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军
(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在已有的杜威研究中,从情感角度切入的讨论很少。(1)托马斯.亚历山大(Thomas M. Alexander)的论著John Dewey’s Theory of Art, Experience and Nature:The Horizons of Feeling(1987)是对杜威情感理论特别重视并深入讨论的代表。詹姆斯·加里森(Jim Garrison)的论著Dewey and Eros:Wisdom and Desire in the Art of Teaching(1997)也提出从情感角度切入理解杜威哲学思想并对这一理论在教育中的应用作了前瞻性探索。但这并不意味着杜威不关心人的情感。毋宁说,我们还不够重视杜威情感理论对解决当世问题可能发挥的作用。梳理杜威一生的写作,杜威早期撰写了《心理学》(Psychology,1887)一书并在其中详细论述了感觉(feeling),[1]若干年后发表《情感理论》(The Theory of Emotion,1894—1895)一文,并于次年发表其心理学名篇《心理学中的反射弧概念》(The Reflex Arc Concept in Psychology,1896),较为完整地从心理学视角发展了情感理论。随后,杜威逐渐离开了心理学而更多转向教育、哲学的论述。但他对情感的重视始终是其一生哲学探索的主线。他在晚期著述《经验与自然》(Experience and Nature,1925)中重新提及“情感”,并在其自然主义经验哲学集大成的《艺术即经验》(Art as Experience,1934)中有重点论述。
对于“情感”在杜威思想中的这一主线,他在晚期文论《人的整全性》(The Unity of Human Being, 1939)中如是说:
“自我的整全性被打破(disruption of the unity of the self)并不局限于医师需要治疗的病人中。它伴随着夫妻之间、父母和孩子之间、集团和集团之间、阶级和阶级之间、国家和国家之间正常关系的破裂。和理智回应、观念或抽象概念的非整全属性相比,情感性回应(emotional response)是整全的回应,而它们产生的结果也会更弥散、更持久。”[2]335
在上述引文的同一篇文章中,杜威提到,社会最严重的状况就是这种自我分离带来的关系的断裂。而医生和教师(过去是牧师)是现代职业中最能纠正这种分离的职业。他们最尖锐地面对自我整全性的破坏带来的人的身心状况的恶化,同时他们的职业有对这种关系进行修复而使对象获得自我疗愈的便利性。[2]332
杜威对情感的关注,体现了杜威对现代社会中人的境况的担忧。过度关注人的理性、外显和可量化的经验,将会带来对人的更为根本的存在性境遇的忽视。这种担忧在当代人工智能兴起的语境中,呈现出更紧迫的意义:不带情感(或者是虚拟的、提前设定的情感反应模式下)的思维是否是可能的,或者是更高效的?相应的,人工智能是否可以取代人的智能?心理学家、神经科学家和哲学家都对此富有挑战性的问题进行了回应。其中,加里森的回应综合了心理学、神经科学和哲学的讨论而具有代表性。[3]通过重新回溯杜威早期论文《情感理论》,加里森认为现代心理学、神经科学的研究成果依然支持杜威在《情感理论》中的论断,即“如果情感和动机被忽略,我们将无法充分理解思维”,因此人工智能并不能代替真实情境中人的智能,尽管前者在人类生活中可以发挥巨大作用。[3]430
回到当代教育语境中,在理性和情感二元对立的认知前提下,教育过程过度重视信息、知识和技能等理性维度,而把“情感”剔除在学习过程之外已经带来很多明显的恶果。很多学界有志之士都努力对此进行纠偏,其中朱小蔓的情感教育研究就是旨在揭示教育过程中情感发展对于培养整全人格的重要性。[4]本文尝试在杜威整体哲学发展的脉络中梳理被哲学和教育学界长期忽视的情感理论,也是为了呼应这样的努力。
本文的论述结构是:首先,简要论述杜威早期基于心理学视角展开的情感理论,这是其晚期审美情感理论的基础,同时体现了杜威情感理论发展的延续性。其次,主要基于杜威晚期著作《艺术即经验》,讨论杜威更为成熟的审美情感理论,并概括其审美情感的主要特征。最后,挖掘杜威情感理论的教育意蕴,以彰显杜威情感理论在当代可以发挥的潜在教育价值。
