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隋 郁
对音乐考古学、中国古代音乐史学研究而言,青铜乐钟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及特殊的意义。而代表青铜乐钟更高发展层次的编钟,更是中国先秦时期最具代表性的乐器。随着近年来学界研究的逐步深入,针对青铜乐钟的研究实为音乐考古学、中国古代音乐史学研究中的重中之重。
关于乐钟钟体各个部位的专有名称,《周礼·考工记·凫氏》一篇中已经有所记载,在当代音乐考古学研究的文献资料中也对这一问题有着明确界定及清晰应用(见图1)。但在长期的学习与研究工作中,笔者发现对于钟体各部位的命名,古今也并非全部一致。也正是由于有古今命名不一致的状况存在,与这些专有名词相对应的个别乐钟形制数据,在当今学界已经存在混淆、讹误的情况。
图1 甬钟部位名称图 ①王子初主编:《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湖北卷》,郑州:大象出版社,1999年,第216页。
本文专门就“钲”“钲长”“中长”三者,特别是其中“钲长”“中长”二者的名实关系撰文辨析,厘清其所指,在现有资料尚未再版修订的状况下,给出判断现存讹误的方法提示,以求尽量避免对错误数据的继续转载、传播。
《周礼·考工记》为我国目前所见年代最为久远的手工业技术文献,其中记述了先秦时期手工业各个工种的制作规范与工艺。《凫氏》即为《周礼·考工记》中所载的一篇关于甬钟铸造的文献,其中记载了甬钟钟体各部位的名称,以及钟体的基本形制比例,还对不同外形特点的乐钟所具有的音响特点进行了经验式总结。由于《周礼·考工记·凫氏》所载内容为我国古代文献中关于钟体形制的唯一记载,使得这些资料在当代仍然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
凫氏为钟,两栾谓之铣,铣间谓之于,于上谓之鼓,鼓上谓之钲,钲上谓之舞,舞上谓之甬,甬上谓之衡,钟县谓之旋,旋虫谓之干,钟带谓之篆,篆间谓之枚,枚谓之景,于上之攠谓之隧。
这一段文字记载了先秦时期甬钟钟体各部位的专有名称。其中所称“钲”,因明确了“鼓上谓之钲,钲上谓之舞”的具体位置,因而其具体所指与当今学界所言“钲”一致,亦即“钲间”。(见图1中的“钲”。)
十分其铣,去二以为钲。以其钲为之铣间,去二分以为之鼓间。以其鼓间为之舞修,去二分以为舞广。以其钲之长为之甬长,以其甬长为之围。参分其围,去一以为衡围。参分其甬长,二在上,一在下,以设其旋。薄厚之所震动,清浊之所由出,侈弇之所由兴,有说。钟已厚则石,已薄则播,侈则柞,弇则郁,长甬则震。是故大钟十分其鼓间,以其一为之厚;小钟十分其钲间,以其一为之厚。钟大而短,则其声疾而短闻;钟小而长,则其声舒而远闻。为遂,六分其厚,以其一为之深,而圜之。
这一段记载中出现了“钲”与“钲间”,所载内容为甬钟钟体各部位之间的比例关系。比例关系,是一种数量之间的相对关系;钟体各部位之间的比例关系,可以视为一种“相对长度”。根据“十分其铣,去二以为钲”的记载,如果以10作为铣长的相对长度,则钲的相对长度则为8。②本文主要探讨钲、钲长、中长的有关问题。钟体其他部位的相对长度及其计算方法在此不展开,具体内容详见笔者《〈周礼·考工记·凫氏〉两种解读方式之比较》一文,《中国音乐》,2011年,第1期,第72页。由于“钲”为具体部位的名称,8是钲的长度,因而此处之“钲”即为“以其钲之长为之甬长”一句中的“钲之长”,指的是舞部垂直至正鼓于口处的长度。
