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中
毛子佩(1906—1989),字文植,笔名马知先,浙江余姚人。抗日战争期间,他在上海滩创办经营各类小报,是《明星日报》《铁报》《小说日报》等多家小报的骨干人物,也是当地商界名人之一。1933年,毛子佩和陈蝶衣、冯梦云在《明星日报》发起“第一届电影明星”评选活动。评选揭晓后,他们又组织举办“航空救国游艺茶舞大会”,并将茶舞会的门票、舞票和临时捐助所得,全部捐给中华航空救国会,用于购机抗日。
我的父亲周楞伽(1911—1992),本名周华严,江苏宜兴人,是中国文艺家协会发起人之一。他和毛子佩有过一段交往。这段交往既反映了当年新旧西派在文学上的矛盾和不同见解,又见证了抗日战争时期文学界各派人士在统一战线内的联合与摩擦。今作此文,以飨读者。
全面抗日战争之前,经朱家骅介绍,毛子佩认识了吴绍澍。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吴绍澍到上海出任国民党上海市地下统一委员会主任。毛子佩成了吴绍澍的心腹干将,被任命为三青团上海地下宣传部部长,其间,由他充当蒋介石驻沪代表蒋伯诚和吴绍澍的联系人,暗中进行抗日秘密活动。
抗日战争胜利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吴绍澍在CC派和军统势力的联合排挤之下,黯然下台。吴绍澍从宦海沉浮之中开始觉悟,经过一番审时度势,决定改变立场,转而靠拢共产党,弃暗投明,并且利用毛子佩所办的《铁报》,抨击国民党四大家族的贪污腐化,支持进步的学生和工人运动,反饥饿、反内战,针砭时弊,反映人民的呼声。
我父亲周楞伽在抗日战争爆发以后,曾经随新钟书店老板李铁山一起去广州和香港,经营文化出版事业,后来因为遭遇侵华日军轰炸,无法开展出版著述等文化事业,只得返回上海。
1938年的初秋,我父亲在闲逛中,遇见正在《新闻报》做外勤记者的宜兴同乡金笑鹜,他硬拉我父亲去霞飞路的貂蝉茶室叙谈,由此认识了茶室老板毛子佩。毛子佩又介绍他的朋友来岚声和文宗山、潘勤孟等一批小报界的人士与我父亲认识。来岚声说起他想办《自修》杂志,内容类似李平心在战前创办的《自修大学》,想请我父亲做主编,让我父亲邀请一些知名的进步作家来茶室吃一顿饭,商量一下办刊物的方针和内容。于是,我父亲邀请王任叔(巴人)、唐弢、柯灵、周木斋、赵景深等人,在毛子佩开设的茶室里叙谈。后来,来岚声却聘请王任叔担任主编,我父亲对此极为不满。
不久,剧作家冒舒湮(社会名流冒鹤亭的小儿子、明末四公子冒辟疆的后裔)从延安考察回上海,经常拉我父亲去毛子佩的茶室叙谈。有一次,来岚声恰巧也在茶室,就拉着毛子佩来向我父亲道歉,我父亲心有余愤,没有搭理他。冒舒湮早就听闻此事,就大声呵斥来岚声几句,毛子佩和来岚声以为他俩是来寻衅闹事的,连连打招呼,赔不是。
过了一段时间,我父亲看见报纸上有人在征求旧杂志的广告,这些杂志正是我父亲多年来收藏的,由于书报杂志越积越多,就想处理掉,于是写信前去应征,想不到求征的人竟然是毛子佩。两人落座饮茶叙谈,我父亲问他要这些杂志有何用处,他回答正在筹备出版一张小报,取名《小说日报》,第四版专门登载北洋军阀时代的历史,需要这些杂志提供材料,希望我父亲能够操觚相助。我父亲也就开始替这张小报写稿,并且开设了一个专栏寫《葳蕤五记》。每篇稿费5元。之后因为稿费停发,我父亲也就停写。
一天,毛子佩亲自登门拜访,说起过去我父亲的稿件很受读者欢迎,因为没有稿费,中止写作在情理之中,不便勉强他写作。现在决定发送稿酬,请他继续写作下去,另外希望他能够写作一部中篇小说,在小报上连续刊登,这两个专栏的文章,每月奉送稿费60元。于是,除了《葳蕤五记》,我父亲又写了一篇文言小说《情燄小缬》予以连载。
《小说日报》的编辑部设在南京东路慈淑大楼528室,编辑是冯梦云和陈蝶衣。陈蝶衣在1940年夏患病住院,便向毛子佩竭力推荐我父亲担任编辑。从1940年9月1日开始,我父亲用“周华严”的本名主编《小说日报》第一版。当时我父亲还主编另外一本刊物《新文艺》,作者都是当时一些进步的作家,但因为销路比较困难,为了增加收入,我父亲就和毛子佩商量,在《新文艺》杂志上刊登毛子佩创办的广告公司的一部分广告,盈利对分。毛子佩为了拉拢我父亲做编辑,便一口答应(我父亲兴奋之余,却忘了签订合同,真是失策)。
