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丹
“像一截绳子松垂。”一则死讯
引我返乡继承她绿的王位。
从潜口下高速,抄近道将县城
甩在身后,过了江村,就沿河
北上,乡道弯曲,似在迁就
地图。水流如野马,肢解了群山
之寒气,所以说桃枝的沸腾靠的
不仅仅是人兽混用的乡村医生
在每一朵花苞里嫁接的马达。
“水白白流走,无法稀释的悲伤。”
可能是因为动情过度,被春水
驯化的鹅卵石无论是公是母,
都缩在自己不标准的椭圆里。
去冬被捆扎的枯枝之间冒出的
新芽,从不为自己祈祷的野花
正是歙北初春不改的配方。
就像这里变暗的一切仍然爱我,
为我的缺席辩护,清澈的倒影
还保存了几帧我挥霍掉的童年。
倒影里也有我陌生的表舅,
贫困曾冲破他的躯体在旧外套上
留下补丁,面对过太多的死别,
他一脸平静,低头走在送葬的
队伍中。过长的队列也让我困倦,
那晚我睡得很早,茶叶梗作芯的
枕梦为我保留了蒙恩的茶季。
那次奔丧的途中,我第一次目睹淮河。
沿岸,杨絮如暴雪飘落,仿佛哀悼。
“仿佛这里才是雪的故乡,它们在初夏
候鸟般飞抵。”一如死者坚持死在
黄泥覆顶的茅屋。两岸的景物幷没有
差别,仿佛它们抛弃了习俗,像庙宇
甘愿沉降,坍塌为黄泥而无须自怜。
渡河往北,煤渣是通向矿区的索引,
枝枝蔓蔓,多像肺癌病人的肺叶。
“肺叶的黑比宿命的戳印更具状,难以
洗白。”“他曾拒绝成为一名矿工,
而无法拒绝黑暗的宿命。”五月的大地
富足,谷浆从土壤中溢出,舍给我
贫穷的亲戚。我好奇的是,谁在指挥
这场合奏的管风琴音乐会,纤细的
麦秆竟有如此挺拔的茎管供水流穿行。
麦芒像火苗摇曳,仿佛大地的激情
找到了出口。“这摇摆啊,是门哑语。”
大意是:相似的平原下,相似的火焰。
再往远处,悲伤的姑妈指着西边:
“河坝是个完美的支点,支撑着天边
晚霞,那是天空过剩的欲望。”我却
看见一片镀锌的水域,显然它融入了
太多残忍的细节,它将以回忆为食。
我不能滞留此地,我不能妨碍树冠
茂盛如盖。天色愈发黑了,汽车像甲虫
掉进无底的幕布,虫娥在蛙鸣的煽动下
冲向车灯 一如天边群星无畏地涌现。
我有黎明即起的习惯。用冷水
洗脸,在似有的光线中探索
静谧的极值和物什褪去声袍后
露出的轮廓。“这轮廓是黑夜
与白昼的中介。”然后在纸上模拟
发声,学习如何与黑暗共处,
与它对坐,眼看它一点点败坏。
我会在厨房里遇到四点钟
便起床的沃尔科特,他修补海浪
之前每每向咖啡求援;书桌一侧,
年轻的实习记者略萨早已经将
两页稿纸涂改得满满当当,
我和他会在八点前外出,各自
谋生,忍受外物相似地磨损。
有那么几次,在那能量即将
从匣子溢出的时刻,“它总有
无法压制的动力。”我遇到了
上个世纪末的自己。他几乎
是摸着黑,为冷却的灶台生火,
雪菜炒饭里没有一丝辛酸
味道。吞咽之后,他骑着那辆
时常掉链子的单车赶往镇上
晨读,顶着一团从未缺席的浓雾。
在那被绿丛挟持的山区泥路上,
他见证了黑暗像创世的球体
那般,因为膨胀而变淡。
四十分钟,雾由灰色渐变成棕色,
十几里宽的幕布,足以安插黑夜
褪尽、光明展开的全部情节。
在夏至稀薄的曦光中换氧是何等幸福。
风竖起杂草的耳朵,感觉潮水退了
多远。对于纸张的磁力,你无法回避,
用阴影点饰甜蜜。你走进宇宙的露天大厅,
坐下,仿佛在等友人归来,你还安抚了
几座岛屿,那些龙王弃之不用的棋。