此处的“钲”和“钲之长”,有可能是指图1中所示“钲”(即钲间)这一部位的长度吗?显然不是。因为从“十分其铣,去二以为钲”一句来看,与铣长的比例为8∶10的部位相比,钲间显然太短,只有从舞部至正鼓于口处的距离能够符合这一比例关系,而这一距离即当今学界所言“中长”。
再从“是故大钟十分其鼓间,以其一为之厚;小钟十分其钲间,以其一为之厚”一句来看。第一分句中的“鼓间”,如图1所示,是指钟体两面正鼓于口之间的距离,依《考工记》所言,大钟的钟壁厚度与鼓间数据的十分之一相当。第二分句说小钟的厚度与“钲间”数据的十分之一相当,此处的“钲间”是指什么?前文的分析中已经说明“十分其铣,去二以为钲”中的“钲”是指中长,那第二分句中的“钲间”是指“中长”还是当今学界所言“钲间”的长度?抑或是钟体两面钲部之间的距离?从“钲间”一词来看,此处记载应是指图1标示“钲”的类梯形的区域。考虑到钟体呈外侈状,钟体两面钲部之间的距离是一个变量,小钟钟壁的厚度应该是与“钲”这一部位长度的十分之一相当,即钲间长度的十分之一。可不可能是指中长?不可能,因为依照《考工记》所载,可见鼓间的长度是小于中长的。如果大钟的钟壁厚度相当于鼓间长度十分之一的话,小钟钟壁不可能相当于中长的十分之一而比大钟还厚,这是不符合乐钟振动的一般规律的。因而“小钟十分其钲间,以其一为之厚”中的“钲间”,就是指钲的长度,与今称“钲间”一致。
总而言之,在《周礼·考工记·凫氏》中,多处出现了与“钲”相关的专有名词,有“钲”“钲间”“钲之长”的不同。其具体所指,有时为当今学界所言中长,有时指钲间。而“中长”之“名”虽未出现,但其实际所指为从舞部至正鼓于口处的距离,即“十分其铣,去二以为钲”中的“钲”,这是可以分辨的。
关于“中长”之名的来历,冯光生先生在其《曾侯乙编钟若干问题浅论》一文中有所说明:“凫氏所为的钟是甬钟,这类钟的口沿不平,呈弧形上曲。钟口上曲的幅度取决于钟腔表面中轴线的长度。为研究之便,今人生造了‘中长’一词表示这个中轴线的长度。”③冯光生:《曾侯乙编钟若干问题浅论》,载《曾侯乙编钟研究》,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46-147页。由此可见,虽然在《考工记》中已有中长之“实”,但其“名”是当今学界为研究之便而命名的。
从我国出土乐钟的形制来看,钟体各部位之间的长度比例,在整体上是与《考工记》所载形制相符的④隋郁:《〈周礼·考工记·凫氏〉两种解读方式之比较》,《中国音乐》,2011年,第1期,第72页。。从笔者使用统计学标准差的方法,对我国南方越族分布地区所出土的编钟形制的分析来看,由于“对比标准差”⑤将《考工记》所载钟体各部位数据的比例作为μ值代入标准差公式,则能得出所统计的钟体各部位数据比例与《考工记》所载比例的标准差,即“对比标准差”。详见笔者《两周越地青铜编钟研究》一书,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9年。的大小所指向的是统计对象(例如以为统计对象)与《考工记》所载理论钟形在设计规范、铸造规范层面的离合程度,差值越大越说明其形制有别于《考工记》,差值越小则说明其形制与《考工记》所载理论钟形越相符,且相关的可能性越大。而从本人使用“对比标准差”的方法对越地编甬钟进行分析的结论来看,越地编甬钟中长与铣长的比值与《考工记》所载比例关系相差不大,与0.8较为相符。尤其是在江苏地区、广东地区这些青铜编钟铸造技术十分成熟、设计铸造层面规范度很强,乐钟双音状态发展程度较高的地区,其编钟中长与铣长的比例与《考工记》所载理论比例是十分符合的。⑥隋郁:《两周越地青铜编钟研究》第二章,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9年。由此可见,中长之“名”,为当今学界为研究之便而命名;中长之“实”,从其与钟体其他部位比例关系的角度来看,与《考工记》“十分其铣,去二以为钲”所载理论比值是相吻合的。
