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琇
(山西人民出版社,山西 太原 030021)
我国的年鉴事业近年来大步向前,以综合性年鉴为例,2020年实现省、市、县三级全覆盖,体现着量的拓展,2016年开始的年鉴精品工程反映着质的提升,从年鉴的实践层面看,可谓史无前例。实践需要理论支撑,从20世纪90年代提出建立年鉴学以来,对年鉴理论的研究总体上滞后于年鉴实践,已有的研究也或是囿于现实操作或是限于方志的视角,所以从另外的维度观照年鉴,就显得有其必要,例如从出版学的维度。
出版活动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出版活动的基本意义是将人类创造的成果通过复制公之于众。传统的出版,是以文字、图像为符号,以某种物质为载体(主要为纸),通过编辑、印刷手段生成出版物,从而传播、交流。人类的创造成果是多种多样的,在传统出版中,只有转化为文字、图像才能进入出版过程,成果才能附着于出版物之上。
随着数字技术、网络传输这些新科技的出现,人们将作品复制与传播的手段与方式更多了,这些新形式是否也称之为出版,学界乃至社会尚未达成共识,所以本文所称出版仍保持在传统范畴。由于年鉴目前为止还以纸本为主流,故将其归于传统出版应该是恰当的。
出版的关键标志是生成出版物,传统出版物的形式不外乎书籍、报纸、期刊三种。这三者,从形成历史看,书籍最早,排除人类早期使用其他载体的情况,就从使用纸为载体计起也有两千多年了;报纸为其次,中国唐代就出现“报状”[1]牟国义.高质量发展:新时代年鉴事业新境界[J].史志学刊,2019,(5).;而排于最后的为期刊,期刊也称为杂志,别说中国,就论世界,也是17世纪之后才出现的。历史的长短决定了三者在反映内容上的本质区别。报纸可概括为信息,书籍可概括为知识或思想,期刊则居于二者之间,是报纸向书籍的过渡,既非即时性的信息,又非已可固定的知识或思想,或者可以说,从知识发展的过程,期刊是在“形成”,而书籍是达到“成形”。了解这些,有助于对年鉴这一特定出版物的辨识和认知。
年鉴是什么,一种最简单的表述是:编年体工具书。在《年鉴学概论》中,对年鉴的定义是:“系统汇辑上一年度重要的文献信息,逐年编纂连续出版的资料性工具书。”[1]肖东发等.年鉴学概论[M].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1.(P76)尽管也提到“连续出版”,但落脚点是书。《出版词典》中对年鉴也有定义:“汇辑一年度内全面的事实资料,综述基本情况,评述重大事件、最新成就,以及纵横比较、展示趋势的工具书,是一种逐年编纂出版的连续出版物。”[2]边春光主编.出版词典[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P119)这里虽补充一句为“连续出版”,但仍认定为书。类似的定义还有,大多不离“工具书”概念。
其实,这种定位均失之偏颇,年鉴本就不该认定为书。
传统出版物中书与刊的共同之处是“成册编辑出版”,不同之处是“是否连续出版”。具体讲到期刊,按出版学中普遍认可的观点,其基本特征为四点:一是由在时间与组织上相对稳定的编辑主体完成;二是有固定名称,有稳定的开本及版式;三是以时间为序编号连续出版;四是内容为汇集不同作者不同主题不同体裁的文章。如果将这几项看作期刊的“基因”,那用来比照一下年鉴,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不言而喻的。
1999年,国家新闻出版署将年鉴归之于期刊,当时已经存在的一批年鉴都申领了刊号,即国际连续出版物代号和国内连续出版物代号。虽不清楚这一政策的形成及延续过程,单就这一事实,客观上表明了我国出版行政管理部门对年鉴期刊性质的认定。
期刊是个庞大的群体,年鉴在其中处于什么位置,需要通过对期刊的分类来研究。分类学是现代科学的一支,它始于生物学,之后不仅推广至自然科学各学科而且拓展至社会科学各学科。出版学中对期刊的分类有不同的角度及标准,比如按期刊形式、按出版周期、按读者对象等等,但最重要和最基本的是按内容性质的区分,这种区分更便于对内容质量、编校质量、刊物影响等进行比较研究。对期刊分类认定或者说界定的主体有两种,一是学者的,属于学术理论;二为行政的(政府及民众),属于现实运作。
