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先生们的通信

2022-03-23 16:23张昌华
同舟共进 2022年1期
关键词:许先生杨宪益周有光

我与周有光先生相识十五年,未通过一次电话(因他耳聋),信也只有八通。他的信千篇一律,都是用老式四通打字机打印的,只有一通是手写。说来有趣,2010年我想编一本自己收藏的《名家翰墨》,陡然发现没有老寿星的墨宝,于是我设计了一个“圈套”,着意给他邮去一张红方格笺纸,请他下次回信写在这张纸上,始有这封手写信。此信内容独特,是他自创的格言式警句,写法别致,分行书写,忽高忽低,且把一叶笺纸写得满满当当,末了还署上他的时年“105岁”。

周有光说“匹夫有责”,那绝不是世俗所云、随便说说那种,我们可从他晚年的作品《百岁新稿》《拾贝集》《朝闻选集》中读出来。他对教育,尤对青少年的成长十分关心,2009年他给温家宝总理写信就专说这个问题。

周有光的信内容多谈书稿,偶及生活。2013年周有光先生茶寿(108岁的的雅称,因“茶”的草字头即双“十”,相加即“二十”,中间的“人”分开即为“八”;底部的“木”即“十”和“八”,中底部连在一起构成“八十八”,再加上字头的“二十”,一共是“一百零八”,故名),我请毛乐耕撰嵌名联:“有恒有道有灵慧,光国光宗光学坛。”由邵燕祥先生书写,周先生收到后很高兴,特地让儿子打电话致谢。

上联中之“恒者”,久也、常也。周有光本一学人,喝“洋墨水”长大,早年学经济出身,与黄金、美金钞打交道,中年奉命改行语言文字,晚岁研究历史,从故纸堆中寻觅云起云落之秘奥。然先生毕竟一书生,业数变而道不改。先生是砚田的耕夫,不时将从业心得播种在方格垄亩中,以白纸黑字存世任人评点。鲐背之年,仍坚持为《群言》杂志撰卷首语,数年不辍,时有惊世骇俗警句显现笔端。期颐年后,还陆续出版《百岁新稿》《拾贝集》和《静思集》多部。我手写我心,一刻不消停。

“道者”,路、途径、方向也,又曰道义也。周有光之道,崇尚人文,尊人权,主张人道,弘扬人性……总之将人字大写,把人字写端正,此或是他一生“有光”之本。105岁时,他还出版了《朝闻道集》,语出《论语》“朝闻道,夕可死矣”。

“灵慧者”,灵敏睿智也。周有光慧眼如炬,洞若观火。他理智、豁达又幽默,面对沧桑世事“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以一颗淡定之心,坐看斗转星移。107岁时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别人都做五年计划,我只做一年计划。不过我相信,活到108岁,我没问题的。”果不其然,还大大超过。

2004年,周有光大病了一场,他以为大限已到,孰料又“活”了过来。我看望他时,他对我说:“佛家讲,和尚活到99岁时死去,叫圆寂,功德圆满了;而我的功德还不圆满,被阎王‘打发’回来了。”

周有光的灵慧或曰慧黠,还表现在创新上。他百岁后的杂文立意新颖,观点独特,往往穿越时空,有对东西方文明特征及其融合、冲突的解读,以及语言文字的形成和发展等,故有人誉他为“思想者”。

杨宪益先生是京华名士,以诗酒风流著称。他与吴祖光、苗子、范用等都是我尊敬的文学前辈,而我结识先生却很晚。直至我退休写“文化名人背影”系列时才对他发生兴趣,广泛搜罗他的资料,为他与夫人戴乃迭各写了一篇文章。我曾冒昧地给杨宪益写过一信,没有回复。不过,当我将二万言的《杨宪益的百年流水》写好,托赵蘅转请他审正时,先生认真审读文稿,纠正若干史实舛误。后托人带给我一信我打开一看,只有五个字:“昌华兄,谢谢。”据赵蘅说,舅舅饶有兴味地读了这篇文章,还说:“这个张昌华怎么找到这么多资料,好多事情我自己都忘了。”

