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移模写”的本意及嬗变*

2022-03-22 18:27:26张民生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
美术界 2022年11期
关键词:谢赫顾恺之传神

文/张民生 [苏州工艺美术职业技术学院]

“传移模写”见于谢赫的《古画品录》中,是“六法”中最后一法,历来对此的解读不同,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观点有三种:一是指临摹,代表人物是古之张彦远,今之徐复观①;二是指模仿,代表人物是刘海粟②;三是指复制技术,代表人物是刘纲纪③。以上三种观点是立足于画家自身的体验,一定程度上缺少对“传移模写”本义及自不同历史时期含义的考察。辨析其本义,不妨从顾恺之的《魏晋胜流画赞》开始,毕竟,“摹”是“传移模写”之先。

一、“摹”之原意

最早出现“摹”的记载,见于顾恺之的《魏晋胜流画赞》中。此篇文字,虽名为《魏晋胜流画赞》,然细读内容,实为摹写要诀,解读如下:

“凡吾所造诸画,素幅皆广二尺三寸。其素丝邪者不可用,久而还正,则仪容失。”此为尺寸、选绢的标准。

“以素摹素,当正掩二素,任其自正而下镇,使莫动其正。笔在前运而眼向前视者,则新画近我矣。可常使眼临笔止。隔纸素一重,则所摹之本远我耳;则一摹蹉,积蹉弥小矣。可令新迹掩本迹,而防其近内。”此为摹之窍门。

“防内:若轻物,宜利其笔;重宜陈其迹,各以全其想。譬如画山,迹利则想动,伤其所以嶷。用笔或好婉,则于折楞不隽;或多曲取,则于婉者增折;不兼之累,难以言悉,轮扁而已矣。写自颈已上,宁迟而不隽,不使远而有失。其于诸像,则像各异迹,皆令新迹弥旧本。”此为用笔之法。

“若长短、刚软、深浅、广狭与点睛之节,上下、大小、醲薄,有一毫小失,则神气与之俱变矣。”此为摹之要求:重神。

“竹、木、土可令墨彩色轻,而松、竹叶醲也。凡胶清及彩色,不可进素之上下也。若良画黄满素者,宁当开际耳。犹于幅之两边,各不至三分。”此为设色之法。

“人有长短,今既定远近,以瞩其对,则不可改易阔促、错置高下也。凡生人,亡有手揖眼视而前亡所对者。”此为构图之法。

“以形写神而空其实对,荃生之用乖,传神之趋失矣。空其实对则大失,对而不正则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明昧,不若晤对之通神也。”此句强调神似重于形似,晤对通神为“摹”之正道。

顾恺之的这段文字立足绘画实践,对“摹”写具有可操作性与指导意义,明确指明了“摹”的本质在于得“神”,强调神似重于形似,并从绢素、色彩、构图、用笔、对临本的方法等几个方面作了具体阐述。

“摹”在此语境下,显然不是师造化,而是复制或临摹。当然,这需要结合魏晋南北朝这一时期的整体社会文化状态、顾恺之的生平来理解。三国两晋久经战乱,佛教教义与社会厌苦现实相合,佛教盛行,僧徒西行求取佛经、绘画,当时画家群起而做佛画。佛像和帝相列像不同于普通的肖像,出于信仰和教化的需要,有很高的要求,“摹”作为复制之意必须能传“佛像之慈悲、帝相列像之肃穆”之“神”。

无论是在《魏晋胜流画赞》中的记载,还是结合整体的社会文化抑或史料记载,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顾恺之的“摹”是以“传神”为标准,其“摹”究竟是对佛像、帝相列像的“复制”还是作为学习方法的“临摹”,已不可考,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摹”重“传神”。

二、“传移模写”本意

“传”“移”“模”“写”四字成为“传移模写”这个词,出现在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六法”中:“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如此来看,六法既作为品评标准,又成为画家的追求。在此语境里,“传移模写”其含义当然不是作为学习方法的“临摹”,也不是对佛像、帝相列像的“复制”。

“传移模写”其本意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展开探讨:从品评用词看,《古画品录》列举了27位画家,分六等品评,评述标准形而上的用词是:“理”“性”“风 骨”“壮 气”“风范”“参 神”“神韵”“体韵”“高逸”“逸才”“格体”“韵”“情韵”“体法”“意 思”“体制”“入 神”“体”“意”“神 气”“生气”。形而下的用词是:“六法”“笔”“逸笔”“用笔”“形色”“笔迹”等。可见,品评是对绘画作品格调展开的评论,非临摹、复制作为学习方法层面;从最高评价看,对陆探微的评价是“穷理尽性,事绝言象……上品之外,无他寄言,故屈标第一等”。与其说是对陆探微品评,不如说“六法”的最高要求就是为了达到此标准。如此来看,“传移”的是物理、画理,“模写”的是物性、心性。

