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魄贵族

2022-03-25 05:43周兰兰
美育 2022年2期
关键词:贵族草坪星星

周兰兰

星星街是德国西部某小镇上的一条街,是一条真实存在的街,因为我家就住在星星街。

星星街位于小镇边上,和森林接壤。一幢幢两层楼的斜顶瓦房整齐地排列在街道两边。房子的后面有花园,不少人家的花园紧挨着森林,因为森林是不受约束的,所以必须小心维持才能避免自家的花园被森林侵占。森林里的浣熊、刺猬、野鸡、兔子天然拥有自由出入人类花园的特权,所以每家人的垃圾桶必须上锁,免得浣熊把垃圾翻得到处都是,重点是不要让浣熊吃到那些它不能吃的东西,伤了它的性命。

星星街街口有一块大草坪,草坪后面就是茂密的森林。草坪虽然是私人的地方,却并没有围起来。孩子们喜欢在这里放风筝、踢足球,狗儿喜欢来这里撒欢儿聚会。

五年前,星星街街口那块紧邻森林的大草坪被人买下。买下后,那人开始大兴土木。起先是把整个三千多平方米草坪的一半挖开,形成一个方形的深坑。这么深的坑,适合修建摩天大楼,但我们这个住宅区是不可能修摩天大楼的。修建的过程极其复杂和神秘,以至于成了一个附近居民围观的景点。工地上常见的建筑材料几乎没有,而是各种从来没见过的巨大型材、钢铁手臂以及大大小小的齿轮、链条等等。施工的机械除了常见的塔吊、挖掘机、隧道车,还有好几架无人机在深坑里上下盘旋运送精致的小零件,无数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在深坑里工作。有的工人在某个节点一干就是几天,让人怀疑他不是在修建房屋,而是在绣花。深坑里的结构也不似一般建筑的地下部分,而是一层套一层的回型构建,像个迷宫。

总之,整个星星街不论是知识渊博、见多识广的博士和教授,还是脑洞巨大的科幻小说作家以及城市规划工程师,都看不懂这个建筑工地。以我曾经当过室内设计师的浅薄见识猜想,说不定最后那些一层套一层的回型构建会升起来,成为一座高塔,塔顶上绽放出巨大的花瓣……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很丑!

有一次,我看见工地上有一堆柱状物,工人们拆开其中一个的包装,是一根雕饰着葡萄和希腊酒神的大理石柱子,这让我相信这里的确是在修建一座房子。不过这些柱子之后却不知所踪,并没有出现在建筑的某个部位。

听邻居们说,是一个贵族后裔买下了这地方。德国自1918年就不承认贵族了,但是那些祖上是贵族并且继承了财富的后人还是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并没有消失。这位贵族的后裔似乎和法国沾亲带故,但他的名字太长,无法考证。

我只知道德国建筑工人的薪水可不便宜,一般砌砖的工人,每小时工资是55欧元,这种像绣娘一样精致的高级工人,价钱不知道是多少了。工地存在了三年,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工人干活,所以可以肯定的是,每天光是工钱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贵族,贵!有钱!

可我又听邻居们说,那贵族后裔已经落魄了,就是因为缺钱,才跑到我们星星街来买地修房子。我们星星街可不差,地价算是中上水平吧,在贵族眼里,却只有落魄了才会来。怪不得全世界的人民都想消灭贵族!

施工进行到两年的时候,工地外面建起高高的支架,装上板材,从外面再难看到里面施工的情形了。

终于,开始修花园了,表示主体建筑已近收尾。花园简简单单,大草坪和森林相连,四周高低错落地种着开花的和常绿的灌木。草坪临街的一面有两排冬青,每一株都修剪成正方形。因为有森林的陪衬,或许是贵族光环的加持,简单的花园也显得气质不凡。

建筑外面那层板子拆除之后,修建了三年的神秘房屋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大家不禁发出“噢”“啊”“唉”的感叹,积蓄发酵了三年的神秘感随着感叹轻飘飘地消散在空气里——不过是一栋包豪斯风格的两层水泥盒子而已。够大!星星街最大的屋!可是那深灰色的方块,跟整个星星街的传统样式房屋很不协调,它孤傲地蹲在街口那一大片地方,四邻不靠,唯一与之呼应的是那两排正方形的冬青。从风水角度来讲,此宅类似于镇妖石,可以辟邪。

当星星街的居民在自家的晚餐桌上对这栋神秘建筑失望摇头,对其长达三年的故弄玄虚、劳民伤财表达着鄙夷的时候,一张张请柬寄送到了每家人的门口。

贵族后裔邀请大家参加他家的派对,淡紫色的请柬上除了家族徽章和简短的文字,别无他物。请柬正文的下面,还有一排长长的字,这些字并无含义,只是贵族后裔的名字而已:

Paul Louis Wilhelm Friedrich Johan Melot de Beauregard.

