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塢”,这两字笔落墨出,勾勒出一个风雅宋。
在宋代诗词中,“花坞”是一个出现频率最高的词眼,如“人行花坞,衣沾香雾”“停桡弄山泉,扶杖过花坞”“药炉留火暖,花坞带烟昏”等,北宋诗人梅尧臣则直接以“花坞”为题,写了一首《和刁太博新墅十题其八花坞》:“杂芳春发浅深丛,曲坞逶迤紫间红。色贱格微应不数,少添兰菊待秋风。”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读到“花坞”是刁太博新墅中一处花园或者花圃,“曲坞逶迤”正好诠释花坞原本是种植花木的小山坳,高低错落,方才显现浅深丛、紫间红的韵致。“花坞”可以说是宋代文人的一种处世观念,深入日常生活中,便有了种花、赏花、插花、簪花、食花、写花、咏花、绘花等陶冶高尚情操的生活方式。
昨夜读书,我读到苏东坡的海棠花诗。元丰二年(1079)冬天,43岁的苏东坡终于结束了一百多天的牢狱生活,贬谪到黄州。开始是借住在一个叫作定慧院的庙子里,其《记游定慧院》中提道:“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从此,苏东坡就跟这株海棠结了缘,逢到花开,他携友树下饮酒作诗,酒醒又独来花下,惜落英缤纷。转年春天,他又写了一首《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江城地瘴蕃草木,唯有名花苦幽独”,诗中将那时的情绪宣泄得淋漓尽致,挨了板子的痛楚还在,牵连了师友的无奈还压抑在胸中,眼下一家老小生活的困顿逼仄到黄土坡上。但见这株海棠,花繁似锦,独秀满山,花树与人,恍兮惚兮,不分彼此。后来,他搬到临皋亭,也把这株海棠跟自己一起移走,并把跟这株海棠的交情再三写进诗篇里。春寒苦雨中,他写下了著名的《寒食雨二首》:“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我第一次读到“燕脂雪”,即胭脂雪,花瓣白里透红,若胭脂雪,由此爱上海棠花。后来在网上看到著名的《寒食帖》高清图片,卷首“雪堂余韵”底纹即是海棠花,由笔意传心意,三五枝,且蕾且放,影影绰绰。夏天来了,他又写《雨后步至四望亭下》,“海棠真一梦”。时隔五年,海棠花又开了,苏东坡这次写了一首名字很长的诗《上巳日与二三子携酒出游,随所见辄作数句,明日集之为诗,故辞无伦次》。“薄云霏霏不成雨,杖藜晓入千花坞。柯丘海棠吾有诗,独笑深林谁敢侮。”诗人晃了一大圈,见了好多人,穿过漫野春花,还是这株柯丘海棠最傲娇。
后有清人纪昀对此评说道:“纯以海棠自寓,风姿高秀,兴象微深,后半尤烟波跌宕,此种非东坡不能,东坡非一时兴到亦不能。”
“千花坞”,宛若花开千朵。当然,画上也不可能绘出千朵花开的盛状,宋画中繁花盛开,盛状如宋代佚名的那一幅《富贵花狸图》,一大丛牡丹且蕾且放六七朵,洁白如雪的大花瓣,橙黄色的花蕊,花瓣里面可见紫色斑纹,美得勾魂摄魄。一只花狸正蜷伏在花下,头、背、尾毛色乌黑,颔、腹、腿毛色雪白,据说是号称“乌云卷雪”的名猫,系着一条绳索,脖子还扎有红绸花结,鼻头几点黑斑,头微仰,双眼炯炯有神,似乎正被正前方那一朵美丽的牡丹花所吸引,深深沉醉了。花狸痴痴出神俏皮又可爱的模样,让我马上想到自己书房里的猫咪书童与梅童,我每次莳弄瓶花时,俩猫都会跳上书案,皆仰头痴痴望着瓶花,稍不注意还跳起来攀下枝条一朵一朵摘花吃。
当然,宋词的绮丽,宋画的古艳,宋人的清雅,如同宋代文化的风雅俱往矣。
有位著名作家曾感叹他所处的时代:“可怜现在的中国生活,却是极端地干燥粗鄙。”而我生活在他的时代之后,依然未觉得湿润精致,依然和他一样有“一种焚香静坐的安闲而丰腴的生活的幻想”。
仅仅是幻想。
编辑/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