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行
秘境记
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是半沙漠半戈壁地带。探路的奔驰卡车,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大约两个小时后,卡车冲过极易陷车的浮土区,又了翻越六七重陡立的断崖,突然间,视野便开阔起来。是的,是豁然开阔,是无遮无拦的那种开阔。“无人区,这才是无人区,也是人类从未曾发现的一块无人区!”
恍恍惚惚,一个崭新的地理空间仿佛正在告诉我,卡车已进入塔克拉玛干的、也是地球的另个时空维度之中。
驾驶员很肯定地说,“我们来到了人类不曾发现,也不曾涉足的一块无名戈壁荒漠……这地方假如有车辆来过的话,那辙印,即使十年二十年过后,也能看得到。何况,不仅这儿,即便是外围的断崖地带,也不见丁点儿人类足迹或汽车辙印。”
如实说,这些年我走进了太多太多的戈壁荒漠,但这块戈壁荒漠,却是我所见识过的戈壁荒漠之中最隐蔽、最安静、最神秘的一块。更为奇特的是,距离地面七八米的低空中,还飘散着薄淡的雾气。这地方,无论地形地貌,还是空气,都极似世外秘境。
这块不为人类所涉足的“真空”地带,在整个塔克拉玛干也是少有的,在地球上也不多见。如今,即使南极洲、北冰洋,也已经被人类涉足并占领。这地方之所以能够成为“真空”地带,应该与这儿的“地理防线”有关:塔克拉玛干的漫漫黄沙是第一道防线,极易陷车的浮土区是第二道防线,重重险峻的断崖是第三道防线。
这样的防线,即使是“石农”来了,也不能突破。近二十年来,在哈密以及巴州地区,兴起了一支捡石头的“石农”大军,人员达数万。方圆千里,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戈壁石,就有“石农”的影子。“石农”几近踏遍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的每个角落。但是,这块戈壁荒漠独特的地形地貌却仿佛天然屏障,将“石农”挡在了外面,也将许多“驴友”“探险者”“考察者”挡在了外面。
如果不是因为探路的需要,如果不是因为驾驶员突然吃了“豹子胆”,如果不是因为奔驰卡车鬼使神差、像疯牛一样在狂奔,如果不是因为冥冥之中有莫名的神明在引领,我们是绝不可能进入这块戈壁荒漠的。
越向里走,荒漠越少,戈壁越多。好多戈壁,堆积着或大或小、鬼斧神工、浑然天成的戈壁石。细看,有彩石、熟泥石、生泥石和风凌石。那堆积密度,用“俯拾即是”这个成语来形容,特别贴切。
恍惚间,我又觉得,我不是在无人区、不是来到戈壁荒漠,而是走进了“戈壁石展览会”现场。
卡车越是向前,驾驶员越是兴奋,说自己在塔克拉玛干东部转悠好几个月了,都没遇到过这样的奇异地带。”他好像断定我想拍照片一样,时不时放慢车速,问一句,“拍不拍照?”我多是回一句,“不拍了,走吧!”
可是,當我看到不远处的一棵胡杨树,我突然坐不住了,连忙对驾驶员说,“停,停!”
那是一棵已经枯干的胡杨树,在平整而又细腻的沙地之上,孤零零的,样子极似一位披头散发、迎风奔跑呐喊的沙漠女子。
走近了看,“沙漠女子”的根系已无。底部,是一个碗口大小的截断面。风沙如锯,时光如刀,也不知风沙和时光把它的庞大根系都切割到哪儿去了。没有根系,却屹立不倒,这让我倍感好奇。电建工人固定线杆,尚须将线杆粗重的一端埋进泥土。我用手去推,截断面是活动的,与沙地并无关联。再查看,发现了三根极细的枯藤。用手去拉,枯藤绷得很紧。原来,是枯藤拉扯着,让它保持了千年的站立与平衡。真是叹为观止啊,这力学上的巧夺天工!
