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浩
(江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000)
张謇(1853—1926 年)是清末著名的实业家、教育家,他一生积极参与中国近代化的转型实践,创办大生集团,践行“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理想,开创了中国近代史上诸多“第一”,是中国近代工业化的开拓者。同时,张謇也汲汲于“科举入仕”,先后多次参加科举考试,最终在42 岁时状元及第,可见他在中国传统学术方面的造诣。《周易音训句读》是张謇一生唯一的专著,成书于1891 年,全书约8 万字,书中张謇娴熟地运用“乾嘉考据学”的方法对《周易》经传进行详细注解。张謇的《周易》研究并不限于音韵训诂,而是借由音韵训诂之法通达经义大道,寻求经世济民之方,研究张謇的治“易”方法有助于了解他的易学思想及易学造诣。
张謇在青少年时期结识了很多良师诤友。幼年发蒙时期他先后师从海门邱畏之和西亭宋蓬山两先生。稍长一点,张謇问学于海门训导赵菊泉,系统学习了宋儒经典以及科举作文之规范,结识师山书院孙寿祺和一批通州学友,如范肯堂、陈国璋、顾延卿等,他们诗文唱和、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砥砺品格。后来,在客居孙云锦、吴长庆幕府期间,张謇一边工作,一边投考江宁各大书院,遍寻名师。经孙云锦介绍,张謇结识钟山书院山长李小湖、惜阴书院山长薛蔚农、凤池书院张裕钊,并跟随李小湖闻治经读史为诗文之法,跟随张裕钊学习桐城文法,并系统学习了史书及唐宋八大家著作。自此,张謇逐渐摆脱科举制艺八股文刻板的作文方法,开始接受桐城派合义理、辞章、考据为一体的文章理念。
张裕钊(1823—1894 年),字廉卿,号濂亭,曾受曾国藩的赏识,从一乡野之士成长为国之精英,28 岁居内阁中书一职,后辞官主持书院教育。他为学融通汉宋,为文继轨桐城派,融义理、辞章、考据为一体,又不为所囿,雄奇而兼平淡,自成一家面目。张裕钊认为:“深于文者,其能事既足以自娱媐,及其所诣,益䆳以博,乃与知乎圣人之道,而达乎天地万物之源。独居讴吟一室之中,而敖然睥睨乎尘埃之外,虽天下又孰有能易之者哉?又皇暇校量于我生以前与身后之赢失而为之进退哉?”[1]2即文章不应成为个人计较身前身后得失、穷通、得丧、愉戚、进退的筹码,文章不仅能自娱自乐,抒发作者的情感,而且蕴含着作者对圣人之道的理解,是进窥天地万物之本原的阶梯,作者在其中得以自由翱翔,睥睨尘世,最终达到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天地境界”。曾国藩、刘熙载皆称赞张裕钊为文“海内第一”,吴汝纶称:“清代足与文章之事者,姚鼐、梅曾亮和曾国藩后,惟张裕钊而已。”张裕钊也自视甚高,认为自己“不下方苞、姚鼐诸人”。张謇认为“夫子之文,如磬如笙,如琳如琅。如风泉之注壑,如月星之耀芒。如大将之行列而进止不失尺寸,如深山大泽云物异气之变化而不可故常。微乎如游丝之漾晴昊,俨乎如法物之严重于明堂。上参扬、马,俯揖曾、王。开咸、同之绝席,扫尘坌之秕糠。”[2]252他称赞张裕钊的文章进退得当,犹如大将之领兵,文法变化自如,犹如云气之莫测,文气如日月星辰般耀眼,犹如风泉注入万丈沟壑般气势磅礴,张裕钊的文章能上参扬雄、司马相如,俯揖曾巩、王安石,在咸丰、同治年间独领风骚,一扫文坛尘坌之气,可见张裕钊为学为文之成就。