中文读出来就是:鲍尔·路易斯·威尔黑尔姆·弗里德里希·乔安·梅洛特·德·波瑞嘉德。

到了周末,星星街全体居民一个不差地来到波瑞嘉德先生的新家。穿过那一排绿色的冬青矩阵,在新屋门口,我见到了自己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个贵族。

贵族先生年纪大概四十岁,脸蛋白净清秀,眼窝很深,镶嵌着清澈的淡蓝色眼珠,鼻子高得像一堵墙,粉嫩的嘴唇如同少女,金黄色的卷发堆在头顶上,露出光洁的额头,一缕金发垂在眉梢,显出几分妩媚。他身材纤细修长,穿着白衬衫和黑色正装长裤,皮鞋闪闪发亮。

我脑中不由得浮现出路德维希二世,就是那个修建了新天鹅城堡的巴伐利亚国王,他也是个爱修建房子的贵族,因为修建房子,把自己搞成了穷光蛋,最后莫名其妙死去,死因成谜。贵族邻居的长相和那位巴伐利亚国王有几分相似。

他与每个客人握手,态度礼貌而疏远。他的手很软,轻轻一握便倏地滑开。我感觉他不像这个房子的主人,更像一个因为形象好而被强拉来的接待员。

房子的里面和外面一样,水泥墙、水泥地,冷冰冰、空荡荡,没有丝毫装饰,幸亏是夏天,倒是凉快。整个一楼,除了敞开的大厨房,就只有一张巨大厚实的长条木桌,桌上的大花瓶里乱糟糟地插满高达屋顶的柳枝、橄榄枝和几根高粱穗,贵族的后现代风格插花显露无疑。

主人让大家随便参观房子,其实大家都想去看地下室,只是都没有找到地下室的门。星星街的居民们游走在这个水泥盒子里,低声交谈着。房子里没有相片,没有绘画,没有艺术品。二楼除了一张床,没有别的家具,丝毫看不出主人的兴趣爱好和生活经历,或许这就代表了主人的兴趣爱好。那张雪白的大床看起來柔软舒适,漂亮的贵族先生一个人睡在上面,要是不小心打个喷嚏,空荡的回声会不会把自己吓一跳?幸亏还有卫生间,表示贵族和常人一样也是要吃喝拉撒的。房子里面实在没啥好看的,很快就有人受不了室内的气氛,跑到花园透气去了。

花园倒是很亲民,布置得像一个正常的派对。几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餐台上摆着漂亮的吃食、饮料和餐具,随处散落着舒适的带软枕的藤椅、小圆桌和遮阳伞,侍应生手托餐盘穿梭在人群里。餐台之间有几个哥特式建筑的高大的尖顶玻璃箱,里面飞舞着彩色的蝴蝶,背景音乐正好是舒曼的钢琴曲《蝴蝶》,灵动优雅,符合贵族的身份。

贵族先生招呼大家都到花园来,一个都不要留在屋里。邻居们在花园里不像在室内那样拘谨,大家或坐或站,吃吃喝喝,聊天嬉笑,三年的好奇与期待在这寻常的聚会中消磨殆尽。

贵族先生进到水泥盒子检查一番,确认没人之后,才回到花园。他拍了几下手,大家都安静下来,几句简单的致辞之后,他让大家注意看房屋。只见他手拿一个遥控器样的东西,对着房子按下一个按钮。

巨大的水泥盒子开始缓缓后退,人群发出惊呼。

水泥盒子后退到一定位置便停住了,空出来的地方慢慢下沉,露出一个游泳池,紧接着水从下面均匀地漫上来,蓄满水的蓝色游泳池缓缓下沉。一个折叠的厚板子从侧面伸出来张开盖住游泳池并跟着游泳池继续下沉,同时板子四周长出一些柱子,每个柱子顶端伸出三根龙骨,四周的龙骨在中央汇合之后,每根龙骨像翅膀一样张开形成发散状的穹顶。建筑物还在继续下沉,又从旁边伸出一块折叠的板子,张开盖住穹顶。然后四周又长出柱子来,从柱子之间垂下一个个带着拉杆的木马,这一层应该是旋转木马吧。

同一时间,后退的水泥盒子也在变化,先是二楼后退一点,空出来的部分长出一排廊柱。哦!我看到了雕着酒神和葡萄的柱子,原来是被藏起来了!一楼外面长出有拱形雕花窗洞的墙……水泥盒子慢慢长成了粉墙白柱的洛可可式奢华城堡!

这座灰色的水泥盒子在贵族邻居按下遥控器的瞬间便有了生命,它不停地生长变化。阳光下的影子随着建筑的生长也在不停变幻着轮廓。

男女老幼从开始的大呼小叫渐渐变得鸦雀无声。有的人在用纸巾擦汗,有的人张大了嘴,双手抱头的,捂嘴的,不管什么表情,我相信都是发自内心的。只有贵族先生平静地甚至有点冷漠地凝视着这一切,就像一个男孩因为无数次地给别人展示他的玩具而已经感到不耐烦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屋停止了生长,贵族先生请大家进去玩耍。孩子们疯了似的冲进房子,大人们也迫不及待地紧跟其后。几个故作镇定的年长男人对主人表達了赞赏和钦佩之后,也匆匆前往。顷刻间,只剩下贵族先生一个人站在花园里。

