安,想把这件事告诉爷爷,正如松子所说,可能这是一个不祥的兆头。
爷爷顾自说了,我刚才在饭食罩上看到了一条蛇。我连忙问,现在呢?
爷爷说,刚才还在。我看它一动不动,没有赶它。我在旁边顾着它,谁知我睡过头了,也就是眯了一会。他不无遗憾地补充道。啊,我跳了起来,怎样的一条蛇?大不大?
爷爷比划了下,说,一条幼蛇。跟我小时候见过的差不多大。我紧着的心松下来,扬起手在脸边扇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额头竟然沁出细微的汗珠,胸口咚咚地跳动着。爷爷说着眯起眼,眼珠子定定的,应该是它的后代。过了一会,爷爷身子往后一倾,索性坐在地上,说,你的太爷爷说过,这种蛇,你不好去弄它,它是家蛇,护佑全家。唉,如果当时张老太听……
是不是张果姥?爷爷难道去找了张果姥,我拉着脖子下的符忐忑不安。爷爷沉下脸,啐了一口痰,掠过门槛足有二米远。想不到爷爷的力气这么大。没大没小,不许这样叫。我说张老太的女儿怎么了,爷爷叹了一口气黯然道:我不信他不来,来了,我要跟他对明白。我越听越不明白,赶忙让他换个话题。爷爷年纪大了,常把现实与故事混为一谈。我不说破,缠着他讲。爷爷讲到一半又不讲了,我疑心他忘记了。我提醒他,上次的节点,关于那条小蛇,爷爷很确切地说,是条白蛇。叮嘱我碰到它,不要赶它,白蛇护家。爷爷真是年纪大了,翻来覆去讲这几句话。我点了点头。忽然想到,它会不会游到对头的磨盘山去?是不是跟当年的大蛇有关?山上的蛇与爷爷口中的蛇是不是有某种关系?我有些恍惚。他们在某个节点同时出现,是不是如松子说的某个特殊的时刻。我边想边兴奋起来,我的机会来了。
我问爷爷当年的磨盘山大蛇是怎么回事,爷爷一惊,你听谁说的?我说松子说的。爷爷眯起了眼睛,干瘪的脸上纵横沟壑,我看到他修长脖子上的褶皱如老树皮般颤动,突兀的喉结急切抖动着。爷爷沉默了一会,说,松子可能去了张果姥那了,他去看手相,其实看不看都一样。爷爷,我的手相怎么样呢?我摊开手伸到爷爷的跟前。爷爷拉过来,捏一捏,然后凑在亮光处瞅着。爷爷的手指粗拉拉地划着我,大拇指在我掌心捻着,不一会,我的手掌泛起了血色。我看见爷爷下巴稀稀松松的胡子,在心里暗暗地数了起来。爷爷捻了会儿,把我的手指含在嘴里。我的心动了下。他的手相怎么样?有些话也不能当真,看看吧。爷爷说得很玄乎。很多事的发生没有必然的联系,它来了就来了。爷爷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松子来了就告诉他,叫他不必来找我了。
那天也是如此,天色变黑,突然间起了一阵妖风,事先没有一点征兆。一个闪电,像是一条白龙腾空而起,瞬间坠入。我搬舵的手只是一抖,船就撞上去了。我们以为遇见了神灵。大家跪下,一起拜。过了一会,风浪就平息了,我们在磨盘山的一个礁岩发现了一条大蛇。爷爷讲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松子的事,恍惚着,一只耳朵进一只出,我似乎摸到了门路,可我很难把他讲的与现实对应起来。我应该问下去,也不知怎么搞的,我竟问了我的跑鞋钱够了吗?这事我向母亲要了好几回,她认为我这个年纪实无必要,小婉姐无意的一瞥时刻提醒着我,少年的自尊裂开了口子,诉求日夜缠绕。其实,我有点怕了。爷爷安慰我,不用怕,他会捕蛇。