张裕钊与张謇师生二十载,“临文论事,许为诤弟而不病其刚”,张謇为人性格刚直,但张裕钊不以其刚直为病,反而嘉许之为诤友。师徒二人亦师亦友,张謇不知不觉间受张裕钊为学为文的影响颇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桐城文法。张謇幼时作文,完全是为科举登第服务,自投师张裕钊门下,渐知文章非为科举而作,“深于文者”当于文中体认圣人之道,探究宇宙万物之大本大原,注重经典中的义理阐发。他尽弃以前为文之法,大量阅读桐城派的作品,模仿、吸收、学习《古文辞类纂》《姬传诗集》等著作中的作文、读书之法。张裕钊一生虽创作的诗歌不多,但所作诗歌主要是讽喻时事、忧生念乱、厌恶尘俗、鄙弃奸险、感士不遇、慨叹人生等。张謇一生勤于作诗写文,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被章太炎称为“馀事作诗人”。徐乃为认为张謇的诗有两点是前人罕至的:一是诗的形式集大成,二是诗之功用达极致。受张裕钊的影响,爱情、唱酬、风物胜景、报国素志、仕进心声、社会百态等等都能成为张謇诗作的内容。
张裕钊对张謇的影响还体现在他对易象说的认识上。张裕钊在《书郑氏易注后》中谈到其对易象的理解,他所读的《郑氏易注》为宋人王应麟所辑,清惠栋作了增补,他批评惠栋的增补本“可以为大惑也”,无益于后之学者。他认为“象之亡也,非象之终不可明,而治易者之过也。……舍象以言易,而得失者半焉。”[1]1-2他认为易象之亡佚,并非是因为易象本身不可把握,而是治易人之过失。他批评汉人以象言周易是害于象也,太过拘泥于易象,无助于理解圣人之道,而舍象言易,同样得失参半。他非常重视易象在沟通天人之间的桥梁纽带作用。张謇在其著作中非常注意易象之收辑,不仅吸收马国翰所辑的所有易象,还广辑清代学人收集的易象,试图通过对易象广泛全面的收辑,以达圣人之道。
张謇在《周易》注疏实践中也积极贯彻桐城文法,融考据、辞章、义理为一体,力图恢复《周易》文本的古文面貌,发挥《周易》义理对于经世致用的指导作用,强调作文的古朴、凝练、雅洁。
张謇曾在晚清经学家孙诒让的墓表中简略谈及“乾嘉考据学”发展之脉络:“世须学为用,学随世而异,非识时之杰不能寂其要而通其穷。执古者塞,夸今者奢,苟无济于世则无为贵儒。清初盛文字之狱,士重足结舌,练才范气而消于经,经学乃大集中而益昌,莫盛于乾嘉,莫茂于东南。若元和惠氏、仪征阮氏、休宁戴氏、高邮王氏、金坛段氏,并世代兴,异地述业,父子师友,缵承不绝。流风所被,逮及晚近,则犹有当涂夏氏、定海黄氏、德清俞氏诸贤,而里安孙征君最后起。”[2]489他认为学随世变,学术风气会随着统治者的人才教育政策而改变,“乾嘉考据学”的兴盛即是因为清代文字狱对学人的控制,使清代学人战战兢兢,皓首穷经,将无限的才华都付于经文的训诂考据、音声、字形、辩伪、辑佚中。他认为孙诒让虽为晚近之考据学大家,却“通万事之变”“无新故,无中外”,能够通古于今,汇外于中,为学继承永嘉实学之余风,为学之体近顾炎武,可以为当世贵儒。
清代考据学的学术宗旨即是以小学为通经之由,认为对经学文本进行字音字形的考订、文本的辨伪辑佚可以更好地通达经学中所蕴含的圣人之道。戴震说:“六经者,道义之宗而神明之府”。钱大昕曾说:“夫六经定于至圣,舍经则无以为学;学道要于好古,蔑古则无以见道。”阮元亦说:“六经皆以载道。”既然六经载道,那舍弃六经则无以通达圣人之道,可见经在考据学学者心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小学作为治学方法的重要性。