至于“沙漠女子”的真实年岁,恐怕是说不清了,我猜测,就算是没有数万岁,也该有数千岁。
就在“沙漠女子”之西,七八米开外,还有一块木墩模样的胡杨木。在阳光的照射下,墩状胡杨木金光闪闪。单就腰围来看,它的年岁应该比“沙漠女子”要大上千岁甚至万岁。
上前一步,我把墩状胡杨木抱了起来。再看,截面之上,木质较松软的部分已被风吹走,剩下的皆是锥尖状的坚硬部分。锥尖有些石化,黑亮如油脂。我用手摸了摸,锥尖质感细腻。把墩状胡杨木翻过来,反面也呈锥尖状。
我对胡杨林或胡杨木是十分熟悉的,但是,无论在轮台胡杨林、额济纳胡杨林、木垒北胡杨林,还是在克拉玛依胡杨林,我都不曾遇到如此形态的胡杨木墩。——无法猜测,万千年前的那棵胡杨树,该是多么庞大,多么茁壮。也难以设想,那棵胡杨树要经历多少吹打、磨砺,才能成为一个这样的墩状胡杨木。
当时,西边的大太阳,已经开始降落。我取出手机,从不同角度给墩状胡杨木拍了照片。然后,又走到“沙漠女子”跟前,连拍了数张。
这时,驾驶员已把卡车发动。望着“沙漠女子”,我却犹豫不决起来:要不要把藤条斩断,把它带走?我边犹豫,边看了一眼卡车,车厢空着,正好装下。可是,我犹豫再三,也许是出于对那块戈壁荒漠的敬畏,也许是觉得不该打扰它的苦修,还是放弃了带走的想法。
卡车走出戈壁荒漠回到勘探队驻地已是深夜。借助勘探队时断时续的网络信号,我把“沙漠女子”的照片发在了朋友圈和微信群。待第二天早晨醒来,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发生了,好多朋友,包括几位陌生人,看了照片,不约而同地写起了配图诗歌。不到一周,就有13人写了15首诗。还有人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把“沙漠女子”带回来了,说特别想见识一下。
“沙漠女子”凭什么打动了那么多人,唤醒了那么多人内心深藏的诗意?是逼真的形象是飞扬的魂魄,还是不屈的意志?……我想了半天,也没找到答案。
再后来,施工完毕,勘探队按照环境保护、恢复原有地形地貌的相关规定,拆掉了各种临时生活设施,用推土机推平了所有的临时道路。而那戈壁荒漠,也再次与世隔绝,回到了“真空”状态。
千年等待,匆匆一聚。塔克拉玛干东部的这块戈壁荒漠,是世外的秘境,也是我的秘境。
戈壁旗语
罗布泊戈壁滩上,我搭乘勘探队排列长老刘的卡车上工区。行至半路,卡车七转八拐绕迷糊了,居然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这下糟了,我们迷路了。我问老刘,可有办法找到路。他说,要是能找到方向就行,方向就是路。但是,在找到方向之前,绝不可瞎冲乱跑,如果跑偏了,跑得卡车没了油,那麻烦可就真大了。老刘站在车前,左望望,右看看,不太确定地说:凭着感觉,这儿应该离测线很近了,我们如果能找到测线上的小旗子,就知道该往哪儿走了。
老刘重新回到驾驶室,驾车四处寻找小旗子。也就二十分钟左右,老刘突然乐了起来,他说:你看,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右前方高坡上,有一个蓝色的小旗子。我抬头去看,还真是一个蓝色小旗子。
停车到小旗子近前,老刘蹲下身子看,我也跟着看。小旗子上有英文字母,也有数字。第一行是NW16—1230,第二行是12303+3191。外人看这些字母和数字,可能看不出什么,可勘探队的人一看,上面的信息丰富着呢。NW16是勘探队施工组自制的编号,编号包含着勘探队的番号、年份、工区等。1230是测线号。12303则涉及施工设计、施工方法等,另有一个很明显的指向,尾数3代表1230测线上的第3排列宽线。3191则是桩号,是卫星定位点,也是该点在地球上的经纬线交织点。这个点,要多精准就有多精准,正负误差绝对控制在20厘米以内。
