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晨睿, 吴 宁
(上海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34)
艾伦·伍德(以下简称“伍德”)一生致力于维护马克思主义的正统性,她指出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是杂糅了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和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的混合体,试图用“话语”消解“阶级”,否认阶级的客观性,回避所有冠以“阶级”之名的团体和活动,企图在“阶级”与“社会主义”之间建立一条“鸿沟”,从而否定工人阶级在社会主义运动中的主导作用,这完全是对马克思主义的背离。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强烈抵制阶级政治,主张通过“话语斗争”和“激进民主”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1]。伍德强调要以马克思主义观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问题,从阶级、民主、社会目标及其实现路径等方面深入批判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
19世纪40年代,马克思与恩格斯就批判了一种被称为“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学术流派。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真正的社会主义’不过是无产阶级的共产主义和英国法国那些或多或少同它相近的党派在德国精神和我们看到的德国情感的天国中的变容而已。……它所关心的既然已经不是现实的人而是‘人’……‘真正的社会主义’就是最完备的社会文学运动,这个运动是在现实的党派利益之外产生的,而且在共产主义党派形成以后还想不顾它而继续存在。”[2]85-87马克思和恩格斯进一步指出:“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文献是在居于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的压迫下产生的,并且是同这种统治作斗争的文字表现,这种文献被搬到德国的时候,那里的资产阶级才刚刚开始进行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这种人不属于任何阶级,根本不存在于现实界,而只存在于云雾弥漫的哲学幻想的太空。……‘真正的’社会主义就得到了一个好机会,把社会主义的要求同政治运动对立起来。”[3]53-55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这一理论从根本上背离了社会主义的本质,脱离了当时德国经济社会现实基础而“披上了一件用蛛丝织成的、绣满华丽辞藻的花朵和浸透甜情蜜意的甘露的外衣的德国社会思潮”[4]60。尚庆飞将其归纳为:“‘真正的’社会主义是以费尔巴哈的哲学人本学为哲学基础,这是小资产阶级社会主义思潮的第一次体现,是一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5]239
20世纪70年代以来,伍德再次目睹了“真正的社会主义”的复苏,西方一些以“马克思主义”标榜的人再次掀起了用话语理论解构社会主义的思潮,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核心理论贬低为“经济主义”和“阶级还原主义”,抛弃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核心——阶级斗争理论和无产阶级。伍德认为,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否定了马克思的阶级分析法和历史分析法,主张从“阶级政治”走向“话语政治”,用“新社会运动”进行“民主斗争”,导致意识形态和政治脱离了社会基础,尤其是阶级基础。伍德批判的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与马、恩驳斥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存在联系和区别。二者的相同点在于它们拒绝阶级政治,认为政治与意识形态处于相互独立的状态;它们的理论与现实相分离,不能真正走向社会主义。二者的区别在于“真正的社会主义”是特指德国一部分知识分子和小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思想,其思想基础主要是德国古典哲学,它认为造成剥削与阶级分离的原因是人的本质的异化。而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是世界范围内的一股激进民主思潮,其思想基础主要是西方的经济学和历史理论,认为由于资本主义社会已发生重大变化,应该通过话语政治的形式克服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1]。
