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骐,周 青
改革开放四十多年来,激烈的市场化和全球化浪潮将劳动者从原有的阶级话语中抽离,劳动本身的价值也在资本逻辑、权力逻辑和享乐主义的冲击下受到质疑,这引发了“劳动者对自我现有的劳动和生存状况是否认同的追问”[1]。近年来,屌丝、社畜、佛系青年等指涉劳动者身份的流行语在各类媒介中接力狂欢,反映了现代化进程中的群体焦虑和符号抗争,为回应劳动者身份认同问题做出了尝试。方兴未艾的“追梦人”和“打工人”作为一组语言构式相同的身份修辞,切中了“中国梦”宏大背景中的个体使命和焦虑,更是受到了大众媒体、商业资本和政府宣传的热捧,成为劳动者重建身份认同的重要话语资源。
尽管自启蒙运动以来,身份长期被看作“自我的计划”,个体被视为能自我决定和自我解释的主体,但在文化理论的“话语转向”后,身份被重新理解为话语建构的产物,也就是说,“所有意义并不存在于自我,而存在于被诸如语言等符号系统中介化的一系列表征里”[2]。作为媒介话语的“追梦人”和“打工人”,既契合了转型中国的时代主题,又映射了当下劳动者的真实处境,各有侧重地为劳动者提供了不同的身份意义系统,并建构了相应的行为模式,由此催生了劳动者身份重塑的典型性文化传播样本。
更为重要的是,“身份总是在一定场域及互为竞争的文化话语流中被建构和安置的”[3],因此,“我们都是追梦人”的奋斗者宣言和“打工人都是人上人”的守望者自嘲之间的辩证互动,即这两种身份话语相互依存、制约、转化中蕴含的意义势能,为我们阐释劳动者身份认同的形成机制及其话语实践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具体而言,“追梦人”和“打工人”话语是如何出现并流行开来的?它们分别体现了怎样的社会文化意义,又给劳动者建构了何种身份认同?如何把握它们之间的关系及其对劳动者身份的影响?这些问题都将在本文得到讨论。
话语不会凭空出现,它总是在特定的社会情境中被制造出来,“语境在生产和理解话语中扮演根本性角色”[4]。“追梦人”和“打工人”话语的出现与我国转型期的社会现实格局、劳动者的经历认知和情感体验以及大众媒介的功能需求都有着内在勾连。分析这些维度的语境,我们可以窥探这两种劳动者身份话语的社会文化背景及其对劳动者群体身份意识的影响。
首先,从社会现实的视角来看,中国深刻的社会阶层分化推动了多元角色与多元话语的形成。在社会分工层面,随着所有制改革、技术变革升级和对全球产业链的深度参与,劳动被分解为越来越多的部门和种类。这在提高生产效率和促成新的社会秩序的同时,也导致新的社会位置迅猛增加,原有的单一的劳动者群体逐渐裂变为不同的社会角色。在资源分配层面,市场机制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国家从一个“高度集中、相对同质性的社会结构体系逐渐向资源、地位、机会和利益相对分散、相对独立的结构体系转变”[5],多元利益群体的形成又进一步促使社会结构的碎片化。伴随着“各种身份制度的衰落与解体,新的分层体系的形成”[6],劳动者逐渐从阶级的和集体的话语束缚中解放,不再根据体制或单位的总体性来安排自己的生活,而是基于权力和利益格局中的不同位置形成了对社会不同的理解和解释方式。“追梦人”和“打工人”话语淡化了机器大工业生产方式和生产资料占有关系的宏观结构,转而聚焦个体的教育、职业、财富,甚至生活方式的微观叙事,极大地拓展了“工人阶级”话语对社会现实的解释张力,迎合了劳动者的多元身份想象和诉求表达的需要。
