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昌河
雎水关属于四县交界的“三不管地带”。土匪横行,袍哥天下,烟土贩子比粮油贩子还多,游勇散兵和逃犯也都到这里来寻“活路”。这里也正是沙汀想要的“小说世界”——杀人越货、逼良为娼、巧取豪夺、明争暗斗,是“国民党统治区的缩影”。
1
青麂子在不远处薅艾草。杨先生站在山峁上,双手叉腰,眺望远方。杨先生跟着贺胡子跑了几趟后,不觉有了双手叉腰这个习惯,他也有意把这个习惯保持至今。双手叉腰,双脚八字分站,下颌稍微上扬,目光远眺,呼吸顺畅些,而且心头也宽敞了很多。他的余光注意到了青麂子。贺胡子教过他,说,老沙呀,形势严峻,斗争残酷,你们这些文墨人要多向我们这些武夫子学习,学习怎么耳听八方眼观六路,要随时保持警惕呀!青麂子薅了一大把艾草在怀里,两手使劲团着,团成个草墩。杨先生人还没走过来,一股子艾草香味儿就像水浪一样扑过来了。青麂子选了块平地,将草礅垫在地上,要过来扶他坐。杨先生摆手,不劳他的神。
杨先生坐在艾草墩上,笼罩在一团艾香里,真是很好闻,由不得深深地呼吸两口。青麂子坐在坎下,歪着身子,依在背篼上。这一路跑得急,青麂子的裤腿被撕破了,草鞋袢也断了,衣衫上尽是白花花的汗斑。杨先生摸摸口袋,墨盘、墨锭、墨水瓶、毛笔和纸张都在,却少了一样东西,纸烟。这时候青麂子扭脸看着他。他也惦念着呢。以往,每当这个时候,杨先生都会摸出纸烟来,拿出一支,细细地捋好,递给青麂子。青麂子照例是要推辞一番,然后勉为其难似的接受,小心地捏着那支烟,等着杨先生摸出火镰来照火……
青麂子哪里晓得,杨先生已经戒烟半月了。杨先生说要戒烟,黄老师想想说,“戒了也对,你一抽烟就咳嗽,对肺不好。”杨先生说,“是啊,对肺不好,但这还不是最致命的。有人说才华和咳嗽是藏不住的,你想啊,本来隐蔽得好好的,突然一声咳嗽,不就主动暴露了吗?”黄老师立即就忧心忡忡了。她本来想告诉杨先生一个才听到的消息,就在安昌镇,大前天,他们又砍了几个人的头,其中有个是秀水坝子的牛贩子,就因为发现他身上有坨钱,硬把他说成了共产党。黄老师笑笑,想要轻描淡写,但是随着说出的话,还是莫法减轻沉重的分量,“他们是越来越凶残了啊!”
没有等到那支烟,杨先生看见青麂子别过去的那张脸上,留下一抹不甘心的残影。
青麂子又在嘟囔什么。最近这些年头他老是这样,总是嘟嘟囔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某人对话,虽然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但是音调里夹杂的情绪很清晰,欣喜、不满、抱怨和恍然大悟。他最开始不是这样的,走路就默默地走路,悄无声息,一个人待着就一个人待着,闷声不响。你要不主动跟他说话,他绝对不吭一声。那会儿杨先生觉得这人真是好,合自己脾性,不像街头上那些打王逛的,眼珠子东转西转,总想凑过来在你这里掏走点儿什么。
青麂子是哪一天变成这个样子的呢?杨先生之前没想过,现在想,也想不起来。
青麂子站起来,杨先生以为他们这是要动身了,他还想再坐一会儿,不过这由不得他,腿不长在他的身上。自蛰居到雎水关,青麂子就是他的腿。只要青麂子往下一蹲,不管多忙,他就得丢下手上的事儿,赶紧往背篼里钻。是钻山还是蹿沟,是蹚河还是跳坎,是向东还是往西,都是青麂子做主。他能做的只是牢牢地抓住背篼,穿林的时候稍微蹲低一点身子,避免被树梢划伤了脸面。