关于学术理论,不妨举两部代表性著作。《期刊经营》是美国期刊教育与培训的经典教材,近30年中多次再版。这本著作认为:“杂志主要分为消费类杂志和商业行业杂志两类。消费类杂志是售给或免费发放给公众的关于公共或特定话题的出版物。商业杂志则是那些关于某些特定行业或商业的商务及金融方面话题的出版物。”“杂志家族主要有两类:消费类杂志和商业杂志。而消费类杂志领域又分为两类:专业型和综合型。专业型杂志正如其名称所寓意的那样,不像综合型杂志,它们是关于某些特定领域的。”“商业杂志,或者像许多人所说的行业杂志。这类杂志包括那些关于行业、商业或职业的出版物。”[3](美)伦纳德·蒙格尔著、朱启文等译.期刊经营[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P19,21,23)《期刊编辑学概论》是中国“八五”规划教材,新闻出版署专业系列教材重点项目之一。这本著述认为:“按期刊内容的性质分类,……可以划分为综合性期刊和专门性期刊两种。”“综合性期刊与专门性期刊之分,也只是相对意义的,即专门性期刊之专,是相对于综合性期刊而言的。”“按期刊内容的性质分类,还可以根据科学的两大门类划分为自然科学期刊和社会科学期刊两大类。”[4]徐柏容.期刊编辑学概论[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P62)中外这两部著作的观点,反映了不同社会环境下认识的差异。行政方面对期刊的分类,由于一些国家没有专门的出版管理部门,无法找到政府的看法,也即官方的分类,但在我国,对期刊分类是有一套完整体系的,这在国家相关管理部门的相关文件中有清晰的表述。我国是将期刊分为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两大类,其下又划分出若干小类。年鉴无疑属于社会科学。社会科学期刊又分为七类:学术理论类、工作指导类、时事政治类、文学艺术类、综合文化生活类、教育教学类、信息文摘类[1]新闻出版总署教育培训中心.期刊出版工作法律法规选编(第三辑)[G].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P531)。
用这些类别对照年鉴,似乎归于任何一类都欠妥当,学术理论谈不上,工作指导不够格,如归于时事政治,这年鉴的“时”比同类远多了,况且年鉴内容也不限于政治,如归于信息文摘,但年鉴的绝大多数内容并不属于文摘。
由此可见,年鉴是期刊,但却是期刊中的“别类”,也许期刊中该新加一个类别为资料工具类,让年鉴先独占其位。或者可以这样说,年鉴的期刊类别目前仍是一个尚需研究的课题。
年鉴在期刊中的类别地位还可以从其他方面观察,在有关期刊的书籍以及相关研究中几乎都不提及年鉴,就连有关期刊史的著述也基本如此。例如《共和国期刊60年》是论及了诸多期刊的,其中涉及《中国出版年鉴》《中国期刊年鉴》,但那是引述其中的相关内容,并没注意年鉴也在期刊序列的事实[2]李频主编.共和国期刊60年[M].北京:中国大百科出版社,2010.(P155)。
近几年我国年鉴数量是增多了,据《中国年鉴网络出版总库》信息,其收录的正式出版的各类年鉴计3274种、27513本,但这仍未必是全部。目前年鉴从出版方式看,有三种情况:一是作为期刊出版,如《中国期刊年鉴》《山东年鉴》;二是作为图书出版,由图书出版社申领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如《山西年鉴》;三是作为内部资料印行,不是正式出版物。这些只是由于现行出版相关政策下形成的不同,但无论是何种情况,都改变不了这种出版物在根本属性上应为期刊的本质。
编辑这一概念,在出版领域有两方面的内涵,一为创作者的编辑,一为出版者的编辑。虽二者本质上都是整理、加工,但却有明显区别:创作者的编辑是确定主题,选择素材,编排成序,构成编辑作品;出版者的编辑是对已经构成编辑作品进行加工,修正其不符合出版规律之处,并使其完成复制(印刷或其他方式)传播于社会。在书、报、刊的编辑中,虽都属于出版者的编辑,但侧重点是不一样的,如各找一个词来概括,书为审编、报为采编、刊为选编。审编的“审”是对稿件也即作品进行科学分析和价值判断,在肯定之后的基础上进行出版的编辑加工。这里需要注意所谓价值不是作品价值而是作品的出版价值,二者不可混淆。采编的“采”是采集信息,以往的说法是采访新闻,将采到的内容进行编辑加工,包括直接写成报纸可用的稿件。选编的“选”是选择主题、选择作者、选择作品,然后进行排列、组合及其他编辑加工。
