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丙奇
(21世纪教育研究院,上海 200030)
2022 年2 月,经国务院同意,教育部、财政部、国家发展改革委印发《关于深入推进世界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建设的若干意见》并公布第二轮“双一流”建设高校及建设学科名单。教育部有关负责人在回答记者提问时指出,要优化管理评价机制,完善建设成效监测评价体系,探索分类评价与国际同行评议,构建以创新价值、能力、贡献为导向,反映内涵发展和特色发展的多元多维成效评价体系,优化以需求为导向、以质量为条件的动态调整机制,探索建设高校自主特色发展新模式。[1]
“双一流”名单是建设名单而不是建成名单,入围“双一流”不是学校的荣誉,而是学校的责任。所有入围“双一流”建设名单的高校与学科要重视建设,但如何建设、把建设的重点放在何处,也影响建设的成效。2020 年10 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深化新时代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提出,要坚持科学有效,改进结果评价,强化过程评价,探索增值评价,健全综合评价,充分利用信息技术,提高教育评价的科学性、专业性、客观性。要引导“双一流”建设高校与建设学科聚焦一流人才培养与一流学术环境建设,应结合落实教育评价改革总体方案,探索、实践过程评价。
对于何为“一流大学”,我国部分高校和社会舆论是存在“唯排名”的认识误区的。部分高校认为,建设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就是提升学校、学科在国际大学排行榜上的排名,并以排名提升来论建设成效。然而,这样建设一流就会把大学变为“排行榜中的大学”,出现围绕排行榜指标办学的功利导向与形式主义。
2022 年8 月,日本科技政策研究所(NISTEP)发布《科学技术指标2022》。该报告从研发费用、研发人才、高等教育与科技人才、研发产出、科技与创新五个方面评估了日本的科研情况,并在170 个指标上将日本与全球主要国家的科研发展情况进行了对比研究。该报告披露,全球范围内引用次数排前1%的顶尖论文中,中国论文数量首次超越美国,成为世界第一的“高引论文大国”。[2]
这一消息引发舆论关注。由于论文引用次数是评价学术含金量的重要指标,因此,我国成为世界第一的“高引论文大国”,被部分舆论解读为我国学术研究水平也世界第一。毋庸置疑,相对于之前很多论文“零引用”,我国科研人员发表的论文引用数已大幅提升,但是为进行学术研究而进行引用,与为提高引用数而引用,是不同用途的引用,前者的引用数可反映论文的真实影响力,后者的引用数则涉嫌为提高引用数进行“虚假引用”。但这是两种不同用途的引用,很难区分;在统计引用数时,也不可能再去判别哪些是有意义的引用,哪些是为引用而引用。
我国高校都十分重视教师在高影响因子期刊上发表论文,并重视论文的引用数据。这是因为在世界大学排行榜的排行指标中,这是十分重要的指标。如U.S.News 世界大学排名指标就包括标准化引文影响(10%),①括号中的数为权重。总引文次数(7.5%),被引用次数最多的10%的出版物数量(12.5%),被引用最多的10%出版物在所有出版物中的占比(10%)。显然,提高论文引用数就会提高大学的排名。而除了提高论文本身的质量、影响力之外,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发动师生、同行互引,提高论文引用数。
据报道,在2020 年U.S. News 世界大学排名发布的2021世界大学排行榜中,我国的曲阜师范大学数学专业排名中国第一,超过了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名校,[3]这引起舆论哗然。出现这一排名结果是因为它在“论文引用”的评分标准中排名靠前。其中,“标准化引文影响”“高频被引文献百分比前10%”“高频被引文献百分比前1%”三项评分排名第一,“高频被引文献数量前1%”排名第二,“总被引用次数”排名第三,“高频被引文献数量前10%”排名第四。然而,这是论文真实价值的体现吗?
建设一流大学、一流学科绝不能围绕大学排行榜的排行指标办学,追求学校排名的提升。一方面,大学排行榜的排行指标并不科学,主要是一些显性指标,重视规模与体量,并不能反映学校的办学内涵;另一方面,可以采取“非教育”“非学术”的功利手段提高这些指标,如提高国际生比例,可降低国际生招生门槛;提高论文引用数,可发动互引,这类似于在朋友圈中相互点赞。要引导高校把办学精力用到提高人才培养质量和科研水平上,就不能用排行榜排名评价学校办学。
早在2017年,教育部针对中西部和东北地区高校人才流动的“孔雀东南飞”现象,指出要鼓励人才合理有序流动,但“挖人”属于恶性竞争,将旗帜鲜明地予以调控,甚至取消人才的“帽子”荣誉和称号。但是,从现实看仍有不少高校在引进人才时,十分看重人才的“帽子”“头衔”,根据人才的“帽子”给出不同的待遇。还存在有的高校把另一所高校整个团队全部“挖走”的现象。
高校为何重视挖有“帽子”的人才?为何要对某一团队进行“集体引进”?这和评价体系有关。如对学科建设的评价,在评价学科师资时,会以该学科有多少院士、“某某计划学者”来评价学科实力;在评价学科建设成效时,会以该学科承担多少国家重大研究课题、项目作为指标。为快速提升师资实力和取得建设成效,有的高校就会采取“挖人”战略。然而,这对提升我国高校的整体办学质量是没有多大贡献的,建设“一流”演变为“搬砖头”。
