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嵩
若要评选“世界上最有名的小说开头”,我想,非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莫属。你也许没有读过安娜的故事,但是你一定听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去深究这句话的由来和背后的深意,仅仅从字面上理解,许多人也能感同身受。面对种种家庭不幸与人间苦涩,大多数人选择默默承受,就像《喧哗与骚动》结尾说的那样,“他们在苦熬”。也有一小部分人选择了反抗或逃离,有的成功了,但更多的人则像门罗小说集《逃离》里那几个殊途同归的故事一样,兜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了起初的原点。与他(她)们不一样,格尼小说《我们不一样》中的三个城市女性,曾经试图以一种惊世骇俗的方式来挑战家庭伦理与世俗偏见,“我们不一样”是她们响亮的口号;然而,貌似坚不可摧的“铁三角”,在经历了十八年生活的风吹雨打之后,就像一块石头被摔在地上那样,分崩离析了。她们的命运,以及她们各自家庭的故事,让人欷歔,也发人深省。
十八年前“嘉陵江作证”结为姐妹的三人——大姐苏琦,二姐李青云,老三陶贝贝(也就是“我”)——都有着“银行职员”的身份。在近几十年的中国社会里,这个职业天然地意味着“中高收入”和“中产阶级身份”,意味着衣食无忧,并足以支撑她们时不时地在火锅店聚会,或者去迪厅和酒吧“折腾”。“新写实小说”里“贫贱夫妻百事哀”、为一斤豆腐馊了而烦恼的生活离她们很远,但相似的“富足”却并未带来相似的幸福。
三姐妹各自的家庭代表了三种家庭样态。李青云式的家庭在当下最具普遍性,尽管已经进入21世纪,女性经济地位的提升并没有彻底改变她们在传统家庭中的弱势处境,也没有打破“男主外女主内”的模式,丈夫“孩子家务一概不管,好像这个家的经济来源都是男人赚的”,加上有“重男轻女,香火意识严重”的公婆存在,只生了女儿的李青云的“罪孽”便更加深重,时时处处被“要守规矩”的紧箍咒缠绕。“我”的处境似乎略好于李青云,起码拥有较为宽松的经济自由度,只要“我”想要的东西,身为古董商的丈夫胡成坚一定会买回来,更兼公婆过世早,不会受到李青云那样的“待遇”,可以选择做“丁克”;但是“我”的烦恼在于丈夫疑心重、管得严,“我”无论去哪里都要报备,回家后还要接受盘问、被检查手机。如果说“我”和李青云的家庭模式是当下的两大主流,那么,大姐苏琦的家庭就因其罕见的“宽松”而格外引人注目:夫妻之间几乎互不干涉,特别是在文联工作的丈夫秦伍德,自有一番以“开阔地”为关键词的理论,不在乎妻子出轨,声称婚后双方要坦诚相待,“有别人了直接告诉我就是,你是自由的”,“真有感情,是离不开的,没感情,强留也没意思”,而在下一代的教育问题上,夫妻二人也奉行“快乐教育”的原则——由此看来,苏琦、秦伍德“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双丰收”的家庭堪称“幸福家庭”的样板,是当下中国中产阶级的理想生活状态,似乎完美地印证了《安娜·卡列尼娜》那个著名开头的前半句。然而,恰恰这个看似幸福的样板,却是三姐妹当中最先爆发出危机的家庭,眼看他起朱楼、宴宾客之后,很快便楼塌了,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三姐妹的相识与结拜,缘自痛饮啤酒的豪气,以及“女汉子”的自诩。特别是苏琦,因为不喜欢某位领导,便不肯参加该领导儿子的婚礼,颇有古代名士的“狷介”风骨;而“我”和李青云虽然参加了那场婚礼,却不按常理出牌,满杯对饮啤酒,“隐秘野性”彰显无遗。这种令旁人侧目的“越轨”姿态,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有“中产”的身份作为资本,否则这种“越名教而任自然”便与市井街头撒酒疯的“泼妇”无异。
与两位盟妹不同的是,作为一个“女汉子”,苏琦不仅在性格上,而且在体格上也是合格的:“一米七五的个头,膀大腰圆那类型”,足以一手拽一个拉着“我”和李青云往江边冲。西蒙·德·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指出,“妻职”和“母职”限制了妇女的自由,女性要成为主体,成为“自为的存在”(being-for-itself),必须摆脱男性界定的女性气质,把自我从他者凝视的身体中解放出来。苏琦这种与传统男权想象格格不入的颠覆性的“失调”体格与性格,恰恰是一种对千百年来父权制文化刻板化建构起来的、作为性客体和生物母性载体的女性身体的“解构”,是对父权制话语中女性性别角色的一次“祛魅”,并以其巨大的魅力吸引、影响着自己的盟妹们。这样的女性,在传统文化中常常被称为“疯女人”,她们无法承载女性作为欲望客体的使命;而在《我们不一样》中,三姐妹对这种“疯”非但不排斥,反倒是主动去追求和拥抱:从第二个“结拜日”开始,苏琦便开始策划属于三姐妹的“疯狂”;在实现了不告知家人的“直接消失”之后,李青云振臂高呼“太过瘾了,我们逃出来了,我们不一样,不一样,我要疯了”,而“我”的评价是“你已经疯了”,苏琦则认为“你们离疯差得远,这才哪到哪”……总之,三姐妹心心念念追求“我们不一样”,力图跳出平凡的日子,逃离庸俗,做自由人,核心便是对“疯”的彰显,即所谓“静下来就心慌,人生要折腾,要让每块骨头活着,每个器官活着,每个毛孔活着”。