伍德指出,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却向反马克思主义或者偏离社会主义的方向游移。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包含着各种立场不一的思想,并以不同的理论风格来表达,“这一思潮的主要代表人物包括西方政治经济学家、文化与历史学家,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恩斯特·拉克劳、安德烈·高兹、查尔特·墨菲等,他们以《今日马克思主义》为主要理论阵地。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在理论上与欧洲大陆和英国的学者们发展的‘欧洲共产主义’联系密切”[5]3,为了对这一偏离马克思主义的思潮进行系统批判,伍德将这一思潮进行总结与归纳,并命名为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以下简称“NTS”)。
(1)工人阶级的转变。首先,工人阶级所处社会环境的变化。二战后,西方社会结构经历了从“金字塔形”社会到“钻石形”社会的转变。“这是一个资本主义控制的历史时期。……一是因为资本主义具有全球性,二是因为资本主义渗入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和整个自然环境。……资本主义的商品化、积累、利润最大化和竞争逻辑影响着整个社会秩序。”[5]15这种整体化的资本主义必然会限制人的自由,导致人的异化,社会中一切都被技术所主导,技术理性和经济理性逐渐控制着人的思想和行为。其次,工人阶级数量和结构的变化。第三次科技革命以来,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重大调整导致工人阶级结构发生变化:体力劳动大多被机器替代,传统体力工人比例降低,脑力工人比例上升,工人阶级队伍出现分化和重组。另外,资本主义国家实行一系列社会福利政策和保障制度,改变了阶级结构和阶级意识,缓解了西方的两极分化和社会阶级矛盾。最后,工人阶级与资本主义关系的变化。资本主义一方面持续在政治上压迫和经济上剥削工人阶级,另一方面从意识形态领域消解工人阶级的革命意识,使其认同资本主义的统治。由于经济利益、生活方式和政治追求上的一体化,以及西方消费主义文化的盛行,工人阶级逐渐丧失了批判精神和革命意识,成为“单向度的人”,甚至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支柱。
(2)当代社会主义运动的变化。第一,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挫折。苏联社会主义的成功实践,极大地推动了社会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发展。但是苏联在建设社会主义的过程中,没有结合本国的实际情况,采用高度集权的管理模式并将马克思主义教条化,最终导致东欧国家社会主义失败和苏联解体。国际社会主义运动的现实情况引发人们对马克思主义的怀疑和社会主义命运的担忧,“社会主义已经终结,资本主义是最完美的社会制度”等论断甚嚣尘上。第二,西方新社会运动的开展。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经济领域的市场经济、政治领域的虚假民主、文化领域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导致社会矛盾激化,造成了严重的政治危机、生态危机和社会危机。新社会运动在这一背景下异军突起,为社会运动注入了新的活力,成为一支强大的反资本主义的革命力量。但新社会运动“不同于传统的工人运动与其他左翼运动,它是一种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政治和经济相对稳定中出现的对抗和挑战”[6],成为推动资本主义走向社会主义的新动力。