在这谜一样的宫殿里,人们突然不知所措。并非大家没有见过游泳池、弹子房、酒吧、舞厅、室内游乐场、电影院,完全是因为这些东西自动生长出来,所以具有了魔力。

地下建筑的背景是开阔的自然景观,真实得让人可以走进沙滩或者爬上山坡。灯光工程也非常棒,完全模拟自然光,让人不觉得是在地下,而是沐浴在大自然的阳光中。

里面的情形我不想再写,因为我的语言太贫乏了。星星街的居民在贵族先生家玩得忘了时间,等大家想起来该回家时,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这次聚会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带给星星街居民的震惊依然没有消退。一提起那幢有生命的建筑,大家就一次又一次地热血沸腾。

一天,星星街的熊孩子路易斯去敲贵族家的门。贵族先生开门之后,路易斯很有礼貌地问:“波瑞嘉德先生,我能租您的家办生日派对吗?我十岁了,十岁是个很重要的年纪,我保证不会弄坏您的东西。”

贵族先生笑了,笑容很温暖。他说:“我修建的房子还从来没有给小孩办过生日派对,你是第一个,我答应你。借给你,不用付租金。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路易斯高兴得跳了起来:“我答应!我答应!我知道您的要求,不许拍照!”路易斯和贵族先生击掌为定。

路易斯的生日派对使他成为全校的名人,他给了大家勇气。接着就有邻居来借房子举办婚礼、升迁派对、单身派对、毕业派对。这个地方举办任何私人活动,都让主角身价倍增,也成为参加者终生难忘的经历。贵族先生对频繁的打扰没有显出丝毫的不耐烦,这就是贵族气度!

星星街的邻居当中,有一位搞建筑规划的德特奈夫先生,他从他们单位的内部网络中查到:波瑞嘉德先生曾经申请过另一幢房子,在德国南部阿尔卑斯山,严格说不是一幢房子,而是山洞中的建筑群。

贵族先生把原本的天然山洞扩大,几乎掏空了一座山,直接把山体作为建筑外墙,许多隧道穿过山体连通山洞和外部。山顶炸出一个大洞,阳光泻入洞内。洞中悬垂着许多卵圆形竹编球,由高低穿插的竹桥连接。当你住进悬空的竹球,阳光穿过竹间的空隙投射在身上,你会以为自己是一个在茧里等待蜕变的蚕蛾幼虫。山洞的底部是天然的水池,水面反射着粼粼的波光。

德特奈夫先生感叹道:“幸亏我的专业不是建筑设计,否则遇到这位贵族先生,我会惭愧死的!”大家一致认为,街口的那个水泥盒子,即使再过一百年,也是伟大的建筑。

可是,没过多久,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便传来了,我们可爱的贵族邻居要拆除这座伟大的建筑,要把它恢复成原先的草坪!理由是他不喜欢了!

大家自然是无法理解的。有人担心是大家经常在贵族家举办派对,让他心烦。热心的群众去找贵族先生问个究竟,得到的答案全都是简单的一句话——“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我不喜欢了”。

究竟是怎样的童年阴影才能造就出这样任性的人?有人终于挖出了我们贵族邻居的败家史。

波瑞嘉德先生从小就是个天才,有着神一般的空间想象力。他的教育背景自然很好,取得了哲学、音乐、绘画、机械、美学等多个专业的学位,唯独没有建筑类专业的学位。

当他作为唯一的继承人接受了家族巨大的财富之后,便开始疯狂地修建房屋。他的每一座房子都是一个发明,都是那么超凡脱俗、不可思议。当他脑中出现一座房子的时候,他就不惜一切代价地要把它变为现实。而现实只能让他维持一段时间的平静,脑子里新冒出来的建筑让他觉得现实的房子如同狗屎,所以必须铲平再新建。他总是修一座拆一座,不停地建了拆、拆了建。

而新建房子的选址必须要跟房子的样式协调,这样又得买地。贵族没有卖地的习惯,所以拆除建筑之后的空地就闲置在那儿,还得每年交税。

唯一幸免于难的是那个山洞,在拆除前被一个印度的大财团买下,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说服这位固执的贵族先生,也许是因为这个建筑的灵感来自东方吧。当他得知自己的财产只剩八位数的时候,他决定修建最后一座房子,就是我们星星街的这座房子。

被星星街居民引以为傲的伟大建筑最终被夷为平地,把大草坪还给了孩子们和狗儿。

波瑞嘉德先生耗尽家产。他在星星街租下一间公寓,找了一份流水线工人的工作,过着平静的生活。他说他的前半生主意太多,脑子太累,他需要一种机械重复的劳动让自己不再思考,他只想静一静。

贵族先生愿意留在星星街,大家都很高兴,说明星星街是个好地方,能留住贵族。他搬进公寓的时候,邻居们自动前去祝贺,因为空间不大,只能轮流去。公寓的布置依旧简洁,但是该有的都有,沙发、床、衣柜一应俱全,墙上到处挂着水彩画,是贵族先生的画(画画是他的另一个爱好)。

我偶尔会在街上碰到贵族先生。他穿着很随意,多是超市买来的套头衫、夹克之类。他的脸依旧干净新鲜,散发着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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