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体小说的当代剧场化叙事策略探析
—— 评舞台剧《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

2022-03-24 19:28:20张汝杰
剧作家 2022年5期
关键词:法拉奇戏剧舞台

■ 张汝杰

1975年12月,意大利妇女为争取流产自由的权力举行大规模的、全国性的示威游行。在这种社会背景下,《欧洲人》杂志的总编指派意大利女记者、女作家奥里亚娜·法拉奇(Oriana Fallaci)写一篇有关人工流产的文章,法拉奇由此写出了一本带有时代烙印的自传小说《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虽然写作动机生发于意大利的自由流产运动,但是这本书却跨越社会事件、种族、地域、时间的羁绊,通过与腹中孩子的书信对话探寻生命旅程意义。这种思考在近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依然能对当下的读者产生独特的文学抚慰。

2021年12月24日晚,改编自同名小说的舞台剧《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D6空间首演。导演周可设计用三名女性演员共同扮演小说中的“我”,构成平行世界中的女性群像,同时三位女性演员也扮演故事场面中的他者。舞台叙事将故事性表演和解构性叙述相结合,在剧场空间内进行一次关于生命旅程意义的思考。本文就舞台剧《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的舞台叙事建构进行分析,探究这一由女性的意识流为主体构成的书信体小说从文学叙事转换为舞台叙事的具体策略。

一、平行世界中的女性群像

《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中对书信体小说做出以下定义:“书信体小说(Epistolary Novel)是由一个或几个人物写的书简来推进叙述的小说。它的优点是:作者不用介入小说情节,但有机会描写人物的感情和反应,进而提供情节的直接感。”[1]《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借助书信体小说的内心透视和自我剖白的方式,带读者体验作者奥里亚娜·法拉奇自我经验视角中未婚女性在孕期所面临的社会环境。原小说中的叙事时间从第一人称“我”得知怀孕为起点,以胎儿的生长时间为故事发展时间,直到胎儿六个月时死去结束,叙事时间将母体“我”和胎儿捆绑在一起。

《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的原生文本中“我”的社会身份是多重的,“我”是母亲、是记者、是恋人、是朋友、是女儿。在进行文学文本到舞台演出的转换时,导演设计由三位女演员共同扮演小说中的“我”:短发造型的女演员黄芳翎独具成熟干练的气质,由她承担职业女性的叙述视角部分;麻花辫造型的女演员麦朵年轻热情,由她承担单身妈妈的叙述视角部分;气质清冷的女演员沈佳妮担任“我”的反思叙述部分,还承担出现在“我”身边的人物,如丈夫、上司、女医生等,这些角色更像是经过“我”的感性认知折射出的、变形的形象符号。三个女演员在舞台上的并置构成平行世界中的女性群体声音的发出者,她们用女性的身体叙述不同年龄、不同经历的女性相似的困惑,坚强面对似乎成为她们共同的选择。而这三个女性形象的形成,也是女性在社会中的整体命运的映射。胎儿的父亲在面对胎儿的问题上始终是逃避的——得知胎儿的存在,他像逃兵一样躲了两个月;胎儿死后,他又蜷缩在舞台上小声抽泣。他是一个缺失男性担当的父亲形象,这就迫使女人们独自负起责任。

舞台演出采用倒叙的方式,以“生命的陪审团”一场开始,男医生、女医生、胎儿的父亲、女性好友、男上司、“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出庭表决“我”是否犯下致胎儿死亡的谋杀罪。这些人物形象以投影的方式投放在舞台中央的白色帘布上,呈现出的人物陈述画面时而推进呈现特写画面,时而信号被干扰呈现模糊的画面,这种不确定性交代了这一场审判是“我”脑海中的虚构画面。紧接着白色帘布被三个方向的“我”拉开,叙事时间倒回到“我”发现怀孕开始,经历过现实波折和内心挣扎,到得知胎儿死亡,最后叙事时间倒回演出开始的审判场面,胎儿发出证词结束演出。在演出开场审判一场,男医生、女医生、胎儿的父亲、男上司、“我”的好友、“我”的父母各执一词,这场看似存在于意识中的审判实际上反映了当时欧洲多国对流产妇女进行法律审判的事实。“我”在怀孕过程中,只感受到女性好友和父母的关怀,其他人包括孩子的父亲,都对“我”和胎儿态度冷漠,“我”甚至因为未婚母亲的身份而遭到孤立。一旦流产,周遭的人物又冠冕堂皇地站在审判席上充当法官和证人的角色评判“我”,这一场景的设置实际上是女性站在原告席对女性被迫为母、对当时欧洲女性没有生育权力自由的控诉。舞台演出中设计了一张病床,将“我”在病床上的检查过程进行故事场景的多次重复再现,实际上是进一步对女性需要独自承受生育责任的赤裸呈现。

