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听到

2022-03-22 23:08唐宗娇
壹读 2022年4期
关键词:白薯胶管哑巴

◆唐宗娇

我有家族遗传病:声带发育不完全。声带有问题就说不了话,通俗地讲,就是哑巴。这病很奇怪,每代只遗传一人,据说我太奶奶是哑巴,爷爷是哑巴,姑姑是哑巴,到了我这一代,就是我不幸中标。

前辈们都过世了,太奶奶和爷爷是年老后久病不治也算是寿终正寝,姑姑是受尽人们白眼后万念俱灰自杀。从姑姑的自杀就可以知道,对于我们这种能听到声音的哑巴,人生中的种种无奈,只有我自己才能感受得到,可我偏偏不愿意听任命运的摆布,我要和命运抗争,自己为自己做主。姑姑的死,只能说是她生不逢时,争不过命,最糟糕的是,别人对她的讥讽嘲笑和诽谤她都能听得到,却无法辩解。

是的,我们都能听到声音,只是说不出话。可是,别人却不这样认为,哑巴就是哑巴,就算能听到声音又如何?我的声音就是呜咽,我的表达方式就是用手比划,没人能明白我要表达的意思。在家人眼里,我就是个残疾人。

他们给我办了个残疾证,却把我当正常人使唤:洗衣做饭,割草饮牛,哪一样少得了我?然而一到出门做客,过节拜年之类抛头露面的时候,他们就把我留在家里,怕我在外人面前给他们丢脸。“你一个哑巴,就不要出门了。”这句话,我都听了千百遍了。

家里人不得不把我送进学校是因为国家普及九年义务教育的政策,村长跟我父亲说要送八岁的我去读书。走进校门那天,我很兴奋,终于被平等对待了,我也能跟会说话的小朋友坐在一个教室了。很多小朋友围着我,一遍遍好奇地问:“你不会说话吗?真的不会说话?你是哑巴?”

我不停地点头,指着自己的嘴巴“啊”了一声,虽然跟别人的“啊”发音不一样,但我知道小朋友这样就确信我不会说话了。结果我的声音吓哭了一个小朋友,吓跑了所有围在我身边的同学。

我没有大名,父亲送我去学校才给我取了个名字叫黄慧,希望我学到知识后能聪明。我的名字是班里最难写的,可是我不怕。我一直保持着对学习的热情。在老师手把手的教导下,不久我就会写名字了,除了家长原先就教会写名字的那几个同学外,我是班里第一个会写自己名字的学生。老师在班里夸我聪明,还说要别的同学向我学习。

开始跟读了,我一发声就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有几个同学直接在课堂上说我的声音像乌鸦叫。为了不影响上课,老师特许我在课堂上保持沉默。我哭了。

因为我不会说话,就不能跟读,也不用背书,老师甚至还对我说,我是“特殊生”,不用交作业,也不用考试。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来学校就是想证明自己能听到别人听得到的,能做到别人做得到的事。我哭着拼命摇头,把写好的作业拿给老师看,那是我用心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作业。老师看了,惊讶地说:“看不出来你竟这样努力,只是不知道以后你能不能跟上我的教学进度。好吧,我先不把你是‘特殊生’这个情况报上去,一个月后看你的表现。”

我明白,这一个月是决定我命运的一个月,于是我加倍努力,把打闹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自然,下课休息时同学们是不会跟我玩的。我不能背书,就把课文默写出来交给老师。

一个月后,老师对我说不把我当“特殊生”上报了,我跟别的同学一样要交作业,要考试,叫我继续努力学习。我捧着老师发下来的作业本,看着一排排的红勾勾笑了。

有时候我也挺想跟同学玩耍的,可是谁都不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同学们非要认为哑巴就是听不见声音,总在我走过去想跟他们玩时说:“黄哑巴来了。”

“黄哑巴什么都不会玩,还想来跟我们玩,真讨厌。”

“黄哑巴走了,来,我们继续玩。”