无影列车将从深海冥域突围的消息
在急速奔跑中破碎,化作没有头的邮车。
一张明信片飘至,画面是一九九一年
唯一一场雪景,你必须将衣领之中
不通外俗的故土抖尽,才能看清背面的
留言:“海是命运的中转站。”可是,
大海并没有邮递员和出售邮票的窗口,
寄给独角兽的检举信烂在橄榄核之中。
“要么把我领回树枝,与果实为伍;
要么修剪好我的残翅以便我继续南飞。”
你对着鱼的耳朵,想和蓝色打个电话。
为了追上奔跑的词语,你边跑边说,
你无法制服那些不着鱼鳞的词语,
习惯性跑题。谈及近况:“我和蚂蚁同穴,
协力铸造光芒的子弹,它们逆向飞行,
洞穿纸片和语言的篱笆,势不可挡。”
“注意手势,免得误伤自己。”说着,
跑着,蓝色冲出了服务区,话音中断。
你来到了大厅的沙滩上,用身体贮藏
日光,为制造闪电囤积足够的原料。
沙滩上吐出了海蟹,那是邮车的钥匙,
它们不识风月,往往以春梦作为早餐。
现在,你脚底全粘着踮起足尖的草籽,
你融入它们,在被摆布的命运中不住奔跑,
日行千里,还蹚过一条众日铺满之河,
它出奇地冰凉,仿佛从未被爱过。
傍晚,一位送冰的女人推开地下室的门
搬来新鲜的冰块,和落雪的消息。
她言语利索,像一个正在执勤的传令兵。
她一路来连门牌都不曾看过,正如她
经常拒绝生活中理性的部分。她鼻尖通红,
脸庞像座冻结的瀑布,她归顺了身体
内那条直立的蛇。一层铺展于掌心的
薄冰,不可能在同样冰冷的地下室融化。
你试图伸手去弥补温度的裂缝,最终放弃。
冷是一种传染病,类似于孤独、沉默。
“这是唯一的一场雪,不可复制的雪。”
此刻,广场上,人群潮水般退去,涌入夜空,
仿佛烟火。在无人的公园,你看得更清晰:
公园像一个簸箕,装着湖水、植被和积木
搭成的屋子,它们全部静止,像一个声音的
仓库,和昨日的傍晚,完全是两种景致。
“雪是一种战栗,是一种退化的信仰,
是阵亡的战友从天堂寄来的贵重信件。”
一片雪花稳当地落在她的发尖,尚未化掉。
雪花洁白,如广场上的鸽子,它不明白
你脊骨中的黑暗,也不知她长发下被遮蔽的
不化的冰层。雪在低处消耗自己,化作
纸上的白玫瑰。突然,一片雪花落至头顶,
顺着前额落下,挤出你身体里多余的黑。
“青松负雪,公园以白雪为衣,如我们
飘浮在一座雾港。”天空把灰色聚拢,
像一次镇压,从容不迫。她脸上的光愈暗,
住在薄冰上的女人,熟知你心魔的病历。
雪花如大多数人,朴素,没有技巧,终会
成为你们前行的障碍,若将雪花折叠,
它必将坚硬,成为子弹。你们在积雪上拥吻:
“这场雪后,我们是否会麻木,不知冷暖。”
你和我,是海上的两片漂浮物
沿海滨游走,两手空空,仿佛
流浪。两条公路赤着脚在海边
延伸,又在这里重合,像我们
灼热的身体。而沼泽是我们的
鸟笼和花瓶,茂盛的草和花都
没有取名的必要,但它们矫正
我们的舞姿。爱情是对现世的
合谋,我们因为爱而不再卑微。
我是糊涂的国王,我抛弃国土
和清洁的海湾,我只愿意让你
黑色的头发困住我笨拙的手指。
昨日,你还活着。独自,上山
割草,拾柴苗准备过冬。山腰处,你碰见了
汲水的女哑巴
捎来了新的旱情。
是的,堆完最后一个草垛后,井水更刺骨了。
你对着井圈,梳理着煞白的
云鬓。井中浮出一条眼角干涸的咸鱼,它突然说:
“青苔也黄了,这是否是井水变咸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