杨宪益自言“散淡的人”,以中译英享誉业界,自谓“卅载辛勤真译匠,半生漂泊假洋人”。他的一生,曾以诗酒名噪中外。1972年,杨宪益酒后涂了一首《狂言》:“兴来纵酒发狂言,历经风霜锷未残……”从此,他诗情勃发,专写打油诗,类似时下坊间流传的“段子”。他在丁聪为其作漫画像旁打油曰:“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学成半瓶醋,诗打一缸油。”出入杨氏“油坊”的,有吴祖光、苗子、王世襄、范用和邵燕祥等,与他饮酒唱和。

吳祖光曾赠联:“毕竟百年都是梦,何如一醉便成仙。”杨宪益戏答:“一向烟民常短命,从来酒鬼怕成仙。”他认为成仙后在天上飘来飘去,无酒可喝,何乐之有?不如刻下“对酒当歌”。又一次,杨宪益与苗子唱和,撰了一联:“久无金屋藏娇念,幸有银翘解毒丸。”启功夸他写得不赖。于是乎,有好事者将他星散于新朋旧雨中的打油诗,搜罗结集出版,冠名《银翘集》。

杨宪益是“酒仙下凡”,十岁便染唇开戒。他生于簪缨之家,其祖父杨士燮翰林出身,不愿做官,自号“三壶太守”,即烟壶、酒壶和尿壶。杨宪益由开戒到贪杯,一发而不可收拾。他请访客喝酒,客人说不会喝,他觉得扫兴:“那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晚年,他已患病在身,仍要喝酒。某年过生日,大家吃蛋糕,他要喝酒。倒酒时,妹妹杨苡一个劲儿劝阻:“好啦,好啦!”而他非斟满杯不可。2002年岁末,范用请客,带一瓶五粮液和一瓶威士忌。同桌都不胜酒力,两瓶酒几乎让他一人承包了。

杨宪益品酒的名句是:“民以食为天,我唯酒无量。”因此,他的打油诗中关于酒的佳句叠出:“何当过敝庐,喝它三两斗!”“岁暮无聊常醉酒,风寒不耐久蹲坑。”“歪风邪气几时休,饮酒焉能解百忧?”他的代表作数《祝酒辞》:“常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轻生不丈夫。值此良宵须尽醉,世间难得是糊涂。”相映成趣、耐人寻味的是《谢酒辞》:“休道舍命陪君子,莫言轻生亦丈夫。值此良宵虽尽兴,从来大事不糊涂。”诗因酒发,酒助诗兴,一如锦上添花。苗子戏称他是“现代刘伶”,说他的诗是在酒缸里“泡”出来的,字字句句有酒味。于是世人便奉杨宪益为“诗酒风流”的名士——诗酒风流者千万,传世名士者几何?乏魏晋风骨者,可乎?

对王世襄的赠句:“从来圣贤皆寂寞,是真名士自风流。”杨宪益幽默地作注:“难比圣贤,冒充名士;不甘寂寞,自作风流。”

如果杨苡先生要组织一个“我的小友”评选的话,相信我一定不会落选。一是她写给我的小纸条等每每称呼“小友”,二是近十多年来我与她过从极密,我在《百家湖》的时候,隔三差五向她邀稿。我喜欢听她讲故事,讲她母亲,讲她哥哥杨宪益,讲她中学英文老师李致,讲当年在西南联大的青葱岁月,她与萧珊(巴金夫人)、“小树叶”(萧乾前夫人)三个人同一宿舍,那正是她们的花季,一到周末,三个人各自伏案,给“那个人”写信……

但晚年的杨苡先生不喜欢写信。我认识她三十多年,她赐我的信仅有两通,一短一长,她很幽默,说:“我是可以写长信的,当然全是废话。”

杨苡先生善“侃”,口袋中常备一块小手绢,不时取出来在手里把玩,不抹眼泪,不揩面颊,在手里缠来缠去,颇有花季岁月的遗韵。她偶见我也用手帕,某次我去访她,她送我一叠男士手帕,并说:“我们都是手帕党。”

2018年,她寿登期颐,我用红纸写了许多字送她,有“萱堂春晖”“上善若水”等,还有一副对联:“人生不满公今满,世上难逢我独逢。”她让阿姨小陈将其一一贴在墙上。一天,我带几个朋友去访她,她指着墙上的字幅饶有兴趣地对客人说:“满眼都是张昌华。”更有趣的是,有一次我与内子一道访她,她送到门口忽然说:“我将来死了,肯定会有两个人写悼文。”此话说得我们一愣,无言应答。她笑着指指我说:“你肯定会写。”

