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隆有
《论语·雍也》:“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智者喜欢水,仁者喜欢山。智者像流水一样活跃,如欢畅的流水一般活得快乐潇洒;仁者像大山一样安详,如巍峨的大山一般享年长久。
作为自然的一员,人类喜欢山水,原是共性,绝非智者和仁者的特好。但作为一位伟大哲人和思想家、教育家,孔子这样讲,自有其独到的感悟。
仁者为什么特别喜欢山呢?孔子说:“夫山,草木生焉,鸟兽蕃焉,财用殖焉。生财用而无私为焉,四方皆伐焉,每无私予焉。出云雨以通乎天地之间,阴阳和合,雨露之泽,万物以成,百姓以飧。此仁者之所以乐于山者也。”(《尚书大传》)山为草木生长之地,鸟兽繁殖之地,也是无私提供财富和用品之地,各方都可以到山上采取。山还生出云,生出风,使天地贯通,阴阳和谐,雨露润泽,万物赖之以生长,百姓赖之以食用。这就是仁者特别喜欢山的原因。
山,不仅形体高大,雄伟壮丽,内蕴更是厚德载物,高尚无私。显然,这样的山既是天造地设之山,更是仁者心思神构之山,是自然之山,更是审美之山。自然之山的高大,与仁者情怀的高尚,彼此映照辉耀。大山得仁者深情观照而灵性浩然,仁者仰望大山而不断攀援做人做事最高标的。大山是仁者在天地间的剪影,仁者是大山在人文中的写真。
鲁地多山,孔子生于鲁,长于鲁,打小就和山结缘甚深。孔子名丘,字仲尼,这名和字都因故乡的尼丘山而得。青少年时期的孔子爱登山,随着年龄的增长,登的山愈来愈高,一次登上曲阜东面的蒙山,举目一望,顿觉眼界大开,原来天地竟是这般阔大,过去一直觉得曲阜城外的鲁国已经很大很大了,如今看来竟是这般小之又小。鲁国之外还有更大的齐国,齐国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国,很多的国,那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下”了。及至他登上高耸九霄的泰山,呀!天外还有天啊。孟子将孔子这种体验概括为:“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这种登山阅历和生命体验,推进着托举着孔子在人生路上攀登,再攀登,终生都朝着那座“屹然高”的自然之山和精神之山的峰巅攀登。随着眼界的不断开阔,孔子的襟抱情怀也不断升华博大。在教学中,孔子常有意识地带领学生登山,把教学和旅游密切结合起来。
一次,孔子带着子路、子贡、颜渊3个得意弟子游览鲁国北部的农山。登上山顶,孔子放眼四望,只见天宽地阔,不禁感慨道:“于斯致思,无所不至矣。二三子各言尔志,吾将择焉。”
子路朗声答道:愿率领一支军队,在激烈的战场上斩将搴旗,为国家辟地千里。
孔子赞他真勇敢。
子贡第二个发言说,希望齐楚两个大国发动战争,就在两军激战之时,他好居间调停,陈说利害,令其解兵言和。
孔子赞他口才真好。
谦逊礼让的颜回却不发言。在孔子的追问下,颜回才表示不同意子路和子贡的想法。颜回的理想是以礼乐教化治国,从根本上消除产生战争的可能,使“室家无离旷之思,千岁无战斗之患”,百姓长享安宁,社会永远祥和,这样,子路的所谓“勇敢”,子贡的所谓“口才”,也就用不上了。
听罢,孔子神色肃穆地赞叹道,这就是仁德。
尽管孔子已表示了倾向,子路仍要孔子做个明确抉择。孔子说:“不伤财,不害民,不繁词,则颜氏之子有矣。”不损耗国家财力物力,不影响百姓生产生活,不费太多口舌,避免了战争,治理了国家,实行仁政应该做的,颜回都想到了。当然是颜回的理想最好。
孔子施教,德育第一。大山那仁者气象和博大,山巅那开阔的视野和凌云豪情,犹如巨大的气场,氤氲化育,正是德育好课堂。农山顶上这堂德育课,孔子用意颇深,颜回受到鼓励,更加注重道德修养。子路、子贡也校正了各自理想,子路勇而重德,为政以仁,受到孔子多次表扬;子贡经商、搞外交,皆以安国利民为准则。
农山言志
孔子生于民间,长于民间,清楚地知道,较之城市和平川,山区民众生活更贫穷,苦难更深。孔子登山或途经山区时,常常留意了解山区的民情民意。
有一次,孔子带着学生从泰山脚下经过,看见一妇人在坟墓间悲哀地哭泣。孔子停下,同情而关注地俯身细听,又派子路去问那妇人是否连遭不幸。妇人答道,先前她的公公葬身虎口,接着丈夫又被老虎咬死,如今儿子也被老虎吃了。孔子听不下去了,忙问,既是这样,为啥不离开这里呢?妇人的回答是这里没有苛政。这让孔子既痛心又震惊,对学生说,“小子识之:苛政猛于虎也”。
泰山脚下这不忍耳闻的民情民意,更加坚定了孔子师徒推行仁政的意志,同时他们也深切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要行仁政,必须先除苛政;苛政不除,仁政难行。这在孔子短暂的为官之时和其一些入仕弟子的施政实践中,都有充分体现。晚年,当得知弟子冉求积极帮助鲁国执政者季氏搜刮百姓,孔子立即怒斥道:“非吾徒也!小子可鸣鼓而攻之。”
有道是,深山大泽,实藏蛟龙。常到山中走走,没准就会遇上高人。
一次在泰山游览,孔子见到一位名叫荣启期的奇特老者。老人已是高龄,身上穿着简陋不堪,却乐呵呵地边走边弹琴唱歌。孔子上前执礼,问他为啥这样快乐。年届九十的荣启期答道,虽贫穷一生,也自知来日不多,但“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终,当何忧哉!”