既然同学们不欢迎我,那我就只好不停地写字了。我的心里很受伤,含着泪翻开课本,我喜欢课本上的字,特别是课文最后生字栏里的字,又黑又有力,看着看着,所有烦恼都消散了。于是没事我就模仿课本上的字。

很快就到了期末考试,我不出意外地考到了第一名。父母高兴了一会儿,说我给黄家增光了。然而父亲也只高兴了一会儿,接着又说:“一个哑巴,就算年年考第一名又怎样?以后大学不收她,工作也不分配,还不是白考。”

父母也跟同学们一样,以为我听不到他们的对话,但他们明明知道我是能听到的,还这样无所顾忌地在我面前这样说,或许是忽略了我的存在吧!从此我就认定大学不收哑巴,读书这条路我是走不通了。现在我只要能上学就已经知足了。

自从听到父亲的定论认为哑巴读书没前途之后,我比什么时候都想融入同学们中间。以往放学后我回到家做完家务活就立刻看书写字,现在我没有以前那么用功了,我回忆着白天看到的同学们玩的游戏,一个人苦练着,比如跳绳,我自己用稻草搓成草绳子,在家里发狠地跳着,心里总想超过跳得最多那个同学。

还有跳皮筋,我在菜园里钉四颗木桩,把草绳子套在木桩上,心里默念着同学们念的歌谣,一个人跳得兴致高涨。我看到同学们玩跳皮筋时,最厉害的是晓丽,她能翻过“四级”高,“三级”到腰,“四级”到肩膀,除了她,没人能翻过肩膀。

可是晓丽翻过去的姿势特别难看,说是翻筋斗,又搞得像猴子,腿也伸不直,又如大虾,你想象中有多难看她就有多难看。可是同学们才不管形象如何呢,只要翻过去就是英雄。我想要是我翻筋斗,绝对不会像晓丽那样狼狈,我的腿一定会伸直……到高处跳不过去时,我尝试了翻筋斗,一阵天翻地覆,我还不明白翻过去没有就摔在地上了。

可是我不服输,爬起来再翻。失败了又重来,反正摔在菜园里的泥土上不会受伤。也没练多久,突然我就翻过去了,还好好地站在地上。我会翻筋斗了,我心里乐开了花,接着不停地练习,练习。我又尝试连翻,也成功了。世界上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努力尝试后获得成功。这比考第一名给我带来的乐趣多多了。

学会翻筋斗后,我在学校里先看同学们跳皮筋,看到稍稍高一点的地方她们就跳不过去时,我心痒难耐,忍不住走过去。一个同学大叫道:“黄哑巴来捣乱了!”

我走到皮筋跟前,同学们迅速收起了皮筋。我在空地上翻了个筋斗。站定后拍拍手上的尘土,看着她们。同学们呆住了。然后,晓丽说:“黄哑巴……黄慧好厉害。来,我们把皮筋绷起来,升到最高级,看看她能不能翻过去。”

我走到皮筋旁比了比,跟我一样高,腿绷直了应该能翻过去。我后退两步,轻松一翻,我又成功了。两边绷皮筋的同学都差点被我带倒。

掌声雷动,连老师都被惊动了。同学们叽叽喳喳跟老师汇报着我的“英雄事迹”,免不了夸张了些。老师拉着我去了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黄慧,我知道你想融入同学中间,可是你知道你为什么没被当做特殊生对待吗?现在你不是特殊生,是因为你用你的努力证明了你不是特殊生,可是年年都可以上报特殊生的。如果你把心思用在玩的地方,成绩下滑,那么老师也不敢保证哪一年你就不用考试了。你这么聪明,好好想想吧!”

