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建伟
(苏州科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鲍里斯·尼古拉耶维奇·米罗诺夫,历史学博士,生于1942年,任教于圣彼得堡国立大学,是俄国当代最为著名的历史学家之一。截至2018年底,根据RSCI(俄国科学引文索引)统计,他的H因子高达40,总引用数量在9000以上[1]。他的著作《俄国社会史》和《帝俄时代生活史》参考了相当多苏联解体后流出的档案文件,在方法上也有诸多创新。米罗诺夫凭借这些成果获得了极高的学术声誉。但由于其观点和方法论的创新性,他自成名以来也面临诸多质疑,一些媒体甚至将他称为当代俄国最具争议的历史学家。
国内对米罗诺夫的研究自十几年前就已经开始。张广翔在2002年详细介绍了米罗诺夫的著作《俄国社会史》中的主要观点与若干问题[2],同时与许金秋等学者一同将该书翻译为中文。米罗诺夫本人也很重视中文版的出版,亲自撰写了序言。在这之后,刘爽进一步对米罗诺夫的其他论著和思想进行了研究[3],张广翔等人亦将米罗诺夫的著作《帝俄时代生活史》翻译为中文引入国内。单林林对《俄国社会史》进行了专题性的详细研究[4],刘爽也对《帝俄时代生活史》中的史学思想进行了剖析解读[5]。总体来看,国内对米罗诺夫的研究虽在逐步推进,但缺少对他计量方法的相关分析和研究。
米罗诺夫之所以能够享有如此高的学术地位,他在著作中体现的历史研究方法的创新是重要的因素之一。史学方法本身即是史学理论研究中需要重点讨论的一个环节,其重要性不言自明。史学研究方法讲究对证据的解释,这正是历史学与文学和哲学这个两学科最为不同的体现,甚至可以称为历史学最基本的特征[6]。因此,对米罗诺夫的计量史学研究方法进行深入的解读,不但有助于进一步发掘米罗诺夫的历史研究成果,而且可以为未来的历史研究工作提供良多可借鉴之处。
历史学的跨学科研究与科学史学的发展彼此难分难解。自19世纪以来,自然科学方法对历史学的渗透就已经开始逐步凸显。著名史学家兰克倡导“如实直书”,希求在方法和信仰双重层面上确证历史学自身的科学性,他的这一思想亦受同时代法国实证主义史学家古朗治的推崇。实证主义史学希望能够得到“历史的最后解释”,因此他们也不得不借助于一切能够利用的事实与方法,或者说,“科学归纳的一切法则”[7]。
自进入20世纪以来,历史学跨学科研究如火如荼,年鉴学派的布罗代尔可以算是代表人物。年鉴学派让历史学与社会学、心理学、人类学、地理学等诸多学科“联姻”[8],布罗代尔则进一步将计量方法引入了自己的著作,从而达成了历史学与数学的结合[9]。在这种方法论的扩张中,传统的历史学方法始终占据主导地位,但其他学科对于此时的历史研究而言却也已经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在后现代史学的冲击之下,过于追求科学性的传统史学面临严重的危机,但实证主义史学的遗产仍然被历史学者们所广泛接受,这是应当承认的。年鉴学派第三代的代表人物勒高夫倡导整体化的历史观念,在史料发掘与运用上都更进一步,于心态史和历史人类学等领域均有开创性的成果。时至今日,除却少数后现代史学家以外,大部分历史学家仍然强调史料扩张的意义和新方法的运用,诸如埃尔顿这类的传统经验主义史学家更是仍然没有放弃对“历史真理”的追求[10]。
米罗诺夫在这一问题上与传统经验主义史学家较为类似,他十分积极地运用多种跨学科方法来探求历史的事实,并且对历史事件发生的原因提出他独到的解释。19世纪以来,实证主义史学的不断发展是米罗诺夫开展研究的根基,而跨学科研究的重要性则也早已被史学界公认。在《历史学家和社会学》中,米罗诺夫着重介绍了以年鉴学派为代表的历史学跨学科研究者的最新成果,并且呼吁社会科学界进行广泛的合作来进一步推进研究工作,这在当时的苏联极具突破性意义。