但在研究工作中发现的是,在学界经常使用的乐钟数据资料中,已经存在对中长与钲长数据的混淆情况。以学界地位最高、影响最大、学者引用最多的《中国音乐文物大系》为例,有些钟的形制数据写着“钲长”却实为“中长”[如东周屯留车王沟钮钟、战国晚期临淄商王编钮钟(甲组)],少量乐钟混淆了中长与铣长(如春秋中期新郑金城路编镈、春秋中期新郑城市信用社编镈、西周洛阳西工编钟),还有极个别出现了“钲高”的命名(如春秋中期墨敢镈、春秋晚期鄱子成周编镈、春秋晚期王孙诰编钟)。这些数据的讹误或命名不统一,如果不加辨别,会由于学者们的继续引用、转载,而扩大其影响。
学界经常使用的音乐文物数据资料,它们对中国音乐史学、音乐考古学的研究而言是基础工程。有个别数据存在错误,肯定是由于覆盖面广、文物收录齐、数据繁多、工作量巨大而造成,瑕疵的存在并不能否认其学术价值。但为了研究工作中对错误数据的甄别与纠正,上述存在的问题还是很有关注的必要,以免出现因错误数据被转载而造成的影响扩大。
一般来说,对于一些最常统计的形制数据(如舞修、舞广、中长、铣长、铣间、鼓间),学者容易辨认。如表1,春秋中期新郑金城路编镈的数据出现了错乱。由于“舞修”应长于“舞广”、“铣长”应长于“中长”,因而对熟悉乐钟形制的研究者而言,表1中所存在的问题是容易发现的,纠正错误数据的方式也较为简单—将舞修、舞广数据对换,中长、铣长数据对换。
表1 春秋中期新郑金城路编镈形制数据⑦表1数据来源:《中国音乐文物大系·河南卷》,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年,第313页。单位:cm
但钲长的数据很多乐钟都未统计,有的学者并不熟悉,如果发生了钲长与中长数据的混淆,则需要小心。虽然《考工记》中的“钲之长”是指中长,但其中的“钲”有时也指钲间。而当今学界所言“钲”“钲长”以及“钲高”是指“钲间”及其长度;中长是从钟体的舞部到正鼓于口处的距离,中长是明显长于钲长的。如果在数据中既有中长又有钲长,则长者为中长、短者为钲长。辨别最困难的,是只有中长、钲长数据之一,但名为中长却实为钲长,或名为钲长而实为中长的情况。笔者在实际工作中甚至还遇到了在同一套钟的不同分组之中,一组正确、另一组有误的情况。
以战国晚期临淄商王编钮钟为例。如表2、表3所示,此套编钟分为甲、乙两组。其中甲组的形制数据有钲长而无中长,乙组的数据则是有中长而无钲长。
表2 战国晚期临淄商王编钮钟甲组形制数据⑧表2、表3数据来源:《中国音乐文物大系·山东卷》,郑州:大象出版社,2001年,第344页;表4、表5的数据,为笔者根据《中国音乐文物大系·山东卷》所发表的数据计算而成;表4的数据为先将甲组数据中的“钲长”作为“中长”,而后计算而成。关于编钟数据的标准差分析方法,详见《两周越地青铜编钟研究》,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9年。单位:cm
表3 战国晚期临淄商王编钮钟乙组形制数据单位:cm
对钲长、中长数据的辨别,当然可以直接凭具体数据进行判断,比如从表2中名为“钲长”的数据与铣长数据对比来看,二者相差不大,这与“钲间的长度小于中长长度,更是明显小于铣长长度”的实际情况不符,因此可以凭借经验去判断此处的“钲长”数据实际应为“中长”。但是,钟有大小,仅凭经验对数据进行目测、心算,出现差错的可能性比较大。