听到这里,我很兴奋,我真想去告诉松子,上次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爷爷是个捕蛇人。
爷爷踅进屋里,从床上拿来一个罐子,一边走一边晃,角子在里面发出开心的闷响,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出来了。他说:囡啊,有十块钱了。爷爷帮你蓄着,等你开学的时候,买双跑鞋吧。你看差不多了,说着,他拎起来在我头上如拨浪鼓似的抖动着,咣当,咣当,不很利落地响着。我的这个罐子,是爷爷用小尿壶改装的。爷爷有两个尿壶,一个大,一个小。半夜里,我可以听到他尿尿的声音。从激动到沉静再到无声。前几年,他得用两个尿壶,现在只用一个就够了。爷爷在尿尿的时候,我想着,爷爷怎么在漆黑无烛的夜晚把他的家伙放在里头。我想着想着,常会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
爷爷的卧室在我的旁边,当中只隔了一道板壁,黑咕隆冬,什么都看不见。在寂静的晚上,可以听见他拉风箱般的呼吸声。我数着他的呼吸,笑着,慢慢睡着了。
我睡着的时候,经常做梦,在梦里笑,在梦里说出了想去看蛇山的秘密。爷爷还说张果姥的老公把家里的一条白蛇抓住弄死了,以后碰到白蛇千万要小心。爷爷拦住我,不让我去。我就哈哈笑,爷爷怎么跑得过我呢?我的爷爷步履蹒跚,我一折一冲,就把爷爷轻松过掉了。我听见爷爷在背后声嘶力竭地喊着:回来,回来……
他的喊声早给大风吹走了。我们海岛的风要多大就有多大。风会变成云,袅袅地飘着,飘过磨盘山,飘过黄大洋。有时候,风会变成一顶伞,噌地撑开,天就暗了。暗了的时候,很多故事就生脚跑开了。事情是这样的,那一天的午后,先是张果姥的女儿不见,再是刮了一场大风。张果姥自从女儿失踪后就发起神经病来,喊得满天满地的人都知道了。
松子有天下午来找我,责问我怎么把这件事告诉了爷爷。我还想问他你怎么撇下我去找张果姥呢。松子不依不饶,你爷爷跟你说了什么?他越说越激动,打掉了我的手,装什么装,说。我摊开手掌,摸了摸后脑勺,想了一会,改变了主意,断然否定。我发誓说,真的没有,如果我真的说了就掉到海里喂大蛇吃。我说出那句话时,默想了一会,想换一种咒念,喂大蛇吃太惨了。我想起山上给蛇盘着的蛤蟆,那条蛇的头颈鼓鼓的,说不定之前已吞了一只。把它们砸死,总归好过被蛇吞掉,一点痕迹都没有。我有些紧张,我一说谎就紧张,我摸了摸鼻子,使劲地摸了摸,移到面孔上,左一下,右一下,面颊发烫。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在梦里我的确说过想去磨盘山看蛇的事。我不想跟松子说梦里的事,万一黄了怎么办?我吃不准松子的意思,吃不准的时候,我就把话吞了下去。松子说我很不老实,我不是不老实,我是怕,我怕那条蛇找到我。我期望有个捕蛇人找上门来,把我也收了去。
我问松子,那座山为什么叫磨盘山?松子说,山的形状像一块磨。我问那里为什么有蛇?松子黯然看了我一眼,不响。我说我知道为什么有蛇。松子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得意地一笑,我的小计谋又来了,我去过磨盘山了。我问松子,你是不是偷偷去了磨心山。松子说,你应该去问问你的爷爷。我急了,你别乱说。松子说,我没有怪你和你爷爷,你爷爷病了。
我说你才病了。
那他为什么整天盘在屋里,像一条蛇一样?
