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尼
那天在饭馆,朋友的朋友迟迟不来,电话打了几个都说马上。半个时辰后,我们只好边吃边等。朋友讲这女子离异多年终于建立了新家庭,对方离婚不久。女子从前生活不如意,想一切重新开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一准又在家里折腾。女子有洁癖,无法信任家政,更不信任很少拿扫把的新夫,凡事亲力亲为。房子是老房,七八十平米,在洁癖女子眼里,到处藏匿着陈年旧垢。先换了床,又换了沙发,衣柜材质不错,原本打算留着,受不了缝隙里怎么也擦不着的灰。橱柜是整体固定的,更换需要大工程,那也要买来贴布里外换完。时常这样,新夫下班归来,乱糟糟的家里总有某个区域翻新了,大变动不说,那些细小的,比如脚线的瓷砖干净了,比如窗户玻璃干净了,比如灶台干净了。而那乱糟糟的地方是重点,装着大包小包的衣服鞋子锅碗瓢盆等旧物,有些需要两个人抬去扔。连续多天往外扔东西,新夫担心这样下去不是把家掏空了么。女子说,都是垃圾,放家里败运气。
又等了半个时辰,女子和新夫来了,有些气喘,说是刚抬了旧抽油烟机扔了。朋友说找个收废旧的直接拉走还倒给钱,干嘛费那个事。女子说,那么脏,脏死了,在屋里放一个晚上,受不了。
我初次跟他们见面,他们亲切地叫我妹儿。女子落座,说来晚了,自罚三杯。喝的啤酒,她果真连干三杯,实际是往喉管里连倒三杯。我看见她骨节突出的手,和指头上密布的倒刺皮。我们让她快吃点东西,她满口答应,一直不动筷子,只抽烟,不怎么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新夫说她让耗子屎恶心到了,没想到有那么多耗子屎。她说,一撮箕,天。
难免给人这样的想象,女子每天一寸一寸剥开一间陌生的房子,到处是新夫和另一个女人共同生活的痕迹。就听朋友问女子,是不是想扔掉那女人用过的所有东西。女子沉默片刻,扫一眼身边人说,他也是人家用过的,未必也扔了?
我们笑,女子喝酒,看得出还装着满腹心事。
直觉告诉我,这可以写篇小说,有意味儿的小说。
早听朋友说女子人耿直喝酒也耿直,可以一直喝。但那天女子连喝三杯后有所控制,不断提醒新夫少喝,明天还有事要早起。朋友坚决不同意,追问究竟什么大不了的事,周末不睡懒觉还早起。女子支吾一阵,说要送一块石头上山,石头很沉,要俩人抬。新夫醉意已浓,讲那块石头是他和前妻觉得好看在山上捡来的,放家里多少年了,一块石头能碍什么事,非要扔掉。女子让他不要乱说话,他和前妻离婚,说不定就跟那块石头有关,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能随便扔了,要送回去。女子说,石头上有符号,是什么咒语也不一定,瘆得慌。女子和新夫就石头上究竟有没有符号进行了一番争论。新夫说几弯几拐而已,怎么跟符号联系起来。女子一口咬定,符号,就是符号,你不懂。
一位再婚女子,在一块石头上发现了秘密,也许看见了自己的命运。对写作者来说,一块石头让小说更有意味儿。只有受触动才有写作冲动,这块石头就是小说的心脏,是我去完成它的动力。这块石头时常催我,就像一篇小说急于诞生,我却迟迟下不了笔。
我在心中酝酿,对于酝酿中的作品,写作者能感知哪个地方有障碍,哪个地方畅通。那块命运之石是在小说中必须存在又不得不跨越的障碍,沉重沧桑,神秘幽暗,难以言说,以至于搁置许久没有下笔。然而,感知只是感知,在写作过程中,畅通无阻想去驰骋时,也许真正出现障碍,变得失语,好像看见水草丰美,走过去却一脚踏空。我不喜欢一脚踏空,不喜欢从头再来。之前有段时间犯毛病,重复做一件事,完成一篇小说要扔掉许多开头。
在没开始创作之前,我不大希望再见到那位耿直女子,因为不希望她过于真实的形象限制了我的虚构能力和想象力,让我拘泥现实,无法进行“离地三公尺的飞翔”。在我看来,小说创作是一次又一次的低飞。就像赛马者,马背上飞驰,时不时一个倒挂捞点什么。
小说构思了大概,有几个地方一直没想透,脑子里全是这地方如何处理那地方如何处理。感到想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始下笔。这是我创作以来谨慎开头的一篇小说。即使这样,当我写下第一句,写下第一自然段,我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腔调,不是我想要的那篇小说。我不想再过“重新开头”那种日子,心想,好吧,我们好好相处,接着写下去。写着写着,它完全偏离了我最初的设想,像脱缰野马,朝着其他未知方向狂奔。那就这样吧,奔下去。到作品完成,它已然成为自己。开心的是,我们一直相处很好。之前的构想还在,它将成为另一篇小说。这是小说自身的命运,不是它想怎样就怎样,也不是我想怎样就怎样。
想那打扫房间的女子,处理了室内众多细节,宗旨是保持清洁整洁,可以想象,直观上处处是人工痕迹。一个洁癖女子,是不允许任何地方胡乱扔件衣服的。那是一个失去了生活气息的房间,一个随时被处理的房间。
如果一篇小说是一个房间,我们要允许一摞散乱的书存在,允许几件随意搁置的衣物存在,允许角落里的尘埃存在,不要去处理房间,要和房间相处,融入并热爱。
在小说《我们不一样》中,苏琦想摆脱庸常俗套,想和自己的理想好好相处,过不一样的自由自在的生活,却受控于理想,带领李青云和“我”(陶贝贝),在时代的浪潮中勇往直前,像脱缰野马,放纵不羁,从而影响和改变了自己及两位女友的人生。生活的实践中,岁月流逝,一切得已显现,苏琦的理想大于现实。当苏琦发现理想大厦即将倾倒,开始极力挽救。挽救有一系列方式,用的是现实中那女子的方式,清洁房间,不放过每个角落。還有,旅行、沐浴、更换全身衣物、抱婴儿等。当然,送石上山,是重中之重。我将女子现实中那块沉重的带有符号的巨石给了苏琦。石头上的符号换成梵高的《呐喊》,好比苏琦、李青云、陶贝贝在江边结拜时的呐喊:我们不一样!
苏琦的丈夫秦伍德说,苏琦摆脱庸俗用的全是庸俗的方式。
这是苏琦的生活,这是众多“苏琦”的生活。我们如何看待庸俗,给你一个显微镜,处处是尘埃,洁净只在心中。苏琦在尘埃中失去了方向,告诉她的两位女友,没有方向就是她们的方向。我创造了苏琦,苏琦需要方向,也许读者可以给她。也许,在苏琦的精神世界里,有块领域,谁也无法进入。
生活是有困惑的,当理想大于现实,我们该如何跟生活相处?我是一个写作者,没有答案,我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