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修建
刚上大学时,师兄岛子写过一首令人热血沸腾的抒情诗《我的爱》,激情澎湃的爱喷薄而出,在青春的眸子里,爱无处不在,似乎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条街道、每一段经历,甚至辽阔的远方、陌生的人们、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值得倾心去爱。年轻的爱,那样无边无际,那般无拘无束。仿佛不经意间,许多青春往事,便搁浅在了时光渐老的河流里。
早春三月的一个周末,我出差,来到一座小城,竟然在一家小饭馆邂逅了岛子。他正与两个诗友小酌,几样简单的小菜、几瓶廉价的啤酒,喝得三个人红光满面。
不用客气,我立刻挨着岛子坐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酒杯,寒暄两句,便与老友和新朋一起举杯,为这欢喜的遇见。
岛子特意为我点了一盘酸菜炒粉条和一盘蒜泥血肠,问我:“口味没有变吧?”
我笑了:“谢谢师兄!你还记得我读大学时喜欢的口味。”
岛子也笑了:“从前的许多大事,大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些琐碎的细节了。”
真是弹指间啊,我都已经大学毕业三十年了,曾经的许多豪情壮志,皆已落英缤纷,杳然随流水了。
感伤虽然难免,但心头仍有欣喜,我与岛子还有许多细碎的“记得”。我忽然想起杜甫的“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便提议为窗外鹅黄的柳芽、细雨斜飞的春天,再干一杯。
很快,便聊到了岛子近年来的日常生活和波澜不惊的工作,女儿攻读博士的欢喜,与妻子左手握右手的亲切,还有对某些诗坛怪相的释然……聊着聊着,岛子发了一段很有意味的感慨:“年轻时的爱,宏大、泛滥而不执着,如今年过半百,蓦然发现自己的爱,开始变得越来越细小,好像自己现在只爱眼前的方寸天地了。”
“的确,万水千山走过,才发觉眼前的风景最值得好好欣赏。”岛子跟我讲了他的近况,去年,他在市郊买了三间平房,房前种花,房后种菜,夏日午夜听雨,秋天窗前望月,一壶茶、几册闲书,常常几小时,一晃就过去了。偶尔,他也去邻居家转转,看一屋人热火朝天地玩扑克、侃大山,他也跟老朋友似的,与众人闲聊家常……烟火味十足的日子,悠悠然,陶陶然。
我问岛子是否还写诗,他毫不迟疑:“写啊,写门前的牵牛花,写围着豆角架跳舞的蝴蝶,写陪着妻子逛街的好心情……”
“都是眼前的点点滴滴,不是什么宏大叙事啊。”我逗他,想当年他可是雄心勃勃地,热烈憧憬过要写出传世大作的。
“我现在学会‘怜取眼前人’了,爱上了牛毛一样的细小,自然的、真实的、亲切的、让人心生欢喜的、那些触手可及的人、事、景、物,足以让我爱个够。”
“越爱越小。”我感叹道。
那天,与一位退休的著名企业家聊天,他自豪地告诉我这两年,他迷上了养花和做菜,他家硕大的阳台,已变成了一个花园,他精心侍弄,像一個爱心满满的花匠。他还饶有兴致地钻研菜谱,拿手的菜已有二十多道……他感叹,上了年纪后,爱得更狭窄了,却爱得更浓了。
原来,年轻时的爱那般海阔天空,等青春一散场,爱便转入狭小的一隅,转向眼前小小的琐细,却依然可以爱得痴迷,爱得诗意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