这些信息,这些指向,都是勘探队测线上小旗子的专用旗语。当然了,小旗子在戈壁滩上飞扬的姿势与形态,也是一种旗语。
那天,正是那个蓝色的小旗子,或说是蓝色小旗子的旗语,成了我们的“导航仪”“指南针”,给了我们方向。
三天后,大风刮得人直不起身,走路要么侧着身,要么就得弓着腰。迎着风,眼睛那个疼啊,几近睁不開。再看测线上的小旗子,全都被风吹成了“口哨”,不是呼啦啦响,而是吱吱吱响。嗨,当时我就想,也不知小旗子以及小旗子的“口哨声”又是怎样一种旗语。
奇特的是,就在吱吱响的蓝色“口哨声”中,一簇簇骆驼刺居然顶着一朵朵细嫩的小蓝花。更为奇特的是,蓝色小旗子以及骆驼刺小蓝花的周围,居然有蓝色的小蜜蜂在飞。这可真是稀罕,几十年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蓝色的小蜜蜂。
别看我在大风中都站不稳,好多石块也被吹得乱滚,可那蓝色的小蜜蜂,却能迎着风在小旗子和小蓝花之间自由自在地飞。并且,小蜜蜂仿佛有千钧之力,能停在旗子细小的铁丝旗杆上。有时,还能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
这可真是奇妙!难道这蓝色小蜜蜂有着不为我所知的对抗大风的特别本领?难道蓝色小蜜蜂和蓝色小花,像勘探工人一样,也懂得旗语?难道,蓝色小蜜蜂是因为读懂了小旗子的旗语才有了如此神力?
尽管我一时半刻无法想明白,但我大致断定:蓝色的小旗子、蓝色的小花和蓝色的小蜜蜂,已组成一个蓝色的隐秘世界。
勘探测线上,还有大量的红色小旗子,不过旗语与蓝色小旗子的大不同,红色小旗子多是用来指明勘探爆炸点、炮点等。
甭管蓝色小旗子还是红色小旗子,当勘探施工完结,它们的使命也将告一段落。半个月后,罗布泊的勘探施工进入收尾阶段,勘探队派出数十名工人到工区专门填埋炮坑、清捡小旗子。我自告奋勇,也上测线帮着清理。
当时,最可怕的不是劳动强度,而是铺天盖地的蚊子。我们戴着防蚊帽,可一会儿工夫,额头脸上脖子上就全是蚊子叮的包。即使这样,大伙依然沿着测线一步一步地查看仔细,绝不放过一个散落的小旗子。勘探施工的环保工作越来越严格,如果有小旗子丢在测线上,会影响勘探项目验收。说实话,小旗子是不是影响勘探项目验收,我并不在意,毕竟那是勘探队长和排列班长负责的事。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不想让任何一个小旗子孤单单地落在寂寞无人的戈壁滩上。
临近收工的最后一天,我把一个蓝色小旗子悄悄放进了我的工具包,后来又把它带回了山东。如今,它就插在我书桌的左上角,那小小旗面上的字母和数字特别清晰:WS032—500,C91+2607。
夜行无人大峡谷
1
哐当,哐当,离开勘探队的工区,卡车沿着无人大峡谷往外走。
往外走,往另一个天地走。没有道路,没有草木,没有人家,没有灯火。
哐当,哐当。看不见起点,也不需要终点,此时我的世界,只有无边的黑夜加上这辆行走的卡车。
哐当,哐当。黑黢黢的山体是黑夜的一部分,卡车的速度与方向是黑夜的一部分,大面积的虚空也是黑夜的一部分。不管从哪个角度,我只要抬起头,都能看见天边一弯亮晶晶的月亮。
而那弯月,或许就是无人大峡谷于黑夜中微睁的眼睛。
2
不过,那弯月不是李白举头望见的那个,不是苏轼“明月几时有”中的那个,也不是岳飞“八千里路云和月”中的那个,更不是城镇公园上空的那个。现在,它无论纯度还是亮度,都是独一无二的,它就像天地宇宙间刚刚降生的婴儿。
也真是奇特,有了这样的弯月,黑夜的黑,居然变得不再可怕,反而有点儿和蔼可亲。
卡车在走,弯月也在走。卡车和弯月几近是同一个方向。弯月啊,实在是通透至极、温暖至极、纯粹至极。——而这,可是天地之本真,时光与岁月之极简?所谓的现代人,是不是也应该向弯月学习?