青麂子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他去扯了一把草回来,挽起裤腿,往手心里吐了唾沫,在膝盖上搓揉那些草茎。草茎搓柔软了,他开始编草绳,然后不慌不忙地补起草鞋来。看样子要在这里待上一阵子了。杨先生摸出纸笔、墨盘和墨水瓶。墨水瓶是用西药瓶做的,鹅蛋大,茶色,杨先生很喜欢它,它是黄老师去安昌镇看病带回来的。黄老师说,你在外头磨墨不方便,不好找水,用这个,倒出来就可以写。黄老师总是抽时间将墨汁研磨好,灌满小瓶。用的时候,拿出来摇匀就是了。不过,要是在外头待的时间长,还是要用墨锭的。图方便,黄老师建议过他用铅笔。杨先生觉得不好,铅笔写字不太显,当然,主要还是铅笔贵。要说方便称手,那还是钢笔。杨先生有一支钢笔,美国货,派克。离开延安那天,贺胡子专门跑来送他,摸出那支钢笔,说:“回去用这个写,方便。”杨先生不要,贺胡子胡子一撅,眼珠子一瞪:“咋个?嫌弃?这礼物有意义得很呢,是从小日本手上缴获的!”钢笔很好用,写字极流畅。杨先生很喜爱它,把它交给黄老师,让她藏起来。“好用你咋不用呢?”黄老师说:“出门一叠纸一支笔,多方便呀。”杨先生笑笑,说:“我是怕丢了。”杨先生做事情细致,体贴入微,咋可能把这么金贵的东西丢了呢?黄老师知道,他是怕它落到别人手里,一旦被抓捕了,命都是人家的了,哪里还保得下一支钢笔。杨先生随时都做好了出门就回不来的准备,他跟她谈过,“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坚强。”黄老师面上微笑:“你小心点儿,没事的,我们一定会迎来胜利。”其实那一颗心早就碎了,真不敢想象那时自己该怎么办。杨先生也跟青麂子谈过,第一天就很正式地跟他说了,那是在一片密林里,才逃脱保卫团的追捕,刚刚歇下,青麂子还喘着粗气,浑身汗泡水流,惊魂未定。“我们不能两个都被抓住!”杨先生说,“你逃命的时候记得把这个带上。”杨先生提起那只装着纸墨笔砚的口袋,从中取出纸张,拿在手上晃晃,“这个千万不能丢。”青麂子揩了一把汗水,凑过来瞧,“你写的?字?”杨先生说,“对。”青麂子说,“字比命还贵?”杨先生只是笑笑,他不回答,是怕说出来青麂子不理解。他一有机会就赶紧拿出纸笔来,他把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当成生命里留下的最后一个字。
现在,杨先生都把墨水倒出来了,笔头子也润好了,却落不下笔,他觉得应该跟青麂子好好说说话了,这对自己,对于青麂子,都很重要。
“摆几句吧。”
说了两遍,青麂子才扭头看着他。青麂子指着自己,有点不相信他的要求。杨先生点点头,“来嘛,我们摆摆。”说着将纸和笔放在一边。青麂子羞怯起来,拿起草鞋又放下,搓着手走过来,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杨先生要他不用放下手上的活路,嘴巴说话不耽搁手上。青麂子听了话,拿了草鞋和才搓好的草绳,在杨先生跟前坐下来,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样子,倒像是来听教训的。
“你一天都在讲啥呢?我总是听见你嘀嘀咕咕。”
“就为这个跟我摆条呀?”青麂子笑起来,露出一嘴黄板牙,“杨先生晓得邱元顺吗?”
2
“钱哪,钱啊,有的人为了钱,哪管啥子国家兴旺哟!国法道德,视而不见,两只眼睛,只看到钱!不顾卖国求荣,辱国丧权,后人咒骂,遗臭万年!”
杨先生轻声念唱,上句还没完,下句就被青麂子抢去了——
“钱哪,钱啊,那些爱钱的当不得官。一旦当官,肯定要成贪官,狂征暴敛,贪而无厌。一旦上任啊,恨不得把地皮子刮穿。只顾他龟儿子包包满,哪管你老百姓喊皇天!”
两人都笑起来。
青麂子显得很兴奋,一张宽厚的大脸,竟泛起了红晕,像喝多了烧酒。他嘿嘿笑着,把杨先生瞧了又瞧。他是真没有想到,杨先生竟然也看过《邱元顺打令牌》,而且如此稔熟,那念唱的腔调,如果能够再大点儿嗓门,可真不比戏台子上的差。杨先生这个先生,可真不是一般的先生啊!