杨苡的先生赵瑞蕻教授去世后,她遵其遗嘱,把家中大部分藏书捐给赵先生故乡温州的大学图书馆,2018年,这批书不知何因流入“孔网”,我高价买了一本赵瑞蕻的签字本《艾青诗选》,赵先生原有的题字是:“全国第四届文代会期间在国务院第一招待所书亭购得此册,大快,以为纪念也。阿虹记,一九七九年十月底于北京。”二十多年后,该书被钤上“温州大学图书馆受赠书”的蓝印。我持此书给杨先生看,她淡然一笑,说:“温州人会做生意”。我请她题几个字作纪念,她挥笔写道:“此书转了一大圈,又被昌华兄购得,感激万分。杨苡2018年圣诞节。”

许渊冲先生是翻译大家,有“汉诗西译第一人”之誉,曾获国际翻译界最高奖——“北极光”奖,他是首次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我与先生相识,亦属偶然,2008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了一套丛书,拙著《书窗读月》与许先生的《忆逝水年华》同在一辑,经责编吴超兄介绍而相识。当时我主动结识先生是有“企图”的,其时我正在致力于“文化名人背影”系列写作,想把许先生纳入写作计划。某友人见之告诉我,许先生不好写。我询问缘由,他说许先生是“译界狂人”,“豪气加霸气”,对立面不少,弄不好你两头得罪人。我遂作罢。

许先生实在是位人生阅练丰富,在事业上卓有建树者,智慧又风趣。曾有记者采访许先生,询其对有人说他“豪气加霸气”的看法。许先生大气地说:“‘豪气加霸气’我觉得可以接受,‘霸气’不等于‘霸道’。不过我自己认为我不是‘霸气’,我是‘王气’,‘王道’与‘霸道’不一样,‘王道’是讲道理的,‘霸道’是不讲道理的。有人说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可是我这个瓜甜呢!”

我与许先生联系,前后十二年,共得六函,信中可读出他的阅历之丰,读出他的豪气与爽气,并不乏温情与客气。第一封信说他:“回顾写作,看人主观片面,不免贻笑大方。”在我这个晚辈的编辑面前,说这种自谦之言,让人意外。第二封可以看出他在古诗词翻译的理念及实践上,与译界同行迥然不同。以傅雷为代表的同行译文重神似,不重形似,而许先生认为要“三美”(意美、音美、形美)。如译《毛泽东诗词》,是译为分行散文好,还是译为韵文好,各执一词,这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写许先生不能不写其夫人昭君,昭君原名赵军,气质高雅。1948年,15岁的赵军在西柏坡从事译电工作。第一次见毛泽东时,问她姓名,回答“赵军”,毛泽东说:“昭君是要出塞的嘛!”此后她易名“昭君”——果不其然,她在塞外生活了十多年。

许先生是性情中人,期颐之年上央视做“朗诵者”节目,说到动情处,不禁潸然。记得2012年的那封信中,還夹寄一篇他刚写就的短文让我分享:“回忆是望远镜,又是放大镜,回忆往事可以写回忆录,回忆录似乎不如日记那么真实。其实日记的真实性不一定比回忆录高,因为写日记的人不能预见到人物和事态的发展,写回忆录却可以根据发展的情况来回顾过去,对过去的认识可能更深刻,更正确,甚至成了事后的先见之明。”又说:“其实不只是文化有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问题,就连感情也一样。例如在大学时,我对十九岁的南茜落花有意,但是她却流水无情,当时感到遗憾,但又无可奈何,只有暗自伤神。后来南茜在美国和李院士结了婚,李院士寄了一本回忆录给我。书中谈到他们月下散步的良宵美景,只是惋惜青春时代已过。这使我想起了和南茜在阳宗海携手下山坡的往事,往事似乎变得更美丽了……”

我结识范用时,他已退休。我俩是同行又是同乡,所结识的朋友多有重合,加之他或觉得我这个人比较质朴,所以共同语言较多。作为编辑同道,我曾请他写一句话送我,他写道:“甘当泥土,留在先行者的脚印里。”十多年间的相处,有几件琐事着实难忘,谨记于此,与大家分享。

