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铮
作为俄罗斯的新都和旧都,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分别肩负着其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的大都之责,是名副其实的俄罗斯“双子城”。远东、西伯利亚、南俄伏尔加等地区,展现了俄罗斯多元种族、文化与宗教多面体的不同维度,莫斯科和圣彼得堡则犹如它的立体双核,更是集中承载着这个国家的时代文明和文化精神。在俄罗斯面临时下内政外交的困顿之际,同时又经历了苏联解体后三十多年的振翅腾飞,这两座西方文明史上璀璨的明珠之城究竟展现了一个怎样的当代俄罗斯,则是我尤为想要去体会和观察的时代镜像。
俄罗斯是世界上少有的精神至上的文化大国,而这种文化精神的载体,我认为大概有两个:东正教与苏联卫国战争。十世纪末十一世纪初,弗拉基米尔大公接纳了东正教,毁掉了古罗斯时代的多神教偶像,要求所有罗斯王公贵族都要受洗,并把基辅城居民赶进第聂伯河,一起让拜占庭神父受洗,这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罗斯洗礼”。弗拉基米尔大公利用东正教统一了古罗斯,并为后世君主建立强大的莫斯科公国奠定了基础。到十一世纪末,东正教已成为基辅罗斯国教,并成为俄罗斯民族独立、统一和振兴的旗帜。沙俄时代的历代帝王,都几乎无一例外接受了东正教的洗礼,成为政教合一的帝国化身。
红场边克里姆林宫的塔楼巍峨伫耸,与圣瓦西里升天大教堂斑斓绚丽的洋葱顶构成了莫斯科最夺目的天际线。莫斯科河畔的克里姆林宫占据着古莫斯科的一处河岸台地,曾是沙俄帝国迁都彼得堡前历代帝王的宫殿,亦是莫斯科最古老的建筑群。1156年,尤里·多尔戈鲁基大公在其分封的领地上,建立起了一座木栅小城堡。城堡后遭焚毁。1320年,伊凡一世开始用橡树圆木和石灰石建造克里姆林宫,装饰以复杂精美的雕刻,每个屋顶建造成特殊的圆拱形,克里姆林宫成为莫斯科公国的中心。在其后的二三百年间,宫墙内的伊凡大帝钟楼、天使长大教堂、天使报喜大教堂、圣母升天大教堂、圣母法衣存放教堂等中世纪教堂相继建立。十八世纪末又修建了枢密院大楼(今政府大厦),十九世纪则建立了俄罗斯最负盛名博物馆之一的“军械库”,收藏着沙俄帝王与大主教从出行到衣着、礼拜,再到生活日用的精美物品,金银与油漆的交织,构建起了沙俄时代高级贵族们的生命空间。沙俄以东正教为国教,真正的俄罗斯文明也孕育在东正教宗教信仰与文化之中。克里姆林宫辉煌的教堂不仅是俄罗斯帝国发号施令的政治中心,也是皇室举行宗教活动的场所以及长眠之地。圣母升天大教堂是沙俄最重要的大教堂以及莫斯科都主教和牧首的陵寝,天使长大教堂是莫斯科大公、王公及几位沙皇的陵寝,天使报喜大教堂则是用于莫斯科大公和沙皇家人做礼拜。因此,克里姆林宫与其说是一座帝国宫殿,毋宁说是一处最高等级的东正教“托拉斯”。即使是现在,每逢新年夜、胜利日等重大节日,俄罗斯总统和总理也要与东正教大主教一同在此举行仪式。俄罗斯文明崛起于彼得一世建立彼得堡城,进而全面引进西欧文明,但如无从基辅罗斯时代就延绵不断的东正教传统,俄罗斯的文明恐怕也很难在世界文明的版图上独树一帜,并始终保持着强大。引入外来文明的确需要勇气和胸怀,但只有足够厚重的传统,才足以真正支撑起新生文明的大楼。我想,俄罗斯成功得益于彼得堡,也得益于东正教。
苏联卫国战争,则以另一种形式凝聚着疆域辽阔、民族众多的国度,那是一种建立在家国血色记忆中的国家认同。每年的5月9日,俄罗斯各主要城市都会举行盛大的阅兵式和庆祝活动,总统更是亲临莫斯科红场致辞,年复一年。世界上也许没有比俄罗斯更热衷于阅兵的国家了。在这一天,每一座城市被淹没在庆祝的海洋,到处是音乐会、文化大集,人们游行、纪念,到城市中心的胜利广场敬献鲜花。孩子们穿上二战时苏联战士的戎装,胸前佩戴着象征胜利的黄色丝带。从城市到乡镇,卫国战争烈士纪念碑遍布俄罗斯的每一处人口聚集区。如果将苏联卫国战争超过两千万的巨大伤亡平均,大概每户俄罗斯家庭中都会有烈士或老兵,因此,那种对先烈的祭奠不仅仅是出于一种对英雄的崇敬情感,更是一种对家人的怀念。阅兵式后“永恒的军团”的游行,则是最令我感到震撼的场面。人们手举着烈士或老兵遗像,扶老携幼浩浩荡荡地穿过人群,人们欢呼呐喊着,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由衷自豪的家国情怀。毫无疑问,这是俄罗斯国家得以凝聚的重要动力。更加重要的是,对英雄的崇拜并不以国家政权的更迭为转移——苏联崇敬沙俄时代的英雄,俄罗斯崇敬苏联时代的英雄。