不止在雎水关,就算是在爱城,先生也不是随便称呼的。首先得是被称呼的人,他得配。药铺里坐诊的叫郎中,抓药的叫抓抓匠,如果医术高明、医德高尚,那才能称之为“先生”,叫“草药先生”或者“国药先生”。学堂里教书的,一般都叫老师,如果教得好,受人尊敬,才能被叫“先生”。此外还有算命的,算得准的才可能被称之为“算命先生”,不然就是“算命的”,或者叫“张瞎子”“李瞎子”……
雎水关认识杨先生的,都尊称他先生。不认识的,也都晓得在雎水关躲藏了个先生。这个先生不是一般人物,就连雎水关那些个掌权的、有势的、混干滚龙和舔刀刃的,讲起杨先生来言语也几多崇敬,不过,他们一般不提杨先生的姓,只说“那个先生”。
知道青麂子和杨先生关系的,雎水关不会超过五个人。黄老师和她妈妈黄大娘算两个。雎水关的总舵爷胖将和他的管家锁头算两个。杨先生的舅父是胖将的恩公。恩公跟胖将说我有个外甥,总是有人找他麻烦,你雎水关清静不清静?胖将说雎水关啥都不好,就是山高沟深林盘大,他就是条龙,只要自己想要藏起来,别人打起灯笼火把也找不着的。恩公还是不放心。胖将拍了胸口:“恩公还不放心我这一口气吗?袍哥人家,混的就是一个义气!”
见了杨先生,胖将直嘬牙花子:“你这个样子,遇到点啥事,咋跑得动?”他叫了锁头来,“你去给杨先生找两条腿来,另外,从今往后,你的这双眼睛要放亮点,遇到有啥子不对,就喊人把他给我背起跑!”又转头跟杨先生说:“不管这世间有多少凶险,有多大凶险,只要跑得够快,它们就追不上!”杨先生微微一笑,表示认同。
两条腿找来了,黑黑壮壮个汉子,看起来有点木讷,站在杨先生和胖将面前手足无措。锁头介绍,青麂子是雎水关跑得最快的人,平常往外带话送信的跑腿事,都是他干,只要钻进山林,多厉害的撵山狗都拿他没法。
到雎水关的第三天傍晚,杨先生就跟青麂子上了一趟山。锁头亲自带了消息来,要杨先生外头避避,杨先生和黄老师都很急。锁头说,“你们莫急,他们还听胖将大爷的话,胖将大爷叫他们慢慢过来。”杨先生正要往外走,青麂子来了,背着个尖底背篼,往地上一蹲。杨先生不要他背,说自己可以走。锁头说:“你要摔了也是大事情。”青麂子挡在门口,杨先生也出不去,只得往背篼里钻。
出了后门,青麂子背着杨先生一口气上了山顶,正好赶上漫天晚霞。歇息一阵,赏了晚霞,青麂子背着杨先生下到一道山沟里,在割漆人的漆棚子里住了一夜。青麂子烧了很大一堆火,很暖和,火烧馍馍也焦香好吃。棚子下面就是溪流,流水淙淙,也很好听。
那时候杨先生的口袋里还会装一包烟,抽的时候也总会让青麂子一支。每次青麂子接受的时候都会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弄得杨先生想笑,很想说他:“抽一支烟,又不是领圣旨。”
青麂子从未完整地抽完一支烟,每支他都会留一半,装在口袋里,拿回去给他的瞎子老爹。瞎子老爹是第一回抽这样的纸烟,免不了要问他哪里来的。所以,瞎子老爹是雎水关第五个知道他儿子青麂子和杨先生关系的人。从这以后,瞎子老爹就再也没有骂过青麂子。
3
“要不要去看一场?”好像这是一个多么无礼的要求,青麂子先是红了脸,接着埋下头。
“看戏?好哇!走!”杨先生手一挥。
下山路,杨先生坚持不要青麂子背。都走出了一截,青麂子又折回身子,把那个艾草墩子捡上。“你不是有痔疮吗,以后再坐,就垫屁股底下。”杨先生纳闷了,扭头看着青麂子,“你咋知道我有痔疮?”青麂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见你拉的屎了。”见杨先生愣在那里,很吃惊的样子,青麂子又一笑:“拉的屎不埋了,要是被追的人发现了,我们还往哪里躲呀?”