曾有评论者将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艾丽丝·门罗小说的一贯主题概括为“逃离,各种方式的逃离”。她最著名的小说集《逃离》(Runaway,2004)就是专门围绕这个主题来创作的:妻子逃离丈夫(《逃离》)、女儿逃离父母(《机缘》《匆匆》《沉寂》)、女友逃离未婚夫(《激情》)……她笔下的女主人公总是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希望通过“逃离”来追寻自我空间,但最终却又因为在逃离过程中的内心挣扎和觉醒而“回归”,并由此发现了真实的自我。《我们不一样》似乎也意欲写一个类似《逃离》的故事,而且主人公们口口声声要“逃离庸俗,做自由人”,并以酗酒、出轨之类的极端行为去撞击已经固化的生活,试图在坚不可摧的生活壁垒上凿出一个逃生通道。但事实上,三姐妹的“逃离”行为,仅仅是一种表面上的努力,却没有实质性的追求,更缺乏门罗笔下那种顿悟的“一瞬间”。
人们总是津津乐道于中文版《逃离》封底推荐语上的那句“逃离,或许是旧的结束,或许是新的开始”,却往往忽略了其实后面还有一句——“或许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瞬间,就像看戏路上放松的脚步,就像午后窗边怅然的向往。”苏琦们因家庭生活的苦闷而追求结束“旧的”开始“新的”,但她们全然不知“新的”为何物,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打破了一个旧世界之后“新世界”自然就在人生的前路等着。于是,她们出格的行为在生活壁垒上凿出了裂缝,但仅此而已,酗酒造成了胃出血,之后便是“无聊”“心慌”“不晓得想干啥”,连喝酒都变成了需要完成的“任务”。为了避免这种无聊,苏琦的选择是“出轨”,甚至要“品尝九个男人”,却万万没想到丈夫和自己的盟妹搞到了一起。无论是李青云式的将“保全婚姻”寄托于给丈夫任剑生二胎,还是苏琦式的意识到“该静一静了,以前太疯,以后我们都做良家妇女”,看似接近《逃离》中卡拉“逃离”丈夫克拉克时在大巴上的顿悟,但实际上却有着天壤之别。在大巴上,卡拉“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她只能在它周边走走,张嘴,说话,干这,干那,却不能真正进入里面。可是奇怪的是,她却在干着所有这样的事,乘着大巴希望能找回自己。”最终的“回归”,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逃离”去往的是一个无法融入并找到归属感的“未来世界”,与其如此,不如“回归”自己所熟悉的往日家园,在曾经的生活中寻找改变和突破的可能。但这种“回归”绝不是同旧生活的妥协,更不是缴械投降,这才是“旧的结束”和“新的开始”的内涵所在。同样,《激情》里的格蕾斯在选擇逃离未婚夫、同未婚夫的哥哥私奔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根本就是一场儿戏,“就如同她是站在伸向远处——以及更远处的一片深黑死水的边缘似的”,因此,她也选择了“回归”,与未婚夫断绝关系后开始了新的生活。三姐妹与卡拉、格蕾斯之间的差距,就在于她们在迷茫和无力中选择了皈依“从来如此”的生活,却忘了问一句“便对么”,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从“折腾”和追求“我们不一样”一变而成“活死人”,丧失了改变生存状态的欲望。
小说的结尾,三姐妹在十八年后带着那块象征“我们不一样”的紫石,再次回到每年结拜日必到的地方。苏琦想重寻当年的“快乐”,重温“疯狂”的日子,以此来摆脱“负能量”“扫霉运”和“挽救”越来越“庸俗”的盟妹们,却发现当年的青林山早已消失,当年的激情也无可挽回,甚至紫石也被任剑一怒之下摔成三块。三姐妹曾经想“逃离庸俗”,多年以后却变得庸俗不堪,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恰如托曼斯·曼所说,“每个人一生都在痛苦与无聊之间被抛来抛去”,而在这抛来抛去中难免失手,后果无可挽回。“那种令人心向往之的逃离,存在于每个人的意念之中。”(舍伍德·安德森《暗笑》)她们回到了“逃离”的原点,却再也回不到生活的初心,逃无可逃。也许,“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归根结底却又是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