在本文中,杜威所说的“情感”对应英文emotion一词。通过《杜威全集》(以下简称《全集》)纵览杜威一生的论著,集中出现对emotion讨论的为早期第四卷和晚期第十卷。在《全集》早期第四卷的中文译文中,emotion翻译为“情绪”,[5]在晚期第十卷的中文译文中,emotion翻译为“情感”。[6]在当代中文使用习惯中,把emotion译为“情绪”更多指向生理和心理的角度。杜威早期的情感理论确实也是从心理学、生物学和神经科学的角度进行讨论,但杜威用“emotion”一词正是要反对当时心理学对“情感”孤立的、碎片化的解释而致力于包含了社会互动的情感,这一观点在《全集》早期第五卷《心理学中的反射弧概念》中有集中讨论。霍尔(H.Hohr)甚至宣称,“情感”(emotion)在杜威那里一开始就不是一种生物学/生理学上的表现,而是一个不断进化的文化和历史现象。[7]因此,笔者认为即使是在杜威早期著作中,emotion译为“情感”也是准确的。(2)实际上,早在《全集》早期第二卷《心理学》中,杜威就刻意区分了feeling和emotion的区别,只是没有像在《全集》早期第四卷《情感理论》一文中那样详尽地提出来,在《情感理论》中,杜威强调emotion包含社会文化心理。“emotion”所包含的历史文化内涵而非心理(私人的、个体的)的内涵在其晚期思想中尤其显著。[8]基于这一原因,本文采用《全集》晚期第十卷的译法,把杜威著作中论及的emotion全部译为“情感”,把feeling译为“感觉”。另外,杜威在早期著作中谈到这两个概念时涉及到的affect和sensation均译为感觉。在杜威晚期著作中,sense有特别的含义,故译为感知,以示区别。
在杜威早期著作中,他试图从心理学入手阐述其哲学观点,其中着力较多的部分即为情感理论。在《全集》早期第二卷《心理学》中,他主要关注的是“感觉”(feeling),而没有对“情感”(emotion)有具体展开。但在《心理学》中杜威已明确提到,感觉只有在不断拓宽和加深之后才进入到情感领域,感觉在这个过程中变得具体或具有组织性,并和行动的目的联系起来。[1]247-248《情感理论》一文为杜威1894和1895年发表于《心理学评论》(Psychological Review)杂志上的两篇文章组成。这篇文章是杜威对达尔文情感理论和詹姆斯-朗格情感理论的评论,并以此为基础建构其功能主义心理学情感理论。《心理学中的反射弧概念》1896年发表于《心理学评论》上,是对《情感理论》一文的进一步完善。这篇文章通过对心理学中“反射弧”概念的批评提出作为整体的有机体协作(organic co-ordination)机制,并在此基础上来解释感觉、情感、兴趣,这为杜威后来发展其以“经验”为核心的教育哲学奠定了基础。从杜威这两篇早期重要文论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杜威终其一生所发展的经验观的萌芽。下文主要从《情感理论》和《心理学中的反射弧概念》两篇文论简述杜威早期情感理论。
在《情感理论》一文中,杜威继承了达尔文的进化论,肯定生命不是一个外在于环境存在的有机体,而是时刻和环境进行相互作用因此总是处在行动(action)中的生命体。行动总是在环境中发生的,没有行动就没有生命的存续。观念和感觉统一在相互协作(co-ordination)的行动中,这构成了杜威情感理论的核心。在这篇文章中,杜威的情感理论是通过对生理学意义上的刺激-反应机制(stimulus-response)的重构完成的。他把观念(thought)看作一种和过去活动相关的神经和肌肉活动,感觉(affect)则是当下的运动神经反应,两者的联合形成了活动(activity)。[9]156通过强调两者联合才能产生活动,杜威明确了一种纯粹的能量宣泄(energy suddenly discharge)和情感(emotion)的区别,后者需要能量的协作(co-ordination of energy)。[9]159因此,杜威否定了“詹姆斯-朗格理论”所认为的自发的不受控制的条件反射具有情感特质。杜威认为,这种不受控制的条件反射中并没有对行动进行调节,因此不具有情感特质。比如,因为过度劳累而感觉疲惫只是一种身体的自发反应,并不具有情感特质。而儿童因为一块完整的饼干碎了而愤怒尖叫则具有情感特质,哪怕这种情感并不是成熟的情感。