“六法”的最高标准是“穷理尽性、事绝言象”,结合“参神”“神韵”“入神”“神气”来解读“传移模写”可知其本意应为:传移物理、研究画理进而传神,模写物性、融入心性进而得神韵。

两晋南北朝是中国画的初创期,画论都从画之本质出发,形而下的具体画法都在形而上的认知之下:顾恺之的摹写要诀、《画云台山记》重“传神”,宗炳的《画山水序》重“道”,王微在《叙画》中提出“明神降之”,谢赫以“六法”至“穷理尽性”。……细而辨之:顾恺之的“摹”虽在临摹、复制的语境下,追求的是“神”;谢赫“传移模写”在创作的语境下,经“穷理尽性,事绝言象”,追求的也是“神”,虽角度不同,详概有异,然同归于画道求神之本质,二者殊途同归。

三、“传移模写”之嬗变

自隋至清,是“传移模写”嬗变时期。最早记载朝廷主持临摹的文献,见于唐代裴孝源所撰的《贞观公私画史》中,隋朝初期,官方主持摹写产生“官本”。在《历代名画家·叙画之兴废》中有记载:“天后朝张易之奏召天下画工,修内库图画。因使工人各推所长,锐意模写,仍旧装背,一毫不差,其真者多归易之。”可见,“模写”一词确为“复制”或“临摹”之意。除此之外,工人“仍旧装背,一毫不差”,颇有“修旧如旧”之意,故“模写”还有“修缮”的意思。在《历代名画记·论画体工用拓写》中所云:“好事家宜置宣纸百幅,用法蜡之,以备摹写。古时好拓画,十得七八,不失神采笔踪。亦有御府拓本,谓之官拓。国朝内库、翰林、集贤、秘阁,踪写不辍。”这说明远在唐代除了工人之外,还有诸多机构从事拓画。

从上面三处记载可见,隋唐“官本”、工人之“模写”、好事家“摹写”与谢赫“传移模写”,字面上相同,但内涵上不同,谢赫“传模移写”基于传神,隋唐“模写”基于“复制”“修缮”。其本质不同在于,由形而上对“神”的追求转为形而下“复制、临摹”技法的沦落。

宋代文风昌盛,绘画艺术繁荣,将各处名迹收归御府,开国之初成立“翰林图画院”,全国画家供奉朝廷,除秉承皇帝审美标准,也要承担临摹古画的任务,可视为唐代“官拓”的继续。从画迹上来看有卫协的《高士图》、张萱的《捣练图》和《虢国夫人游春图》、佚名的《明皇幸蜀图》等,依据很多鉴定家的观点是赵佶所摹。此外,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洛神赋》、阎立本的《步辇图》也有能是宋人摹写。从画论上看,宋代赵西鹄的《洞天清录》也有相关记载:“临者,谓以元(原)本置案上,与旁设绢素,象其笔而作之。”此处的“临”,只有临摹之意,而无复制之意。

元初画家大半崇拜北宗,以古法为圭臬,赵孟頫的“贵古”思想,对元以及后来的明清产生了深刻影响。对赵孟頫“古意”的解读,有几个层次:一是对“古意”字面意思的意会;二是认为“古意”之“古”,并不是泛指一般的往古,而是具体指唐代;三是认为越唐而上,直追晋人之古;还有最深一层,是学者型画家孔六庆对“古意”的解读:“借古创新。”相比于字面意思、年代等外围层面的解读,孔六庆对赵孟頫“贵古”思想的解读才真正进入本质层面④。可惜整个画坛,真正懂得赵孟頫的“贵古”真义的画家极少,仅仅把摹写作为学习古人的方法而已。

明初画院中人墨守成规。明朝文人画代表为吴派,其势力直波及于清朝,重临摹而少创造,秀润有余雄伟不足。以山水画为例:临摹唐人、临摹五代人、临摹宋人、临摹二米、临摹马、夏派、临摹元人派,还有宋元并临者,不可计数⑤。明末以来,尤其清代“四王”以后,“传移模写”被滥用,对古人之迹——“笔墨”的关注胜过对直面自然的感受,“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被冠以正统自居的“四王”所摒弃,师造化之鲜活被师古人程式化的笔墨所取代,临摹代替师造化,笔墨取代传神。

清代画家摹古、仿古,“四王”是此道能手。例如,王时敏在《西庐画跋》中所云:“石谷与宋元名迹,摹仿无不夺真。”在《国朝书画录》中对王翚赞美之词颇多,甚至被尊为“画圣”,与吴道子并称。吴道子之圣在于重传神,能创一代之新,而王翚之圣却在于摹古仿古,同尊画圣,高下可见。再如,王原祁在《仿设色大痴长卷》跋语中说:“余心思学识不逮古人,然落笔时不肯苟且从事,或者子久些脚汗气于此稍有发现乎”“脚汗气”成为仿古派的名言。可叹临摹媲美创作,笔墨比肩传神。