那是因为他年纪大了。
松子说,不完全是这样,他的魂部分没了,你不觉得吗?我生气,我爷爷一不是蛇,二怎么会魂没有呢?魂没有,那不成仙了吗?松子说,你爷爷不是会看手相吗?看手相的人一般都是魂没有了。我忽然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用手蒙住眼睛,偷偷地打量松子。松子看了我一会,说,好了,不要哭了。我扯住松子,央求他带我去瞧一眼,就远远地瞧一眼。我低着头,两只手抠着衣角,声音弱得连自己都听不到。我的声音被风吹走了,被我的口水吞下去了,被院子外的潮声吸走了。松子这回好像被我说动了。以前,我一求他,他就玩失踪。这次,他犹豫不决,绕着我一圈一圈地走。也不知道绕了几圈,我看到的都是他的影子,全部是白茫茫一片。难道他制造了某种效果,一条白蛇。传说中的白蛇就这样腾空而来。我想爷爷是不是看花了眼,或者他的魂真的被吓走了。
松子正色道,张果姥年纪大了,说的话不能当真。那里的蛇肯定和别处不一样,否则磨盘山为什么像个磨碾子?它的出现不就是为了压制它吗?是蛇驮着它浮在海上?那么是几条蛇呢?一条还是一群?这是个烧脑的问题。乌龟驮着石头才对。山多重,需要坚硬的壳顶着,这么想也不对。我拍着头,一下,二下,三下……松子看不下去了,重重地撸了我一下,我像陀螺似地转了起来,差点摔倒在地。松子对我说,过了这个夏天,他就要下海捕鱼去了。我无精打采地“哦”了一声。松子猫下腰,背对着我跃到矮墙上。他转头看着我,我们得去看一下磨盘山。我有些气,松子捕鱼下海了,我从此没有一个玩伴了,爷爷的精气神一天不如一天。松子拉过我的手,说,你的命运线比我好,张果姥说得没错。松子有些神秘地凑近我的耳朵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一抬屁股跳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绢。我想抓过来,松子用拇指和食指拈着,在我头顶逗引。我一纵一纵,他伸直手臂一抖一抖,一边“哎,哎,哎”,发出很有节奏的声音。我动了一个小计谋,先是轻轻地跳,然后用尽力氣,用力蹦上去,在他手臂还没来得及换劲的瞬间,攀住他的手臂,把手绢从他两根手指中拉了下来。我的爪印醒目地印在上面。松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厉声喝道:拿来。那块柔软喷香的手绢像一只鸟儿在我手上丝绸般滑下。我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松子狠命在我瘦切的屁股上蹬了一脚,我一个踉跄,冲了几步,俯面摔在地上,嘴里发出惊天动地的号叫。松子对我的号叫无动于衷。
松子折好手绢,仔细地叠放在口袋里,腿架在我的后背,说,我看你还是别去了。我一听就闭了嘴。我看见我的面前有几只大蚂蚁,已经距离我的头不远了。我呼了一口气,它们弱不禁风的样子很可笑。我躺在地上思考了一会,忽然闻到了香气。我信口而出,这块手绢,小婉姐也有,你会不会是偷的?松子握住我的胳膊说,她怎么跟你说的?我眨巴着眼睛,说,她好像……松子急了,她到底怎么说?我背着手,绕着他,我问,你会不会心中有鬼啊?你听好了,小婉姐说,我说,其实她没有说什么。她说,你要带她去磨盘山看蛇去。松子松了一口气,一脚踢向了空气。
松子那天跟我告别的时候,一边低头,一边看着手掌,被一块石子绊了一脚,差点跌倒。他扭着屁股跑起来的样子跟我差不多。
这事我怎么跟爷爷说呢?爷爷自从跟我说起小白蛇的事情后,精神萎靡不振,连续好几天没出门了。他整日猫在屋里,手里拽着一串佛珠,阿弥陀佛起来。我的爷爷念起佛来,声音瞬时宏亮阔大,房间在他的诵佛声中,仿佛变得亮堂起来。我探头往里张望。爷爷闭着眼,背向窗子,窗子挂着厚厚的帘子,弥漫着庄重的气氛。我刚一进来,爷爷如同背后长着眼睛,说,别挡着。我扭头一看,原来挡了他的食罩。此刻,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一切。爷爷挺直了脊背,端坐在椅子上,精神焕然一新。屋内别无他物,一床、一柜、一床被子、一个尿壶、一个茶罐。我闪身一让,往里凑了凑,想把窗子打开,爷爷制止了我。我问爷爷干嘛,爷爷说,给小白蛇诵经。我心想,小白蛇又没死,诵什么经呢?我抬头看了一眼食罩,里面只有一碗冷饭和一碗咸带鱼。我问爷爷这饭还能吃吗?我饿了。爷爷哦了一声,指了指柜子上的小尿壶,去拿两块钱来,我等会要上一趟山,我要去会一个朋友。
爷爷,你是不是去找……爷爷扭过头来,凛然瞪了我一眼,我缩了脖子。爷爷,如果你去找张老太的话,能不能捎上我,我也想去。我是故意说的,我其实想好了,趁他不在,就去找松子。
爷爷清了清嗓子,喉咙里响起搅拌的声音。我往旁边一靠,爷爷的射程我领教过。爷爷上下酝酿了一会,悄无气息了。我的胃里涌起酸意,努力地压了下去。
爷爷转过身来,站了起来,打开柜子门,探手拿出一个布包。
爷爷说了句,你在这里顾着,如果看见小白蛇,你不要赶它,你不要怕,它不会咬你的。我嘟囔着,它来不来我怎么知道。
你就这样看着。
还有,如果有陌生人来,你千万不要让他进来。爷爷难道真能掐会算不成?