我希望跟同学们处好关系,但我更希望自己被平等对待,我灵机一动,有了办法:既要学习好,也要跟同学处得好。学习嘛,能保证在五名前即可,游戏,还是要玩的。

就这样,我赢得了友谊,学习也没有大的起伏。小学毕业了,我不是特殊生,以普通学生的身份升到了初中。

小学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初中时老师说我的字很有风格,雄健有力,大气磅礴,很有书法家的气势。于是,出黑板报的事情就交给了我。我特别高兴,用心写好板报上的字。同学们知道我能听见,也不把我当哑巴了,初中三年,没人再叫过我“黄哑巴”。

但是,也没有人愿意跟我深交,毕竟我不会说话,朋友之间肯定是有好多话要说的。我也曾给一个同学写过信,希望跟她成为朋友,可是我送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回应。也是,能用几秒钟说清楚的事情,谁有时间去写几十分钟啊!

我理解。

后来我听到她跟别的同学说起我那封信,说写得很好,很真诚,可她还是不想跟一个哑巴做朋友,不方便,麻烦。

我写了一张纸条塞给她:我能听到,我也能理解,谢谢你。

她后来见到我就不好意思,很愧疚的样子。我每次见到她都冲她笑笑。

初中的课程一年比一年繁重,内容也一年比一年复杂,我的心里很迷茫,不知道前途在何方,我一个连友谊都不配拥有的哑巴,以后该怎样生活下去?班里出现了早恋的几对同学,我更是难受,以后我还能嫁出去吗?这样一来,上课时我也会突然控制不住思想,东想西想,一节课就结束了。我发呆时,老师基本不会管,也许他们也觉得我学不学都无所谓吧!或者,提醒我一下,又不能提问我,反而为难自己。

我就这样浑浑噩噩到了初三,成绩虽然没垫底,但也不再是名列前茅了。其实,自从进了初中,那么大的班级那么多的同学,我就没考进过前十名。

我家离中学不太远,不用住校,三餐也不在学校吃。每次我都是随着走读生的人流走出学校,又独自走回家,没人伴我左右,也没人跟我打招呼。

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吃过晚饭从家走向学校,一条流浪狗突然拦住我,对我龇牙咧嘴面露凶相。我被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一个骑单车的青年过来了,单车对着流浪狗冲去,流浪狗被吓跑了。青年从单车上下来,对我友好地笑笑,问我:“被吓着了吧?”

就像暖阳照进了我冰冷的世界,我的心被温暖了。那一刻,我发现他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我突然很自卑,不想让他知道我不会说话,我只是摇摇头,赶紧走向学校。

谁知道他会骑着车追赶上我呢,当我走到学校门口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单车铃铛悦耳的声音。我蓦然回首,只见他笑着说:“原来你还是学生呀!初三了吧?”

我点点头,怕他问更多,慌忙走进了校门。身后,一个男生的声音传来:“她是个哑巴,你不知道吗?”

我的心瞬间坠入了谷底,手脚冰凉。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到教室的,整个晚自习我什么都没做,只觉得人生从未如此绝望过。

农村的单车很多,走读生也有骑单车的。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但我肯定他已经不是学生了。因为没有一个男生愿意笑着跟我讲话,更没有一个男生会在我遇到危险时为我挺身而出。

我以为此生我们会就此别过,没想到过了几天我们又见面了。

那天是街天,大街上人来人往,中午放学后,无论是走读生还是寄宿生都会到街上逛逛,买生活用品学习用品,或买点小零食。

我只是心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乱转,在最拥挤的菜市场门口,我听到一个声音大声说:“又见面了,你还好吧?”

我当时正低着头准备钻进人缝,听到这声音便抬起头,原来是他,那个笑容满面的青年,救我于困窘的男人。

我的脸涨红了,他那么大声地跟我讲话,是不是知道我是哑巴的缘故?我正胡思乱想,他却对我招招手,要我跟他走。

“这里人太多了,说话听不见,我们去人少点的地方说说话好吗?”他说。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跟着他去了一个商铺旁边。他站定,看着我说:“那天见到你,觉得你很可爱,后来知道你不会说话,更觉得你与众不同了。我最烦那些叽叽喳喳话多得像麻雀一样的女孩子了,你这样挺好,安安静静的,看着就美好。不知你初中毕业后还要不要继续读书?”

