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红
(铜陵学院,安徽 铜陵 244061)
黛玉早死是不争的事实,否则宝钗年龄拖不起,二宝成亲也就因此平添了不合理处。《终身误》中“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1]61坐实了二宝成婚,同时说明了黛玉早逝。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不自知”[2],《红楼梦》中预示黛玉早亡的文字,不一而足。判词中有“玉带林中挂”[1]57;曲词中有“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1]61;第十八回元春省亲当晚点的第四出戏是《牡丹亭》中的《离魂》,此处脂批:“《牡丹亭》中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2]。
“晴有林风”[1]89,宝玉以《芙蓉女儿诔》诔晴雯兼诔黛玉曰“窃思女儿自临浊世,迄今凡十有六载”[1]837。第三十九回刘姥姥杜撰故事哄宝玉说:“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1]426可见,黛玉亡于晴雯死后第二年,殁年十七。
黛玉死因有病死、愁死、气死、逼死四说,还有耸人听闻的谋杀说。
第三回贾母命人多配一料人参养荣丸给黛玉吃,此处脂批“为后菖菱伏脉”[1]29,有人据此便说赵姨娘威逼利诱菖菱二人,用慢性毒药谋杀黛玉于无形,此说当属过度解读。菖菱二人监守自盗是有的,此即所伏的内容。他俩虽然德行有亏,也未必失去做人的底线;胆子再大,也未必能到不计后果的程度。宝玉和紫鹃在黛玉用药上都很用心,借药投毒,难免暴露,风险太大。
第三十四回宝玉赠帕完成了宝黛爱情信物的交换,黛玉题帕完成了灵犀的相通,自此黛玉对爱情有了自信,因此根除了心病,性格变得平和,与情敌宝钗也互诉起了衷肠。黛玉有爱情内暖于心,身上的“不足之症”[1]27也就迎刃而解了。
相比于宝钗的“热毒”[1]90和“冷香丸”,黛玉的“不足”和“养荣丸”实在平常,四十五回后便不见她身体不好的描写,这种不写之写旨在表明黛玉不是病死——包括心病和身上的病。
心病既除,愁死说便不成立。气死说出自高鹗续书,“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方法都打破了”[3]164“情情”[1]208的黛玉与“情不情”[1]370的宝玉之间的爱情境界高大,黛玉最合理的死因是:殉情。这在第一回绛珠草神话中早已说得明明白白“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1]8。
1.忠顺王夺爱赐婚
黛玉无疑是泪尽而亡,至于由何人何事,她在《秋窗风雨夕》中以“风刀霜剑严相逼”[1]486做了诗意的回答。具体说来有两逼:一是王夫人逼她和宝玉分手,二是忠顺王逼她另嫁。二逼对黛玉的杀伤力不同:前者要顾忌宝玉发疯,不至于逼死黛玉;后者属不可抗力,只能一死才能了之。
望文生义者从“玉带林中挂”解出颦儿上吊而死,从“冷月葬花魂”[1]816解出颦卿投水而死。二者如出一辙,之间就有矛盾,可以互驳。通读原著可以发现“玉带林中挂”别具深意:有人把“玉带”挂到了“林中”,即把有“玉带”者强加到林妹妹身上。
玉带指代王侯,宝玉尚不够格。翻遍《红楼梦》前八十回,只写了一人的玉带,即水溶“系着碧玉红鞓带”[1]152。作者明说北静王是贤王,且与宝玉私交深厚,他不会夺宝玉之爱。夺爱者是贾府敌对势力的头脑忠顺王,北静王仅是黛玉外嫁的对象。
原著通过宝玉等让黛玉与北静王产生了不少瓜葛,如北静王送宝玉鹡鸰香串及蓑衣斗笠、北静王妃送黛玉“五样礼物”[1]755等,此皆预伏:北静王妃去世后黛玉被逼填房——此事照应了黛玉“潇湘妃子”[1]402的雅号。
探春把黛玉雅号为“潇湘妃子”的原因有二:一是潇湘馆遍植翠竹,二是黛玉爱哭。“妃子”配“王爷”,“潇湘”之水对“水溶”之水,都暗示黛玉和水溶之间有月老牵红线,只不过月老不怀好意,红线是强加在双方当事人头上的。