下山路陡峭,杨先生走得慢,青麂子说这样恐怕就赶不上戏。杨先生见他着急,只好钻进他的背篼里。一路如风,杨先生害怕被两边的树枝荆棘刮了脸和眼睛,只能埋下身子。
下到山脚,有条小河。青麂子放下背篼,扶杨先生从背篼里出来,一边脱衣裤,一边呼呼地喘着粗气。说,“这就是香溪河了,顺着河边小路下去,半个时辰不到,就是桑枣园了。今天逢场,有大戏的。”
身上汗跑水流,青麂子没敢直接就往水里钻,他先是将衫子洗了,拧干了铺在刺架子上,又摘了几把艾叶和野薄荷的嫩尖搁在岩石上,这才慢慢把身子滑进水里。河水清澈而浅,没扑腾几下,就卷起了浊浪。青麂子直叫唤舒坦,问杨先生要不要也下来洗一洗。杨先生笑笑,摇摇头,背着手,往上游散步去了。
青麂子拿了艾叶和野薄荷的嫩尖来,在身上使劲搓揉,搓揉出了绿色汁液,也搓揉出了清香。
杨先生望望天,天色尚早,但距雎水关却是很远的了。
对于桑枣园这个地方,杨先生是极熟悉的。当然,极熟悉的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桑枣园。那时候他和舅父到处走,舅父从混成旅长的位置上下来,声望如日中天。杨先生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舅父到桑枣园的情形,他们骑着高头大马,身后一帮随从。到了桑枣园场口,舵把子易德斋率了堂口一众兄弟早恭候在此了,一见他们,就奏起鼓乐,迎上前来,为他们挂红放炮。隆隆鞭炮声中,马儿有些受惊,他是提早预防着的,收紧了缰绳,俯下身子,轻轻拍打马脖子,告诉它,别紧张,莫害怕。他的骑马技术,贺胡子都是赞扬的,连说了好多个没想到。他也跟贺胡子讲了实话,“我十一二岁的样子就跟我那个混哥老会的舅父骑着马到处跑码头了……”
二十多年过去了,把持桑枣园的还是那个易德斋,但是他早就对舅父不怎么恭敬了。舅父很反对他回来,还发了火,拍了桌子,“你跑回来干啥子?你晓不晓得现在是啥光景?我胡子白牙巴缺了,没人听我的了!还有些家伙要预备打我的黑枪呢!你回来,不等于是伸出脑壳叫他们砍吗?”一通火发完,见他回来的事情已成定局,舅父叹着气,详详细细给他分析了局势,叫他明白眼下的情形。
其实杨先生怎么会对眼下的情形不清楚呢?他早就做了分析。几个好朋友听说了他的决定,先是来劝,随后就被他的坚持感动了,终究还是担忧。为了叫大家放心,就邀请大家和他一起分析。“我只是想回到我熟悉的那片土地上去写我熟悉的东西。我熟悉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只要听见一个喷嚏声,我就知道那个打喷嚏的人是谁,心头想着什么事儿。我熟悉这片土地,沟壑褶皱,河流树木,我轻轻松松地就可以把自己融入那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中去,就像一粒沙子落在河滩……”现在想来,他到底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甚至浪漫了。一个人要想把自己藏起来的确不算是件太难的事,可自己到底不是普通的人呀,是和他们作对的人,是破坏者,是他们的骨中刺眼中钉,是他们的掘墓者啊!
恩来同志尊重了杨先生的决定,显然也预想到了他会遭遇的麻烦,忧心忡忡地跟他说:“我嘱托你两句话,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一定会胜利!”他看着恩来,等他的第二句话。恩来站起身来,紧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要努力活下来呀!”