我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不读了?那太好了。我肯定是比你大的,请你不要嫌弃我。我想等你毕业了……算了,现在说还早,万一吓着你了多不好。来吧,我给你买样东西,你喜欢什么?”他指着商店说,“进去看看吧!”

第一次有人给我买东西,还是救我的英雄,加上虚荣心的驱使,我走进了商店。我扫了一眼商店里的东西,怎么这么巧呢,这竟是个礼品店。里面的东西我都想要,因为我从来没拥有过一件礼物。

见我不吭声,他主动买了一个笔筒给我,笔筒很精致,陶瓷的,前面是浮雕,一对肩挨肩头靠头的恋人坐在秋千上,浮雕后面是圆形的笔筒。整个笔筒都是浅浅的紫色,美得如梦如幻。我爱极了这笔筒。

每天晚上,我把笔筒放在床上做作业,作业做完了把笔筒放在枕头旁伴我入眠。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我也算是有人惦记的人了。

“黄慧!”那天刚走出学校门,他就扶着单车在前面叫我。

“我知道你的名字,但希望看着你亲自写出来。”他说,随后递给我一本信纸,那是彩色信纸,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水味。我接过信纸,郑重地写下我的名字,递给他。

他看着我的名字,一边推单车一边说:“你的字写得真好。都说字如其人,你也应该是个大气的姑娘。我喜欢。”

我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我不知道他说的喜欢是喜欢我的字还是我这个人。

“我叫陆智,你看我俩的名字多配啊!”他一边说一边在信纸上写下两个字,就在“黄慧”下面:绿智(方言读音就是陆智)。

他继续说:“黄配绿,智慧又是不能分开的,我俩的名字真的是绝配啊!”

我所接触的人中从来没有“绿”这个姓,他是故意的,可我就是喜欢他的故意。我捂嘴笑着,红着脸看着他。

他飞快地写了几句话递给我,骑上单车走了。

我不敢看,因为此刻还有很多走读生在旁边。

匆匆走回家,我关上门打开信纸,看到一排龙飞凤舞的字:“我等你毕业,你心里给我留一点位置行吗?”

我的脸又烫了。原来他心里也是有我的。我快乐极了,母亲骂我不做饭,我竟觉得母亲的声音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动听过。我笑着出去做饭,还把做好的饭端到了母亲身边。母亲叫着父亲的名字,说我可能疯了。

父亲过来看了看我,说:“初中毕业她也有十六岁了,得找个人家把她赶快嫁出去。”

我无所谓,吃过饭就走了。

等待毕业的日子很难熬,通常情况我都是在发呆。陆智不经常来找我,隔三差五才出现,他说我还是学生,他来找我太频繁了对我影响不好。

我学会了思念,陆智不是唯一一个给我关怀给我尊重的人,但却是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个喜欢我的人。每天我都盼望陆智出现,看不到他的那一天,我会莫名发脾气。父亲肯定地说我疯了。

终于到了毕业那天。考完试,我蹦蹦跳跳地出了校门。几个同学在议论我:“黄慧一定考得很好,瞧她那高兴的样子就知道了。”

“哑巴说不出话,却暗地里努力学习,真看不出来。”

谁都不知道,我的高兴与考试无关。

果然,远远就看到了陆智扶着单车站在校门外。他看到我,对我挥挥手。我也对他挥挥手。他笑了,我也笑了。

陆智请了媒人去我家提亲,没想到我父亲却不同意。他说,我已经被许配给别人了。

陆智追问是谁,父亲说是个外省人,村里大妞早年嫁到了外省,回娘家时跟父亲定下的亲事,人家答应给三万呢!父亲强调。

原来是嫌陆智家穷啊!我心里冷笑道。

陆智说:“黄慧我们是两厢情愿,我们有感情了。现在是婚姻自由……”

父亲暴跳起来:“自由个屁!你一个老光棍欺负我家黄慧是哑巴,把她勾引得不分是非,还说两厢情愿!”