要遏制高校“恶性抢人才”,一方面,对人才的评价和使用要摆脱“唯帽子”论。人才入选某一计划、获得某一项目,不能成为人才的身份,如果因入选计划、获得项目而被赋予某种身份,就会出现“重申请、入选,轻研究”的现象。另一方面,对学校的整体办学、学科建设评价,要重视对本校教师的培养、使用与优化。不少高校不重视本校的青年教师,总是想着通过引进人才的方式快速提升办学实力,这样的人才环境也是不利于引进人才发展的。
“双一流”建设评价要关注学校的学科建设、发展过程,对于那些以“挖人”方式建设学科的高校,不能只看取得怎样的“建设结果”,而要分析评估其建设方式是否合理,是否能持续发展。2021 年3月,教育部、财政部、国家发展改革委联合印发《“双一流”建设成效评价办法(试行)》,提出要综合定量和定性评价结果,从整体发展水平、成长提升程度、可持续发展能力三个视角,来综合呈现建设高校和建设学科成效。
“双一流”建设的根本是培养一流人才,但由于人才培养很难像学术研究那样进行定量评价,当前高校对教师的考核评价普遍把学术研究作为主要指标,而把教育教学作为次要指标,于是出现“轻人才培养,重学术研究”的现实困境。
目前看来,我国高校对教师的教育教学考核、评价,主要是教学工作量的要求,即完成多少课时的教学,然而这不利于提高人才培养质量。譬如有两名教师,一名教师投入很多精力,研究课程教学,精心设计教学环节,给学生上好每一节课,重视对学生的过程管理与过程评价;另一名教师基本不投入什么精力,上课就对着PPT 念,不布置也不批改作业,就在期末时进行一次期末考试。在当前的评价体系中,二者得到的评价差不多,甚至前者还比后者差,那教师会选择重视教学吗?现实正是如此。对学生认真负责的老师,可能因要求严,分数给得低,对应地学生给其的评分就会更低,而那些不严格要求、给学生“放水”的教师,得到的评分较高。另外,投入教学必然会影响对学术研究的投入,教学再好,在申请课题、发表论文、申请专利等方面不如其他教师,也难获得好评,甚至连考核关也过不了。
虽然我国近年来一直强调要重视本科教学,提高人才培养质量,但总体而言,人才培养的地位并不如学术研究的地位。高校重点培养的教师大多是学术研究突出的教师。由于评价重视学术研究,我国社会舆论近年来还出现院士给本科生上课是浪费这样的扭曲看法。而按照《教育部关于深化本科教育教学改革 全面提高人才培养质量的意见》,每所高校都要建立教授给本科生上课的制度,院士是教授,当然应该给本科生上课,而且应该认真投入本科教学,上好课。
为全面提高教师教书育人能力,我国教育部于2021 年启动虚拟教研室建设,目标是通过3-5 年的努力,建成全国高等教育虚拟教研室信息平台,建设一批理念先进、覆盖全面、功能完备的虚拟教研室,锻造一批高水平教学团队,培育一批教学研究与实践成果,打造教师教学发展共同体和质量文化,全面提升教师教学能力。[4]部分国家虚拟教研室的主任由院士担任。要让虚拟教研室真正起到提高教师教学能力、提升教学质量的效果,就必须进行过程评价,引导教师对每一节课进行精心设计与打磨,把提高教学能力变为教师的内在需求。否则,如果教师可以以应付方式对待课堂教学,虚拟教研室也就难以调动教师参与的积极性,很可能出现的局面就是建立了一批课程群,但课程群并不活跃,大家探讨如何把最新研究成果、学科前沿用于课堂教学、人才培养的积极性并不高。
高水平人才培养促进高质量学术研究,高质量学术研究促进高水平人才培养,这是“双一流”建设希望构建的高校办学生态。因此,评价“双一流”建设成效应该聚焦办学生态评价,这比取得多少具体科研成果、奖项更为重要。换言之,要聚焦培育培养一流人才、进行一流学术研究的土壤。
教育部提出,“双一流”建设是长期推进、不断深入的内涵建设过程,要坚持遵循规律、久久为功。[5]在具体的办学中,高校要遵循规律,重视内涵建设,必须建立并完善内部治理结构。
破除“唯排名”“唯帽子”等功利的评价存在巨大的现实阻力,具体包括高校办学存在的政绩导向以及以行政为主导的评价体系。我国大部分高校领导为何很在意大学排名,是因为这可直观展示办学政绩。而很多教师也赞成当前的评价方式,是担心如果没有这些硬的数量指标,在行政主导的评价体系中,评价教师会变为领导说了算,受行政和利益因素影响,评价会出现更多的不公平不公正问题。
可以说,目前的“唯排名”“唯帽子”“唯论文”等评价是行政主导评价的结果,因为行政重视数量指标;而破除“唯排名”“唯帽子”等评价,阻力也在于行政主导评价。要推进破除“唯排名”“唯帽子”评价改革,就必须改革行政主导的评价,实施专业评价。
强化过程评价,本质就是强化专业评价。因为过程需要专业共同体的关注,要以教育与学术的专业标准来评价一所学校的发展、进步,以及一名教师的教育、学术能力与教育、学术贡献。如一名教师的上课质量如何,行政评价只会看教学工作量和学生打分评价,而专业评价则会根据课程教学要求,对教师的教学过程进行科学评价。对教师发表论文的评价,行政评价主要看论文发表的期刊档次、论文发表的数量,这就把学术评价转变为学术期刊评价,而专业评价则要看论文本身的创新价值。
推进专业评价需要学校建立现代治理结构,将教育权和学术权交给教师专业共同体。具体而言,大学应该成立独立的教授委员会、学术委员会,由教授委员会、学术委员会负责教育和学术事务的管理、决策。如调整学科、专业,就属于教育和学术事务,这应该由教授委员会、学术委员会进行充分的论证,而不能就由学校行政部门单方面决策。“双一流”建设评价,应该把学校推进治理结构建设、完善作为重要的评价内容之一。学校实行现代治理、具有现代治理能力,是学校依法用好办学自主权、实行自主管理、办出特色与高质量的重要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