明确出版物编辑在内涵上的区别,然后以此维度去观照年鉴,不难看出,年鉴同样有编辑过程,这一过程既有期刊特点又有报纸特点,其中含有年鉴编辑主体自身去搜集信息整理素材的过程,这是与大多数期刊不同的,不仅如此,与一般期刊相比,年鉴编辑者不仅要进行年鉴总体框架设计(这类似于期刊栏目设计),而且需直接撰写或改写许多内容,这就不单是出版者的编辑工作而是近乎创作者的编辑工作了。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种方面的因素,人们将年鉴的编辑称为年鉴编纂。编纂一词绝大多数情况下用于某些书籍的编写工作,如百科全书、辞书、实用手册之类,当我们讲年鉴编纂时自然极易与编书联系起来,这恐怕也是许多场合将年鉴误归属于书籍的原因之一。
书和刊有相似之处,书刊的编辑自然也有相似的规律。这里用规律一词是有些勉强的,有人认为只可称为原则、法则之类而够不上规律,其实什么叫“规律”,不同的学术著作以及工具书有不同的表述,如果我们用简单的思维去理解,规律无非是在某一事物中各部分之间的变化关系,不遵循其变化关系就会导致事物异化与变质。也就从这一认识出发,可以对书刊的编辑工作总结出几条较为正确的做法,姑且称之为编辑规律。
书刊的编辑规律可以表达为四句话:多就少改、改必有据、意味不变、因类而异。但这一规律的适用前提是主体为有资质的编辑(指人),客体的成熟的作品(文稿及其他),偏离这二者,则是另一回事了。
“多就少改”是指对文稿尽量保留原样,任何作品(文稿)都是作者劳动的结晶,出版编辑要有一份尊重之心,要尝试站在作者的角度考虑。只要不是政治错误,就应允许作者按自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编辑加工是改“对”,纠正作者文稿中的常识性、技术性疏漏;不是改“好”,尤其不能改为编辑自我认为的“好”。
“改必有据”是指凡对文稿进行修改,必须有依据有出处,必要时需查阅工具书。原稿有不合传播要求之处(如计量未按法定单位使用等)必须改正,但切不可仅凭编辑个人的所学所知以及个人好恶任意修改。
“意味不变”是指编辑加工既要保证作者原意不变,又要保证作者的原味即语言风格不变,不能随便将编辑的意见强加给作者,对作者有意或无意表现出的表述风格特别要给予保留。简言之,不能把“一株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改成“有两株枣树”[1]鲁迅.秋夜[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6.(P241)。
“因类而异”是指不同类型出版物有其特定的体例及表述方式,少量的更有严格标准,作者可能未掌握标准,但编辑必须要求作者按标准写作,必要时编辑直接修改,例如书籍中的百科全书、词典。在期刊中年鉴也属于此种情况。
任何事物在具有矛盾普遍性的同时还有矛盾的特殊性,书刊编辑的一般规律并不能完全涵盖年鉴的编纂,作为期刊中的一个特别品类,年鉴编纂还呈现出自身的特别之处,这种特别之处可归纳为四点。
(1)工作身份的双重性。一般书刊的编辑面对的是创作者已完成的作品,年鉴编辑者面对的并不是创作者已完成的作品,需要做的是将一大堆素材整理加工使其成为构成年鉴的作品,然后再按设计好的框架将其组合、排列从而形成一部年鉴,所以,从出版学的维度看,这既有创作者的劳动又有编辑者的劳动,年鉴编纂者自然具有了双重身份。另一方面,我国目前的年鉴大多由行政管理机构主持编纂,年鉴实际编纂者同时是行政机构的工作人员,往往还会兼任机构其他工作,这是双重身份的另一体现,虽然这不是主要的。
(2)基础稿源的局限性。一般书刊的作者中有相当数量是主动提供文稿的,完成作品(包括科技论著)是他们既定工作的一部分,但年鉴有主动供稿的作者吗?没有。年鉴的基本资料或者说基础素材全由年鉴编纂者去组织,去约请相关方面的相关人员提供。所以可以说,一本年鉴的一批作者基本是“业余”作者,为使其提供的稿件有一定质量,年鉴组织者要额外增加培训、辅导的任务,这在其他类期刊是几乎没有的,其他期刊也会搞研讨会、笔会之类活动,但那是为了抓到优质的文稿,“业余”水平的作者是不会被邀请的。年鉴的这种局面决定了基础稿源有着先天的局限。这种局限性还有另一方面,就是连组稿渠道也是固定的,某方面的内容只能找某方面的行政管理机构去收集或组稿。在中国历史上,曾有民营出版单位主办年鉴的先例,如上海申报馆的《申报年鉴》、商务印书馆的《英文中国年鉴》,长的曾有六七年时间,其运作方式如何尚未见到相关记载,而当今中国的年鉴则几乎全是由行政管理机关主办,也即俗称“官办”。年鉴内容也只能找相应的“官方”去提供,即使来稿质量欠佳,也只能通过编辑加工甚至提高,而没有另外选择渠道的可能。
