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辛
宣城历史悠久,文化名人很多,尤其是梅姓的名人。继梅尧臣之后,还有梅鼎祚、梅文鼎、梅朗中、梅庚、梅光迪等。宣城之“梅”,万里传香,他们的成就,足以让历史生辉、山河添彩。我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一个曾经的诗歌编辑,首先关注到的是诗人梅尧臣。
中国的文学史,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部诗歌史,从夏商周到汉魏晋,从南北朝到唐宋元明清,诗歌始终处在所有文学品类中的巅峰位置。但在宋代以前的所有诗歌文献中,几乎找不到一位梅姓诗人的作品,最少我查阅的《先秦汉魏南北朝诗》、《全唐诗》约六七万首诗中没有,这多少令我这个顶着一个“诗人”名分的梅家后人有点儿失落。清代学者吴之振、吕留良编辑的《宋诗钞》中,收录了宋初诗人梅尧臣的诗卷《宛陵集》,而且排在比较显要的位置。但《宋诗钞》收录的所有诗人当中,姓梅的也只有梅尧臣一个。在梅尧臣后面,还排着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等一批宋代诗歌大家。
梅尧臣出生于1002年,他的青少年时期正是赵宋王朝渐入佳境之际。半个世纪的休养生息使国库充实、民生富足,从隋唐延续下来的科考取士制度得以恢复,出身贫寒的知识分子开始有了新的超越前人的政治与社会希望。政府主持的一些大文化工程如《太平御览》《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册府元龟》等,有的正在编纂而有的已经完成,诗歌创作重新开始活跃。受晚唐到五代诗人温庭钧、冯延已和李煜等人的影响,诗歌的主要呈现方式开始向词作方面转化,也就是为各种各样的曲式填写新词,通过演唱的方式在社会上传播,还是一个文学青年的梅尧臣不可能不受到其影响。
当时最有名的诗人柳三变,词作甚丰广为传唱,乃至妇孺皆知,这让当着一个主簿小官的梅尧臣羡慕不已。受着这种时尚的诱惑,有着诗人气质的梅尧臣也开始填起词来。《全宋词》中收录了他的两首词。其一《苏幕遮》:
露堤平,烟墅杳。乱碧萋萋,雨后江天晓。独有庾郎年最少。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
接长亭,迷远道。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
《苏幕遮》是唐代教坊的乐曲名,1940年学者唐圭璋在编《全宋词》的时候,这首词只标出了词牌名,没有其他的标题。后来在有的宋词选本中,根据内容把这首词标为《苏幕遮·草》。翻译成白话,上阕说的是堤坝上的绿草含水带露,远处的房屋在如烟春色的掩映下若隐若现。雨后天色变晴,江水开阔,到处都是萋萋的芳草。离乡宦游的才子年少成名,他穿上及地的青色章服,衣服颜色与嫩绿的草色互相映衬,十分相宜。下阕说芳草把路边一个又一个的长亭连接起来,使得远道凄迷。那萋萋的芳草,仿佛是在埋怨宦游的王孙公子已经忘记了归期。眼看梨花落尽,春天马上又要过去了。日光渐暗,暮霭沉沉,那翠绿的春草也似乎变得苍老。
我看到的这个宋词选本,其实翻译的很浅显,这首词更深的层次是梅尧臣在描述自己的状况和家乡情结。“独有庾郎年最少”就是自比,年少离家,虽不算太远,但少年情怀,持才傲物,初登仕林,期有大成。自比为美少年“庾郎”,就应该是个万众瞩目的人物。“窣地春袍,嫩色宜相照。”宋代官服,八九品为青色长袍,春色为“青”,“春袍”就是“青袍”,自己穿着“主薄”小官的青色拖地官服,虽然职微言轻,但和这嫩草乱生、春气勃发、万物生长的季节不是正好相匹配吗!虽然说少小离家,宦途茫茫,长亭远道,归期难以确定。但既然身兼公职,就该把为国尽忠、为民效力放在首要的位置,至于何时还乡,那不是我现在考虑的事情。暮色渐暗,残阳如血,繁华终会凋敝,春来还要春去,唯有我志永在,我心永恒,难道还怕什么岁月如梭,地老天荒不成?