这样想着,我发觉自己的思绪就像弯月的光,一时也变得透亮、洁净了许多。
3
哐当,哐当,腰都被卡车颠酸了,颠麻木了。可我依然愿意在这无人大峡谷的黑夜里行走,再行走。
这无人大峡谷,不是故乡,也不是异乡,更像是超拔于故乡与异乡之外的另一个时空纬度。
在勘探队久了,就会发现,勘探者一直自有一个相对独立的时空;也可说,一直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现代吉卜赛部落”。我边走边想——这些年,我最熟悉的勘探者们,大都远离了城市与乡村、远离了功名与利禄,只剩下风险、劳苦与孤独。但是,命运之神每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勘探者们正是因为远离城市与乡村、功名与利禄,才拥有了凡俗世界之外的这个时空纬度。
这次,我自早晨七点起,整整十几个小时一直在卡车上颠簸,按说应该又困又累,可是,我居然忘记了困和累,只觉得世界万籁俱寂、内心平静如水。至于烦恼、疲惫、孤单,甚至包括荣誉、奖赏、成就感等,均被大峡谷的空远与虚无彻底消解掉了。
4
零点左右,我们驶出无人大峡谷,开始进入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放眼望去,除了地上车灯、天上弯月,依然不见丁点儿灯火。
凌晨1点的时候,卡车灯光里突然显出一群乳黄色的羊。我估摸着,有几百只。卡车慢慢停了下来,让羊群像流水一样,缓缓漫过。羊群后面,还跟着一个牧人。我很纳闷,牧人为什么连个手电筒也不打,为何要摸黑走。
我想看清羊群,想看清牧人的神情,可我什么都看不清。然而越是看不清,我越是想看清,我不得不承认,牧人的世界与我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我与牧人的世界是隔离的、不相通的。
不一会儿,牧人和羊群就落在了卡车后面。又过了一会儿,当我摇下车窗玻璃向后看,已看不到牧人和羊群,看到的只有无边黑夜的黑。别看我已看不到牧人和羊群,但牧人和羊群却有可能看到我们,看到一辆夜行的卡车。
毕竟,从牧人和羊群能够穿越无边的黑夜来看,牧人和羊群还应该有着不为我们所知的“心之灯”以及它所散发的独特光亮。
很多时候,勘探者与牧人并无什么分别,勘探者也是孤独行走的“牧人”,而所有的荒山、戈壁、大漠、沼泽,皆是勘探者放养的“羊群”。
5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看了看时间,当时尽管是凌晨3点,然而我却感觉,已在无人大峡谷和戈壁滩上走了很多很多个世纪与春夏秋冬。
卡车还在哐当哐当地走。窗外弯月,也一直陪着我们,也似乎在不停地哐当!
哐当!