再往前,就是个拐弯了。杨先生折回了身子。青麂子已经从水里出来了,也穿好了裤子,正坐在一块平坦的卵石上,抱着脚,拿弯刀削上头的死茧。当然,他又开始嘟嘟囔囔嘀嘀咕咕了呢。杨先生慢慢靠近,在他身边轻轻坐下,抱着双膝,耐心地认真地听,要从他的嘟嘟囔囔嘀嘀咕咕中听出点儿什么来。
青麂子不是在哼唱戏文,他的嘟嘟囔囔嘀嘀咕咕里没有“邱元顺”,而是“耕牛”“银圆”“房屋”“黄谷”和“女人”。他似乎在算一笔账,计划购买一头耕牛,娶一个女人,修一院房屋,置办二十亩水田十亩旱地,再购买十石黄谷……所预备的银圆明显不足,买得成耕牛,就娶不了女人,修得起房屋,就置办不了水田和旱地……于是就得取舍,可哪一样都是极重要的。女人是应该有的,耕牛也是少不得的,二十亩水田十亩旱地是多了点儿,可以缩减到十亩水田五亩旱地,只是那也是很大一笔开销啊……怎么盘算,那点儿银圆总是不够的。这让青麂子既为难又痴迷。所有东西都摆在那儿了,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如何解决取舍的问题。
4
进桑枣园场口,天已经很暗了。这一路,青麂子没有背杨先生,他走前,杨先生走后。青麂子光着上身,衣衫笼在背篼上,等风干。杨先生拄着根棍子,身子笔直,步子沉稳,像个小学教员。路上很多人,有进桑枣园看戏的,有赶了晚场急匆匆回家的。如果遇到人盘问的话,青麂子也已经给杨先生想好了应答的话,就说是雎水关小学的教员,去县城盘运学生课本的。只是这一路并没有遇到盘问,倒是有个醉鬼,跌跌撞撞,一条路都不够他走。青麂子让过了,杨先生眼睛不好,没让过,差点被撞下水田。
戏在其香居茶馆里演。算不得真正的演戏,没有搭戏台,就茶铺子里腾出一块空地,铺了床晒席。戏班子也不算正经的戏班子,就五六个人,动响器靠这几个人,扮戏也靠他们。好在本地几个唱围鼓的热情,乐得参与其间,使得演出的阵势还算从容,不那么局促慌乱。
易德斋坐在靠前,身前身后都是他的铁心豆瓣,他们喝着茶,吃着茶点,凑在易德斋跟前讲着恭维话。易德斋不时点头,不时笑笑。他点了出《安禄山戏宫》,故事讲的是杨玉环在沉香亭避暑,题诗散闷,遇到节度使安禄山进宫奏本,见四下无人,上前戏弄。这出戏只唱到一半,因为易德斋要去吃酒了,他顺便也带走了那个“杨玉环”。“杨玉环”急得连戏装都没卸。
走了“杨玉环”,留下一个“安禄山”,这出《安䘵山戏宫》就唱不成了。大家也都习惯了,“换一出吧,换个好耍的、热闹的。”
易德斋不在堂子里了,都很轻松,抢着点戏。有人要听《王婆骂鸡》,有人要看《滚灯》,有人要听《迎贤店》,有人要看《三岔口》……争来争去,有人说话了。他一说话,大家虽然也没完全闭嘴,但是出声就小了,变成了嘀嘀咕咕。不消说,这个人,就是易德斋走后这茶馆里第二号镇堂的人物了。他点了两出,《二进宫》和《南阳关》。但是只唱了《二进宫》,《南阳关》改成了《邱旺告贫》。
“为啥要改呢?”那个第二号镇堂人物叫了戏班子的班头过来,用那慢吞吞的声气问道,看他讲话的样子,是要显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势。
“因为人家给了钱的嘛。”班头摊开手板心,里头是两块明晃晃的银圆。
“两块银圆,就把眼睛打瞎了吗?”第二号人物冷笑一声,又哼了一声。都看着他,看他会耍出哪样的气势来。却没想到他转念一下就想通,理解了,叹口气,嗤笑道,“有人给钱,那就唱嘛,你们也不容易。”没了《南阳关》,第二号人物似乎也就没了留下来的意义,他起了身,抖抖衫子,环顾了一下众人,抓起倚在椅子上的文明棍,往手上一提,麻利地握在手上,像老资格的教谕把玩戒尺那样轻轻拍着手心,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是哪个这么大方呢?两块银圆呀,舍得呢!”
“是我,大爷!”有人高举手,大声应道,“香溪沟的苟土娃,大爷还认得吗?”