现代意义的计量史学发端自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康拉德、福格尔等人通过对美国内战之前的奴隶制经济的计量研究,得出了与传统观点完全不同的结论。以计量的研究结果来看,旧有的“奴隶制经济早已过时,阻滞了经济的发展”这种观点是纯粹定性而缺乏实际依据的,更像是一种道德层面的批判而非历史性质的事实[11]。福格尔给出了大量的统计数据,譬如奴隶预期寿命、生活用品、奴隶主获益等诸多方面,全方位地捍卫了自己的全新观点。
这一方法上的创新对历史学的研究有着革命性的意义。虽然在此之前的历史研究中同样会用到数字,但是如此丰富、详尽而且标准、尽可能统一的计量分析还是罕见的。
除去对历史事实进行计量,也可以对假设的情况进行计量。譬如福格尔假设了美国没有修建大量铁路的情况并且进行了完整的经济模型推演,结论是美国的经济发展并不会因此有十分显著的变化。这种预设情况的计量体现了经济学方法的渗透,也是计量史学诞生之初的主要表现。
随着计量史学的发展,如今的计量史学已经跃变为更加高层次的博弈分析、模型建构与制度比较等理论框架。固然,米罗诺夫本人或许受到年鉴学派的影响更深,但是米罗诺夫的研究中同样运用着这些美国计量史学学者的方法,这一点在其对经济与民生问题的考察上可以观察出来。譬如米罗诺夫的研究中有从平均寿命等角度入手来考察当时的特定群体生活状况,亦对某一特定经济制度下的特定群体获益情况做出了分析,这与美国的计量史学学者起先的研究方法有几分相似。
米罗诺夫于1974年著有《历史学家与数学》一书,着重介绍了历史研究中数学方法的特殊意义。从这本书中可以管窥到他历史研究方法的一些核心内容和思想进路。
米罗诺夫在书中的代表性观点是“一切皆可计量”,并且指出了非数字性的史料经过加工后同样可以以数字形式呈现,史料则被浓缩入这些数字之中[12]19。在书中,米罗诺夫举出了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记录的例子,并且在后文中给出了19世纪的诸多实例以论证计量方法的可靠。不可否认,他的这一主张确实有过于绝对之瑕,但是他本人对计量方法的推崇也可见一斑。在米罗诺夫看来,可被计量的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数字性史料或者经归纳得到的经济数字,还包括了诸如政策和群众心态等。当然,米罗诺夫也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统计必然不会是绝对可靠的,而这一切只能通过大量材料的收集带来的误差缩小去解决。米罗诺夫对误差的要求比其他史学家更加宽松,在他看来,20%以内的误差都可以被接受,因为他认为当历史研究者面对20世纪以前的情况的时候,即使是官方性质的材料也不可避免会存在这样的误差[12]28。
在面临材料过多或者过少的窘境的时候,米罗诺夫认为抽样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过多的材料无法被势单力薄的历史学家整理,抽样便成为唯一的可能手段。而如果史料过少的时候,则可以将这些史料视为抽样出的史料加以整理[12]30-31。大部分时候,史料的失散都会具有一定随机性,因此这样对待史料也有一定的科学依据。米罗诺夫的这一主张确实可能会导致史料处理上的不严谨,但在研究中往往可以通过同类数据的比较与史学家的经验校正来得到正确的答案。