当时,《小说日报》的另一位编辑是冯梦云,他在编辑部里开设了一个电话购物公司,也常常在第一版上撰写国际时局的文章。但是,他对国际形势和世界知识的了解较贫乏,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局分析、推断,常常有些隔靴搔痒。我父亲常常写一些短文,分析战局的前因和预测结果,冯梦云自愧不如,决定改写身边琐事和社会花边新闻,让我父亲专门写作战场形势和当代世界著名人物的介绍。这引起读者的注意,受到欢迎。毛子佩见此大为欣喜,决心革新版面,在第一版专门开辟一个专栏,让我父亲写国际时局纵横谈,再写《葳蕤五记》和一篇杂文,每月薪资120元。因为人手少,陈蝶衣又常常生病,于是,除了写稿,每天夜间,我父亲还要到牯岭路的印刷所去校对文稿,非常辛苦,在印刷所里,我父亲认识了小报主笔王小逸、谢啼红和陈灵犀。陈灵犀和我父亲见面后,再三叮嘱我父亲为他的《社会日报》写稿。由此之故,后来就发生了与苏青的笔战。这里不赘。
自从接手《小说日报》编辑,我父亲认识了大批的小报作者,大部分时间在新雅茶室聚会,商量稿件,有时候当场审稿,当场拍板,当场开支票付酬。1940年元旦的午后,毛子佩约我父亲在南京路吃饭,谈及他为了支持《小说日报》的出版,既煞费苦心,每月还亏损甚巨,我父亲替他出谋划策,商讨如何继续支持和发展这份小报的生存,同时表示《新文艺》杂志的广告费,可以暂时不收。
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之中,如果我父亲是随遇而安者,日子能够过得很好。无奈他生性爱管闲事,看见一帮小报作者在鸦片烟榻上吞云吐雾,糜烂不堪,就想以小报的先知先觉起来革新,便在自编的《小说日报》上发表了一篇杂文,要求小报界起来革命,肃清黄色小说,铲除低级趣味。这样一来,掀起了小报界的轩然大波。因为这些作者都是依靠这类作品吸引读者,谋划自己生计的,这篇杂文简直敲掉了他们的饭碗,要了他们的命,于是群起攻击。首先是金小春在《力报》上开火,我父亲不甘示弱,不仅撰文反击,还召开读者座谈会开展批判。乱子越闹越大,因为树敌过多,毛子佩极度不满,拒绝与我父亲见面,不但不给广告费,连薪资也断发了。陈蝶衣和冯梦云多次劝说我父亲,不要和小报作者笔战。当时的小报读者大都是小市民和有闲阶层,一旦改革,报纸销路何在?作者生活何在?读者又何在?我父亲懊悔不迭,也明白自己有些轻举妄动。gzslib202204041330此时,毛子佩在1941年的1月11日的《小说日报》发表了题为《一个声明》的文章:
前几个月,陈蝶衣身体不适,病了住院,对于编辑工作自然不能够兼顾,于是我就商量于周华严先生,当时华严先生在为本报撰写《情焰小缬》和《葳蕤五记》,蝶衣兄认为华严先生新旧兼长,一定能够胜任编辑工作,竭力推荐,经过和华严先生商榷,侥幸得到了他的同意。此后,本报第一版的编务,全部处于华严先生的支配之下。不料后来华严先生攻击同业,引起了与谢啼红先生的笔战,谢先生是本报的特约撰述之一员,忽然相互水火,我认为这种现象,极为不妥,因此多次劝阻双方息争,这期间,我也饱受同业之间的非难。
最近,因为华严先生在第一版登载《冯玉祥日记》和《婆娑居旧日记抄》,大受读者的责难,来函都表示厌恶,希望恢复第一版的特写和随笔,我向华严先生提出意见,同时拟定了一个改革的意见。不料华严先生突然在报上刊登出辞职的启事,这是绝对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同时对于俞亢咏先生翻译的《间谍》,也没有续登,却在他写的《得志楼随笔》中放了一支冷箭,将许多同业都得罪了,将我也在詈骂之内,于是我也渐渐认识了这位华严先生——也即是周楞伽先生。
我认为一个文化人的道德修养应该与文学修养相等,而华严先生的态度,则使我深深感叹知人之难,这实在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
从今天起,第一版的编辑仍旧由蝶衣兄偏劳,关于华严先生此后的任何行动,都与本报无关,特此声明。
在这种情况下,我父亲只好辞职。
1944年夏,毛子佩作为吴绍澍(时任国民党上海市党部主任,从事制裁汉奸和收集情报的地下工作)和蒋伯诚(蒋介石驻沪代表)的联系人,在蒋伯诚的德义大楼寓所被日军捕获,拘留了近3个月,经过营救才被释放。后来,毛子佩去了安徽屯溪的国民党联合办事处,返滬以后,担任国民党上海市党部执行委员和宣传处长。
吴绍澍在抗日战争刚胜利的时候,出任上海市代市长、市党部主任、三青团干事长、社会局局长,后来因为与中统和军统发生矛盾,受到倾轧,被撤销一切职务,甚至被逐出上海市党部。他幡然醒悟,转变立场,主动联系中共地下党的吴克坚,为解放上海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曾经策动两个旅的国民党军队于阵地前起义,为上海的解放作出一定贡献。
因通共活动被上海市警察局长毛森发现,吴绍澍就一直躲藏在毛子佩私下租赁的花旗公寓。毛森抓不到吴绍澍,就抓捕毛子佩,严刑拷打,想从他口中打开缺口,抓获吴绍澍。毛子佩受尽酷刑,坚决不露半点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