新千年前后我每每进京,公务外第一等大事便去拜访先生,仅我带社内外年轻编辑同人拜访不下于六次。记得第一次造访时,见他家四壁皆书,如入宝地。客厅酒柜里摆满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酒瓶,大者如炮弹,小者如手雷。墙上挂着黄永玉为其作的肖像漫画,画面是一持书卷挟酒瓮的名士,题字是:“除却读书沽酒外,更无一事扰公卿。”后来我写了篇《三多先生》(书多、酒多、友多),介绍他的人生情趣,范用读后粲然一笑,谅是默认了。

最后一次拜访范用是2009年秋,时先生已缠绵病榻久矣,他见我远道而来,硬撑着病体从卧室而出,衬衫的一只袖子怎么也穿不进去,还是家人帮忙才穿上。想当年坐拥书城、谈笑风生的范用,真的是人书俱老了。

1997年范用来南京,要我陪他看望陳白尘的夫人金玲。车本可一直开到门口,出于尊师,他坚持没让车直接开进山坡上金玲家门口,在巷口即下车,拄着拐,一瘸一瘸走了七八分钟才到陈宅。一见出迎的金玲,74岁的他亲切地喊了声“师娘”(金玲大范用六岁)。进到卧室,范用恭恭敬敬向白尘先生的遗像三鞠躬,再回客厅时,他已泪流满面。嘘寒问暖之后,他问金玲有什么要他帮忙的,金玲提及《陈白尘文集》的出版事宜。其实,此前范用在电话和信中多次向我说过,要我多关照《陈白尘文集》出版一事。

范用与我交谈最多的是书人、书事,偶尔也谈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私房话。当年出版巴金的《随想录》,他一字未删,巴金很感动,对他说:是你们用辉煌的灯,把我这部小著引进“文明”书市。1999年,某报七十大庆开座谈会,范用应邀出席,但会上主持人对两位该报的创始人陈铭德、邓季惺一字不提,他对此事深感困惑,遂撰文提出“委婉的批评”,并把那篇文章寄我分享……

从这些可以看出,范用的为人之磊落。他对出版界风气深表忧虑,他多次对我意味深长说:“昌华,没品味、没价值的书,千万别出,即使我们没钱买酒喝也别出。”颇感欣慰的是先生这一教诲,在我日后的出版实践中总算“有所坚持”。范用不仅对我的工作关心,对我的兴趣爱好也关爱,先后惠赠他收藏的茅盾、丰子恺、启功的题签多枚,还把宋庆龄为“三联书店成立三十周年纪念集”的题词也赐给了我。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范用友多,与他同辈的老友几乎已故去;范用书多,他收藏的三万册图书及几十幅名家字画,家属遵其遗嘱,悉数捐给上海版本图书馆;范用的酒多,他走时尚存几瓶朋友送他的未舍得喝的“人头马”,临终时,他嘱女儿把剩下的酒再转送给他的生前好友,我有幸获赠一瓶。

我与浩然的相识纯属偶然——皆缘于1977年得了一幅署名“浩然”的假字,而这幅假字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由教书匠变成编辑、码字匠(作家)。

1979年,全国第一届科普美展在北京开幕,我获得一次公费进京看展览的机会,趁机拜访了浩然。尽管我们的身份、资历、年龄差异很大,又是初次见面,谈话却十分投机。话题也很广泛,从他的《喜鹊登枝》到《艳阳天》,从西沙之行到对《广东文艺》和《西沙儿女》的评论……他知道我是个文学爱好者,又是教语文的,便鼓励我练习写作,写自己熟悉的学校生活,写儿童。他说,如果我写稿子的话,他可以帮助我提意见,还可以帮我推荐。

浩然的热情像把火,把我对文学的爱点燃了,那时社会上教师待遇很低,生活清苦。最突出的是教师找对象困难,我写了篇《情书》,他看后觉得不错,复信云:“读了你的《情书》,我是十分高兴的;这几天只要有文学界的朋友来,都要忍不住地议论它几句。从这篇作品里,我看到你的艺术表现能力,得到一个‘你一定能够成功’的强烈感想……”

那篇习作太稚嫩了,尽管有浩然的推荐,也没有发表。浩然曾多次说要把陆文夫介绍给我,我知自己的写作水平低下,不敢接话;但我并没有泄气,后来我写了一篇《多听话的孩子》,浩然读后对取材和表现手法作了肯定,但严肃地指出它的不足:“调门低沉”“结构松散、拖沓”。他直言“不代转递”,“建议放放,冷静一段日子再修改——修改时,请尽力地从里边挖出积极的光和热来”。