可以看出,米罗诺夫对待数据的要求较为宽松,同时也强调大量数据的运用。他在误差问题上主张材料的增多可以减少误差,“大量数据”的必要性也由此而来。他对计量方法的认同与广泛运用在《历史学家与数学》中得到了最为清晰地展现,并且在他的后续著作中呈现给大众。
何谓“整体性”?这个问题可以从米罗诺夫本人的记述中找到答案。这里的整体性主要是指内容和时间跨度,即在内容上,把客体(家庭、村社、社会、国家)当成是各个组成要素之和进行研究,但对整体的研究不只局限于各个部分,因为整体要大于其各个组成要素之和。在时间上,研究则包括整个帝国时期这一俄国历史上独特而完整的时期[13]序2。这是他对“整体性”的粗略定义,而这一“整体性”如何发挥作用,他在后文亦有提及。
在米罗诺夫代表作《俄国社会史》的第一章节中,米罗诺夫着重讨论了俄国领土扩张的事实与后果。与一般记叙性的领土扩张解读不同,米罗诺夫着眼于各地的人口情况这一最为直观的数据,并且基于此做出了针对俄罗斯帝国扩张与现代化的计量角度解读。
伴随着俄罗斯帝国领土的扩张,其人口的增长和分布情况的变迁是最为直观的要素,但却并非唯一。在俄罗斯帝国扩张的同时,各地人口的生活情况同样是可被计量的存在。譬如从农村居民点的情况来看,俄国的土地开发直到1917年都仍然在继续[13]7,这是俄罗斯帝国同西欧国家最为显著的区别之一。由此可见,米罗诺夫在分析人口数量的同时,也汇总了与人口相关联的其他诸多要素,他认为这样才能发现俄国的特殊之处究竟在哪里。
这种整体性的人口计量研究可以反馈出俄罗斯帝国究竟以何种方式走向现代,这与计量史学发展历程中具有代表性的“开山之作”是有几分类似的。美国计量史学开创者对南方奴隶制的研究得出了奴隶制在经济上的可行,甚至被人称为“对奴隶制的翻案”;这种计量手段的运用体现了被计量的数字“源自社会,归于社会”,亦即计量仅仅是手段,而对社会整体的观察与诠释才是研究的根本。
但是可以注意到,俄罗斯帝国的现代化本身是一个远大于美国南方奴隶制可行性的课题。不仅如此,美国南方奴隶制的问题可以通过经济建模解决,而米罗诺夫的这一研究则更多地需要完全借助于数据和社会情况本身而非经济层面的假设;这也意味着米罗诺夫所需要的资料数量要远大于传统的计量方法,同时也需要更多的叙述性史料和逻辑推断来确证自身结论的正确。如前所述,米罗诺夫对数据的误差消除这一工作主要依赖于数据本身的增多,因此资料的繁杂对于他的研究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俄国社会史》引用文献数量在3500种以上[2],这个数字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总的来说,“整体性”是米罗诺夫研究俄国社会的关键所在,亦是他史学思想的核心要义,而人口数据则是他历史研究时的主要依据。早在《历史学家与数学》中,米罗诺夫就多次尝试利用数学工具来诠释人口的生活状况。在他眼中,过去的生活绝非仅能依靠文字描述的存在,数字反而是更加有力的工具,整体的社会也必然反映于这些数字之中。这种社会整体性的观点和以社会最基本组成单位“人”作为核心的研究对象很好地反映了米罗诺夫历史研究方法的梗概,“俄国现代化”这一宏大的研究对象则是米罗诺夫历史研究方法所指向的整体目标。