其次,从个体的视角来看,“追梦人”和“打工人”话语回应了劳动者的心理认知。社会认知理论的话语观认为,“社会结构、社会状况的属性和参与者的社会属性不会客观地或因果地影响文本和谈话,这种影响是被参与者的主观模式中介化了的”[7]。也就是说,话语应该被理解为一种与主体观念和情感相关的认知结构,而不仅仅是对现实的机械反映。“追梦人”和“打工人”跳出了血缘、地缘、业缘的规定,不指涉具体的工作内容。所以,“追梦人”既可以是科学家或驻村干部,也可以是快递小哥或环卫工人;“打工人”则是包括搬砖工人、白领、创业者在内的一切从事脑力劳动及体力劳动的人。他们的认同建立在“一种独特的生活意识,一种无须表达的经验共同体”之上,雷蒙德·威廉斯称之为“情感结构”[8]。“情感结构”强调了一种“冲动、克制和语气的元素,尤其是意识和关系的感情元素”。在对社会转型的文化阐述中,它更推崇“活生生的、被感知的意义和价值”而非“业已正式确立的系统的观念”[9]。因此,“追梦人”在自我鼓励中乐观前行,奋斗、进取、自信的生活体会让他们有同舟共济之感;而“打工人”在“996”作息、机械“搬砖”、房贷车贷中艰难求生,吐槽生活和自嘲解压的共同经历让他们抱团取暖。正是这种具体可感的经验领域,让“追梦人”和“打工人”话语为劳动者的身份建构铺设了细腻的纹理。
最后,从媒介的视角来看,“追梦人”和“打工人”迎合了媒体不同导向的需要。“追梦人”和“打工人”作为流行话语在我国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改革开放以来,以追梦为主题的文艺作品和反映打工生活的文化作品层出不穷,歌曲《追梦人》和电视剧《外来妹》更是家喻户晓的时代经典。但这两种话语真正成为劳动者生存状态映射并表征其身份认同问题,则离不开大众媒体的介入。一方面,马克思主义新闻观认为,新闻是重要的社会意识形态,社会主义新闻舆论事业“不仅是党、政府和人民的耳目喉舌,而且是动员群众、组织群众的重要舆论工具”[10]。这就决定了我国新闻媒体除了要传播社会变动的事实, 往往还怀有自己特定的“传播性意图”。因此,通过对新闻事实进行选择和加工,有倾向地弘扬劳动者的社会主义建设者主体地位,将劳动活动建构为国家意志指导下的社会建设活动,是媒体发挥宣传职能和舆论导向作用的必然结果,带有鲜明的建构论色彩。另一方面,大众媒介负有监视环境的功能[11],它需要基于公共利益,“用事实说话”,及时把握内外环境变化,发现和反映问题,引起社会重视,起到“瞭望哨”的作用。劳动者群体在社会转型期的命运不仅关联社会改革发展,更牵涉千家万户的民生福祉。大众媒介对劳动者身份的关注就是力图为这一社会现实问题提供镜像呈现,体现了反映论的一种功能属性。
总之,“追梦人”和“打工人”话语的流行有着深刻的社会根源,它们观照了共同的社会历史和个体经验,在大众媒体的推波助澜下,成为多元文化中指代劳动者集体意识的共同能指,并且作为一种话语实践,形塑着劳动者的认知和行为。
话语常常以隐喻的方式呈现,隐喻“被说话者挑选出来以在特定语境中实现特定的传播目的,它不是预先确定的亲身经验”[12]。事实上,隐喻无处不在,它构成了我们语言、思想、行为的概念系统的基础。本质上说,隐喻是“通过另一种事物来理解和体验当前的事物”,它是系统性的概念模式[13]。劳动者如何建构身份认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如何定义劳动,因而将劳动表述为追梦还是打工,说到底是一种隐喻建构的话语选择。
“追梦人”和“打工人”话语通过不同隐喻为劳动预设了不同的行动定位。梦是神秘难测的,由于“中国梦”常常习惯性地被比作旅途、建筑等[14],所以“追”这一动作也相应地含有跋涉、建设等具体的指向意义。“追梦人”话语通过隐喻的方式在劳动与我们熟知的动作概念“追”之间建立起了投射关系。于是,在“中国梦”的语境中,劳动是对远方的跋涉、对大厦的建造、对胜利的夺取,它被赋予拼搏、效率、竞争、攻坚、牺牲等逻辑。这样一来,“追”的隐喻不仅让劳动这一抽象的认知域清晰可感,而且弱化了劳动的谋生属性并突出了其创造精神。因此,“追梦人”的劳动并不着眼于短期利益或人际关系的计较,而是关注长远计划和美好愿景的构建,它“不仅成为获得成功、改善生活的渠道,也是人们实现人生理想、创造社会价值的寄托”[15]。