这段梅尧臣的内心独白是我临时杜撰的,但我相信和梅尧臣当时的心情比较契合,至少相去不远。用春草的葳蕤蓬勃来映衬自己的春风得意,同时暗喻着未来的无限生机。文笔绮丽,形神兼备,极具感染力。
《全宋词》中收入梅尧臣的第二首词为《玉楼春》:
天然不比花含粉。约月眉黄春色嫩。小桥低映欲迷人,闲倚东风无奈困。
烟姿最与章台近。冉冉千丝谁结恨。狂莺来往恋芳阴,不道风流真能盡。
宋初的词作都是为曲而写,填词的诗人必须精通音律。从这首短短的词作中可以看出,梅尧臣是一个精通音律之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音乐家。
梅尧臣从一个地方的主薄小官到升任县令,又调到国都开封任职,相当于从地方上调到了中央,官位和待遇肯定是有不少的提高,个人感觉愈加良好,离功成名就更进了一步。且不说他在这里和欧阳修的合作,那是小自己几岁的文学同道也是挚友;也不说他在这里对苏东坡的推举,那是个诗界的晚辈后来成了文学大佬。只说他初入京畿之地,繁华兴盛目不暇接,奢靡之风温柔扑面,令他着实有点儿熏熏欲醉的感觉。其时的开封城内,“凡有井水处皆有人歌柳词”,瓦舍勾栏之地,更是俗歌艳曲,彻夜不息,柳三变那些歌咏男欢女爱、逸乐人生的词作铺天盖地大行其道,我猜测此时的梅尧臣处在这样的文学氛围之中,是不是也对自己坚守的文学方向产生了些许的疑问:诗歌应该怎么来写?难道柳三变走的才是诗歌的正途?这首《玉楼春》就应该是梅尧臣怀疑心态下的产物。
上阕首句“天然不比花含粉”,说的正是一个青春女子,于春夜月眉初弯之际,倚小桥、映流水等待来客,东风倦怠,人依黄昏。下阙“烟姿最与章台近”引用章台柳的典故,点明这就是个妓院的去处,纵有千丝结恨,怎奈狂莺往来,岂是风流二字能道尽其中的隐情呢?如果说柳三变的词写男女情事一时无二,那么梅尧臣的这首《玉楼春》可以与他相匹;如果说柳三变的词是对社会底层妓女的同情和关注,那么梅尧臣的这首《玉楼春》则同情关注的更直接和深刻。尤其是在下半阕,女子远离亲人甚至恋人来到都市,被卖入青楼为妓,怨恨千结无处诉说;那些狂莺来去只为一夜风流,没有谁会真正理解一个青楼女子的内心苦衷……
遍查文学史卷,梅尧臣的词作只此《苏幕遮》《玉楼春》两首,虽然也称得上是才思敏捷、文风绚丽之作,但数量太少,不可能在宋初文坛上形成任何的冲击力,比起他《宛陵集》中收入的诗作逊色不少。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的这两首词作风格上都和柳三变的词作比较相似,尤其是《玉楼春》。用我们现在的眼光评价柳三变,说他更接近底层平民百姓,咏叹了青楼女子的真情实感,拓宽了诗词表现领域和方式,对诗歌的发展大有裨益等都不为过。但这是一种后来人总结文学发展趋势后得出的结论。当时柳三变这个沉迷情色、狎娼携妓的浪子,文学圈里的有识之士都不把他放在眼里,士大夫阶层和官方更不看好他。据说,柳三变考中了进士,宋仁宗在揽阅进士试卷时看到了他的名字,问这是不是那个填词的柳三变?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立马把他的名字划掉,说“且让他填词去”。宋初的太平宰相也是词坛宗主晏殊,见到柳三变后问他你写曲子吗?柳三变说我和相公一样也写曲子。晏殊变色道我当然也写曲子,但和你不一样,我不写你那样的曲子!柳三变羞悔低头而退。同样是文学领袖级的人物欧阳修,作诗、作词、做人都讲究一个“雅”字,他和梅尧臣是挚友又兼做同僚和上级,自然会劝他作词不能丢了一个“雅”而滑向低俗。宋代第一部有影响的词话是《碧鸡漫志》,作者为王灼,他评柳三变的词作为“野狐禅”。女诗人李清照在《词论》中,也批评柳三变的词作“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稍晚的苏东坡也极不喜柳三变的低下词风,看到自己的弟子秦观有点儿模仿柳词的动向,大为恼火,严加训斥。宋代词坛虽有晏殊、范仲淹等开宗立业的清朗,但柳三变的出现,却使这种清朗变得有些晦暗不明。词究竟应该如何来写?词坛究竟应该向什么方向发展?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从隋唐到宋初,诗人们一直把写词当成末流小道,柳三变借着末流小道大红大紫,有极端的论者钱惟演等,认为“词”至柳三变已沦落成如厕之物。钱惟演是诗歌上的华美派,官至神武将军,和梅尧臣称得上是至交。
总而言之,梅尧臣处在那样的时代背景和文学氛围之下,必然要做出自己的选择。有仕林同道的明示,有文学挚友的关爱,更有至交钱惟演的棒喝,使他毫不犹豫地下定决心:不再写词!我想这就是他只有两首词作存世的原因。那个外侮仍在、国势积弱的初宋,民风耽于逸乐,欲望助长奢侈,汴京开封尤甚。有志之士虽已不复唐代的精气神韵,不再有“黄沙百战穿金甲”那种慷慨沉雄的气概,但不寄情于声色,不在青楼的粉白黛绿、雾鬓风鬟间寻求心灵的麻痹,是他们道德的底线。梅尧臣绝词明志,正得其所!