(3)既成体例的规定性。对于绝大多数期刊,是没有固定体例的,期刊是多篇文章的组合,这些文章的主题、题材都会有不同。曾有研究期刊的著述说期刊是“多名作者多样文章的组合”,这话现在有一半不对了,改革开放之后我国出现了只有一位作者的期刊,就是《童话大王》,这在世界期刊史上开了先例。不过说期刊是“多样文章”还是对的,一个作者在一本期刊上也写不同体裁的文章。年鉴与一般期刊不同,一般期刊可以分多个栏目,栏目各自独立,减少某个栏目或减少某几篇文章基本不影响一本期刊;而年鉴不同,它无论分几个部分(或者说类目),各部分是结合在一起构成年鉴整体的,随意去掉某一部分将造成年鉴的残缺,在这一点上,年鉴与书籍有相似之处。
一本年鉴是一个整体,就必然形成相对固定的编排方式和应包括的内容,也就是体例。这种体例会因年鉴本身范畴不同而有区别,但同范畴的年鉴则是基本相同的。这种固定体例的形成有约定俗成的原因,在我国近年来更是国家年鉴指导管理机构进行权威引导的结果。以综合性年鉴为例,诸如框架设计、内容选择、资料记录、条目设置、专文附录、检索系统乃至语言表达都已形成一定模式。
有些期刊对稿件也有规范要求,如学术期刊、科技期刊,但那主要针对的是每个单篇,多数作者也会基本做到规范。而年鉴是讲究整本规范,如果说一般期刊的主要内容体现为多人所写,那么年鉴的主要内容却要体现为“一人”所写。
(4)传播途径的单向性。出版是大众传播的一种形式,大众传播有五要素之说,即传播活动要具备传播源、媒介、阅听人、内容、效果。很显然,书报刊都是大众传播中的媒介。媒介要针对阅听人,具体说书报刊的出版必须针对读者,必须研究读者,所有成功的期刊概莫能外。读者的数量、构成直接影响媒体的发行量与广告量。国外报刊理论中讲究“典型读者”,这是一个虚拟的形象,它要集中实际读者的大多数特征。作为期刊编辑者,要能明确地描述出自己的典型读者,包括年龄范围、文化程度、经济状况、生活环境、阅读目的、阅读时间等等。我国的一些影响力大的期刊均有其可描述的典型读者。但是对于年鉴,则难讲了,事实上,作为完整意义上的年鉴读者可以说基本没有。《地方综合年鉴编纂教程》是由中国地方志指导小组办公室年鉴处组织编写的,这本书中也讲“在实际生活中,系统阅读地方综合年鉴的读者极为罕见”[1]杨军仕,王守亚.地方综合年鉴编纂教程[M].北京:方志出版社,2016.(P13)。这种情况是年鉴性质决定的,即使年鉴自身内容再重要、编纂质量再高,也无助于改变这种现象,因为年鉴本身不同于其他期刊,它不是供“读”的,而是供“查”的。在一些有关年鉴的论述中(例如前面提及的两本)对年鉴的作用都罗列了若干,其实根本上只是两个词:存史、备查。所以用更直接的话说,年鉴只有使用者,其主体是相关的研究人员与文秘人员,他们不是在读而是在使用。
由于不存在一般意义上的读者,也就不存在读者的反馈(有的传播学著作称之为“回报”),就是说基本不存在阅听人向媒介的生产者陈述对媒介的意见、建议、看法。在大众传播活动中反馈是很重要的,有了反馈,大众传播就有了传播源与阅听人的互动,这形成传播途径的双向性。一般期刊的编辑者,无论自觉与否,都是十分重视读者的反馈的,而且会据此改进或修正期刊的方针、内容,往往在期刊上也会设置“编读往来”“回音壁”之类的栏目。对于学术期刊,编辑者更注重影响力,这表现在影响因子的统计、核心(或其他名目)期刊的遴选等等,这从广义上讲,也属于读者的反馈。而这些,在年鉴领域是看不到的,于是,从传播方向上看,年鉴呈现的是传播途径单向的特征。
除了这四点特殊性,年鉴编纂中是否还有其他特征,可能还有。
研究年鉴的特殊性是必要的,因为,只有认识某一事物的特殊性,才能很好地对待它。“对于物质的每一种运动形式,必须注意它和其他运动形式的共同点。但是,尤其重要的,成为我们认识事物的基础的东西,则是必须注意它的特殊点,就是说注意它和其他运动形式质的区别。”[1]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7.(P283)年鉴的特殊性,决定了年鉴编纂中需要注意和解决的问题,例如编纂者的自觉提高意识、自我约束意识等等,由此而对年鉴实践进行关注和探讨,则不仅对编好每一本年鉴是必要的,对于年鉴学的学科建设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