“打工”虽然本意为从事工作,但它重在强调出卖个体劳动力换取报酬的商品化行为。在市场经济和全球竞争的背景下,“‘打工’意味着劳动者不再受到国家的全面庇护,它是临时性的劳动,会被任意解雇的劳动,并且是随时可能被更低价格的劳动所替代的劳动”[16]。因此,“打工”总是与技术含量低、劳动强度大、收入水平低、安全保障差的工作联系起来。尤为关键的是,“打工”将劳动者分割在不同的流程和环节里,他们的进步需求、社交需求以及对工作的掌握感、对社会的贡献感都被不同程度剥夺,这种情形“看似提高了工作效率,实际上造就的只是更为懈怠、更为痛恨工作的工人”[17]。因此,将“打工”作为劳动的隐喻,实际上是将劳动建构为一种机械、艰辛、无奈的谋生活动,而劳动者也被物化为生产机器上的零件。
谋业与谋生行动逻辑差异的背后隐藏着“追梦人”和“打工人”话语对劳动价值的不同态度。“追梦人”珍视崇高信念胜过物质利益,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用完满性、应然性、终极性的标准来评价客观事物和现象,乃至改造客观事物和现象”的理想主义的主张和行为[18]。当代中国的理想主义话语根植于中国近代以来对现代化社会建设的不懈追求之中,它坚持“进步主义的历史观”,坚信人类社会能摆脱“一切奴役与束缚”并实现“完全的自由解放”,它建构了关于现代性的宏大叙事[19]。显然,“中国梦”就是对这亿万中国人的历史祈盼和当代追求的高度概括。它把个人幸福、国家富强、民族复兴联系起来,不仅为现代化社会建设提供了合法性,而且提出了对个体价值和民族命运的终极关怀。从这个意义上讲,劳动不仅仅是获取生产和生活资料的手段,更是理想主义精神下实现家国梦想的历史逻辑。
然而,随着社会个体化程度不断加深,个人利益的正当性和自我的主体性意识进一步增强,人们开始摆脱超越层面的束缚,转而“为自己而活”,同时,国家从国民私人生活领域全面退出,个体不得不独立面对日常生活并承担更多现实责任[20]。“打工人”话语的出现正是对这一生活方式转向的回应。它采取了一个与宏大叙事相反的小叙事或日常生活叙事策略,无视甚至否定了宏大叙事对历史进程的完满构想,将被长期遮蔽的日常生活重新显露出来。日常生活叙事往往与个体生活中的琐屑、平淡、平庸相联系,是渺小和微不足道的,但个体恰恰能借助这种叙事以零散化、平民化、狂欢化的方式来展现独立意志和抵抗宏大意义[21]。“打工人”话语以“搬砖”“赚钱”“人上人”等一系列日常表征为基础,通过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叙事模式表达了对私人空间的坚持以及对整体、同质和线性逻辑的讽刺和对抗,从现实主义的视角重构了劳动的社会意义。
科利尔认为,身份是文化传播的体现,而文化是“符号、意义和规范的传播系统”;“规范”作为标准化行为之所以被视作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是因为使用符号的时间、对象、强度等语境因素与使用符号本身同样重要[22]。换言之,行为规范所蕴含的语境意义构成了文化概念的关键维度,也在很大程度上成为身份建构的规则标尺。进一步说,身份认同是涉及个体对所属群体的同一性的认知的文化现象,人们通过自我分组获取社会中的结构位置,并通过基于位置的识别来进行自我和相互命名,进而以该命名的意义来规范自己和他人的行为[23]。