梅尧臣的《玉楼春》称得上是艳词,晏殊、欧阳修、苏东坡等许多宋代诗人都写过艳词,他们的艳词读起来首先是美,从美再延伸出更深层次的思考。唯有柳三变的艳词,让人读到了家国皆忘的放浪、醉生梦死的颓废。文章到了这个地步,所为者何也?是不是和他的个人品质有必然的联系?有当代的评论家评价柳三变词作时,用“真”这个字来赞美他,说他写那些青楼女子是因为对她们充满了真爱,这实在是有点儿故意贴金之嫌。文学的描述和作者本人的真实情感是两回事儿。柳三变词中写到的妓女有秀香、英英、瑶卿、心娘、佳娘、酥娘、虫虫等多人,一个放荡形骸、寻欢作乐的浪子,如何对她们个个都有“真爱”?半生出入青楼、眠柳宿花的柳三变,到了近五十岁时终于改名为“柳永”,重读文典、再奔仕途,考中了进士,和梅尧臣、欧阳修们走在了同一条效力国家的道路上。至于他是不是检讨了自己前半生的所做所为,有了点儿幡然醒悟之意,不得而知。
两首梅尧臣的词作,已经足现他在写词上的才华。没有在词上进一步深耕细作,是他的一种文学选择。也许有人会认为,以梅尧臣的音乐、文学才能,若继续写词的话,可能会有更大的成就,这种看法我不能苟同。彼时的宋代文坛,继晏殊、范仲淹开宗立业的清朗之后,柳三变虽在长调和题材上有所拓展,但更多的是把宋词带入了一种俗艳的境地。梅尧臣不仅没有随声附和,还在为改变这种状况做着自己的努力。有一次他在审读科举考生的试卷时,发现了有别于文坛时尚的绝好诗文,虽然按审读规则他无法知道作者的姓名,但还是立马推荐给了主考官欧阳修,两人合力向上举荐,最终这个考生得中进士。考生姓苏,名轼,字子瞻,又字和仲,后来号东坡居士。苏东坡不负梅尧臣和欧阳修的厚望,开了宋词豪放派的先河,使宋词走出了末流小道的俗艳困境。苏东坡之后,辛弃疾接过豪放派的大旗,登上了宋词乃至中国诗歌的巅峰。从这个角度看宋词,梅尧臣功莫大焉。
《玉楼春》是梅尧臣对那个时代的洞察,字字惊心;《苏幕遮》是梅尧臣对那个时代的承诺,初衷不改。但他最大的成就是在五言、七言的诗歌上。宋初诗坛在柳三变之外,还另有“奇葩”:华而不实、大而无当、只注重形式、追求华丽辞藻的“西昆体”诗歌。当时“西昆体”的领军人物之一,就是梅尧臣的至交钱惟演。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西昆体”是一股诗歌逆流。梅尧臣在詩歌逆流来袭的时候,真正表现出了春秋大义,他力反这种空洞无物、语言晦涩的诗体,主张用平淡、朴素的诗句,来反映平民百姓的疾苦和欢乐。梅尧臣的主张,在“西昆体”诗歌泛滥的时候有力挽狂澜之功效,当时有着极高的声望,对后来的诗歌发展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放眼北宋,独擅风流第一人者,梅尧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