爷爷就这样撇下我,在那个临近中午的时刻向磨心山去找张果姥了(他还能到哪里去)。我那天还真是听话,把爷爷的凳子转了个背,站在上面,从这个方向,刚好正对着爷爷的食罩,我要看看小白蛇是怎么飞入食罩的。
事实是,我没有看到小白蛇。我被门外的敲梆子声惊醒,当时我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又做梦了,梦见爷爷回来后,对我的管束明显加强了,没事总跟在我身后。爷爷以前不是这样的,我都不知道他跑什么地方去了。爷爷说,我不能去海边,水井边。爷爷看着我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睡过去。慢慢地他的风箱就拉起来。我趁这个时候,偷偷地跑了。我知道爷爷风箱的节奏,在高低起落的间隙,我会悄悄地凑到他的耳边,吹一口气,他用手轻轻地抽一下面孔,然后歪到一边。我也会用一根狗尾巴草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他嘴里说着别吵别吵,眼睛依然闭着,像是在梦里说话。难道,我也是这么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我问爷爷,爷爷啊,磨盘山为什么有蛇呢?
爷爷咕嘟了一下喉咙,像是吞了一口水。爷爷在梦中跟我一样,是不是跑累了。爷爷说,他向张果姥那里讨来一张符,要贴在我的脑门上。保准不会有坏人来抓我。我想爷爷又在说故事了。我还梦见,松子带着小婉姐去磨盘山看蛇去了,他们没有叫我。两个人偷偷去的。我知道去磨盘山要先经过凤凰山,涨潮的时候就回不来了。我得在凤凰山下去等他们。
这梆子声很奇怪,先是敲着地上,咚、咚、咚三下,默了一会,又咚咚咚三下。很有规律地连续重复,我以为爷爷回来了,喊了声“爷爷”,没有响动。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跑了出去,看见一个长相奇怪的老头站在我家门外,肩上扛着一个奇大无比的大蛇皮袋,大得仿佛能装下一个人。
我不认识他。退了几步,我问他找谁?
他说口渴了,讨口水喝。他正说着的时候,背上的蛇皮袋忽然动了下。我问他袋里裝着什么?他并没回答我的问题,探身往我家里瞅。他问我你们家只有你一个人吗?我一下子警觉起来。我说,你是不是来找我爷爷?他上山去找一个朋友了。他好像不信,身子挤了过来。我往后一退,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说,你干嘛?他很怪异地一笑,仿佛吃准了家里没人。这时听见屋里咣当一声,好像一件东西掉了下来。他停住脚步。我叫了一声,爷爷。嘶嘶声,我看见他的袋子里东西抖动得厉害。我说,这是什么?
我一惊,恍然大悟,厉声说道,你是捕蛇人。他说我是你爷爷的一个朋友。他嘿嘿一笑,你爷爷去哪里了?我说你别骗人了,我爷爷的朋友是张果姥,能掐会算的张半仙。他狐疑地盯了我一眼,眼神左右躲闪着,踮起脚往里看。我说你看什么?他默了一会说,张老太是不是领养了一个女儿?我说胡说八道,发什么神经。他黯然地叹了一口气说,跟你说不明白。他说是口渴了。我说好,你外边站着,我帮你去拿杯水来。我走进屋子的时候,发现爷爷的食罩莫名地掉了下来,冷饭碎在地上。我突然哭了起来,爷爷。
小白蛇来过了。
当我又一次走到门外时,那个人不见了,在院子里留下了那只大的蛇皮袋,我把它抖开,里面空空如也,那个气味竟是如此熟悉。我隐约感觉不对劲,我们这里好久没有来外乡人了。我赶忙跑到院子喊:捕蛇人来了,捕蛇人来了。没有人回应我,我去找松子,松子不在,我又去找小婉姐,小婉姐也不在。他们会不会去磨盘山呢?我往山脚下跑去,山脚下有一条海堤通往凤凰山,我到山脚下的时候,海水就已经漫上来了。我站在那里喊:松子哥,松子哥……我的声音很快被潮水声覆盖。
这真是一个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