我流着泪去拉父亲的手,对他摇头,再去拉陆智的手,对他点头,父亲明白我的意思,但还是气愤地指着陆智骂道:“你比黄慧整整大了十二岁!你不是老光棍是什么?我家黄慧一个学生娃娃,还是个哑巴,知道怎么谈恋爱吗?还不是你勾引的?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陆智说不过父亲,便沉默了。父亲要把陆智家拿来的礼品丢出去,我拼命抢回来。陆智见情况不妙,乘礼品还没被丢出去时赶紧走了。

我哭着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用尽全力地写下:这辈子我黄慧非陆智不嫁!找到胶水,贴在父母房门上。

父亲看到纸条后,气得直喊要打死我,母亲抱着父亲的手不让他发威。恰在这时,大妞带着一个瘸腿男人进来了,父亲马上换了一张笑脸,热情招呼他们。母亲乘机去撕房门上的纸条。我跑过去阻止母亲,母亲已经撕了一半,然后给了我一巴掌,不甘心地走了。

我的泪又出来了。我要让大妞他们知道,我不会嫁给别人。于是,我又写了一张同样的字条递给大妞。大妞看后竟私藏了,不给瘸腿男人看。我火了,指着大门去拉扯大妞,让她滚出去。我积攒了十六年的力量化为一个字:“滚!”这个字竟然被大妞听懂了,她生气地说:“想不到年纪不大,脾气还挺大的。我们先走了,三万,好好想想啊!”

父亲说着好话,要他们原谅我,等着好消息。

父亲把人送走后,进门就想打我,我却有了防备,随手抓起地上的一个凳子准备反击。父亲见状,终于怂了,骂道:“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逆女!你就等着做新娘吧!”

我不知道父亲是要让我做谁的新娘,为防意外,我还是亲自去解决麻烦的好。我再次把那句话写在纸上,拿着去大妞家,我要让那个瘸子看到纸条上的字,让他死心。

当我到大妞家时,看到陆智正好从大妞家出来。

“没事了,我们谈妥了。你要去干什么?”陆智笑着问我。

我扬了扬手中的纸条,陆智拿过去一看,笑得更开心了。陆智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了。

“看来是真的。”身后,一个不怎么流利的普通话口音说。

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陆智,陆智说:“我就是撒了个谎,你别生气啊!我说,你有了……有了……”

陆智不敢说下去了,我们这才是第一次牵手,有你个大头鬼啊!我甩开了他的手,羞得满脸通红地跑了。

大妞和瘸子不再来我家,不久后就听说瘸子花三万娶到了一个离婚后在娘家的女人,她没有孩子,很漂亮。

父亲知道后很是生气,对我少不了一顿臭骂,但我心里很高兴,任由父亲骂着。母亲则咒骂大妞不讲信用,说等下次见到她,要问问她为什么。

可是母亲没有再见到大妞,因为她回外省那个家去了。大妞她妈还跟我母亲讲,那瘸子是大妞男人的亲弟弟,娶到的二婚女人不仅漂亮,说话还很利索,大妞就是想找个家乡的妯娌,想娘家时有个说话的人。母亲被大妞她妈的话堵得一句话也问不出来,毕竟我不会说话,事实摆在那里。

此后,再没有人去打探我的消息,父母终于死了心,在我十七岁那年答应把我嫁给陆智。

结婚时,陆智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新婚蜜月时天天载着我到处游玩。我从未出过远门,对一切都感到好奇。每看到一个地方的新鲜事物,我都会激动地指着哇哇乱叫。陆智也不嫌我烦,耐心给我解释那是什么,有什么用处。我对大片大片的小白薯有了极大的兴趣,想回去后自己栽种。我比了球场上的暂停手势,陆智爱看球类比赛,立即停车。

我跑到小白薯基地,刚好有人在旁边。陆智问我是不是也想种植小白薯,我使劲点头。陆智帮我问那人小白薯的种植管理方法,我一边听一边好奇地翻看地面的滴管,浇水真是太方便了。其实种植方法我也会,诀窍就在浇水这里。临走前,陆智还给我买了一些种子。