杜威在这篇文章中提出,“情感”需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情感需要有明确的对象;第二,情感需要指向对象的态度。[9]161所以,情感不是一种随机的情绪(能量)宣泄或自发反应(idiopathic discharge),而是具有指向性或目的性的。情感总是需要行动来协调某个反应,并通过进一步行动来完成一个动作(act)。[9]164杜威进一步说,情感中包含了对目的的反思,从而有机体的神经和肌肉运动转化为意识(consciousness)。如果没有这一意识的发生,我们只能说“感觉”(affect/feel)发生了,而不能说产生了“情感”(emotion)。[9]169
和詹姆斯强调“作为内在状态的情感”不同,杜威更加强调“作为行为的情感”:“行为模式是首要的东西;观念和情感的激发是在同一时刻形成的;确实,它们代表刺激和反应在协作中的张力,这种张力构成行为的模式。”[9]174这里的“行为模式”,指的就是刺激和反应之间发生张力并进行协作的行动。在这篇文章中,杜威对协作的行动(co-ordination of activities)的强调已经很清晰地呈现出来。他认为,刺激和反应并无先后之分,刺激和反应是在行动的相互协作中同时发生的,它们为了同一个目的而互相调整,统一在一个行动中,[9]181杜威这一论述超越了达尔文情感理论和詹姆斯-朗格情感理论关于刺激—反应的二元关系。(3)达尔文认为,刺激(stimulus)带来内在感觉状态(affective state)或感觉反应(sensori-response),然后身体发生反应(或神经和肌肉应答反应,motor response)。詹姆斯则认为,刺激首先带来身体反应,然后才有内在感觉状态发生。杜威认为,两者并无先后之分,是同时在协作的行动中发生的。只有通过行动的协作,才能产生包含了意识的对象,刺激和反应才能摆脱自发的无意识状态,产生情感。杜威在文中举了人遇到熊的例子。只有在人产生了“熊是可能对人产生威胁”的意识时,熊才成为意识(刺激和反应之间发生张力)的对象,带来“害怕”的情感,并采取相应的行动(逃跑或反击)。通过这一论述,杜威反复澄清“情感”和“感觉”的区别在于:情感是一种行为模式,即观念和感觉相互协作的行动,这种行动是在“意识”的张力和对张力的协调中发生的。简单地说,情感中包含了意识,即对指向对象的目的进行反思。[9]180
《心理学中的反射弧概念》延续了《情感理论》一文对当时心理学界普遍存在的“刺激—反应”二元论的批评,并进行了更明确的澄清。(4)《心理学中的反射弧概念》的引文主要参考《杜威全集》早期第五卷中译本,由杨小微依据张厚粲译文修订。除特别说明,引用页码均为中译本《全集》早期第五卷对应的页码。在这篇文章中,杜威强调,人作为心理学意义上的有机体,是感觉、观念和行动的统一,三者是一个有机整体,形成一个相互关联不可分割的回路(circuit or circle)。他认为当时心理学上流行的“反射弧”概念并不能显示三者作为不可分割的整体,这个概念错误地把三者当作各自独立的部分之间的相互作用。他认为,把刺激和反应作为两个独立的部分是不成立的,刺激只有在反应中才成立,反之亦然。他说:“所谓反应,并不仅仅是对刺激有所反应,而是深入刺激,与之互动。”[10]74杜威举了在光的刺激下的灼痛感觉作为例子:“灼痛是原始的‘看’,原初的光学—视觉的经验扩大并改变了它的价值。它不再仅仅是‘看见’,而是‘看见一个意味着当接触时就会引起疼痛的光亮’。”[10]74(黑体着重强调为本文作者所加)在这里,杜威明确了单独从光学-视觉官能意义上的“看”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在把“看”这个行为和感觉到“痛”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时,“看”才脱离了仅仅作为官能的视觉而成为行动,其中包含了对这个行为带来的后果或意义(即“痛”)的意识。因此,作为感官的“看”和作为感觉的“痛”是一个互动的有机整体。这个互动不是盲目的,而是会产生意义、后果的理性行为(intelligent act)。和《情感理论》一文呼应,“痛”作为一种情感,而不仅仅是一种感觉,两者的区别在于:作为情感的“痛”包含了对相应的行动产生后果的认知(即对光的灼伤会带来疼痛这一后果是有意识的),因此是有目的、有意识的;作为感觉的“痛”则仅仅是光作用于皮肤(外部刺激)带来灼伤感(内部肌肉神经应答)的生理过程。因此,杜威强调心理学研究应该关注包含了意识和认知的情感。