从那以后,我把教学之余的所有时间几乎都用在练习写作上。我记住他的教诲,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后来我以年轻时在山东当兵生活为背景,写了篇《鸡声茅店月》(与贺景文合),在《广州文艺》发表后被《小说月报》选载,也有些作品在省内外文学刊物获奖。这时,浩然又来信叮嘱我“戒骄戒躁”,“要努力提高作品的质量”,还说了一番要我正确对待“选载”和“评奖”的话。1984年,由浩然荐介,我调到出版社当编辑。

十分遗憾,十多年后,在出版社的我竟没有为浩然出过一本书。不是我不想,而是他不让。1985年,当我第一次以编辑身份向他组稿,他谢绝了:“你刚到出版社工作,还没立住脚跟,我不能让你背包袱。”我说他不支持我,他笑着说:“这也是一种支持。”后几年,文学类图书日益走向低谷,我再次向他组稿时,他更不肯了。

1996年春节我写信向他贺年时,提出不情之请,我说我们是因为一幅假字相交,我仍想得到他一幅手迹作纪念,他给我写了“清心乐道,自然人生”八个字。孰料,这是他致我的最后一封信。

世界上的事情成功与否,不一定取决于自己的坚持与努力,有时不得不靠智慧和运气。我在作家圈中游走了三十多年,有两位名流的稿子始终无缘获得,一是钱锺书,一是吴冠中。组不到钱锺书的稿子“理所当然”,一是他不喜欢滥出书,“向不入流”或不流俗;二是他的作品几乎被京华几家大社包揽了,地方小社根本无法插足。吴冠中先生主要作画,文字少。我没有攻下这个“堡垒”,谅是在选题策划上不精准,不对先生的胃口。如果从艺术散文角度想出一个好点子,先生或能接受。广东人民出版社有高招,后来出了《吴冠中艺术散文》和《吴冠中画韵美文》,两者效益均佳。

1995年,社里出《名人自传》丛书,盛极一时,我邀吴冠中入盟,先生在复信中说:“时下传记满天飞,我一向无意生前写传记,人们想读李清照、八大山人、梵高等有突出才华、性格、遭遇及贡献的传记。自立传记,或贻笑后人,或增添废纸而已。”后一封信中先生又以“我虽爱好文学,毕竟是个手艺人,识字无多,读书太少”而婉谢。后来我见人文社出他的《画外文思》,以文配画,点子颇新,我也想走这条路,又被先生打了回票。拾人牙慧之举,总成不了气候,编辑策划能力,往往取决于他自己的思想高度与智慧,有扛枪打鸟的勤奋,技术不佳,百发也难中。

2007年,我终于做了一回吴冠中稿子的编辑,想不到闹了一个大笑话。社里拟出一册《鲁迅的艺术世界》,由我参与策划。在研究作序人选时,我首推吴冠中,因他最崇拜鲁迅,视鲁迅为精神之父,曾言:“一百个齐白石也抵不上一个鲁迅。”又说“我不该学丹青,我该学文学,成为鲁迅那样的文学家,从这个角度来说,是丹青误我。”当时先生已85岁,如果由出版社或我出面请他作序,显然分量不够,于是我请周海婴出面邀请。他们本就熟识,又同为全国政协委员,常见面,成功把握大。

海婴同意,但他谦言不知此信如何落笔,在一次出版该书的讨论中,海婴与儿子周令飞一起提议邀稿信由我起草,让他们父子过目、审订,再由海婴签名钤印发出。不久,海婴接到吴冠中复函,以信的形式,谈他对鲁迅的艺术世界的点滴看法和鲁迅对美术的贡献。我就以此信作序,刊于书前。组稿这件事七传八传,不知怎么传到吴冠中耳中,三人成虎,变成我“冒充”海婴给他写信组稿子,偏偏出版社寄的样书,他又没有收到。

吴冠中一生最恨作假,对此事自然大为不悦,说:“张昌华怎么这么干?”无隔风之墙,这话又传回到我的耳朵,我十分惶恐,忙给先生打电话、写信,说明此事原委。是年春节除夕,忽然接到吴冠中先生的拜年电话,我十分惶恐。先生说他年纪大了,一般不写信,只打电话,又说“那件事”(指“冒名”事)过去就过去了,是场“美丽的误会”,叫我不必记怀。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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