二、非自然的胎儿叙述声音

非自然叙事研究的领军人物布莱恩·理查森(Brian Richardson)在《非自然叙述声音》中认为:“就像当代小说一样,当代戏剧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人性化的叙述者,创造了超越和颠覆个体意识界限的非自然的叙述者。”[2]在小说《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中就存在一个“超越和颠覆个体意识界限的非自然的叙述者”——死去的胎儿。在小说的第24节,已经死去的胎儿作为“我”是否有罪的证人发言,构成对全篇“我”的书信的回应:

妈妈!让我说话,妈妈。不要怕。千万不要怕那真相。何况它已经给说出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说出了真相,你是清楚的。正是你,教我说,真理是由许多不同的真理构成的。那些谴责你的人是对的,那些为你辩护的人也是对的;那些赦你无罪的人没错,那些判你有罪的人也没错。但他们的判词都不算数。你的爸爸妈妈说,人没法走进别人的心灵,唯一的证人是我,他们是对的。只有我,妈妈,才能说你既杀了我,又没有杀我……[3]

书中这一段死去胎儿的叙述跨越生死边界、超越知识限定、违背生命经验顺序,胎儿将在母腹中得到的每一丝细微的感受进行消化,他(她)用六个月的生命时间默默感知这个世界,最后用一种成熟的口吻和辩证的思维说出他(她)的思想。胎儿恰恰占据主导情节的角色,正是胎儿的出现打乱了“我”的生活节奏,“我”的情绪、身体激素、人际关系都与胎儿的成长变化息息相关,但胎儿这一主要角色却始终处于被支配、被忽视的边缘地位,“我”敏感地注意着周围人的眼光,要强地不愿错过工作的机会,肆意地发泄着自己情绪,唯独没有从胎儿的角度考虑过他(她)的感受。这一节中隐身的胎儿出场发声,跳脱出通篇写实的边界。正是这一微弱的发声让读者跟随“我”的反思认识到生命从一出现就应该获得被尊重的权力。

在《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的舞台演出中,胎儿的视觉形象是投影中显现的模糊黑影,是盆栽里的一棵小绿芽,是母亲手中的一枚蛋,是高举的球形灯,是纷纷落下的红色圆球。这些形象从小到大、从个体到群体,都是生命具象化的视觉形象。但这些形象仍是无声的,远不能传达生命的神秘和跃动。为强调胎儿既是受述者又是叙述者的双重身份,导演在舞台空间的左侧安排供手碟演奏者现场演奏的空间,每当舞台上出现胎儿的投影时,每当母亲和胎儿对话时,手碟神秘、空灵的声音就会响起,就像未出生的、却已经拥有生命的胎儿发出的声音。每一段手碟演奏的乐声各有不同,正如小说中的“我”所说,“地球上所有精子和卵子的所有可能的结合都不能再造出一个新的你”[4],每一个生命个体都像演奏的乐声一样,具有不可重复性。演出最后,三名女性演员共同完成胎儿的台词叙述,同时通过身体传递球形灯,构成一种生命生生不息的循环样态。

三、故事性场景和解构性叙述并置

将书信体小说予以戏剧化舞台搬演的重要一环,是依托原著所提供的角色人物及其所处环境,以“场”“幕”为单位,营造角色在具体情境中所能发生的对话式人际冲突场景,用新结构的故事性场景,减弱书信体的叙述性特征。小说《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尽管通篇由“我”的意识流构成,但也可将全书粗略划分为四个部分:“我”的叙述、故事性人际场景、“我”的梦境、四个寓言故事。曼弗雷德·普菲斯特在《戏剧理论与戏剧分析》中指出主戏剧层面之下包含着第二戏剧层面,这一往主戏剧层面嵌入次戏剧层面的过程可以不断重复,构成第三、第四等戏剧层面。导演确立“我”的叙述为主戏剧层面,人际场景再现、“我”的梦境的展现为并列第二戏剧层面,四个寓言故事以边叙述边表演的形式构成第三戏剧层面穿插于主戏剧层面之中,构成故事性场景再现和插入解构性叙述并置于舞台之上的演出方式。