克里姆林宫西北墙外的亚历山大花园有一座著名的无名烈士墓。长明之火无论何时都在深红色大理石的台基之间散发着热烈的光泽。台基平整朴实,但被深红色的基调晕染得充满肃穆又伟大的气氛,台基上放着象征战争的钢盔、象征胜利的战旗和象征和平的橄榄枝。这座无名烈士墓建成于1967年伟大卫国战争胜利日前夕,为纪念在二战期间为反法西斯战争而牺牲的一位苏联无名英雄——来自距离莫斯科四十多公里外的克留科沃村。长明火前方青色大理石地面上镌刻着一行铭文:“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勋永垂不朽。”墓地边还排列着十二块深红色的方形巨石,巨石上镌刻着苏联卫国战争期间那些全民皆兵、死伤惨重的“英雄城市”的名字——列宁格勒、基辅、明斯克、伏尔加格勒、塞瓦斯托波尔、敖德萨、刻赤、新罗西斯克、摩尔曼斯克、布列斯特要塞、图拉及斯摩棱斯克,石棺般的巨石内储藏着来自这些地区的泥土——那泥土中曾浸染着先烈英雄们的鲜血。直至今日,苏联虽已解体,但那些曾经战斗在一起的加盟共和国,却大多依旧誓死维护着这份荣誉和对历史血色记忆的守望。
卡佳是我在俄羅斯几个最好的朋友之一,博士毕业后入职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来到莫斯科后,卡佳热情地邀请了我们,见面地点位于莫斯科河畔亚历山大公园附近的新特列季亚科夫画廊,这里正在举办俄罗斯最享有盛誉的画家之一——伊利亚·列宾的油画展。
列宾是俄罗斯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初这近百年间最优秀出色的艺术家之一,他把他一生的艺术关照投射给了整个俄罗斯社会,时刻把握着俄罗斯的时代脉搏,为我们展示了不同社会阶层——农民与贵族、平民与沙皇、革命者与艺术家的时代面貌,也展示了一个有着社会关怀、闪着人性关辉的艺术家形象。1844年,列宾出生于乌克兰丘古耶夫省的楚古耶夫镇。1864年,进入彼得堡美术学院学习。在这一时期,他创作了著名的油画《伏尔加河纤夫》,成为俄罗斯油画至今难以企及的艺术巅峰。他对下层人民始终抱以同情,因而与革命民主主义知识分子保持密切的往来,他的《宣传者的被捕》《拒绝忏悔》《意外归来》等都是以革命者的斗争生活为题材的优秀作品,反映了对革命和人民的炽热情感,抨击沙俄残酷的专制制度。列宾以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对历史与现实深刻的体悟,创作了大量历史与现实题材的肖像画、历史场景画等,用精到的笔法传递着复杂的历史和矛盾的人性。在肖像画中,他生动地描画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最杰出的肖像画如《穆索尔斯基肖像》《斯塔索夫肖像》《托尔斯泰肖像》,著名的历史场景画如《伊凡雷帝杀子》《查波罗什人写信给土耳其苏丹王》《库尔斯克省的宗教行列》等,颇有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风范,这次列宾画展集中了俄罗斯各地优秀的列宾油画作品。我对油画知之甚少,却早已耳闻列宾的大名。伟大的艺术品大概就在于在面对它的那一刻,即使是外行,那种精湛笔法演绎出来的深刻与复杂依然让人产生发自内心的震撼!这大概也是列宾画作的魅力所在吧。
列宾的故居坐落在圣彼得堡郊区的芬兰湾畔,从1899年后直至去世,列宾一直居住在此。列宾不仅在此创作了大量历史题材的名画,同时也留下了优秀的文学作品。冯骥才说:“俄罗斯那个时代作家与艺术家关系的密切令人羡慕。”这不仅在于这些艺术家本身就操得一手好文笔,也在于那个时代这些社会精英群体们的互动与交往。每周三列宾家的沙龙聚会便是当时沙俄知识分子阶层生动的写照。作家、演员、画家、诗人聚集在一起吟诗作赋、谈古论今,甚至自编自导一些剧目。
谢谢卡佳,也谢谢七月的莫斯科让我们得以一口气看遍列宾的精品真迹!