潇湘馆原名“有凤来仪”[1]193,为宝玉所拟,此处有脂批说:“果然,妙在双关妙合。”[1]193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1]671,探春掣花签时众人笑道:“我们家已有了一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1]675
元春是皇妃,这“已有了”的王妃是伏笔,伏黛玉被赐给北静王一事。需要指出:整个赐婚过程中北静王都是被动的,圣旨下来才知情。主动者首推献媚的贾雨村和报仇的忠顺王——“日派”势力的领军人物。《红楼梦》中“日月双悬”,同时存在皇上和太上皇。
第三十三回写忠顺王与贾府对立并结仇,贾府“素日并不与忠顺王府来往”[1]368,忠王府长史擅造贾府,索要琪官,言行傲慢,气势汹汹,把贾政吓了个半死。忠顺王及其长史因宝玉“拐带”蒋玉菡而记恨,在分化、打击贾府势力时一雪此恨,一箭三雕:
请旨把黛玉赐婚给北静王以拉拢之,破坏其与贾府的关系,此其一;拆散宝黛打击宝玉,以报“引逗”琪官之仇,此其二;打击宝玉以打击荣府及贾府,此其三。如此精准高效的打击方案,有理由怀疑它出自熟知贾府的贾雨村。
2.贾雨村献美建功
甄士隐与贾雨村一正一邪,是《红楼梦》开篇即着意刻画的人物。士隐是雨村的第一个恩人,所以第一个被语村辜负。士隐落难之日正是雨村得意之时,“若不见娇杏,未必想士隐;若不要娇杏,未必以礼答谢甄家娘子。”[4]
侥幸的娇杏偶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这一回顾便看见了雨村“生得腰圆背厚”[1]10。此处的“背”和“厚”,分别有背祖忘宗、厚颜无耻之意。雨村曾经罢官,“起复金陵府”[1]29后,悟得“护官符”[1]44的真谛,一路高升至大司马。后来虽降了,但他有才而无耻,势必还要且还能另谋高就。
贾雨村历经沉浮,从“恃才侮上”[1]27官场新人变成了老手,常来贾府交结,每每要见宝玉这条“活龙”[1]281以结贾政乃至贾母之欢。他从大司马降职,胃口更大了,不能复职或超越,自然食不甘味。等到贾府无力支持他的野心,见异思迁,忘恩负义,他都在所不惜。
贾雨村知权达变的本领日新月异,其“贪酷”[1]27的本性一成不变。他生来唯利是图,得了士隐的盘缠便匆匆入京,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1]12第四十八回平儿咬牙骂他:
“都是那……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了几把旧扇子……各处搜求……石呆子……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雨村那没天理的听见了……讹他拖欠了官银,拿他到衙门……把这扇子抄了来……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1]514
开篇贾雨村就高吟一联以展平生抱负曰:“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1]11“钗”指宝钗,“玉”指黛玉,八十回后黛玉的命运与语村密切相关,这是有前因的——贾雨村是黛玉老师。
贾雨村了解黛玉的才情与美貌,又是贾府连宗的侄儿,深知宝黛的关系及宝玉在贾府的地位。他眼见贾府将倾,急寻生路,再求腾达,因此成了忠顺王的鹰犬,以贾府及宝玉的安危要挟黛玉外嫁。
元妃骤薨是贾府衰败的显性标志,雨村急不可待,趁宝玉扶贾母之棺去金陵归葬,把黛玉献美于忠顺王。选择这个时机是为避免宝玉寻死觅活而坏大事。
忠顺王爱江山胜爱美人,近闻北静王王妃新亡,北静王念念不忘,于是心生让美之计:奏请圣上指婚以便分化、重组“月派”势力——太上皇的势力。
皇上从谏如流,圣旨一下,北静王进退两难:退则抗旨,进则夺宝玉之爱,无可作为,只能悉听天意。黛玉闻旨,绝望哭泣,继而主动走向死亡——具体方式,就心理而言,是泪尽;就生理而言,是食绝。
1.无望而绝食