从以上论述中可以看出,杜威对心理学的激进变革在于,把人的生命机制看作一种有机回路(organic circuit)而不是看作各部分相互独立、分散的反射弧。在这样的认识前提下,他认为一切存在都是感觉,都具有感觉的性质(sensory quale)。[10]77只有感觉到的存在而不是物理性的存在,才是包含意识的,因此是有意义的。不需要谈论刺激和反应在存在上的差别,两者只是在目的或功能上的差别。[10]78把刺激和反应分开来说只是为了认识上的方便,刺激和反应都只存在于作为协调的行动(coordinated action)发生的有机整体中。杜威说:“在任何案例中,它都是一个动作,一个感觉—运动的协调(sensori-motor co-ordination),它引起反应,反应本身亦是感觉-运动性的,而不是刺激产生动作的感觉。”[10]79通过这一解释,杜威把生理学意义上的“刺激”演变为他所建构的新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刺激”。“刺激”的这一新内涵中已经包含了意识,因此包含了反应(感觉),并统一在有目的地进行协调的行动的有机整体中,从而打破了之前达尔文、詹姆斯等对“刺激—反应”二分的情感理论。
这一对传统心理学基本认识的革命性翻转,为杜威后来打破种种二元论而建立自然主义的有机一元论的经验哲学奠定了基础。这一翻转,也使得他建构了更为成熟的自然主义—实用主义哲学,并发展出晚期的审美情感理论。
纵观杜威一生的哲学探索,他始终不是把探索普适的真理(Truth)放在第一位,而更关心意义(meaning),因为意义涉及每个人的生命存在的状态和价值实现。[11]92这样来看,他在早期致力于对“情感”进行心理学上的重建就不奇怪了。因为只有打破传统生理学—心理学上“刺激—反应”的二元论,才能在接下来去建构一种哲学以探索人所拥有的丰富、复杂而模糊的经验。[11]xvi,57在早期情感理论基础上,杜威逐渐聚焦于情感作为一种“具有弥散性的、质性的整体”(a pervasive qualitative whole)渗透在经验中,推动着经验的发展。[11]137情感作为一个具有弥散性的质性整体,具有统合性和扩展性力量,并使得经验获得了内在的表现性。[11]137对情感的这一认识在《艺术即经验》(1935)中得到充分展开的论述。杜威说:“情感是一种意识符号,显示实际发生的或即将发生的断裂。不和谐是引发反思的机会。恢复统一的渴望使纯粹的情感转变为对作为实现和谐之条件的对象的兴趣。”[12]21(5)此句主要参考了中译本《全集》晚期第十卷孙斌和单行本《艺术即经验》高建平的翻译。以下出自此卷的引文除特别说明,均为在英文原文基础上参考这两个中译本的自译。杜威晚期审美情感理论可以看作是对这句话的展开和进一步阐释。
1.直接性 (Immediate):情感是直接的感知
在《经验与自然》中,杜威陈述了经验的特性在于它的直接被感知性(immediately felt qualities)。[11]97他特别用感知(sense)来指代经验的直接性,并强调感知是对整个情境所包含意义的直接把握。他说:“感知和感觉不同,因为它在认识中有所指……感知也和意义指代(significance)不同,后者包括使用一种性质来作为另外一种东西的记号或标志……对于一个事物的感知乃是一种直接的和内在的意义,这个意义是它自身感觉到的或直接拥有的……感知是对整个情境所包含的意义的理解。”[13]200(6)《经验与自然》的引文翻译结合了《全集》晚期第一卷英文原文及中译本。
在《艺术即经验》中,杜威进一步明确情感的直接感知性,把作为感知的情感和作为生理反应机制的感觉(feeling)和以符号为媒介的意义指代(significance)区分开来。感觉虽然也具有直接性,但却没有意义指向性,意义指代虽有意义指向性但却需要符号作为中介物而不能被直接感知,而情感(emotion)作为一种感知(sense)模式则融合了两者。[12]36也就是说,情感的出现显示了我们和世界具有一种暂时性的、困难的紧张关系,这种提示是一种直接的感觉(feeling),但它并不停留在这种感觉中,而是具有发展成为一种具有表现性的圆满感觉(expressive consummatory feeling)的潜力。因此情感是一种感知模式。[11]182