作为对劳动者的命名,“追梦人”和“打工人”的隐喻除了能表征劳动者的行为现实和解释其行为价值之外,也为他们提供了关于“应该和不应该做什么”的行为规范。建立在拼搏、效率、牺牲等逻辑之上的“追梦人”话语通过提出一套能充分激发个体主观能动性的行为标准,建立了有利于社会高效有序运转从而推动社会进步的行为准则。例如,《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做努力奔跑的追梦人》明确提到“奋斗”和“奔跑”是“中国人民的一种精神气质”,并将劳动者置于经济结构优化升级、科技创新、绿色发展、全面小康的大背景中,提出“等待和迟疑,只会错失机遇窗口;奔跑和奋斗,才能引领时代潮流”的告诫和期待。这个准则强调了“每个人向着美好生活的奔跑,都是在为国家的前行助力”的导向[24],把劳动者的社会关系放在个体、国家、民族的命运共同体框架内进行设计和调控,提出了劳动者作为“追梦人”应遵循的行为目标和行动范围。
而“打工人”隐喻则揭示了以“996”工作制为代表的结构性制约下劳动者的行为规律,它提出了适配相对弱势地位和实现身份自洽的行为指南。例如,在新浪微博“#打工人的文案大赏#”的主题跟帖中[25],“打工人”被描述为这样的人:他“畜心积虑”,即“做了社畜之后,内心就慢慢积累了很多焦虑”;他“畜口成章”,因为“当社畜久了,各种谄媚、舔狗之类的话张口就来”。“打工人”的目标是“靠打工来交友和娶媳妇”,主张“无惊无险、又到五点”的“摸鱼”方法,戏谑地提出了不在电动车上擦眼泪的纪律要求。可见劳动者的心态十分矛盾和无奈,一方面是超长时间工作、紧张过劳的健康问题,不成比例的薪资报酬;另一方面是维持生计和实现阶层跃迁的心理压力以及担心消费降级和职场淘汰的生存焦虑,还有“害怕落后的焦虑情绪”[26]。而“打工人”话语给出了这套一边曲意逢迎、一边忍辱负重的“操作规章”,也为劳动者的尴尬处境打了个圆场。
可见,当梦想成为劳动的隐喻并为劳动注入社会价值时,“追梦人”就为劳动者提供了自我激励的正向行为规范,引导劳动者成为拼搏、进取、自信、乐观的话语主体;而当打工成为劳动隐喻并稀释了劳动的社会价值时,“打工人”的定位就构成了劳动者认知的边界和焦虑的来源,它将劳动者制约在机械服从、尊严缺失、隐忍自律的规则环境中。这些在群体内得到共享的隐喻性概念系统为劳动者提供了一套文化符码和知识结构,更确立了一套行为规范。正如德国文化研究学者奥斯曼所说,“一个群体把自己的整体性意识建立在这种知识上,并从中获得形式冲动与规范冲动,这种冲动可以使得群体能够再生产出自己的身份认同”[27]。
话语身份不是一个固定的或封闭的意义系统,它在“接合性实践”中形成和改变。接合是“一切在元素之间建立联系的实践”[28],主体的意义在接合中被部分地固定,从而获得某种主体位置即身份。但由于话语遵循偶然性而非本质性的逻辑,所以身份永远无法完全确立,意义的终极接合也永远无法实现[29]。因此,劳动者不会只以单一的方式和信念来解释和回应其结构位置,“追梦人”和“打工人”都只是对其身份的不同侧面的映射,“如果我们觉得我们一辈子有一个统一的身份,唯一的解释是我们编造了一个令人欣慰的故事”[30]。
鲍曼从“流动的现代性”的视角为劳动者对身份的不确定性提供了一种解释。他认为当代社会已不是可以按照预定模式来完成的拼图,而是一个“时间流动,却不再向前行进。存在持续的变动,而没有完结的终点”的过程[31]。从社会变迁的角度看,和以往“稳固的现代性”相比,“流动的现代性”意味着:权力运作由权威强制转向榜样引导,资本与劳动也从结合转向分离,人们的生活方式由定居转向游牧[32]。当社会场景愈加分裂和离散时,身份作为意义结构打破了原有的平面机制,变得可穿插、可叠加、可融合。在新的语境中,作为共同能指的“追梦人”和“打工人”推动了新的身份接合。