用米罗诺夫的话说,在整体性的视野之中,个人、家庭、所有制形式、经济、社会和国家之间相互影响,相互制约,基本上处于均衡、同步的发展之中。随着个人和大众思想的世俗化,社会和政治关系的理性化、合法化,经济的市场化,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的集中化、一体化,俄国开始从宗法制国家变为现代化国家[14]310。换言之,现代化是作为一个“整体”的结果,但同时也可以被分解为诸多个体的相互影响与协同发展。因此,米罗诺夫选取了诸多数据来作为现代化进程的度量标准并且将这些数据组合为一个“整体”,来为俄国“现代化”这一结果背书。这些数据有人口分布与数量、土地开发、税收、教育程度等这种一个国家的主要数据,也有一支非俄族部队中懂俄语的士兵比例、宗教学校学生构成、领地贵族结构与基尼系数等较为细致的数据。如此之多的数据之中,究竟哪些是为“俄国现代化”这一终极目标服务的?米罗诺夫的答案是:所有数据。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历史研究者们需要用这诸多指标衡量一个国家的现代化进程,事实上历史研究者们更需要做的事情是从这些数据中发掘出“整体性”研究所需要的结论——即各个组成部分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作用与结果。
但是这些要素的反馈却不可能仅仅是单一的数字。虽然很多人习惯于用经济总量、识字率等单一指标衡量“现代化”的程度,但这实质上极大地忽略了社会自身的复杂性和国家内部的多样性。在《俄国社会史》中,可以列出以下要素以衡量俄国整体的现代化:社会结构与流动、人口进程、家庭关系、城乡关系、农奴制情况、社会组织情况、法制情况、政体演变、社会发展情况等。这些要素本身每一个都大致对应书中的一个章节,其所涵盖的内容远比单一的个体指标要多,同时涵盖了那些主要的个体指标的所有内容。只是问题在于,历史研究者仍然面对一个困境,那就是这些要素本身是否真的是可被计量的存在?答案显而易见,正如米罗诺夫之前所言,“一切皆可计量”。
“现代化要素”是米罗诺夫整体性研究方法中的主要凭依,也为他带来了质疑:“要素”与“计量”之间究竟是否能够挂钩?这是米罗诺夫的研究最具争议的地方之一。但是纵观全书,必须承认的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米罗诺夫所采取的计量内容是能够与现代化的要素相吻合的。不难发现,米罗诺夫所划分的这些要素与要素之间必然会相互影响,而计量与计量之间也存在联系。一组计量结果可能是偶然的,甚至是错误的,但是大量的计量与汇总性的结果呢?这一切都错误但却能够相互确证的概率有多少?大量误差导致结果严重偏移的概率是相当低的,或者说,大量数据的累计可以造成误差在一定程度上相互抵消[12]26-28。这一统计学事实正是米罗诺夫展开整体性现代化研究的底气所在,也是他划分现代化要素与计量结果运用的主要依据。米罗诺夫尽可能地运用了所有能够得到的数据——往往是全欧俄的数据,并且广泛地运用了文字资料来验证数据与结论是否可靠[13]序12。这同样是他研究方法中“整体性”的体现——因为俄国社会的各个组成部分之间必然有相互作用和相通之处,否则便不能组成一个整体。既然如此,真实性基本能得到保证的计量数据自然也就能够作为俄国现代化进程中的要素来看待了。
对于看似无法计量的法制,米罗诺夫也尽可能地发掘出了可被计量的要素。譬如被告等级与受处罚的情况[14]45、法制改革与犯罪率[14]44、积压案件比例[14]48等。通过对数据的分析与解读,米罗诺夫得出了一些与传统观点截然相反的结论,而这些结论背后的依据却是比传统观点坚实得多的,譬如说俄国的犯罪率实际上一度比西欧更低,改革反而增加了犯罪率等。不仅如此,米罗诺夫还通过统计1847年、1883年和1913年刑事法院的职务犯罪受审官员人数与罪名、渎职罪人数等诸多数据[14]165-166,得出了俄罗斯帝国实质上始终都坚实地走在法治化国家的道路上这一结论。当然,这些数字看似远不如经济的相关数字(譬如基尼系数)那么直观,但是当米罗诺夫把它们摆在世人面前之时,其他历史研究者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计量所反馈出来的伟大成就。