回家后,陆智说他要跟村里的人一起出去做外包工。我知道,家里没有经济收入,以前每年都是陆智出去做苦力寄钱回家的,现在也不例外。我送陆智出门,陆智给我塞了一沓钱。

陆智走后,我在纸上写了几句话给婆婆看。婆婆不识字,随手丢了。我捡起来,去找村长。村长跟我婆婆讲,黄慧想要一块地种小白薯,问你同意不同意?

婆婆马上回答:“好啊,只要她不嫌远,山脚下那块地由她去糟蹋。我也不要她拿回家小白薯,就当是给她打发时间吧!”

我欣喜若狂。

婆婆认为山脚下那块地寡薄又干旱,不出产粮食,可有可无,种植小白薯就需要这样沥水的坡地。我每天起早贪黑,在这块土地上捯饬。可是缺水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我观察了几天后,终于发现山那边有一股水可以用。我用脚步丈量过了,不到一千元的胶管就可以接到地里。

说干就干,我用陆智留给我的钱买来胶管,一个人开始挖沟埋胶管。这工作简直太难了,一个人挖沟,本来一天就挖不了多少,还要埋胶管,一天下来才完成短短一段距离。

一个大叔看到我埋胶管,笑着对我说:“你这是要把水接到山那边吗?那你要先把水吸出来,不然胶管接好后再吸,根本吸不动,你的这些功夫就白费了。”

于是,我开始吸水。

大叔又笑了:“又不是龙吸水,你怎能从高处吸低处的水?等管子下坡时再吸,肯定轻松。”

沟开到下坡处,我吸水了。因为害怕呛着,我不敢太用力。可是吸了半天,一滴水都没吸来。

这时,去山上抓松毛的大娘看见了,对我说:“我家老头子吸水是先用打单车轮胎的打气筒往胶管里打气的,保证胶管通气了才能过水。你试着先吹气,吹够了再吸就好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便往胶管里吹气,换气时赶紧用手捂住胶管口,再接着吹。吹了一会儿,大娘说:“水里冒泡了,可以了。”

接着我猛吸一口,迅速换气后再吸一口,连吸了三口气后,感觉手中的胶管突然重了,我知道水来了,但又怕停下后水就退回去,便不敢停下,结果水猛窜出来,喷了我一脸,我也被呛得咳个不停。

大娘说:“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

半个月后,我终于从小山那边把水接到地里来了。

因为没有买到滴灌的管子,我还是用普通胶管。每隔一段距离,我就在胶管上戳个小孔,刚好可以滴出水。然后我就在滴水的地方种上小白薯种子。种好后浇透水,就不用管了。

滴水的胶管和种子一起埋在土里,不用担心时间长了会风化,但是也有可能滴水的地方被泥土堵了。然而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查看,就先这样吧!

接着是抓松毛盖满整块地,砍竹子给白薯藤搭架……我一边跟村里的大叔大娘学一边悟,他们也种过小白薯,只是规模没有我的大。

小白薯成熟的时候,我肚子已经很大了。陆智怕我不顾肚子里的孩子还去地里挖小白薯,只好回来了。只是他这次出去没挣到多少钱。

那一年,小白薯的价格特别高,六元一市斤。加上小白薯很重,一块地的小白薯卖完,我已经成了村里的小富婆。

我生下孩子满三个月后,陆智又出去挣钱了。我买了一辆可以拉货的小三轮车,卖车的人教会了我开车。于是,每天阳光下,村庄的山路上,都会看到一个身上背着孩子的女人,把三轮车开得快要飞起来,奔向山脚。那就是我,一个哑巴母亲。

“快看,那个开三轮车的女人还背着个孩子呢,是不是黄慧?”我听到村民在说话。

“听说她种的小白薯赚了大钱呢!”

我微微一笑,我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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