情感的暂时性受阻产生的张力以及重新获得平衡的过程,依然具有一种直接感知性,但其中包含的张力、节奏和对平衡的尝试和追求,体现了情感潜在的智性和审美性。在这种直接性感知的驱动下,情感能量将“唤起、组织、接受和拒绝记忆、图像、观察,并使它们进入一个得到完全调和的整体中”[12]160。换句话说,如果把情感表现看作一种“直觉式”的反应,这种“直觉”不是简单的自发反应或情绪宣泄,自身内在的能量不是处在涣散状态。杜威这里强调的直觉式的直接感知,建立在对过去经验的反复体会并在当下新的情境中的创造性反应。[14]事实上,杜威把“直觉”看作是在新旧经验的联合中突然出现的一种和谐关系,但在直觉出现之前必然要经历漫长而缓慢的孕育和努力的过程,是情感始终参与的劳作,这一劳作是自我和世界联结的意识不断发展成熟的过程,也是“兴趣”发展的过程。[12]270-271也可以说,具有审美性的情感表现是一种逐渐习得的直觉。(7)在《全集》晚期第12卷《逻辑:探究的理论》一书中,杜威详细论述了这一自然的同时又是习得的认知方式,并把它称之为“acquaintance knowledge”(亲知的知识)。[15]154
总之,在杜威的情感理论中,“直接性”意味着把人和环境看作一个质性的整体,这个整体包含了确定的和未确定的部分,包含了可认知的和不可认知的部分。“直接性”意味着可分析之前的状态(pre-analyzed),但是情感的“直接性”并不意味着情感中不具有可反思的空间,相反,这个状态是一切思维发生的前提和驱动力。[11]80[14](8)帕帕斯(Pappas)认为,把直接感知的“质”作为驱动整个思维过程中的主力这一观点是杜威逻辑学中最具有争议性但同时也是最重要的观点。[14]而在这一状态中,不仅可以包容反思的发生,同时,情感体现了人在和环境互动中的能量受阻的意识并成为能量进行重新组织的动力,在对能量重获平衡与和谐的追求中,情感表现获得一种审美性。
2.情境性(situational):情境是接纳和发展情感的过程性整体
离开了“情境”,杜威的经验哲学将无法想象。但是,情境并不仅仅是有机体生活其中的环境。情境不是客观的、静态的物理空间。当自我和世界不断进行交互从而获得一种质性的、有机的持续性(a qualitative,organic continuity)时,“情境”就出现了。[11]98在杜威哲学中,情境既不是主观的,也不是客观的。情感需要在情境中实现,而能被情感感知到的环境才能称之为情境。杜威认为,脱离情境谈某种情感(如害怕、愤怒、爱等)是无意义的,也不存在脱离情境孤立存在的情感。“情感是在独特的、不可复制的经验到的事件和情境中酝酿和激发的。”[12]73情境首先是具体的、在一定时空中发生的、包含着物质材料的事件。[16]这意味着,情境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时间性的、动态的、流动的连续统一体。在情感的推动下,经验在情境中获得重组,从而形成一个具有持续性的整体。[11]105甚至,一个“质性的整体”(a qualitative whole)可以作为“情境”的代名词而互用。[17]105因此,情境就是具有直接感知性的,不断向环境中新的可能性开放而和有机体交互的过程性整体。
杜威对“情境”的理解为生命的创新提供了可能性,它为理解个人与世界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在每一个流动的当下情境中,我们拥有着所有过去的经验而进入这个当下,同时在个人与环境互动的当下,人不仅仅依赖于过去的习惯,而总是在不断变动的环境中生发新的感觉,情感推动着新的习惯产生,也就是人与环境之间的互动从和谐(过去的习惯)到不和谐(经验的断裂)再到和谐(经验的重组)的过程。[18]人的生命感觉在当下新的可能性中被重新激活,赋予新的活力,生命得以拓展和增强,情感则是在这个从经验断裂到重新获得和谐感觉的过程中不断发展的意识符号。麦克柯兰德(McClelland)指出,杜威发明的“未确定的情境”(indeterminate situation)这个概念为杜威所开辟的情境中蕴藏的潜力和人性的可改变性提供了基础。[19]正是情境的未确定性,使得被感觉到的“质”可以逐渐清晰化而发展成为一个可以表述的问题,从而推动思维的发展。杜威强调情境作为感觉性的“质”而非可表述的“物”,就能够把当下事件中暂时不可知的部分纳入到情境中,并成为进一步探究的基础和不可或缺的部分。如果缺乏直接感知的、未确定的情境,那么经验中蕴藏的未知的潜在可能性即发展性就无法突现出来,经验只能困在可知性中,生命也将注定变得平庸和缺乏惊喜和创造。[19]
杜威对情境中蕴含的未知可能性的强调,体现了杜威经验哲学的激进。因为这意味着,尽管我们需要极大地依赖基于过去经验、共同体所共享的习惯、规范等,但每个人的个性依然需要在我们所身处的不断变化的、独特的、不可复制的质性情境中实现。[14]换句话说,杜威认为真正能对人的成长(经验的拓展、转变)起决定作用的,并不在当下情境所酝酿的经验之外的知识或成就中,而是蕴藏在当下情境的经验创造中。[18]就如帕帕斯所说,专注于当下经验中蕴藏的新的可能性并促成自我转化,这是杜威哲学真正深刻的所在。[14]