清代考据学的治学精神为实事求是,王引之在《钱大昕神道碑铭》中说:“古之训经与史者,每博求方言、地志、律象、度数、证之诸子、传记,以发其旨。自讲章时艺盛行,兹学不传矣。国初诸儒起而振之,若昆山顾炎武、宣州梅文鼎、太原阎若璩、婺源江永、元和惠栋,其学皆实事求是,先生生于后而集其成。”[3]考据学由清初顾炎武振起,因不满于讲章时艺之文的虚浮文风,希望回归古人训解经史的方法,博求诸书以证经史。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指在考据过程中不但实事求是,小心假设、大胆求证,而且也不盲信经典,对经典持怀疑、批判的态度。另一方面,实事求是的治学精神也要求经学家不能囿于书本,要实地调查考证,“得诸目验,斯为不谬”。正如顾炎武所言:“载诸空言,不如见之实行”。
张謇少年时期即对清代考据学的开山之人顾炎武的学识品行非常崇拜,他以亭林为自己学术、人格的榜样,再加上张謇所处的通州地区,正是清代以来考据学学风“流风所披”之地,自然而然也受到考据学为学宗旨、治学精神的影响。张謇本身的考据学、诗文功底就很好。据《传是楼诗话》载:“通州张季直謇、范肯堂当世、朱曼君铭盘,均以朴学齐名。邛駏相依,艺林争慕”。张謇少年时即以考据学在通州地区有声名,与范肯堂、朱曼君等通州诗人齐名。少年时张謇即对考据学的治学精神、为学宗旨有了某种自觉。他说“明经必根萎小学”“士不通经,诚不足言致用”,很早就确立了由小学训诂而通达经义再转而为经世济用之学的为学路径。1874 年,张謇在随孙云锦奉差去淮安的路途中作诗曰:“宣房岁岁志河渠,顺水应知一事无。识得禹功兼贾策,船山不是一经儒。王刘名学照邦闾,谁似潜邱老著书。便欲近从潘鲁孔,同时已复恨相如。”[4]诗句中“宣房”是宫殿名,指的是汉武帝因黄河决口,亲自带领群臣治理水患,功成之后在决口处建筑宫殿以示纪念一事,张謇在诗中借用代指皇帝,他此次随孙云锦奉差就是因河务事。大禹的功绩在于治水,贾谊的策论中也谈及治水,王船山(即王夫之)也很重视治水,当时,张謇正在研读《船山遗书》,他认为王船山不是沉溺于经书中死读书的儒生,也强调实行,强调通过实行获得对万事万物规律的认识。前4 句中的历史人物不仅是当世大儒,而且都在经世济民方面做出了巨大功绩,张謇非常钦佩他们的实学功德。诗句中的“王”是指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刘”指宝应刘台拱,“潜邱”指的是阎若璩,这些人都是淮安的大学者,船行至此,张謇因此怀之,因未能早生与淮安名儒交游而生悔恨,诗中表达了张謇对“乾嘉考据学”学者的倾慕,体现了对考据学、实学的推崇。后来张謇教育救国也强调教育所学要服务于社会,“近年以来,专攻农业工艺者虽不乏人,然毕业后以其所学供教育著述之资料者多,而以之施于实用者鲜。夫画饼于地,不可以疗饥;瓠落一石,徒大而无用。实学而不求实施,犹之空言,无裨耳!”[5]他认为,这几年社会上学习农业工艺理论知识的人确也不少,但这些人毕业后也仅仅只是将所学付诸理论资料的著述,能运用理论指导农业工艺生产的毕业生却很少,这种长于理论短于实践的学问犹如空言一般,无裨于世。可见,张謇一生都自觉服膺于考据学的价值和精神。
张謇一生不仅自觉服膺于考据学的价值和精神,还在治学中践行考据学的方法。张謇在进行《周易》音训句读注疏工作之前,集中阅读了大量的清代乾嘉考据学人的注疏成果,清代说文四大家的著作段玉裁的《说文解字注》、桂馥的《说文解字义证》、王筠的《说文释例》及朱骏声的《说文通训定声》,张謇皆有涉猎。另外在张謇日记中还记录了关于《诗经》部分经文条目的经义理解以及韵字的按语,如读《南山有台》“保艾尔后”条,张謇案:“传谓能使其君获安养于后来,何氏楷亦谓此后寿无穷期。