回溯历史,谢赫的《古画品录》中“传移模写”的真正内涵为传移物理、研究画理进而传神,模写物性、融入心性进而得神韵。唐宋嬗变为“临摹”“复制”,元代“贵古”思想下,变为学习古人的方法,明清以降,更是浅薄的变为对古人笔墨的临摹。

“传移模写”与师古人和师造化两条中国画传承的路径是交织在一起的。当“传移模写”以“传神”为标准,那么,师古人或者是师造化都可得神,而把“传移模写”浅读为“复制”“临摹”时,那么只能走在师古人的路径上得古人之迹,明清出现临、仿、效,其本质都是犯此错误,在清代,临摹古人、重视笔墨甚至演变成一种创作手段,认识之低,自古未见。

四、“传移模写”嬗变之原因

“传移模写”的本意受不同因素的影响而嬗变,梳理为以下四种情况:

一是古迹的损毁:两汉、三国两晋南北朝一直到隋唐战乱频繁,先有“董卓之乱”和“胡寇入洛”,之后是隋炀帝东幸扬州“中道船覆,大半沦弃”,唐初则“所存十亡二三”。唐初,太宗皇帝“耽玩”,才有张易之奏召天下画工“模写”。可见,古迹惨遭损毁后需要保护,是“传移模写”之嬗变的现实原因。

二是工人和闾阎鄙贱对“传移模写”的低层次理解:

工人和闾阎鄙贱对“传移模写”的理解,在《历代名画记·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中就有评论:“自古善画者,莫匪衣冠贵胄逸士高人振妙一时传芳千祀,非闾阎鄙贱之所能为也。”在《图画见闻志·卷第五论气韵非师》中也有相关评述:“凡画必周气韵,方号世珍。不尔,虽竭巧思,止同众工之事,虽曰画而非画。”之后,在《画继·卷九》中也有相关论述:“世徒知人之有神,而不知物之有神。此若虚深鄙众工,谓:‘虽曰画而非画者,盖止能传其形,不能传其神也。’”以上三段文字可见:闾阎鄙贱“模写”的层次是“随意设色,悉不如意”;众工“模写”缺乏“气韵”“生动”“神气”;画工只能传其形不能传其神。也就是说,工人和闾阎鄙贱之摹写,层面很低,只能临摹、复制而不能传神。

三是对“崇古”的浅层次解读:元朝是师古人和师造化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赵孟頫的“贵古”思想,对元以及后来的明清产生了深刻影响。对赵孟頫“古意”本质的解读是借“古”创新,后人解读或是从字面意思,或是局限于唐、晋具体的朝代,这样浅层次的解读让“传移模写”变成学习古人的方法,明清之流弊皆源于此。

四是书画市场需求的增加:隋唐社会对书画需求增加,书画市场逐渐形成,也出现了价格评估标准。在《历代名画记卷第三·论名价品第》中将书法与绘画的贵贱作了比较。宋朝文风更胜,在《画继·卷十》中就记载有:“政和间,每御画扇,则六宫诸邸竟皆临仿一样,或至数百本。”在《画继·卷六》中也记载刘宗道:“作照盆孩儿……每作一扇,必画数百本,然后出货,即日流布,实恐他人传模之先也。”明清以后更甚,市场的需求甚至左右了画派的形成,如扬州八怪、海派。可以说,市场的需求也是“传移模写”嬗变的重要原因。

表面上看是古迹的损毁,工人和闾阎鄙贱对“传移模写”的低层次理解,对“崇古”的浅层次解读,市场的形成、需求的增加这四个原因导致了“传移模写”之嬗变,但其实质是对“传移模写”本义、中国画以传神为最高要求这两点没有弄清楚。

结语

谢赫的“传移模写”无论从品评还是追求来看,其本意是传移物理、研究画理进而传神,模写物性、融入心性进而得神韵。实际上,这也是中国画的本质。只不过,自隋朝至清朝因不同客观原因和认知水平改变其本意,这需要警醒。而今,无论是美术学院的教学,还是习画者的自修,都要明晰这一点。

注释: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国传统美术的当代复兴研究》(编号:21ZD23)子项目《中国传统美术的造型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①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大学出版社,2001。

②刘海粟:《中国绘画上的六法论》,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

③刘纲纪:《关于“六法”的初步分析》,《美术研究》1957年第4期。

④孔六庆:中国画艺术专史·花鸟卷》,江西美术出版社,2008。

⑤俞剑华:《中国绘画史》,东南大学出版社,2009,第149-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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