主戏剧层面的“我”的叙述由三名女性演员按照各自的气质区分,进而承担不同的女性角色叙述部分。第二戏剧层面采用两种舞台风格,“我”遇到的人际场景事件部分是在简洁的舞台布景中进行故事性场景再现,而“我”的梦境则采用怪诞的舞台风格进行呈现。原小说中“我”确诊怀孕后,在恐惧、不安、犹豫不定的情绪推动下,做了一系列荒诞的噩梦。在舞台演出中表现噩梦一场,导演设计在晦暗的舞台灯光映照下,身着玩偶服装和戴着面具的演员扮演着梦境中出现的奇异形象,这些形象动作夸张,这种表演方式恰恰凸显了梦境场景的奇幻色彩。舞台演出中,导演采用边叙述边表演的方式,将寓言故事进行舞台化呈现。如在讲述小姑娘和木兰花的故事时,舞台后方投影出现大株木兰花树的影像,短发造型的女演员黄芳翎坐在打字机前,一边叙述故事一边打字。演员麦朵扮演故事中的小姑娘,沈佳妮扮演故事中阳台上的女人。舞台上三面悬挂的白色布帘恰好像是故事中晾晒的衣服,白色布帘被风吹起,沈佳妮跟随黄芳翎的叙述,在帘布后惊慌地逃奔。故事结尾女人被男人从阳台上摔下楼后,后方屏幕的木兰花瓣一片片凋零,舞台通过边叙述边表演的方式将这个悲剧故事展现在舞台上。

原小说中的四个寓言故事看似旁逸出怀孕事件的主线,实际上这四个故事都是作家法拉奇的亲身经历,但作家将自己隐身于故事之后,以讲述故事的口吻讲出,将这四个故事虚构化,拉远故事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拓宽全书主线怀孕事件的写作意义。小说中的第四个寓言故事,渴望拥有月亮尘土的女人就是曾报道国家宇航局登月计划的法拉奇。作家将这个故事穿插在工作旅途的结尾,独自开车的“我”腹痛难忍,给胎儿讲述月亮尘土的故事。舞台演出中演员黄芳翎用一种忍耐疼痛的声音缓缓讲述着故事,沈佳妮扮演故事中的女人,她半跪在床前,对着麦朵扮演的去过月球的男人苦苦哀求,求他能给她一点月亮上的尘土,女人卑躬屈膝的哀求姿态,和坐在高处高傲的男性姿态形成一副静态讽刺画。最后疼痛难忍的讲述者“我”匍匐在地上说道:“孩子,你就像我的月亮,我的月亮尘土。腹痛加剧,我不能再驾驶了。”[5]在这一场景中,即将失去孩子的“我”的场景时空和哀求月亮尘土的“我”的场景时空并置,月亮尘土的具体所指就变得模糊不清,含义也就被扩大化。故事中的木兰花、巧克力、美好的明天、月亮尘土,包括孩子,都是“我”所渴望的,但是“我”却抓不住、得不到这些渴望。作家通过四个寓言故事的讲述,思考孩子成长后是否也会和“我”一样,经历失望之后带着悲观怀疑的目光审视这个社会,审视个体的生存处境。

四、结语

小说《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用女性身体组建一个由女性特质和女性意识搭构的故事。读者在阅读“信”时,也正是与作者对话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读者只能从女性视角来理解作者,这也是这本书信体小说的价值所在。在舞台演出中,导演设计用三名女演员共同扮演“我”,这是在事业和孩子中选择的“我”,是在自我和孩子中盘旋的“我”,是在经历过生命的体验后思考要不要再造一个生命的“我”,是渴望拥有一个生命却又失去的“我”,这些“我”共同构成平行世界中的女性声音的发出者。怀孕事件的主叙事层下穿插的故事又使得小说带有一种寓言性,这种寓言性使得整部小说又超越了女性的叙事视角,凝聚了作者的现实经验中对爱情、弱者、阶级、权力、梦想的思考。在舞台演出中,导演设计主戏剧层面以演员叙述为主,通过再现故事的场景和叙述的结合并置将次戏剧层直观展现在舞台上。演出结尾,经历过与胎儿的生命对话,“我”不再犹豫,抛开自我的悲观和怀疑。导演设计让三位女演员将舞台三面的墙壁纸撕开,无数的红色圆球纷纷落下。这些圆球正像从虚无中逃逸而出的生命的灵光,从舞台后方跃动而出。这一场景也凝聚了舞台剧的演出主题:无论前程如何,启程、拥有生命总胜于虚无。

注释:

[1]林骧华主编:《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9年,P318

[2]Brian Richardson:Unnatural Voices: Extreme Narration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Fiction,Columbus: The Ohio State UP,2006,P113

[3][意]法拉奇:《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毛喻原,王康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P147~148

[4][意]法拉奇:《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毛喻原,王康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P152~153

[5][意]法拉奇:《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毛喻原,王康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年,P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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