愚谓直当如《书》‘保我子孙黎民’解,盖贤之助,既至于‘德音是茂’,岂有不贻福于后世者乎?”[6]183他认为《尚书·周书·秦誓》中的“保我子孙黎民”可与《诗经·小雅·南山有台》中“保艾尔后”互参。读《诗经·小雅·车攻》,张謇案:“‘宣王会诸侯于东都’,不得便如《周礼·大宗伯》‘会同’之文,会同当依薛氏说。‘绎’,传:‘陈也’。按《玉篇》‘绎,大也’,以为陈者,缘上奕奕为义,然若作大,亦与诗人叹美之旨不背。‘有闻无声’最善形容军律之肃,三代后惟葛侯、岳侯差足当之。”[6]183-184他认为后世能做到与《诗经·小雅·车攻》中“有闻无声”肃穆整齐的军律相媲美的只有诸葛亮、岳飞二人。读《诗经·小雅·斯干》,张謇案:“瓦当音乃,与仪(俄)、议(课)、罹(罗)韵。”[6]184张謇从韵字的角度出发,认为《斯干》最后四句“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协韵。读《小旻》《小宛》,张謇案:“处衰乱之世,只有敬以免祸。敬则神常敛,心常谨,潜龙之义也,故《小旻》《小宛》末章皆以‘战战兢兢’终之。”[6]185他认为《周易》潜龙之义是告诫如何在衰乱之世行为谨慎以趋吉避凶,与《小旻》《小宛》的末章可以互参。读《北山》,案:“以‘出入风议’校‘靡事不为’,甚矣,言之易而行之难也。以今日所见,自命不凡,弋取高位者,大率能事前高谈,事后苛论而已(张佩伦尤其甚者)。”[6]186他批评当世身居高位者喜欢事前高谈阔论事后却苛论的言易行难行为,认为此以张佩纶表现最甚。读《诗经·小雅·无将大车》,案:“司马温公于蔡京,寇莱公于丁谓,比比皆是,故取人但爱其才者,未有不贻尘冥之悔。”[6]186张謇认为司马光、寇准分别看中了蔡京、丁谓的才干,想要提拔任用,但最终不无悔恨。蔡京、丁谓都是因被赏识才干而提拔,最终却都与提拔他们的人分道扬镳了。他提出了对《无将大车》经义新的理解。可以说,在《周易》注疏工作开展前的10 年间,张謇广泛阅读了儒家经史子集各类经典,尤其对乾嘉声音文字之学作了重点关注和方法论的实践。
张孝若曾在《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一文中提及张謇信服朴学。他说:“我父亲对于明末清初诸儒的朴学,理论和行事,都十分的推重,认为‘学问固不当求诸瞑想,亦不当求诸书册。惟当于日常行事中求之。’(颜习斋先生语)……所以认为朴学是讲真理实用,确能回复儒理的本真,扫除道学的虚顽。”[7]张謇批评宋明道学的虚妄,认为清代朴学是“讲真理实用”的学问,能够补偏救弊,恢复儒理的本真面目,扫除宋明道学的虚妄,因此对于乾嘉学派的注疏方法都非常推崇,在著书为文、立身行事上也都积极践行。张謇理解的朴学不仅仅是方法意义上的朴学,还有“实学”经世致用之学的意义。
章开沅曾对《周易音训句读》作出如下评价:“它与当时出现的维新思想大异其趣,张謇的《周易》研究仅限于单纯音韵训诂,没有丝毫可以启发人们思考变革的结论,更没有迫切而明确的社会变革要求”[8]。章开沅教授从张謇《周易音训句读》中未能得出有益于社会变革的思考出发,给予《周易音训句读》的评价不高,但张謇的《周易》研究并不局限于《周易音训句读》一书,对《周易》一书的音训句读注疏和研读功夫为他通达对《周易》经义的理解打下坚实基础。音韵、训诂、句读是通过小学的方法通达经义的基础,没有对《周易》经典的字义句读的疏证,就不能很好地理解《周易》的经义,更谈不上“通经致用”。可以说,张謇日后事业能够取得成功,与张謇所服膺的“桐城文法”“乾嘉考据学”两种治“易”方法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