在莫斯科时,特地去莫斯科音乐大剧院欣赏了芭蕾舞Баядерка[意为“(印度寺庙中的)舞女”]。这部芭蕾舞剧共分为三幕,情节来自于古印度的传说。印度舞女尼基亚与勇敢的战士索罗热恋相爱,他们在寺庙里秘密相遇并计划逃跑,因为这是他们在一起的唯一办法。但恋人注定不会获得幸福:他们的道路上出现了许多障碍。伟大的婆罗门对尼基亚着迷,但被拒绝。出于对尼基亚的报复,Raja将他的女儿、舞女尼基亚的竞争对手Gamzatti嫁给索罗。尼基亚不能放弃自己的爱情,从而将自己毁灭致死:根据Raja女儿的命令,她会看到一篮子鲜花,里面藏着一条蛇。对手的阴险计划奏效了,尼基亚死于毒蛇的咬伤。在婚礼中,震动大地的Vishnu神表达了他的愤怒,但是舞女尼基亚却无法复生。这个时候,索罗和Gamzatti结婚仪式结束的寺庙被毁坏了,这场盛宴的所有参与者永远被埋在了废墟之下。尼基亚和索罗的灵魂终于永远重聚在一起。
该芭蕾剧的创作原型来源于古代印度诗人卡利达萨的戏剧Shakuntala和I.V.歌德的民谣《上帝与舞女》。基于这两部优秀的作品,俄罗斯MariusPetipa剧团和剧作家S.N.Khudekov创作了这一爱情芭蕾舞悲剧。该芭蕾舞剧于1877年首次在彼得堡大剧院公演,引起了巨大轰动,成为俄罗斯最著名的芭蕾舞剧之一。
芭蕾舞何以能成为世界级的艺术,我还很难回答。但欣赏过芭蕾舞的人大概都不会质疑,那的确是一门高雅艺术。意大利的歌剧、苏格兰的民谣、美国的爵士和布鲁斯、巴西的探戈、中国的京剧和昆曲,还有俄罗斯的芭蕾,都是具有世界影响力的音乐艺术。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开始,欧洲芭蕾的中心转移到了俄罗斯,至今这里都是世界芭蕾舞艺术的中心。那些芭蕾演员们秀骨清像、身材健硕,旋转、跳跃,如飞龙在天、如凤鸟涅槃、如花之绽放,用柔美体态写就的激扬弧线,传达着无声的语言和炽烈的情感。经典总是带给人难以名状的感动,经典就在于它能超越国界、历久弥新,百转千回后依然长青不老。俄罗斯艺术家们用了几个世纪将芭蕾舞的精髓留住,并成功地在他的民众中牢固地扎下了根脉,这是俄罗斯的幸运,也是芭蕾舞的幸运。
普希金在诗中写道:“大自然在这里设好了窗口,我们打开它便通向欧洲。”对于俄罗斯文明来说,巍然矗立在涅瓦河口、波罗的海芬兰湾畔的圣彼得堡,是名副其实的“欧洲之窗”。
1709年,在北方战争中击败瑞典的彼得大帝,携凯旋余威,在这片泥泞不堪的新获土地上平地建起了一座全新的欧洲之城,并以自己的名字将其命名为“圣彼得堡”。1712年,沙俄帝国的都城正式从莫斯科迁到了这里。在此之后的几百年,伊丽莎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亚历山大一世,都不遗余力地开拓和建设这座新生的帝国之都。便利的交通和优越的地理区位,不仅为帝国带来了贸易和繁荣,更让厚重的欧洲文明、艺术和财富如潮水纷至沓来。在短短两三个世纪的时间里,冬宫、夏宫、叶卡捷琳娜宫、总参谋部大楼、海军部、喀山大教堂、伊萨基辅大教堂、滴血大教堂、彼得保罗要塞这些享誉世界的华丽建筑拔地而起,在涅瓦河畔建构起俄罗斯文明最欧化和最恢宏壮丽的城市空间。