杜威哲学的这一深刻精髓也是杜威常常被误读的地方。杜威所重视的当下情境的不确定性带来的创造的可能性、自我转变的可能性以及相应的个性发展的可能性,常常被错误地解读为杜威只重视直接经验而不重视间接经验和知识传统。而直接经验又常常被错误地解读为一种随意、自发的应激性反应,这就导致对杜威哲学的理解错上加错。本文对贯穿杜威全部哲学讨论的情感理论的梳理,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澄清这些广泛流传的误解。
3.交互作用:情感推动下形成生命和情境的互动整体
“交互作用”(transaction)是杜威在晚期思想中逐渐发展出的概念,在杜威著述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用“相互作用”(interaction)来表示有机体和环境的交往。直到1949年出版和亚瑟.本特利(Arthur F.Bentley)合著的《认知与所知》(Knowing and the Known)时,他们才大量讨论了“交互作用”的概念。
实际上,“交互作用”是杜威哲学中一贯的意思,但很长一段时间他出于逻辑分析的便利都用“相互作用”来表示。在《认知与所知》一书中,杜威和本特利明确区分了两者。“相互作用”指的是两种事物之间因果性关联带来的平衡。“交互作用”指的是系统内部相互之间的互动。[20]101-102在这一区分中,“交互作用”强调作为有机整体存在的内部互动,而不是各个相互独立的元素之间的互动。(9)有机体和环境之间的交互行动作为一个有机整体,而不是有机体和环境作为两个独立而分离的部分形成一个整体。在《通信集》中记录了本特利在杜威逻辑学讨论班上的笔记:“杜威要求学生忽视所有主体和客体的问题,代之以下述问题:即‘认识行为本身是什么?’这出于两个理由:第一,主体和客体是原初的认识行为的建构物;第二,逻辑判断是一种行为形式、一种行动形式。”[21]6加里森通过比较杜威交互理论和列昂捷夫的活动理论出色地阐述了杜威交互理论中的“整体协作”(a holistic functional coordination)的概念。[22]“交互作用”所强调的有机整体突破了传统哲学的主客二分,其关键在于杜威更加明确不能把个人看作环境之外的存在,而是把个人看作在环境中发展生命的过程或活动。[22]在《经验与自然》中,杜威这样说:“一个生命有机体及其生命发展过程所包含的世界或自然,在时间和空间上是‘外在’于生命有机体的,但在功能上又是‘内在’于它的。”[13]212这里杜威再次强调了他的哲学中一以贯之的根本观念:生命作为一个有机体在环境中存在的根本目的,在于不断发展自身的潜力,通过和环境的交互作用获得更适合自身生命发展的秩序。[12]135因此,生命不是一个孤立存在的肉体,生命本身就意味着在自然或世界中保全和发展自身的活动。
“交互作用”所体现的动态、开放的过程,之所以能接纳、包容未知的存在,从而在经验中孕育全新的可能性,在于在这个过程中感官的充分打开:“我们操作时会触摸、感觉;我们会用眼睛去看;我们会用耳朵去听。我们手持着蚀刻针或画笔移动。眼睛注意并报告行动的结果。因为这些紧密的接触,行动具有一种累积性,它既不是任性而为也不是例行公事。”[12]56但仅仅打开感官是不够的,因为感官之间如果没有相互协作并逐渐聚焦于一个共同的感知方向(即整个身心融入环境的投入状态),感官就会对外界刺激进行惯性的反应方式。所以,杜威强调,当全身心的投入带来具有审美性的感知时,感官不再只是接受外界刺激的工具,而是相互协作的有机整体。此时,个体的表达才是“情感的,并且是带着目的的”[12]56。做和受之间相互关联,形成交互性的“关系”:在全身心的投入中,身心感官充分打开形成一个整体的感知力,去回应最初情感提示的有机体和环境的失衡状态(愤怒、恐惧、不安等),人的潜在的创造能力通过现实的和想象的行动得以展现出来,在不断尝试中情感重新得到满足,体现出一种和谐的、具有审美性的情感表现。[17]72
4.可转化性(transformative):从原初情感到审美情感的发展
在杜威哲学中,一个经验的完成,实际上就是情感在经验内部完成了转化,从原初情感发展到具有审美情感的过程,此时的情感是具有表现性的情感(expressive emotion),和情感的宣泄(emotional discharge)有本质不同。原初情感更像是一种情感宣泄,是情感的直接涌出,它不会考虑后果和影响。情感表现则是经验持续发展的推动力,使得旧的经验在情境中被改造,新的经验得以生成,体现了情感的“可转化性”。