(3)后马克思主义思潮。“后马克思主义”思潮是20世纪60年代开始流行的后现代主义的衍生物,是试图将马克思主义同后现代主义思想结合起来的思潮。后马克思主义它本身不是一个学派,只是描述了一个趋向[7]。后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已发生根本变化,阶级斗争、阶级剥削不复存在,将社会变革的重心从阶级政治转移到话语政治上,主张将阶级政治从社会主义中脱离出来,强调话语政治,逐渐消解工人阶级的主体地位,希望通过“新社会运动”来进行民主斗争达至社会主义。后马克思主义者指出:“我们现在正处在后马克思主义领域,不再可能去主张马克思主义阐述主体性和阶级概念,也不可能继续那种关于资本主义发展历史过程的幻象,当然也不再能继续没有对抗的共产主义透明社会这个概念。”[8]4后马克思主义不是要根本否定资本主义,反而是对资本主义胜利论以及当代资本主义存在合理性的认同。伍德对NTS的批判是站在后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对立面上展开的,她指出NTS在本质上是一种新修正主义,它借口时代的变化,抛弃阶级政治和阶级冲突来建构民主政治,不但丧失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和理论核心,而且只会造成社会主义革命运动的失败。
伍德在《Retreat from Class:A New“True”Socialism》中以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为坚实基础,针对NTS试图用话语理论解构社会,否认阶级的客观性和阶级斗争的必要性的观点,客观分析当代西方社会的新变化,对NTS进行批判。伍德指出,NTS的理论主张和实践方案不具有现实性,大部分仍是意识领域的美好幻想,是落后的右翼社会民主党欺骗人民的“空头支票”。在伍德看来,NTS是通向反马克思主义的“驿站”,其中充满了对马克思主义的错误认识与理解。
恩格斯指出:“从原始土地公有制解体以来全部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即社会发展各个阶段上被剥削阶级和剥削阶级之间、被统治阶级和统治阶级之间斗争的历史。”[3]7在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话语中,工人阶级是资本主义社会中遭受压迫和剥削最深和最严重的阶级,处于全面异化的状态,代表着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否定,担当着资本主义“掘墓人”的角色,具有反抗资本逻辑和资本主义统治的内在政治需求,能够完成自在阶级到自为阶级的转变,成为社会主义革命的主力军。“工人阶级是有着最为直接的客观利益的社会集团……工人阶级是一种重要的社会力量,这足以允许其发展成为一种革命性力量。”[5]18然而,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相比,由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变化,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和阶级结构等方面也发生着复杂的变化。NTS认为工人阶级没有像马克思期望的那样发动一场革命运动,工人阶级的力量变得更加分散,无法对抗资本主义,只有在资本主义的夹缝中透过各种特定的、分散的斗争争取得到多一点的政治空间。人们已不再认为有充分理由去建构一个群众性的政治运动,即一个包容和广泛的政治力量,就像过去那些工人阶级政党所希望做到的那样。换言之,阶级作为一个政治力量,跟作为政治目标的社会主义理想同时消失。工人阶级失去了反抗意识,斗争方式趋于和平,传统的工人阶级不再积极参加政治斗争。拥有革命性的阶级已经从传统意义上的工人阶级转变为囊括不同成分的人民同盟,由工人阶级主导发动的阶级斗争不再是推动历史进程的动力。
伍德从以下几个方面批判NTS的阶级观。
第一,伍德认为工人阶级具有人民同盟无法替代的独特性。NTS不认为工人阶级是发动无产阶级革命的主体力量,他们认为工人阶级在资本主义后期的发展中已经与资本的逻辑相一致,工人自身并不要求本阶级灭亡,工人阶级不具有革命性、与社会主义目标无关。伍德认为:“革命的社会主义,在其传统意义上,把工人阶级及其斗争当作社会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核心,这不仅是一种出于信仰的行动,同时也是一种基于对社会关系和力量的综合分析的结论。”[5]20在伍德看来,NTS之所以反对工人阶级是发动无产阶级革命的主体力量,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对人类总体历史的误认,他们在反对经济决定主义的名义下否定人类历史发展的物质基础,将生产方式决定论简单地理解为狭义的和纯粹的经济决定论,忽视了历史发展的社会关系维度;另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对资本主义历史的误认,他们认为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特别是工人阶级的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工人阶级已经无法承担历史变革主体的重任,其实资本主义的本质并没有变化,仍然以资本的积累和利润最大化为特征,资本主义社会的“先天”矛盾并没有改变,工人阶级作为资本主义社会最广泛的阶级群体,仍是最具潜能的革命力量[9]。NTS表面上没有放弃工人阶级是社会改造的主力军的观念,但对工人阶级的定义过于宽泛,并力图将“脑力工人”充当社会主义计划的核心。这些举措在伍德看来会得到的一个必然推论:NTS主张的由人民同盟代替工人阶级进行斗争的结论是错误的,曲解了马克思主义关于“解放”概念的本质意义,是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挑战[5]18。