认同就是接合的过程,它往往借助“物质资源”和“象征资源”来完成[33]。对“追梦人”而言,中华民族的建筑、文物、服装以及文字、礼仪、音乐等,都是能唤起中国人认知和情感共鸣的物质和象征资源。它们以“中国梦”为框架,从百年奋斗和改革开放的“历史纵向的角度”,放眼世界和彰显自信的“中外横向的角度”,坚持个人、民族与国家梦想三位一体的“同圆角度”[34],勾勒了能被共同感知的稳定的因素,构筑了一种关于劳动者集体记忆的历史叙事,为“追梦人”身份提供了合法性背书。然而,在劳资关系、工作环境、薪资待遇、身心困境等具体问题构成主要方面的语境中,劳动者被视为工序、流程、成本甚至风险,劳动者生活中不公平和不合理的际遇被凸显,于是他们或主动或被动地放低姿态和降低人格,通过以“打工人”自嘲的方式来实现自我矮化,既写实地刻画了自身的无奈,又对被施加的结构性控制表达了一种充满愤怒又徒劳无功的象征性抵抗。
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事业中,“追梦人”成为历史传统、国际冲突、运动竞技、经济改革等话题中的共同能指,它蕴含了这样一种普遍性:对传统的普遍性感知、对历史的普遍性经验、对前景的普遍性关注,正是这种普遍性起到了协调和动员社会的作用,它是一个正向的、肯定的接合过程。与“追梦人”相反,“打工人”话语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指向、利益诉求和行动纲领,自称“打工人”的劳动者之所以走到一起,大多是因为他们基于自身弱势地位而对精英阶层的普遍疏离、基于劳动价值断裂而对宏大叙事的普遍怀疑、基于生存焦虑而对话语压制的普遍拒绝。因此,当“打工人”成为一个共同能指时,它所指示的身份认同是一个负向的、否定的接合过程。在“流动的现代性”时代中,劳动者的身份认同也在不同的语境中持续滑动并结成一个个暂时性的固定意义,形成了一个动态且立体的身份系统。
尽管“追梦人”和“打工人”身份是流动的认同,但这种流动并非随意和无规律的,它既受到语境的引导和限制,也是劳动者主动选择和积极建构的结果。霍尔认为,既然身份认同是由话语建构起来的,那么也可以通过建构自己的话语来塑造人们所期许的身份认同。于是主体被赋予了高度的能动性,问题由“我们是谁”转向了“我们想成为谁”[35]。劳动者的身份认同问题也就成了劳动者如何建构其主体的问题,即采取何种信念立场来解释并回应其现实处境的问题。斯威德勒的观点与此不谋而合,她认为文化是符号和世界观的“工具箱”,人们根据不同语境选择使用不同的工具来解决不同的问题[36]。如此一来,劳动者的身份建构既不取决于主体的本质归属,也不取决于作为结构的语境,而是取决于其自身的行动策略。
在此情形下,身份成为劳动者合理化其目的和行为的策略工具,其建构过程应该是沿着这一逻辑展开的:当陷入意义虚无和生存焦虑中时,劳动者通过标榜自己“追梦者”身份,可以摆脱社会对其负面认知,赋予了自己国家事业建设者的主体地位,凸显了劳动者的光荣。而当他们感受到“追梦人”话语的整合压力和效率紧张时,则会倾向于以“打工人”自居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的平庸和对结构性制约的嘲讽,实现主体的集体退场,从而以围观者而非参与者的身份来规避社会期待并化解由此产生的心理负担。例如,包括教师、律师、程序员等在内的“白领”曾经是体面工作的代名词,但随着科技应用和管理方式的改变,如今的“白领”却成为加班频繁、收入不稳、保障不全的“穷忙一族”。于是,有人喊出“打工累吗?累。但是我不能哭,因为骑电动车的时候擦眼泪不安全”“有人相爱,有人夜里看海,有人七八个闹钟起不来,早安打工人!”“你的朋友圈好久没提及星球、银河、宇宙、梦想、文学了,怎么,是不是跟我一样去打工了?”等口号,揭露了当下劳动者身份自洽中的结构性冲突,用“打工人”身份消解了教师、律师、程序员等身份的职业预期和社会压力,实现与自我以及与社会的身份和解。