“我管你猫娃狗娃还是哪根葱……”第二号人物冷笑道,“钱是正路来的就好,不要是歪门邪道,砍脑壳的事,可是天天在发生哟。”
“大爷放心,我那可是血汗钱呀!”那叫苟土娃的打着哈哈,既已经亮了相,索性站出来,拱手向四方作揖,大声武气地向茶客和看客们打招呼,说自己某某某,何时辞家,哪里发财,现今归来,请个小戏,感谢乡党,云云。
看着二号人物背影消失在茶馆门口许久,杨先生猛然回想起来,那不就是教谕吗?姓曾,留过洋,当过几年县教育局局长,后来好像是因为贪污被搞下了台。正胡乱想着,戏开了台——
“叫花子是神仙,无忧无虑没得愁烦。一不赊,二不欠,早上要睡到那日三竿。幺儿媳妇给我煮好了饭,我睡在床上才把身翻。要学我也不难,三个月不要梳头,五个月不要洗脸,自然而然你就成神仙……”
光是请乡党们听戏还不能尽情意,苟土娃又叫了卖瓜子和糖果的小贩来,称了几斤瓜子和糖果,挨个给大家散。大家自然纷纷表示感谢,夸奖苟土娃仁义。接着就都嗑起瓜子来。
邱旺正唱到饼子铺,给打干饼子的“吟诗一首”,门口突然进来两个人,斜挎着盒子炮,杨先生一眼瞥见,不由得心头一紧。那两人走过杨先生身边,走到前排的苟土娃面前,“易大爷请你去喝两杯烧酒。”
“戏看完去行不?”苟土娃说,“就剩点戏锅巴了。”
“走嘛,酒给你倒起,都晾冷了。”那两人嘻嘻笑着说。
身边人劝苟土娃赶紧去,“是易大爷请你,可不是别个!”
“我吃易大爷的酒去了,你们接着看,接着看!”苟土娃向众人拱手道别,那声调,那做派,颇有点大人物的架势。
“想首年伯夷叔齐,双双饿死首阳山,尚且不食周粟,我今天岂能为了一时之饥寒,哦,你喊我说两首,我就说两首?莫得那么怪!要是依了你,岂不是坏了我讨口子的规矩了吗?岂不是有辱我斯文人这清高了吗?哎哟,清高倒是清高,肚皮饿了,硬是还招呼不到了……”
戏完了,大家陆续散场。戏班子收拾行头,茶铺子叠桌子架板凳。杨先生跟在青麂子身后。青麂子一边走,一边揉着肚皮,口中嘀嘀咕咕,念叨的是邱旺收尾的那番唱词。
5
回到雎水关,已是第二日傍晚。两天不见,黄老师正担心得坐卧不安。此番躲藏,黄老师觉得有些怪异。她跟杨先生讲,下午碰见锁头,锁头跟她打招呼,问最近些天杨先生身体咋样,在忙啥子。锁头的这个问候,叫黄老师心头更加不安。
“是的,青麂子不是听了锁头的招呼前来背我上山的。”杨先生说,“他是自己做的主。”
黄老师愣住了。
“他可能也是出于警觉,出于好心吧。”杨先生笑笑,“这两天倒也好耍,他把我背到山上跑了一圈,又背我去了桑枣园。”
“桑枣园?去哪里干什么?”黄老师诧异道。
“去看戏呀。”杨先生笑道,“没想到这个青麂子,也是个戏迷呢。”
“他咋把你背到那里去呀?你竟然也肯去!你就不晓得桑枣园是个啥堂子吗?是个群魔乱舞的地方呀!”黄老师因为担心害怕,眼中泛起了泪花。
杨先生扯过黄老师在怀里,握着她的手,笑眯眯地看着她,要她别担心,说自己也是上过前线的,在重庆,更险恶的事也经历过,他心头有数的。一番安慰,黄老师恢复了平静,离开杨先生的拥抱,要去收拾家务。
“你啥时候打听一下,看悬赏又涨了多少。”杨先生说。
“怎么啦?你咋关心起这个了?”