固然,只有计量是并不足够的,但是当计量和陈述性史料乃至口述史料能够相互印证的时候,他人又有什么理由否认呢?俄国现代化的进程确实是可以计量的,这点毋庸置疑。固然米罗诺夫有强行将俄国套入现代化理论的嫌疑以反驳“俄国非正常论”的观点,但是计量数据本身反馈出的现象与问题仍然是很有价值的。由于过度使用数据,布罗代尔被后人诟病忽视历史学自身的属人性,米罗诺夫则试图弥补布罗代尔的这一缺点。在关注数据的同时,米罗诺夫也在尝试将数据与历史中的种种事件和人物关联,并且整合在“现代化进程”之下。可以说,米罗诺夫在剖析计量结果与社会关联时亦保持了对政治史的关切:政治是社会发展与俄国现代化的推动者,亦是许多计量结果背后的原因。计量所体现的下层社会情况与上层的政治决策等密切相关,而整体性的“社会结构”需由上层和下层共同构成。自下而上的“整体性”是米罗诺夫思想的核心要义,也是他在布罗代尔“总体史”基础上更进一步的体现。
总结一下,米罗诺夫的史学研究中的“整体性”大概可以这样概括:首先对俄罗斯帝国的各个组成部分进行细分,然后再去对这些细分后的部分进行计量,最终将一层又一层组成部分的计量数据进行对比,以尽可能还原接近真实的俄国社会。因为组成部分之间必然有相互影响,而宏观的整体又必然是微观的组成部分构成,因此数字之间理应存在相互印证的地方。同时也应当注意,那就是“整体”理应大于部分。举一个例子,一个家庭的不发展并不一定意味着村社本身的不发展,研究本身也应当考察“整体”而非一味关注组成部分。在数据选择上,应当尽可能选择“整体”的数据,即地域尽可能广、时间尽可能长的数据。而在现代化研究中也应当注意选择大量的、各个层面均包含在内的数据,同时与文字史料相比对以确保数据推断的结果无误。最后,社会结构可借由这些个体和整体的统计数字推出,而脱胎于数字的、描述性的“社会结构”也是“整体大于部分”的成果之一。
米罗诺夫研究方法面临的诟病始终都集中在计量问题上。计量和定性的“整体性”分析是否一定与社会结构吻合?早在《俄国社会史》面世的时候,史蒂芬·霍克(Steven Hoch)等学者就已经对此提出疑问[2]。他们怀疑米罗诺夫在使用大量的数字来完成目的论上的社会建构,也就是说,数字并不能反映真实的社会历史。这一怀疑是有道理的,但是却不能完全肯定。因为计量研究必然归于陈述性的历史描述,其他批判者所需要怀疑的无非是米罗诺夫的主观意识是否真的影响了研究的结果。
更大的争论在于近年来米罗诺夫通过计量指向社会问题这一过程的简单化。米罗诺夫在对20世纪初的俄罗斯帝国底层进行了性别、年龄、生活水平、家庭等方面的分析之后,结合他在史料中发现的俄国工人所拥有的沮丧情绪等诸多方面,认为传统观点就俄国工人的思想解读是站不住脚的[15]。米罗诺夫主张,俄国工人面对的困境是俄罗斯帝国现代化中蕴含的危机,而这种困境最终转换为消极的情绪,促进并最终导致了俄罗斯帝国的革命[16]。在这里,米罗诺夫否认了传统观点,即俄国革命的原因是工人阶级所拥有的意识,转而基于计量结果与心理分析得出了全新的结论。这一结论自诞生始便被其他一些学者反对,他们认为米罗诺夫对社会问题太过简化,对传统观点的解读亦不甚合理,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简单的”[17]。