劳动者身份的策略性和工具性特质根本上导源于主体的自主性和多元性。在“流动的现代性”中,主体性不是一种先验、预定或单一的意识,而是一种综合了阶级、性别、种族、城乡结构甚至虚拟社群等多维度因素的流动的主体意识。因而,劳动者与社会其他要素的接合“不再仅仅取决于宏观性、结构性、集体性的因素,而是更多地形成于日常性、行动性、个体性的社会互动和社会过程”[37]。在“追梦人”和“打工人”话语中,劳动者关注的并不是生产资料占有方式的变革,也不是权力的生产与转移,而是有关民族情感、社会治理、生活方式等文化诉求,阶级意识显然已不再是劳动者自我归类的主导因素。在这种主体性的观照下,身份接合的偶然性和随机性决定了劳动者的身份认同具备了丰富的可能。
从认知的角度来说,“追梦人”和“打工人”的身份意识互为支撑。奋斗进取的追梦精神与琐碎焦虑的打工体验共同组成当下劳动者的生活写照,它们同时或交替构成了劳动者对结构位置的理解和解释。追梦意味着对现实边界的探索,越是寻求突破,资本逻辑和权力逻辑对劳动者的规定性制约以及劳动者遭遇的困难和挫败就越为明显。而打工意味着对现实生活的坚守,劳动者在结构化的规制中越是体会到无力感和剥夺感,就越能产生拒绝落后和重塑陈规的追梦力量。以劳动为线索来看,在“追梦人”话语中,劳动具有本体论上的正义地位,它为中国梦提供效率、和谐、生态、劳动解放等维度的价值支持,构成“实现中国梦的根本力量”[38]。而对“打工人”来说,即使面临不理想的生存状态,但他们并未攻击社会,而是采取“反求诸己”的态度,相信“只有劳动才能获取”,对社会和美好生活怀抱“柔性的期待”[39],所以在“打工人”的语录里,我们除了看到劳动者对现实的妥协外,更看到他们“不卑不亢,透露出一种自嘲式的坚韧”,这是一种比佛系文化和丧文化更积极和乐观的身份认同[40]。因此,“追梦人”和“打工人”在劳动认知的光谱上并非泾渭分明的两个极端,而是以“因劳称义”的思想观念为基础实现交融共存。
从行为的角度而言,“追梦人”和“打工人”的身份认同互为条件。一方面,中国梦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家国梦,也是“每个人的梦,更是劳动者的梦”,而要让每个人都有人生出彩的机会,“首先要让劳动者共同享有劳动造福的机会”,这其中就主要包含了提高劳动报酬、维护职工合法权益、满足劳动者成长成才的多样化需求等内容[41]。因此,“追梦人”追求的是每个劳动者的美好生活,维护的是每个劳动者的体面和尊严,它是对“打工人”核心关切的正面回应。另一方面,宏观上,中国梦的本质是国家富强、民族振兴、人民幸福,但微观上,它由各行各业和各个阶段的不同目标和任务组成,它必须分解到具体的劳动目标、计划、流程等实践中,必须落实到劳动者具体的认知、情感、行动等过程中,最终成为“打工人”的日常体验。可以说,“打工人”的辛勤劳动、诚实劳动、创造性劳动为创造中国梦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财富提供了内生动力。事实上,每天都有无数“打工人”在各条战线上兢兢业业为个人和家庭打拼,他们在维持生计的同时也在自己所处的岗位为社会进步和国家发展做出贡献,通过“打工”成为“追梦”的一分子。
总之,“追梦人”和“打工人”的身份认同以及行动取向不是冲突互斥而是辩证统一的。“追梦”解释了“打工”的目的,“打工”则提供了“追梦”的路径。越是“追梦人”往往越会踏实“打工”,而越是“打工人”则越需要梦想的指引和鼓励。可以说,不存在不蕴含“打工人”个体观念的“追梦人”话语,也不存在缺乏“追梦人”共同体意识的“打工人”话语,它们共同构成了当代劳动者的身份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