情感转化的过程,就是经验发展的过程。当个体在一个新的情境中,过去的习惯不再适用,此时他(她)感觉到身处一种不确定的情境(不安感),需要停下来重新思考和尝试,并最终获得新的联结感(意义感),达到一种新的和谐或平衡(满足感)。此时表现出来的行动因达成新的和谐而具有审美性,行动中所包含的情感就是审美情感。[12]21
原初情感和审美情感之间具有连续性。从原初情感到审美情感的转化,并不是通过理性的说教或外在于自我的干预行动,而是通过自身对材料的重新整理而使得内在能量得以重新获得新的秩序而组织起来。[12]85审美情感的出现,意味着旧的经验和新的材料通过创造性的重组而获得了全新而统一的经验。[12]272其中,想象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只有通过想象,才能以一种新的方式去看、去感觉材料并把他们统一为一个整体。杜威甚至宣称:“所有包含意识的经验都具有某种想象的性质。”[12]276因为只有通过想象,过去的经验才能在当下的情境中发生交互作用。“新和旧的有意识的协调就是想象。”[12]276在这里,杜威把“意识”认为是经验的想象阶段。意识的产生在于在“当下”的情境中,在生命有机体和环境的交互作用中,创造新的意义的冲动战胜了习惯主导的惰性,情感在阻力中得以继续往前发展而没有因为过快宣泄而消失。
审美情感的发展体现的就是这样一种“实验精神”,在看似自然的直觉式的情感表现中,是长期而持续的意识不断更新的活动,其中包含大量的智识努力。就如杜威所说,如果没有这样的努力,“自然”中将空无一物。[12]79
在杜威早期情感理论中,他通过重构达尔文情感理论和詹姆斯-朗格情感理论,打破了心理学中刺激—反应的二元模式,指出孤立于环境的个体意义上的生命是不存在的,生命意味着时刻发生的和环境的交互协作活动。这一协作是感觉和观念统一在有意识、有目的的行动中的过程。区别于无意识、无目的的感觉,情感就是观念、感觉和行动的有机协作。
杜威晚期发展了这一情感理论,并进一步指出,情感推动生命发展的同时,其本身也是不断发展的。情感的存在是直接被感知到的存在,这种感知不需要通过任何媒介。但是,这并不表示情感是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它也可以成为认知的对象,并且具有被认知的可能性。实际上,情感是认知的动力和结果,并存在于认知的过程中。同时,情感是可以在和情境的交互作用中作出存在性转变的,即原初情感可以发展为审美情感。“存在性转变”指的是:这种转变不是认知上的转变,尽管这一转变有认知参与其中。这种转变被称为存在性转变是因为具有审美性的情感依然是一种存在性的“质”,是可以被直接感知的存在。但和原初情感不同,此时的情感不再是原初情感那种无意识的、宣泄式的情感反应,而是在反复的尝试中重新获得一种整体的和谐感,新的具有审美性的经验得以发生。
对情感所具有的直接感受的强调提示我们,重视对周遭环境中的一切,包括自我和他人更加细腻入微的感知,使我们保持一种敏锐而活跃的直觉,我们才有可能和环境建立新的联系,保持生命的活跃状态,避免陷入一种麻木、懈怠的内在状态中。这是杜威发展其情感理论背后的动力,这也为我们重新认识教育提供了新的视角。[23]
在杜威情感理论中,情感以自我和世界的暂时性紧张关系为开端而迈向圆融性感觉的表达,包含了拓展自我意识的深度和广度,实现自我潜力,促成人的持续成长。关注作为直接经验的人的情感,就是关注作为整体存在的人,而不是分别关注理性、情感或道德等人的各个面向。人的整全性意味着人具有弥合分裂走向和谐的潜力和需要,这是生命存续和发展的需要。这一取向和以人的全面发展为目的的教育旨趣是高度契合的。
从杜威情感理论的角度理解教育,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区别于把儿童理解为“迈向成人的未成熟个体”完全不同的视角。我们需要以“人与情境作为有机协作的整体”的视角来理解儿童发展,在具体而变动的情境中理解儿童。儿童的情感、认知、行为作为一个整体是在和情境的交互作用中发生的。看似情绪宣泄的儿童原初情感是儿童和情境互动所产生的冲突、断裂等不和谐的“意识符号”,蕴藏着儿童情感转化的潜在积极性。教育的过程,可以理解成挖掘儿童原初情感中蕴藏的潜在积极性,培育儿童审美情感,使得儿童在和情境的交互作用中调适情感至和谐状态,实现自我成长的过程。杜威情感理论为理解儿童情感以及情感发展对儿童成长的促进作用提供的这一视角,启示教育者需要用人与环境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的动态、发展的眼光理解儿童情感,而不是简单地把儿童的情感表现理解为“因为年幼而不成熟”的行为。教育是合理利用情境帮助儿童在漫长的教育过程中不断进行情感操练,帮助儿童发展审美性的情感表达的过程。