戈壁廁所
戈壁厕所,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去写,似乎都不够雅。可我还是想写一写,这是因为哈密大戈壁滩上的那个戈壁厕所,让我隐约看到或者明白了——戈壁厕所与勘探队的关系,与大地和天空的关系。
当时,勘探队的大本营驻扎在哈密五堡乡的一块戈壁高地上。大本营后面,是一座汉代烽火台,虽已千年,仍然高耸挺立。大本营十公里外,有一个名叫“支边青年村”的村庄,里面有个小招待所。三个月前,勘探队打前站人员刚到戈壁滩上时,就住在小招待所,后来建好了大本营,就都搬到大本营了。
我在招待所住了几天后,就琢磨着搬到大本营去住。尽管大本营的条件,比小招待所要差一点儿,但我还是愿意与大本营的弟兄们住在一起。后来,发现大本营的一个三人间的安全监督宿舍,只住了两人,还空着一张床铺。我当即决定,放弃相对舒适的小招待所,加入勘探队的集体大合奏中。在我的经验中,住在勘探队外围招待所的,多是城里来的参访者以及媒体的记者。我是不愿意享受这个安逸的,我这样认为:一个人如果不真正加入勘探队,就无法真正地了解勘探与荒野。当天,我就从小招待所退了房,搬到了安全监督宿舍。
大本营有勘探队员近千人。大本营的生活方式和作息,对我来说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早晨六点,大喇叭里的起床号声响起。由于哈密的时差要比内地晚两个小时,这早晨六点也就相当于内地的早晨四点。这时,天空还是一片漆黑,距离天亮还有近五个小时。起床号响过后,大本营院子里就开始嘈杂起来。我宿舍后面是停车场,汽车的发动声,忽远忽近。憋了一晚上了,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找厕所。我披上厚厚的棉工服,推开了宿舍的门,零下二十多度的气温,特别清新,却寒冷至极,冷得就像一枚枚寒针扎入肌肤。走出铁皮房子围成的大本营大院,再沿着一条小路向东南方向走,大约二百米外,是一个大型的戈壁厕所。
厕所里面,一片漆黑,啥也看不清。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才能看清哪儿有人,哪儿空着。待关闭手机上的手电筒,抬头一看,居然可见一角特别亮的下弦月,以及许多小星星。这让我忍不住想笑:这勘探队啊,连上个厕所都有满天星月相伴。
天亮后,我再一次向着戈壁厕所走去。这次,我能看清戈壁厕所的外部环境了。厕所西,是大本营大院。西偏北,是那座特别醒目的汉代烽火台。东是望不到尽头的戈壁滩,南也是望不到尽头的戈壁滩。距离戈壁厕所约二百米,还有一个女厕所。由于勘探队大本营大院只有两个女勘探工,女厕所也就特别小,却建得醒目和雅致。
进了戈壁厕所再看,里面宽约十米、长约六十米,蹲位近三十个,而此时,头顶上的星月已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湛蓝如洗的悠远天空。紧接着,有一架银白的飞机从厕所上空轰隆隆飞过。
戈壁厕所与城镇的厕所不同,它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敞开的,它的顶是整个的天空。在城镇中,只能坐在马桶上看书看手机,可在这戈壁厕所,视线越过矮墙,居然可一望百里,再望百里,直至整个天地宇宙。
天地看似无情,其实最是公正无私。在天地眼中,戈壁厕所与圣城、宫殿、书房是无分别的,更无高低雅俗之分。正是这戈壁厕所,让我看到了天地之大缘,以及那转动的北斗七星、遥远的北极星光。正是这戈壁厕所,让我看到了朝阳是如何一点点地照亮整个大戈壁,并且给厕所的外墙涂上一层银亮的晨光。正是这戈壁厕所,让我看到盘旋的雄鹰以及远行的雁阵如何向着天边而去。也是这戈壁厕所,以其阔大,以其敞开,让我触及了消失在人类时光长河中的一种最原始、最古老的文明之光。
忘记是哪一天了,当我走进戈壁厕所,正好是日落时分,但见漫天晚霞缭绕在戈壁厕所之上,而又胖又大的夕阳,就在我的平视中,十分危险地往下滑。
我们勘探队其实就是在大旷野之中不停游走的现代工业部落。我们有时走进现实,有时走进科技,有时走进荒凉,有时走进孤独,有时则又走进时光之中。甚至,有好多时候,我感觉戈壁厕所,其实不是厕所,而是远古与现代之间的一座秘密桥梁。
我的体会是,在戈壁厕所,有时比在书房更适合思考。比如,可在戈壁厕所中望着那金光闪闪的地平线,思考一下厕所北边的那座汉代烽火台为什么能够挺立在大戈壁之上,思考一下天地之间为什么有人类在执着前行。
三个月后,随着勘探施工结束,我们开始搬迁板房、拆除帐篷以及各种工程及生活设施,而其中一项很重要的工作,是关于厕所的:推倒围墙,填埋清理厕所坑位,恢复原来的戈壁地貌。
又过了几天,整个大本营大院也彻底没了踪影。仿佛,我们勘探队并没有来过,也不曾有什么戈壁厕所。
我举目再望,视野中,只有一片空远的大戈壁。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