“我得知道我值啥价钱了呀。”杨先生打了个哈哈。
黄老师照顾杨先生换下鞋子,从一只鞋的底子里摸出一个银圆,摸另一只,没有。
“哦,我都忘记跟你说了呢。那个银圆,请了青麂子的客,请他看戏喝茶、吃饭吃酒,还给他买了几盒烟。”
“你咋这么大方呀?那是你逃命的钱呢……”黄老师埋怨的话都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杨先生那么做,必然是有原因的。他把烟都戒了,他还不知道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正在这时候,传来敲门声。以为是孩子们落屋了,站在门口的却是青麂子。青麂子背着背篼,神情忐忑不安。
“怎么了?又要上山吗?”杨先生问。
进了屋,青麂子放下背篼,从里头拿出那个艾草墩子递给杨先生。杨先生连忙感谢,扭脸跟黄老师说:“他亲自给我做的,说对痔疮好。”青麂子从怀里摸出几盒烟,递给杨先生。杨先生不接,“你这是怎么了,这是我送你的,感谢你的啊。”青麂子把烟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在杨先生跟前扑通跪下了,这可把杨先生和黄老师吓了一跳。他们一起要把青麂子搀扶起来,但是气力不济,青麂子太执拗,根深蒂固似的,根本拽不起来,只好任凭他跪着。
青麂子先是红眼圈,接着流了泪,嗫嚅了老半天,杨先生和黄老师才听清楚是咋回事。
青麂子回家,他爹揪住他耳朵就给了一顿巴掌。他爹说杨先生给你取一支烟是尊敬和感谢,拿一盒烟,那就是别的意思了。给你这么多盒烟,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青麂子说我没有呀。瞎老爹说真的没有吗?你欺瞒得了自己,你欺瞒得了杨先生吗?瞎老爹要青麂子赶紧过来,跟杨先生下跪求饶,还要青麂子转述他向杨先生的求乞,求乞杨先生看在他这个老瞎子的分上,原谅青麂子的无知和贪心,希望还能让青麂子继续背他——
“我眼瞎心不瞎,晓得在这个雎水关,不管是哪个来背杨先生,背上了就肯定再也不肯放下来,因为那可是几百个银圆呀!但是我儿青麂子不会,请杨先生一定放心!从今往后,我儿青麂子背着的只会是杨先生。这可是我儿青麂子的荣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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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人都是竹根亲,只要你愿意扯,亲戚也就此攀上了。青麂子跟杨先生讲,山窝下那家人姓文,就是他家的一门远亲,依照辈分,他是该叫人家表叔的,只是听说文表叔的那个独儿子文独娃要办喜,他不好贸然前去,不然,一顿热茶热饭那是肯定管饱的。
杨先生觉得奇怪:“咋就不好贸然去呢?有喜事,正好去呀!”
青麂子说:“远亲、生亲满月是不走动的,这一上门,晓得人家要办喜事了,到时候不去又不好,去了就得送礼,送少了没面子,送多了又没有。”
杨先生笑了:“我还真没想到这一出呢。”
青麂子背着杨先生已经在山林里转悠三天了。原来藏身林檎沟的邱大娘家也被他们光顾了,刘家沟更是不能去,刘老三的幺儿子刚参加了秀水的保卫团,正想立功挣表现呢。青麂子说恐怕还得再在林盘里待上一两天。这回他们的动作确实搞得有点大,不过他们总不能盘在雎水关不走嘛!杨先生说能不能找个地方,让我住下来安安生生写一阵子字。青麂子说我倒也想啊,在林盘里转来转去,脑壳转晕了不说,脚杆也转软了。只是不敢呀。要是被他们发现踪迹,钓上了就麻烦了。再说这林盘里又多了几股子土匪,还有那些拦路边花儿的,也得时时提防着呢!