我们不妨依据《考工记》中所载中长、铣长的比例关系进行判断。《考工记》言“十分其铣,去二以为钲”,前文已经分析过,此处的“钲”的长度实指“中长”,以这一比值为标准,我们再来看战国晚期临淄商王编钮钟钟体各部位比例及其分析结果(见表4、表5)。当我们把此套编纽钟甲组数据中的“钲长”作为“中长”进行比例计算,即可看出其比值确实与0.8十分接近。且从表4、表5中对此套编钮钟甲组、乙组分别分析的结果对比来看,其一项的比例关系在设计与铸造的层面既具有极强的规范性(该项的总体标准差在0.1~0.2),又与《考工记》所载理论比值十分符合(该项的对比标准差均为0.2),且甲组、乙组一项的总体标准差、对比标准差分析结果基本一致。这刚好能够证明,战国晚期临淄商王编钮钟甲组数据中的“钲长”确为“中长”之误。
需要说明的是,表4、表5的分析数据对中长与舞修、舞广、铣间、鼓间之间的比例关系都进行了计算,当怀疑钲长数据实为中长时,除了上文所关注的之外,还需要关注中长与其他部位的所有比例数据吗?笔者认为不需要。因为中长与铣长之间的比例关系,是《考工记》中明确了的主要关系、直接关系;中长与其他部位之间的比例,是间接运算的结果。对数据巨细靡遗的关注,往往会淡化核心数据的意义。
表4 战国晚期临淄商王编钮钟甲组形制标准差分析表
表5 战国晚期临淄商王编钮钟乙组形制标准差分析表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当遇到存在“钲长”“中长”混淆可能性的数据时,较为明显的情况(如于口平齐的镈钟,其中长与铣长数据基本相当;或于口弧曲较小的钟,其中长与铣长相差很小),可以将该钟铣长的数据与这一可疑数据直接相比,相差较小则为中长,相差较大则为钲长。在遇到没有把握的情况时,可以以该可疑数据与铣长的比值作为分辨对象。当该数据与铣长的比值约为0.8时,该数据为中长的长度;如明显小于0.8时,则为钲长。
在《周礼·考工记·凫氏》中出现“钲”之处,有的指中长,有的指钲间。也许正是由于文献中存在这一问题,在当今学界所广泛使用的音乐文物数据资料中,亦存在对中长、钲长的混淆。关于这一问题,冯光生先生认为《考工记》中所指的“钲部”“钲长”均为“中长”⑨冯光生:《曾侯乙编钟若干问题浅论》,载《曾侯乙编钟研究》,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46-147页。,这与本文主张的“有的指‘中长’,有的指‘钲间’”有细微差别,但无根本矛盾,不影响分析结论。
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对音乐文物的数据进行分析是不易的。错误的数据有时就像隐藏的“陷阱”,稍有不慎就会影响分析结论的准确与客观。但数据分析也非常利于发现谬误的存在,本文所辨析的关于钲长与中长数据存在混淆的情况,就是在数据分析的过程中发现的。在对音乐文物的数据进行分析的时候,如果出现偏差较大的情况时,不仅要再次对引用的原始数据进行数据校对,还要借助逻辑辨析,分辨其中是否有不合理的问题存在。切记不能直接对偏差较大的数据分析结果像“看图说话”那样“看数说话”。
现有的音乐文物相关出版资料由于数据繁多、工作量巨大,其中难免存在讹误。但为了在研究工作中对错误数据进行甄别与纠正,类似本文所讨论的钲长、中长的名实关系,以及数据资料中存在混淆等问题很有关注的必要,以在现有出版物尚未再版、修订的情况下,尽力避免因错误数据被转载使用而造成的影响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