绛珠仙子下凡为人,是为“还泪”[1]8即还情而来,爱情是黛玉的人生起点,也是支点。鲁迅说:“北极的遏斯基摩人和非洲的黑人,我以为是不会懂得‘林黛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会中人,也将不能懂得。”[3]430“好社会中人”指现代人,“健全而合理”是指想当然的思考方式。宝黛爱情“由于摆脱了利害的考虑而出生入死”[5],黛玉视它胜过生命,瘌头和尚之所以化黛玉出家,是因看清了此一点。
黛玉说:“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1]30
宝玉是《红楼梦》中第一情种,黛玉是第一情痴,他们入了爱河,必定生死相许。根除其因情而病亡的风险的根本措施便是不入爱河,“一概不见”“外姓亲友”即是此举。既然黛玉“父母固是不从”,黛玉殉情而亡的结局便在所难免。
癞头和尚还化度过妙玉、香菱及宝钗,三人皆因情缘或姻缘死于非命。宝钗命带姻缘,所以没有被化,只赐“冷香丸”以度之;香菱与黛玉被化而未成功;妙玉是唯一被化入空门的。
妙玉“云空未必空”[1]58,情根未断,为救宝玉“惩劝瓜洲渡”[1]447而献出生命。香菱命运多舛,中间被冯渊爱惜,本是不错的姻缘,却被薛蟠夺来奴役,后被夏金桂虐死。宝钗经受无爱的婚姻,“金簪雪里埋”[1]57,备受身心之冷而死。
香菱和宝钗死得相当被动,妙黛二玉死得非常主动。妙玉若无视宝玉危难,则可以照常活着,黛玉若遵旨外嫁,非但可以活,且可以安富尊荣。但这不是黛玉的追求,她期许的是心灵的相契与相守,且看黛玉听曲时的反应:“‘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1]265
“贾宝玉对林黛玉有爱情,但未能成婚;与薛宝钗有婚姻,但没有爱情”[6]。因此黛玉是幸运的,但她可以更幸运——爱情与婚姻兼得。黛玉正是这么憧憬的,可以看出这一点的是:深知姑娘心事的紫鹃急不可耐地“情辞试忙玉”[1]608,试图加速木石姻缘。
黛玉为情而生,她的爱情不容打折,她要求宝玉全心全意,不容宝钗、湘云涉足,为此跟宝玉不知闹了多少。她的多疑和小心眼都是纯情、痴情的表现,她“以‘绝假纯真’之心对待爱情、侍奉爱情,并对爱情怀着美好的憧憬”[7]。
即便是宝玉,若有三心二意之嫌,黛玉也断然不容。第二十九回,她和宝玉闹得最凶的一次,原因是怀疑宝玉心里有外人;嫌疑对象是宝钗、湘云以及张爷爷提亲提的女子;根据是宝玉痴瞧宝钗腕上红麝串、要送湘云金麒麟以及有人给宝玉提亲。
黛玉严格要求宝玉,前提是她以身作则,心中只有宝玉一人,绝无更改。因此,她虽不能抗旨,也断不能从命,只有自死一途可保身心之洁,无愧知己宝玉。她不会嫁给北静王,前文暗示颇多,且举第十六回的一例:皇上赏给北静王一个鹡鸰香串,北静王把它转赠了宝玉。宝玉等得黛玉从苏州回来,郑重送给黛玉,黛玉的言行是:“‘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 ”[1]166
鹡鸰香串事关两个伏笔:一是黛玉拒嫁北静王,二是皇上眷恋手足情,拉拢并挽救北静王。两个伏笔间有联系:后者是把黛玉赐给北静王的动因之一。
黛玉有稀世美貌和才情,她泪尽的过程是凄美的,绝食的方式是别致的,比如借口以饿治病,或说在别处吃过了,甚至把饮食偷偷喂给鹦鹉吃了——喂时把遗言告诉了它,后来传给宝玉。借鹦鹉而非紫鹃,是怕她伤心。
2.难舍而泪尽
黛玉重情而率性,爱哭的原因有:父母早逝、宝玉闹心、舅母挤兑,以及感怀伤世等。因为眷恋宝玉,这些有限的压力都不会致其死亡。当她闻旨而知不得不死时,割舍不下的次有姊妹紫鹃,首推知音宝玉。
黛玉曾下意识得把她和宝玉视为不离不弃的夫妻:“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道:‘……我送你一顶……’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1]489
“悲剧就是希望与其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冲突”[8],黛玉难舍宝玉,却又必须永别,此情唯有泪水可表,泪不尽,情难绝,由是身死。