第二,阶级斗争才是推动历史进程的必然力量与方式。马克思所构想的社会是由工人阶级发起阶级斗争,并由这一群体掌握政治权力。“而如今阶级斗争逐渐表现为获得政治权力的手段——而且有时候甚至还不是主要的、根本的手段。”[10]1220世纪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已经远离阶级斗争这一核心原则。马克思指出:“迄今为止,无论哪一种性质的社会更迭史,归根结底都是压迫阶级与反抗阶级的斗争史。”[11]288在NTS的方案中,获取政治权力比阶级斗争更为重要,他们试图通过选举的方式实现和平过渡。针对这种观点,伍德认为他们没有直面走向共产主义社会过程中可能产生的问题,而是将减弱甚至消除阶级斗争作为社会变革历史使命。由于发起社会变革的力量被替换,与原来社会主义目标相对应的斗争结果也随之改变,之前预设的社会主义革命对人类社会产生的意义也将大打折扣。传统工人阶级深受资产阶级的压迫和剥削,为了从根本上维护自身利益,他们只有联合起来进行斗争这条唯一途径来占有生产资料,掌握政治权力,对于广大无产阶级来说,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还具有解放意义。NTS在对工人阶级以及阶级斗争进行攻击时,同时也否定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通过否定本质主义、经济主义而将政治与经济的关联性剥离,进而否认了阶级与阶级斗争的可行性。
NTS认为,社会主义直接是民主的“衍生物”,民主是二者关系的主导者。在伍德看来,NTS本质上存在对“民主”概念的误读。她指出,这一理念从阿尔都塞时期开始NTS已经逾越了资本主义社会和社会主义社会的界限,在NTS看来,将资产阶级民主进行延伸就可以平稳地建立社会主义社会,而对这一目标进行实践的群体就是人民同盟。NTS一方面通过建立人民同盟的方式构建“激进民主”,另一方面通过论证“自由民主”实践具有相对独立性,进而认为民主具有广泛意义,由于人民同盟并不具有阶级色彩,NTS得出可以在资产阶级民主形式延伸的基础上完成社会主义革命。
伍德从三个方面批判NTS的民主观。
第一,激进民主实质上是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背离。伍德批判了NTS企图用以“话语”为基础所构建的人民同盟取代传统工人阶级的主张,伍德认为:“他们并试图将‘激进民主’作为社会主义革命的有效方案,同时把社会主义社会追求的各种目标和自由主义制度紧密结合起来构成一个整体。”[12]128首先,针对“激进民主理论”所主张的革命主体,伍德认为用多元主体的人民联盟来取代工人阶级不具备科学性。NTS认为传统马克思主义的阶级理论具有本质主义倾向,从根本上看就是不成熟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从诞生起就是对立的,至于社会的领导权,社会认同的建立究竟该由谁来主导都不存在明确答案。这些都将成为历史前进道路上的阻碍。其次,在伍德看来,NTS理论家拉克劳与墨菲所提出的民主仍旧是资本主义的民主,这种民主建立在资本主义制度上是“程序自由”和“市民自由”,民主虽然在形式上不断扩大范围,但民主的内在价值却不断减少,资产阶级只是在不触动自身利益的前提下给予劳动者一些政治权利,从本质上来讲,工人阶级依然与资产阶级相对立,受到为资本主义的压迫。最后,伍德站在传统马克思主义立场上认为,社会主义民主不能看作是资本主义民主的发展。至于NTS所认为“社会主义只是存在于资本主义民主革命的一个短暂历程”的观点,伍德表示这一论断割裂了经济与政治的关系,并将阶级斗争引向意识形态领域斗争,引向话语斗争,其本身就存在理论根基的失误。