他们认为米罗诺夫在社会问题的定性分析上存在不足,而数据则只是他建构自己理论的工具,亦不能绝对指向他分析的结果。米罗诺夫否认这一指控,并且运用了多种跨学科的方法来为自己辩护。在反驳中,米罗诺夫主张自己的理论符合传统的社会学观点,且皮亚杰的心理学理论亦能为自己辩护[18]。当然,米罗诺夫的反驳有一定道理,但是他起初的论证过程却显然是不够充分的。应当意识到,论证计量数据与社会的关联以描述“整体性”的社会进程这一步骤应当慎之又慎,而且必须确保自己对社会状况与结构的判断是能够被多方位印证的。在这一点上,米罗诺夫一开始确实存在疏忽。
米罗诺夫的《帝俄时代生活史》是他近年来的代表作品,也引发了比《俄国社会史》更大的争议,原因则在于“历史人体测量学”这一具有独创性的研究进路。所谓历史人体测量学,根据米罗诺夫的解释,是指通过历史遗留的人体测量学资料(主要是身高和体重)来研究当时的社会生活状况。这一研究方法的依据是人类生物学的理论,人类的身高体重等能够反映整体的饮食、健康等诸多状况[19]序1。这也可以进一步证明,米罗诺夫对计量的运用始终围绕着历史上已有的计量数据,而非构建模型或者假设,这使得米罗诺夫的研究必定存在一定的客观性,问题无非在于如何诠释及数字本身的误差。
为了确保这一人类生物学理论确实可行,米罗诺夫在书中选取了其他国家作为例证,论证了人体测量数据与生活水平确实存在正相关[19]序1。而这种关联也绝不仅仅是数据意义上的关联,同时也可以被历史事实所进一步解释,饮食数据等原始史料也可作为生活水平的旁证。通过历史人体测量学的研究,米罗诺夫主张俄国人民在那两百多年的生活水平总体来看实质上在不断提升,并且集中在帝俄的最后七十年中;这种提升并不是完全由于科学技术因素影响,同时也肇因于俄国的农奴制改革等一系列政策。
如前所述,历史人体测量学的主要依据是人类的身高与体重,米罗诺夫在书中主要运用的也是这两组数字,譬如同一时期各个国家入伍新兵的最低身高要求和实际平均身高[19]80及俄国自身在不同时期的征兵身高要求[19]141等。由于这些数据本身存在“凑整”导致的误差,米罗诺夫不得不使用极大似然法等概率统计手段来消除——考虑到他本人较好的数学功底,这类运算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问题。身高数据看起来简单,但是米罗诺夫却以身高为中心汇总出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库,其中包括了年龄、所处年代、群体、文化程度、居住地、家庭状况等等。米罗诺夫也收集了一些其他诸如胸围、工龄、子女、开始工作年龄等其他资料,以作为历史人体测量学的旁证。但是应当注意的是,在大部分年代,这些旁证的量都并不充分,只有少数时间段的这类资料是有较高利用价值的。米罗诺夫认为,这些数据的量已经足够进行研究,并且得出结论。
可以说,这已经不是D&G第一次在中国因为歧视性广告而引发舆论风暴了。去年四月,该品牌发布了一系列时尚模特与北京出租车司机、胡同大妈大爷合影的广告照片,作为“Dolce&Gabbana Loves China”线上营销活动的一部分。这些对比怪异的图片似乎意在突出该品牌的时尚,但却刻意在穿着朴素的普通市民跟前“炫酷、晒美”,反映出其看中国的视角过于刻板、陈旧和不尊重。
在观察人体测量数据的时候,被调查人群的其他属性同样值得在意。米罗诺夫尽可能地还原出了调查对象的具体情况:他们是农民、受过高等教育的专家还是企业家,或者学生?[19]169他们是未婚、已婚还是丧偶?[19]168他们的民族和身高有何关联?[19]180-181书中给出的相关内容太多,在此不一一列举。但是总的来说,米罗诺夫利用相当多维度的数据,尽可能地还原出了一个个活生生的被测量对象,而非冷冰冰的身高数字。只有对象自身足够“立体”,历史人体测量学数字才能够成为他们生活状况的反馈。