孔子知道,这是一位虽不得志,却守道不移,并能正确对待生死,颇善养生的既仁且智之士。在战祸连连,生存日艰,人们平均寿数很短的时代,能这样笑对人生,快乐健康活到九十,太不简单了。他不禁对面前的老人肃然起敬。
泰山孔子登临处
孔子喜欢山,尤其喜欢泰山。为推行仁政,孔子从51岁开始,在本土鲁国从政4年,处处碰壁,理想无法实现;又领着弟子在列国奔波14年,依然是“吾道不行”;68岁那年被迎回鲁国,尊为国老,执政者却对他敬而远之,孔子只能在家中授课著书。得意门生颜渊亡、子路死,孔子日益感到孤独。在精神上能给孔子有力支撑的,除了时时面对的案头“屹然高”的古籍,便是曲阜北方那虽然眼望不见,却时时“屹然高”在心间的泰山了。泰山,故国的山,孤零零傲然高耸天外的山,那是孔子一生的仰望,孔子正是在这仰望中不断升华着自己的生命境界。此时孔子的心境,恰如日后李白的名诗《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公元前479年的一天,憔悴的孔子起了个大早,拄着拐杖到门口散步,想再看一次泰山,但泰山太遥远了,又是云遮雾障,怎么也看不见。孔子有些怅然,随口唱道:“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唱罢就进屋坐下。子贡这时正赶来看望孔子,听到孔子苍凉的声音,不禁失声叹道:“泰山其颓,则吾将安仰?梁木其坏,哲人其萎,则吾将安放?夫子殆将病也。”急忙赶进屋去见孔子。孔子简单地向子贡交代完后事,就上床睡下。一卧不起,7天后逝世。
孔子一生执着地爱着山,也炽烈地爱着水。《孟子·离娄下》:“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孔子对大江大河尤其情有独钟,每“见大水必观焉”。只要遇上大江大河,孔子总是心怀敬意,细观久赏,观赏既罢,还要乘舟到江河之中,亲身感悟惊涛骇浪的壮美,如若不得,便惆怅难已。
公元前495年,孔子准备到晋国去拜见执政的赵简子,希望在当时最大的诸侯国推行仁政。孔子带着学生兴冲冲由卫国都城赶到卫晋交界处的黄河边,正要乘船渡河,忽然得知赵简子刚杀了他的两个贤臣。孔子顿时明白,赵简子绝非自己的同道,晋国不能去了。孔子望着黄河,崇仰之情和刺心之痛在胸中交织翻腾,不禁叹道:“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乎!”这深情而悲怆的叹喟中,既有对政治抱负又一次受挫的无奈,也有对失去一次横渡黄河机遇的无比遗憾。
一天,孔子在一条大河边观赏向东流去的河水,子贡问他为啥君子见到大江大河就一定要观赏。孔子告诉子贡,因为水,特别是大水,深蕴着许多美好,能给君子修身养性以有益的启迪。水是生命的源泉,普育万物,却不是为了自己所需,这正是君子应当具备的仁德;水向下流去,迂回曲折而有一定规律,有似君子去留行藏皆循义;大江大河汹涌澎湃无尽头,有似君子浩然正气行大道;河水奔向百丈深渊而无所畏惧,有似君子义无反顾之勇;用水平仪衡量地平,必定准确无误,有似君子执法之公;任何东西用水一洗,必定新鲜洁净,有似君子善于教化。特别是“其万折也必东”,千回万转,始终坚持流向东方,最像君子不折不挠,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顽强意志。
显然,孔子所赏之水,既是自然之水,更是精神之水,审美之水。
孔子叹逝水
大江大河归大海,君子极致为圣人。孔子爱水,喜欢观赏大江大河,尤其倾慕大海的博大浩瀚,包容一切,认为君子做人应像大海一样,大气象,大境界,做“大人”。海之所以成为水中的极致,是因为它大度能容,一切向东流去的水,无论大江大河,还是涓涓细流,海都通通容而不拒。圣人之所以成为君子中的“大人”,也是因为“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整个天地都能包容,都受其惠泽。仁德如此,却又像大海一样,毫无私求,“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庄子·徐无鬼》)。生前不要爵位,死后不要谥号,既不聚敛钱财,也不争讲名声,这就叫作“大人”,大写的人,伟大的人。
孔子毕生对海倾慕不已,到了晚年,还深情地感叹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论语》)为推行仁政,孔子四处奔波,却处处碰壁,但在他心中,有一处是不会拒绝他的,那就是一切都能包容的大海。大陆行不通,那就到海上去,即便是撑着木筏子,即便是只有子路一个人跟随,也去,也到海上去!