第二,自由民主实质上是资本主义实现其霸权的工具。伍德指出:“自由民主之所以成为资本主义实现自身霸权的重要载体,原因在于这些理论学家对概念的置换,主要表现为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民主自由这一理论被认为包含了社会主义目标,从资本主义社会经过暴力革命到达社会主义社会的过程被替换成由资产阶级民主直接发展到社会主义社会阶段。”[5]166由于资本主义的结构与阶级体系变得与过渡问题无关,自由民主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关系被确定为是具有偶然性的,而自由民主是“非决定性的”,阶级中立的。这样一来,NTS可以被理解为,它不得不将自由民主意识形态置于特殊地位,以便继续保持资本主义社会的霸权。另外,由于NTS提出民主实践具有相对独立性,民主本身不带有阶级色彩,因此他们寄希望于通过发展资本主义民主进入社会主义。伍德对这一观点进行了批驳。首先,NTS否定政治与经济之间存在连续性,这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抛弃。NTS认为民主不具有阶级性,资本主义民主是法律与程序意义上的真正民主,这也意味着劳动者与资本占有者之间的根本对立被移置,暴力革命被抛弃。在伍德看来,民主作为上层建筑与经济基础之间的联系是必不可分的,资本主义民主在其本质和内容上是虚假的。其次,自由民主不是真正的民主。伍德指出,尽管NTS所主张的“民主”存在多元主体,那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这些民主从构成上来看虽然包含的群体过多,从意义的角度上看它涵盖的意义纷繁复杂,甚至于在引导人民认为这种虚假“资本主义民主”和政治之间有不可分割的关联,但是,该民主的实质无法被遮掩,它依旧是资产阶级霸权的扩张。最后,伍德得出结论认为,NTS倡导的“自由民主”并不能从根本上推进社会主义历史的进程,这一概念实际上是资本主义扩展其利益的、维系霸权的工具。主要原因在于“自由民主”依旧是资本主义逻辑体系下的产物,带有资本主义剥削的深刻烙印,而他们二者的结合也是表面的、形式主义的结果,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不彻底的、虚假的民主,更不存在简单的、非对抗性地从自由民主扩展到社会主义民主层面的可能性。
第三,激进民主发展的根本原因是由NTS在话语理论上所构建的“人类普遍的善”推动的,而“人类普遍的善”这种从话语层面构建的社会主义斗争动力并无坚实的社会根基,并不能引导他们所主张的“人民同盟”真正走向民主。伍德指出:“社会主义斗争应当是具有独立意义的斗争,不应该成为资本主义‘民主’斗争下的附属品,因为这种民主不具有决定性、历史必然性、不是具象的产物,容易将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差异进行抹杀。”[5]29针对该主张呈现出的错误,伍德表示,根本原因在于这些理论家认同历史和政治具有随机性的原则,而这一原则的背后则是这些理论家们拥有一种不符合常理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带来的只能是绝对的随机性。伍德认为,虽然这种理论在阿尔都塞时期就已经出现端倪,但它是不明确的、带有模糊的特点,由此可见,这种非决定性的、抽象的民主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民主。正如伍德所认为的那样,NTS所建构的“激进民主”理论并不能代表真正的社会主义民主,而是对资本主义民主的发展。
(1)NTS错误地认识了社会主义目标。马克思主义关于实现社会主义目标的过程已经设立了一个完整的路径,即工人阶级追求自我解放,引导阶级斗争,推翻资本主义社会,实现消灭剥削、消灭阶级的终极目标。伍德认为,这条路径表明了历史发展与政治目标完成是相伴而生的,二者具有统一性,社会主义的建立是从现实社会的发展中被预测出来的。伍德指出,NTS将政治与经济分离毫无现实根基,由此得出历史具有随机性的结论是荒谬的。NTS认为社会主义的最终目的不再是消灭阶级剥削,而是在未来社会直接取消人类最赖以生存的“劳动”这一基本要素。伍德认为这种政治建立在话语理论基础之上,难免会是由各个不同基础的共同目标综合构成的,是不伦不类的。以高兹为例,他在《告别工人阶级》中指出,由于社会生产力高度发展,人们不再被迫从事物质财富的生产劳动,这个社会建立的基础就是取消劳动,未来社会的形式将是“双元”的,一是“由满足主要需要的必需的物质生产构成的必然王国”,一是“可以不受必需的社会生产制约的自由王国”[10]16。伍德指出,马克思社会主义目标是消灭剥削,消灭阶级,高兹社会主义目标是取消劳动;而消灭阶级和剥削并不意味着取消劳动,要让工人阶级各尽所能地劳动,而不是被迫出卖劳动力。将取消劳动作为社会主义的目标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2)通过暴力革命实现社会主义目标的根本路径无法被替代。伍德指出,受压迫的工人阶级不得不团结起来以暴力革命的形式来进行反抗,这一理论受历史唯物主义的支持,且拥有比较广泛的群众基础与现实基础,是具有现实意义与可操作性的。但是,NTS主张,在资本主义社会现存的体制内,通过立宪的手段获得政治权力,并进一步延伸资本主义的民主形式可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伍德认为,欧洲共产主义理论家认为人民斗争无法突破资产阶级民主的藩篱,他们错误地认识了自己的身份,也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使命,通过选举的方式赢得资本主义社会的胜利是不可行的,夺权之后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更是不具有现实性。这是欧洲共产主义者对工人阶级存在悲观主义态度的表现,他们也回避了欧洲共产主义的真正挑战,走向共产主义这一历史事件被错误估计为仅仅是对不同革命方式的选择,它无法推动社会主义进程,反而起到了阻碍作用。总之,权力斗争不能替代阶级斗争,选举手段也不能替代暴力革命。