为了证明测量数据与生活的关联,以直接的生活物资记载史料作为论据自然是必不可少的。米罗诺夫同样选择了大量的数据来进行横向和纵向对比,例如人均口粮和粮食消费去向(包括种子、出口、酿酒等)[19]248-249、牲畜和奶制品等进出口量[19]262等。米罗诺夫亦研究了农民的税赋等问题,以期还原当时的俄国人民究竟以何种形式生活。随着时间更加靠近现代,米罗诺夫能够获得的数据也更加详尽;当研究内容演进到20世纪初的时候,米罗诺夫甚至有能力研究不同阶层市民人均消费食物的具体成分[20]405-407。历史人体测量学是需要旁证的,也只有借助这浩如烟海的旁证,俄国人民的生活才能够被尽可能还原出来。
历史人体测量学所依靠的身高数据看似简单,但却能够反馈出太多的问题;尤其是当身高数据与其他数据交叉之后,结果便显得更加有趣。米罗诺夫在书中将测量学数据与饮食、税赋、教育、死亡率等等交叉分析之后,得到了数以百计的表格,而这些表格所交织出的,便是活生生的俄罗斯帝国时期居民的生活状况。计量能够反馈生活吗?如果只看单一的数字,答案似乎是否定的。但是当计量的数量足够庞大且种类足够丰富,量变也就必定引起质变。米罗诺夫正是笃信这点,才成功地利用计量绘制出了当时俄国人民的生活。正如《俄国社会史》一般,米罗诺夫始终没有忘记历史学本身的人文特征,人才是历史的主体,人的生活也是他关切的核心内容。但是在人之外,亦存在更大的整体与影响人自身的因素,这便是需要计量方法来解答的社会结构等诸多因素了。
在利用历史人体测量数据进行研究的时候,必须意识到统计学意义的相关绝不意味着逻辑意义的相关。为了确定因果的存在以做出回归分析,定性分析也是必不可少的。
毫无疑问,人民的生活水平必然和同时代的诸多因素有关,尤其是对于俄罗斯帝国这样一个广阔无垠的国家来说,这一点就更为明显了。而从更基础的角度考虑,历史人体测量数据和生活水平在哪方面相关也是需要论证的一个必要环节。当米罗诺夫面对计量数据的时候,他除去陈述数据所展现的相关性以外,往往也会在前后文提出事实性的解释来论证这并不仅仅是数据意义上的关联,更是与现实事件有因果性的结果。除此以外,米罗诺夫也会批判性地分析自己得到的计量数据,例如前文提到的新兵身高数据存在的“凑整”问题,一方面是同时代技术所限,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工作人员偷懒导致。必须对这些史料进行批判性的解读,运用现代数学工具将其归纳整理,进行回归分析,才能够得到更加贴近历史事实的答案。
“整体性”在这里回归了。这种“整体性”几乎贯穿了米罗诺夫研究的全部内容:俄国社会自下而上的整体性,人口、经济、政治与社会的整体性,计量与社会事实的整体性,乃至于计量数据与计量数据之间自身的整体性……单一的定性研究不可能得到答案,过分占据主导地位的计量也会让历史平面化,唯有将计量贯彻始终,将定性与计量统一,才能够确保历史人体测量数据与研究结论的统一,这是米罗诺夫开展研究的信条。
计量史学常常被诟病的地方在于人性关怀的缺失。早期计量史学被指控“为奴隶制翻案”,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其过分强调了奴隶单纯物质性的生活水平而忽略了人之为人的其他价值,即精神与社会地位层面的种种需求。相比平均寿命和工作时长等直观而且易于计量的数字,这些隐性条件确实是难以被计量的存在;至于运用计量方法计算“铁路经济效益”等固然能够推翻或者确证旧有的历史观念,但是“人”的地位在此类研究中同样完全没有体现。