时至今日,伟大的俄罗斯都会中熠熠闪光的金色尖塔、浮华绚丽的建筑外壁与穹顶,以及河道纵横、岛屿散落的地形布局中展露着俄罗斯文明古典与现代的共生。圣彼得堡曾是威武而健壮的,普希金在长篇叙事诗《青铜骑士》中难掩对其由衷的赞美之情:“巍然矗立吧,彼得的城,像俄罗斯一样的屹立不动;总有一天,连自然的威力,也将要对你俯首屈膝。让芬兰的海波永远忘记,它古代的屈服和敌意,再不要挑动枉然的刀兵,惊扰彼得的永恒的梦。”叶卡捷琳娜二世为彼得大帝树立的青铜骑士雕像,坐落在“十二月党人”广场,高达五米,重二十吨。大凡游客至此,都会如朝圣般打卡这座彼得大帝化身的铜像。普希金对着这尊不朽丰碑般的青铜骑士发出呐喊般慨叹:“他的额际飘浮着怎样的思想!他掌握着怎样的力量!那匹马燃烧着怎样的烈焰!呵!高傲的马,你将奔向何方?你的蹄子将往哪里飞扬?呵!你命运的有力的主宰……”雄才大略的彼得大帝不仅是圣彼得堡的开创者,更是这座伟大城市的精神源头。圣彼得堡又是孤独而唯美的,虽有夏季白夜的浪漫,骨子里却是深秋金色的忧愁和冬季北国雪白的洒脱。曾有一段对彼得堡堪称完美的评价:“圣彼得堡美丽、复杂又高傲,拥有一种享乐主义的创意气质,是俄罗斯的终极女神。脱胎于荒芜沼泽的这座城市已有三百年历史,她挺过了历史与大自然的严酷环境所能带来的几乎一切磨难。她经常需要保养,但又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派对般的态度……”涅瓦大街两侧的广阔区域里点缀着无数精致的城市角落,“文学家咖啡馆”里则收藏着被这座城市赋予了灵感的那些诗人、文学家、画家和音乐家们,他们是俄罗斯文明的灵魂——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阿赫马托娃、列宾、契诃夫、柴可夫斯基、肖斯塔科维奇……
金顶熠熠,喷泉流溢,千帆竞技,日光飘逸,这便是夏日的圣彼得堡。
兔子島上的彼得保罗要塞,对于治愈审美疲劳似乎颇有功效。这不仅是因为要塞的外观全然不同于宫殿与教堂,还在于,在这里,你也许会暂时忘掉那些与文学艺术有关的动人故事。
1917年深秋,来自阿芙乐尔号巡洋舰上的炮响,改换了罗曼诺夫王朝的天地。十月革命后,鉴于“保皇派”势力的反扑导致革命形势急剧恶化,莫斯科甚至一度告急,身处于彼得堡斯莫尔尼宫的列宁和苏维埃首脑们,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处决被囚禁在叶卡捷琳堡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及其家人(皇后亚历山德拉、四位公主、王子阿列克谢,以及一名私人医生、一名私人厨师和两名仆人),沙皇一家被枪杀后尸体遭到了焚毁和掩埋。直至1998年,经过艰难寻找、考古发掘和DNA检测,沙皇一家遗骨最终被确认并归葬于安放罗曼诺夫皇室的彼得保罗大教堂。
教堂尖塔高达一百二十二点五米,是圣彼得堡老城最高的建筑,仅外贴薄金的尖塔就高达四十米,分外壮丽。教堂内金碧辉煌,安放着自彼得一世至亚历山大三世(彼得二世葬于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天使长大教堂;伊凡六世被葬于施吕瑟尔堡附近,具体地点不明)的沙皇及皇后遗骸。
我置身在古老的彼得堡深处,对历史的悲悯与慨叹总是不禁一次次油然而生,与滴血大教堂咫尺相望的涅瓦大街胜家大楼下,坐落着彼得堡最受欢迎的书店Дом Книги,琳琅满目的明信片摆满了书架,末代沙皇一家曾留下的不少珍贵影像被制作成明信片供世界各地的游客挑选。照片中美丽典雅的皇家公主们,从幼年到逐渐长大的俊朗王子阿列克谢,都没能逃过历史车轮的碾压,沦为不幸者。我在这些明信片前伫默良久,内心挣扎着无尽的恻隐。
但不管怎么样,末代沙皇一家终究回到了他们祖先安息的地方,罗曼诺夫家族和这座城市的灵魂最终得以回归,这是俄罗斯政府对历史的反思,更是俄罗斯人民对历史延续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