(3)实现NTS社会主义目标的革命主体——人民同盟缺乏社会历史根基。构成人民同盟,并使这些人认识到他们身处“同一阵营”具有挑战性,他们之间由于不受共同利益的驱使,而只是依赖于简单的建立在共同意识形态上的观念支撑,导致他们缺乏能够凝聚在一起的根本动力。伍德指出:“这一方案要想成为现实,就必须依赖这个被称作是人民同盟的联合体,而这个联合体由于缺乏凝聚力,更像是一盘毫无根基的散沙,他们之间并没有相似之处。”[5]6NTS认为,社会主义的天然构成者是在意识形态上能够统一的群体,将他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只是各自拥有的理性认同。伍德认为,只有由知识分子去构建社会动因并联合各种力量,但是这些不够成熟的“人民同盟”主体暂时不能被联合起来。NTS始终存在这样一个矛盾:追求社会主义目标的群体在物质条件中始终无法找到来源与支撑,只能落脚到自主的意识形态与政治上,他们必须由意识形态和政治来生成,这表明NTS已经走到了社会主义精英论的尽头。NTS者甚至认为最为革命的、能够实现社会主义目标的不是被压迫的工人阶级,而是那些受压迫力度不大的,甚至不受压迫的阶级,在伍德看来这完全是不科学的,也是对马克思主义的错误发展。
(4)NTS所设定的社会主义目标不具有现实意义。伍德认为后马克思主义者强调“差异”,排斥“普遍主义”“本质主义”和阶级政治,但他们依然认为社会发展必然存在一种性质广泛、公开普遍的政治目标。但是现实社会中并没有像“阶级”一样的、具有共同基础的社会群体存在,因此他们的社会原则只能是抽象的、不具备决定性的。不能用“激进民主”这一概念来置换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主义”概念,因为“激进民主”的构成者实际上是一个松散的联盟,他们并没有一致的解放目标,也没有可以将他们紧密相连的共同利益,这一目标是建立在无根的话语基础上的。伍德认为,“激进民主”中的“民主”并不真正具有民主的真实意义,这个“民主”寄希望于广大的知识分子,并希望知识分子能够引导形成有力的政治力量,但是知识分子在现实生活中能否得到发挥作用是有局限性的,无法真正在政治实践中得以发挥。
伍德针对用“话语政治”和“激进民主”将“阶级”和“阶级斗争”剥离社会主义的NTS采取不妥协的态度,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深入批判了NTS,有助于了解西方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主张和实践方案,促进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守正创新,但伍德也存在忽视其他革命力量,对NTS的批判缺少系统性等局限。
(1)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当代资本主义改变了对工人阶级的“显性剥削”,通过从思想层面鼓吹“人道主义”“普世价值”等虚假意识,物质层面提高工人阶级的生活质量和社会地位等手段掩盖剥削本质。NTS虽然意识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发生的巨大变化,但他们“从话语理论出发夸大了话语和权力斗争的重要性”[13],否定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和阶级理论,以工人阶级内部的分化为重点突破口,表明现阶段工人阶级的利益与资本主义发展的逻辑相一致,认为社会主义是民主的“衍生物”。伍德指出:“这些学者之所以对传统‘经济主义’和‘还原主义’进行攻击,根本上是因为对马克思主义的错误理解,这些人通过将马克思主义的根本性质定义为‘经济性质’,并在此基础上排除了在经济定义中可能产生的所有社会关系,那么剩下的只有一些具有抽象特点的‘物质’亚阶层。”[5]100伍德面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变化,依然能清晰地认识到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制度本质上没有发生变化,工人阶级的社会地位也没有发生本质变化。伍德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认为工人阶级仍然是最具革命性的社会力量,经济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因素,并对NTS的阶级、民主、国家等理论逐一“击破”。