作为教育者,要避免先入为主地、孤立地看待儿童外显行为并得出一个看起来符合事实的结论。就像杜威在早期情感理论中所强调的,行为和情感是一个整体的协作活动,无法相互区分来看。因此,从“情感”角度理解儿童,可以摆脱对儿童外在行为表现的孤立性理解,进入到对儿童内心情感状态的觉知,从而通过调适其情感状态来激发儿童内在学习动力。也就是说,儿童学习不仅仅是大脑如何有效处理信息的过程,而需要关注情感变化在学习过程中所起的主要作用。[24-25]
更进一步,杜威晚期审美情感的特质中蕴藏着丰富的教育意蕴。首先,情感和感觉不同,它虽然是一种直觉的感知,但具有目的指向性,它暗示了我们和世界暂时的紧张关系,并抱着要去调和紧张关系而重获和谐的目的。在这个过程中,情感就得到了满足,在儿童的经验中,这种情感的满足体现为“兴趣”。[12]270-271它提示教育者,在培养儿童兴趣的过程,同样是培养儿童在经验中调适情感的过程。
其次,情感作为一种意识符号,它的出现体现了旧的习惯在当下情境中出现了裂隙而需要重新调整,建立新习惯。情境包含了总是处在变动中的生命感受,因此情境总是具有不确定性,而正是这种“未确定的情境”暗示了生命感受不断发生转化的可能性。认识到这一点对于教育者来说至关重要:如果情境对于人来说是接纳和发展情感的整体性存在,就意味着每个儿童都拥有丰富的经验。作为教育者,应该充分意识到所有儿童经验中都包含了这种不可言说和富有潜力的特性。可供表达、可供识别的经验,永远只是存在性经验的一小部分。因此,面对作为一个整全生命而存在的儿童,教育者需要保持一种敬畏感,带着敬畏感去创设有利于引发儿童自我转变的情境。
再次,不存在离开和世界的交互作用而存在的生命。情感则在生命和世界的交互作用中提供动力和引导。以这样一个系统论视角来理解杜威情感理论,提示我们要更好地理解儿童当下的学习表现,需要从支持其整个生命发展的系统来看。在杜威晚期情感理论中,他非常强调基于当下的创造,即新的意义创造总是有可能发生,教育的目的就是要创设条件引导这样的生命创造。当然,任何当下的表现,既有即兴的、“突现”的部分,也有根据其过去经验可预测的部分。但这个“突现”的部分并不是完全随意的,而是和个体整个生命系统所处生态、历史、文化等有紧密关系。因此,教育就变成了极其复杂的工作,这需要教育者抱着敬畏之心,敏锐感知儿童的情感变化背后的认知冲突,仔细耐心地甄别儿童某种外在情感表现背后的系统性原因。
最后,自我的成长是经验的转化,也是情感的转化。以教育的视角看待儿童的情感,意味着儿童在最初旧的经验和新的情境之间感受到裂隙时的原初情感不是消极的东西,而可以作为清晰的意识符号帮助教育者识别儿童经验中有待完善和发展的部分,帮助教育者进行恰当引导和干预,使得儿童缩小旧经验和新情境之间的鸿沟,在当下的情境中进行更为积极和活跃的交互作用,从而把情境中潜在的“新”经验创造出来,实现从原初经验到审美经验的转化。因此,作为意识符号的情感如果表现出“不和谐”的外显状态,这个“不和谐”实际具有极大的教育价值,暗示潜在的可发展性。此时,教育者可以以这一情感意识符号为表征进行引导,帮助儿童理解不和谐的原因,缓和自我和对象之间因为新情况、新材料的引入带来的断裂和紧张,为想象和创造的发生提供空间,促成“和谐”的审美情感转变可能性。这个过程,就是教育得以发生的过程。
通过对贯穿杜威一生的情感理论的梳理,我们发现,杜威哲学对于现时代教育的价值,不仅在于他所提倡的民主教育抑或科学方法,也在于他所关注的生活经验中蕴含的潜在的审美性。需要强调的是,审美性不只是生活的某一个面向,也不是生活的某种装饰或点缀,而是对生活的一种统摄性的认识。[26]理解这一点对于探索现代教育的出路是重要的。发展指向未来的现代教育,问题的关键不再是如何更高效地传授知识或方法,而是如何让人更好地认识自我、他人以及人们共同生活其中的世界;如何在日常生活中持续激发出个体生命一种向好的欲望、创造的潜力。面对这样的教育愿景,教育者需要以情感的视角来看待儿童发展,通过更加精微而敏锐的整体性感知,建立和儿童的情感联系,以更好地激发儿童的生命潜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