孔子挚爱江河,倾慕大海,他的弟子对他的倾慕崇仰也像江海一样滔滔不绝。
孔子十分重视《诗经》,“以诗书礼乐教”,给学生教授的典籍中,《诗经》排在首位。孔子还特意提示自己的独子伯鱼,要好好学习《诗经》,“不学《诗》,无以言”(《论语》)。《诗经》是古代民歌的汇编。孔子在周游列国之时,很留意各地的民歌,赏其音声之美,悟其蕴涵之妙。
公元前489年,孔子带着弟子前往楚国。途经汉水支流沧浪之滨,听见有小孩在唱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听出这首民歌的本意,是要人加强自身修养,就对弟子说:“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孟子·离娄上》)意思是,自身修养对人的一生很重要。
《诗经》里的诗,采自各国民歌,每首诗既富有普遍的审美价值,也深蕴着其产生地特有的山川风貌和风情民俗,有的还有其当初歌咏的原型人物和动人故事——“本事”。孔子利用奔走列国的时机,对《诗经》中的一些名篇,尽可能做相应的乡土体验。
汉韩婴《韩诗外传》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一天,孔子一行来到汉水岸边的阿谷郊外,看见一位带着玉佩在河里洗衣的姑娘,面容姣好,举止也颇优雅。孔子立即想起《诗经·周南》里的名作《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这女孩不正是诗中那美丽而高贵的汉上游女吗?孔子就对身边的弟子说,这个女子或许可以和她谈谈。于是孔子拿出一只酒杯递给子贡,要子贡去见那女孩儿,“善为之辞,以观其语”。
子贡走到那女子身边,斯文有礼地说,自己来自北方边远之地,要到南方的楚国去,适逢炎热的暑天,心如火烧,想向女子讨杯水喝,以散发身上的焦热。女子很有礼貌地答道,这阿谷河边,水多的是,既有清,也有浊,一齐向大海流去,想喝就随意舀着喝。话虽这么说,女子却还是接过子贡手中的杯子,先迎着河水流向舀了一杯,翻过杯子把水倒掉,又顺着河水流向舀了一杯,满满的,水直往外溢。女子彬彬有礼地将杯子放在沙地上,对子贡说,按这里的礼节,不能亲手递给他。
子贡返回报告孔子。孔子说:“丘知之矣。”说罢拿出一架琴,抽掉调音的琴柱,递给子贡说:“善为之辞,以观其语。”
子贡过去对那女子说,这里有一架琴,却没有琴柱,想请她帮忙调一下音。女子说自己是个乡下人,落后愚昧,“五音不知,安能调琴?”
子贡报告孔子,孔子说:“丘知之矣。”又拿出5匹布递给子贡说:“善为之辞,以观其语。”
子贡又去对女子说,他就要赶往楚国,这5匹布,不敢直接送给女子,就冒昧地放在河边了。
女子有些生气,却还是有礼貌地答道,过路的客人,您唠叨得太久了,又拿出资财,丢在这荒野。我一个小女子,怎么敢接受您的财物?末了,略带恐吓地说道:“子不早去,今窃有狂夫守之者矣!”
《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单就字面而言,这句话似乎特别简单,但在一部《论语》中,没有哪句话能比这句更震撼人心,无论古人今人,读到这句话,心都会为之一震。河水流动不居,时光流动不居,生命流动不居,世间万事万物无不流动不居。此刻之水,已非上一刻之水;下一刻之水,也必然不会是此刻之水。今日之我,已不全是昨日之我;明日之我,也肯定不全是今日之我。一切都在变动,一切都在流逝。“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将进酒》)“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张 若虚《春江花月夜》)谁人对此不感叹!谁人见水不伤逝!庸人消极,志士奋起。“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岳飞《满江红·写怀》)千古多少英雄事,皆由此种感慨激发。“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孔子临河叹逝水,把时间情感化,把情感意象化,把时间与情感的密切结合推向一种高远辽敻绵延无穷的意境。诚如李泽厚先生所论:“孔子对逝水的深沉喟叹,代表着孔门仁学开启了以审美替代宗教,把超越建立在此岸人际和感性世界中的华夏哲学——美学的大道。”(李泽厚:《华夏美学》)
1956年毛泽东填《水调歌头·游泳》,直接将孔子叹息逝水之语援之入词:“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余。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