(2)促进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守正创新。马克思主义是一门开放性的社会科学,与时俱进是保持其科学性、先进性的必然要求。伍德对NTS的批判实际上是推动马克思主义理论进一步发展的动力,她所提出的一系列问题引发学者深入思考马克思主义的“未来图景”。一方面,伍德对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基础、革命主体以及革命方式的批判,使后马克思主义进一步反思NTS的科学性,也促使他们对批判进行回应的过程中不断修正后马克思主义的相关理论。另一方面,伍德的批判是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精髓的强调,让学者更加清晰地把握传统马克思主义进行发展方向,坚固马克思主义根基。此外,对新一代学者有启发作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当代发展绝不限于马克思主义学派中,马克思主义是中国建设社会主义的指导思想,更是具有世界意义的科学理论,在目前科技信息高速发展的时代,如何坚持对这一理论进行科学地发展,需要学者紧密把握时代脉搏的同时可以结合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精髓,促进马克思主义的守正创新。
(1)过于强调工人阶级对于革命运动的作用而忽视了其他革命力量。在后现代主义、后马克思主义对传统马克思主义解构和偏离的背景下,伍德坚持运用阶级分析法和剩余价值学说剖析资本主义社会,认为工人阶级没有消亡,并且仍然是社会主义革命运动的主导力量。20世纪50代以后,资本主义国家整体上处于和平状态,资本主义利用福利政策掩盖其剥削本质,利用教育、医疗等手段逐步淡化了工人阶级的革命意识,表面上消除了劳动与资本之间的矛盾,但实质上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伍德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工人阶级主体地位,虽然保守稳妥,但是她没有认识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产生的其他反资本主义的革命力量。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新变化产生新的社会危机,社会矛盾再次激化,以妇女解放,争取和平,保护环境等为主题的“新社会运动”不断涌现,成为反资本主义的新生力量。“作为当今世界分布范围逐渐扩大的‘新社会运动’的兴起,它带来的是阶级和社会群体的分散与分层,这些阶层包括学生、白领和蓝领工人”[14]34,伍德坚定认为工人阶级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主体是正确的,而其他阶层和群体作为补充,没有进一步考察这些群体是否能够成为未来社会主义运动能够联合的革命力量。
(2)伍德对NTS的批判比较零散,缺少系统性批判。伍德对NTS的批判和思考集中于《Retreat from Class:A New“True”Socialism》,由普兰查斯到拉克劳与墨菲展示出NTS的发展历程,但伍德对NTS并没有进行系统性分析,批判的内容只是散见于对各个理论家的批判。从《Retreat from Class:A New“True”Socialism》的内容结构可以看出,伍德只在第一章整体地介绍了NTS这一概念,在后续的批判中以人物为线索进行分析,如普兰查斯提出“非阶级的非工人”的“新小资产阶级”理论、高兹取消劳动、消解工人阶级。伍德批判加尔文构建“古典式共和国”的空想、拉克劳和墨菲的“激进民主”理论,虽然伍德批判的逻辑清晰和层次分明,却缺少对贯穿其中的NTS理论整体的批判具体体现。例如,伍德对NTS阶级观的批判是深刻的,但未能阐明普兰查斯、高兹、加尔文等人在阶级观上的区别与联系;对激进民主的批判以及对与之相关的理论家的批判几乎占去了这本著作三分之一的篇幅,但整体来看,这些批判散布于这本著作的各个章节。伍德既缺少了对NTS理论的系统论述和批判,也没能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斗争的视野中揭示NTS理论的负面意义。伍德意识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已经发生了新的变化,但在对NTS的错误理论进行批判之后,伍德没能进一步对资本主义的新变化研究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