黛玉不舍宝玉多半是因担心他,一怕他出家,二怕他孤苦。因此极尽所能地为宝玉谋划,譬如留下遗言,促成二宝姻缘。高鹗也说黛玉泪尽而亡,但死亡原因却是争婚失败这一狭隘的自私境界。
“《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的小说中不可多得的”[9]。它的价值来自情哲曹雪芹的情思,他笔下的黛玉不是死于争婚,而是却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知音。此时黛玉已从“情情”升华到了与宝玉等量齐观的“情不情”的境界。
此点前文也有铺垫,当日黛玉在宝玉的参禅偈后面续了两句——“无立足境,是方干净。”[1]247如果一定要借用高鹗替黛玉拟定的遗言“宝玉,宝玉,你好……”,可以写为“宝玉,宝玉,你好好活着,娶宝姐姐,孝敬舅舅和舅妈……”
靖藏本黛玉去世一回目中有“证前缘”三字,揣其内容为:黛玉归天,复为绛珠仙子,重回西天灵河岸边等待神瑛侍者。久等不见,来太虚幻境寻问,听警幻仙姑说明真相,得证前缘,得知贾宝玉不是神瑛侍者,而是女娲补天弃石,来自天然,因此悟得:木石情缘乃是天意安排,大成若缺,没有婚姻而更趋完美。
木石情缘天造地设,金玉良缘派虽一贯反对,却无力拆分。黛玉不死,宝钗无望,二宝绝无成亲之可能。即便黛玉已死,这也只是二宝成亲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
与贾母一样,王夫人也知儿子宝玉有天生的“呆根子”[1]615。宝黛即将初会前,王夫人就说:“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1]34
宝黛不仅是情投意合恋人,而且是灵犀相通知己。宝玉为黛玉发过两次疯,第一次为“通灵不通”,第二次为“木石将分”,一次比一次厉害。第一回宝玉听说黛玉没有通灵玉,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1]36通灵玉是宝玉的命根子,这是宝玉第一次为黛玉不要命,第二次在五十七回,紫鹃情辞试忙玉,宝玉致命的痴病再次发作。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倒枕捶床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1]613
这些都是王夫人亲眼所见,经此两番强化,她对亲生儿子的呆病必定心存顾忌,就算讨厌不如宝钗旺相的黛玉,念在宝玉,也是力不能从心。生生拆开宝黛只有一种可能——元妃下旨。可惜元妃深爱宝玉,即便母亲要求,她也不愿棒打鸳鸯。
有人说元春端阳节曾赏节礼,二宝礼物相同,这是元春力挺金玉良缘的明证。其实充其量这只是暗示,况且元春的态度还可变化。甚至可以认为:二宝礼物相同并非元春之意,而是王夫人掉包的结果。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因为王夫人不仅有作案动机,而且有作案条件——她常出入后宫,面见元春。
二宝得的礼物是“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1]245,元春知道宝玉有“爱红”的毛病,赏赐“红麝串”在情理之中,但这“凤尾罗与芙蓉簟”对应的却是黛玉。
黛玉的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1]296,这契合了“凤尾罗”;“芙蓉簟”更是直指黛玉那日抽的“芙蓉”签。当时湘云还说:“在这个园子里,除了她再没有人配叫‘芙蓉’的了。”[1]679而宝钗住的是蘅芜院,抽的是“牡丹”签,与这些礼物都对不上。
有力促成金玉良缘者,非黛玉莫属。黛玉一力促成二宝姻缘,不排除也为闺蜜宝钗,一定是首为知己宝玉。她相信宝玉言出必行,在她死后践行诺言出家做和尚,不会移情别恋,另娶他人。她为此忧心,而非得意——她对宝玉的爱已升入“情不情”,达到舍己为人的程度。有人会反对说,第五十八回宝玉认同过藕官的言行:
“宝玉道:‘这是友谊,也应当的。’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谊?……说他自己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常做夫妻……菂官一死,他哭得死去活来……后来补了蕊官……他说:‘……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死者反不安了。’……宝玉听说了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1]627
《红楼梦》中的藕官、芳官、蕊官分别具有宝玉、黛玉、宝钗替身的作用,因此戏班解散后,分别到了潇湘馆、怡红院和蘅芜院。三官间的关系暗示着宝黛钗之间的关系。今日藕官对菂官如同日后宝玉对黛玉,问题是:宝玉从未设想黛玉之死,此时他不可能以藕官自居,他认同的主要是藕官再娶观中饱含的情义。
就算他认同藕官的再娶观,那也只是旁观者的观感,并不意味着他会照做——前文黛玉两次自言其死,宝玉都以“我做和尚去”作答,这就是宝玉不愿再娶的充分理由。他娶宝钗纯粹是因知己遗命,展现的是对黛玉的尊重。即使娶进宝钗,他也“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黛玉有生之年两次听宝玉说做和尚去,都只是“拉下脸”而已,真到生离死别,别的她都不顾了,只顾为宝玉筹划——把他托付给宝钗。黛玉遗言是金玉良缘的真正原因,宝玉践诺是黛玉遗言的充足动力。
1.黛玉生怕宝玉践诺
黛玉对宝玉的爱异常深挚,她关心的不是夫贵妻荣,在意的不是宝玉的功名利禄,而是他的安危和自在——心灵的彼此扶持,情义的相互滋养。清代二知道人说:“惟黛玉不阻其淸兴,不望其成名,此宝玉所以引为知己也。”[10]第三十二回湘云劝宝玉着意仕途经济,“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所喜者……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1]261
黛玉为悦己者容,为知己者死,对象都是宝玉。非但以死殉情,死前还苦心为宝玉安排,一定要阻其出家。黛玉离世前,贾母已死,贾政夫妇还在,宝玉作为在世的长子,养老送终之责不可推卸,不然累及声名,黛玉死也不能瞑目。
2.黛玉自认宝钗可托
黛玉最清楚:足以阻止宝玉践诺者,唯有自己;可托之人,只有宝钗。妙玉虽也愿照顾宝玉,毕竟身在空门,难以日夕相伴,不能有爱情和婚姻。前文写了钗黛从对手到队友,主要目的就是为托付孤单的宝玉作铺垫。小说写道:“……‘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黛玉听了,禁不住也笑起来……笑道:‘谁知他竟真是个好人,我素日只当他藏奸。’因把说错了酒令起,连送燕窝病中所谈之事,细细告诉了宝玉。”[1]528
宝玉的爱情在黛玉,婚姻在宝钗,这是“钗黛合一”的重大内容,预叙在第五回的判词和曲词之中,是作者用以行文的结构性预设。因此赋予宝钗停机之德,赋予黛玉以咏絮之才,暗示宝钗适合做生活伴侣,黛玉适合做心灵伴侣。
宝钗再婚后才得知黛玉遗言,黛玉遗言的主要作用对象是宝玉,传递遗言的中介是鹦鹉。“鹦哥见黛玉来了,嘎地一声扑下来,黛玉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花落人亡两不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了。”[1]386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通过细读文本,结合小说立意,深入领会宝黛钗三人间的关系,说明了黛玉之死与二宝成亲间的内在关联,并给出了具体内容——黛玉遗言对二宝姻缘的促成。分析了黛玉之死的主动性,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探讨了黛玉的死因,分析了黛玉的具体死亡方式。不足之处:由于小说前80回有关黛玉之死、二宝姻缘的文字多属暗示性质,具有多重解读的可能,阶段性研究成果未必就是最终结论,有待后续研究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