米罗诺夫通过“整体性”和历史人体测量学等方法在事实上促成了人本主义的回归。社会发展如何被度量?过去的计量史学往往更侧重经济效益等数字的计算——这与经济学方法中数学的运用是分不开的。然而米罗诺夫另辟蹊径,他试图细致考察当时社会中个体的生活方式,而社会则是真真切切的“个体人之总和”,而非冰冷的数字。固然历史研究者不可能通过这些数字来获取如《马丁盖尔归来》中那样详尽的个体生活观察,但是大量的生活数据与人体测量结合对当时俄国诸多政策和访谈的定性分析后,一个活生生的俄国人在当时于怎样一种社会环境下长大,从事何种工作,食用何种食物,成长情况如何等是完全能够被想象出的。历史研究者不太能够细致了解他们的精神世界具体如何,但是访谈记录的统计、日记等史料的整理与心理分析的组合分析却仍然能够粗略勾勒出当时一个群体中个人对社会等方面的粗略看法。
不难看出,计量对个人的关怀势必要借助其他的史学方法运用,计量则在这之中扮演不可缺少的一环。无论如何,计量确实是最为直观的数据,也可为后人的推测与揣摩提供依据。从这个观点出发,计量是能够关怀到个人的,而对个人生活状况的考察则更是对人之尊严的尊重。
社会是怎样的存在?如上所述,社会理应是“个体人之总和”。从“整体性”的研究方法中已经可以看出米罗诺夫并非将社会视为一个紧密的宏观整体,而更加强调自下而上的建构。这种研究方法的代表性特征是会得出很多与传统观点不符的结论,然而传统观点也确实无法解释为何会有这种结果。譬如米罗诺夫通过对俄罗斯帝国晚期的人口普查结果与国家社会运转情况进行整合性分析后,认为俄罗斯帝国晚期实际上不存在普遍的族裔歧视[21],这一观点存在相当大的争议,但是旧有观点也确实难以解释为何诸多部门中的组成人员数据等等均不能反映出歧视的存在。同样的,计量的运用也可以使得社会发展进程的对比工作更加方便。米罗诺夫通过识字率等数据的测算与政策分析将俄罗斯帝国和苏联的现代化进行了对比,得出结论认为两者都可以算作是成功的[22]。同许多的宏观研究不同,米罗诺夫的研究工作更加强调地区差异和族群考察,换言之,他力图发现人和人之间的差异,进而推敲自己的结论是否可靠。虽然其他研究中也往往会将数据划分得更为细致,但是对个人的关怀却均没有米罗诺夫那么明显。
在许多历史描述中,米罗诺夫试图勾勒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并且推测他在这样一种社会中会出于何种原因采取何种行动。虽然他本人可能并非出于此类目的,但这看起来确实很有微观史的韵味,计量数据背后的人也显得更加生动,或者说,像一个“人”而非机器了。在一个个微观个体的思想与行动共同推动下,米罗诺夫笔下的社会运转迸发出了与其他的计量研究不同的生机。
虽然论证方面偶尔存在问题,但正所谓瑕不掩瑜,米罗诺夫的历史研究方法仍然值得其他历史研究者借鉴。运用数学进行研究需要门槛,数据的搜集与整理往往也十分困难,因此许多历史学研究往往并不十分注重运用计量方法。米罗诺夫的《俄国社会史》写作前后接近十年,耗费的心血不可谓不多,成果亦有目共睹。他在作品中展示给世人的分析过程与结论也确实能够证明,计量方法的运用确有独到之处,同时也能够给历史研究者带来更宽广的视角。“整体性”的方法可以帮助一些历史学者破除“王侯将相史”的传统观念,但这并不意味着研究者们需要像“日常生活史学家”那样过于执着于微观现象。“整体性”能够让研究者的历史视野更加平衡,历史人体测量学与人本精神则能够斧正传统计量研究的不足与漏洞。相信在未来的历史研究工作中,米罗诺夫的史学研究方法会使其他历史学者受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