青麂子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决定还是下到山窝里一趟,不过这也得看杨先生的意思。杨先生当然明白青麂子的心思,“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去一趟,那就去一趟,别说讨吃的,哪怕是探听点雎水关的消息,也是有益的。如果真是要送礼,这礼钱就由我来出吧。”
青麂子下了山,没多久就回来了。他显得很兴奋。说文表叔昨日才从雎水关回来,胖将跟县党部的那个头儿在街头上大吵了一架,胖将要那个头儿赶紧把人带起滚,说他们把雎水关闹腾得人心惶惶,再盘下去的话,他就要不客气了。青麂子告诉杨先生,文表叔很欢迎他进家里去做客,而且要他宽心,他们都是本本分分规规矩矩的人家,没有半点祸害人的心思。
下到山窝里,见到文表叔,一个精干的小老头。一伙人在忙碌,清扫庭院,搬桌椅板凳,缝铺盖纫被子,挖灶埋锅烧水,准备杀猪。一头花白肥猪把长长的嘴拱埋在泥里,呼哧呼哧地拱着。不少人都认得青麂子,跟他打招呼。青麂子自告奋勇去担水。文表叔问他找得到水井么,喊了个小娃儿去带路。
文表叔邀请杨先生进堂屋里坐,他说虽然第一次见杨先生,但早就听说了他的来头。“你放心,”文表叔指着院里院外那些忙碌的人,“相帮的都是亲戚,莫得外人。”
杨先生表示感谢,说了一番打搅了、添麻烦了之类的客套话。
文表叔让人倒了茶水来,又点燃了火捻,往水烟袋里装了烟丝,双手捧给杨先生,请他吃烟。杨先生要文表叔莫要客气,他不吃烟。又请了一回,杨先生还是不吃。文表叔就自己捧了水烟袋,咕咚咕咚吸了几口,就压灭烟斗,放下烟袋,陪杨先生摆起条来。
文表叔说他祖上其实姓“闻”,他比画着说是“门框里有个耳朵”的那个“闻”。祖上在朝廷做官,受奸臣迫害,隐姓埋名,流落到了雎水关。虽然数代人都是平头百姓,但始终遵守着祖训,讲究仁义礼智信,不怕事也不惹事。
进来个年轻人要跟文表叔请示事情,文表叔说你先莫忙,拜见了杨先生再说。那年轻人就朝杨先生鞠躬,说谢谢杨先生不嫌弃肯落屋来,如有怠慢,还请担待。杨先生知道,这应该就是文表叔的儿子文独娃了,要站起来回礼,文表叔摁住他的胳膊,要他坐着。
文独娃跟文表叔讲,不晓得咋回事,水都快烧开了,杀猪匠都还没来,实在不行,就他亲自来动刀子。文表叔说你急啥子呢?好事不在忙上。文独娃又说,吴先生带话说他今天不得空过来,看明天有没有时间。文表叔叹着气,“昨天都讲好的呀,他这是欺负我们白眼儿,以前喊你念书,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不然,又何苦落到去求乞别人……”
文独娃领了指示出门去了。文表叔还在怄气。他跟杨先生讲,女人生了三胎就养起这一个,从小当成个命肝心,就担心宠坏了——
“还好,除了不是那么肯上进,也没怎么惹祸。”
杨先生一直在想文表叔刚才和他儿子的对话,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可以帮忙做点什么的。
2
都忙,只有文表叔来帮杨先生打下手了。但他的帮忙,也仅限于将写好的对联从桌上小心地抬起来,铺到地上等墨干。
杨先生随身是带得有毛笔的。但这支毛笔的笔头子太细,没办法写大字。不过这难不住杨先生。杨先生折了根树棍,找了截线头子,从身上的夹袄扯下一撮羊毛,片刻工夫,就做好了一支“毛笔”。墨也是杨先生亲自磨的。他特地叫文表叔去拿点醋来,说掺点儿醋的墨汁,写出来的字更加黑亮,还有股子特别的香味儿。
杨先生每写好一副,就会念给文表叔听——
良辰美酒金玉满堂
春暖金霄喜结良缘
百年佳偶今朝合
万载良缘此日成
写了廊柱的,写了大门的,写了新房的,写了灶屋的,又写了牛圈猪舍的……
文表叔问杨先生会不会写神榜,杨先生说不难,比着神龛上的写就是了嘛。
“照规矩,写神榜之前,你得吃三杯敬酒呢。”文表叔说。
杨先生觉得稀奇:“还有这规矩?”
文表叔说:“别的地方什么规矩我不晓得,我家里,祖辈讲究的就是这个规矩。遇到婚庆喜宴了,遇到满生大寿了,是一定要换一下神榜的。”
杨先生说:“好,你说咋来,我就咋来。”
文表叔在神龛前三叩九拜,奠酒焚香,通白一番,站上板凳,小心地取下旧神榜。又端了三杯酒来,礼敬杨先生,连说几声,“麻烦了,请了,谢了!”
杨先生自然也以极恭敬的态度,书写神榜。
神榜正中是“天地君亲师位”,两旁小字书写“文氏堂上历代高曾远祖考妣昭穆之位”“观音大士竈王府君”及四方神祇,神匾是“祖德流芳”,神联是“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岁灯”……
一气写完,杨先生有些累了。文表叔忙招呼他坐下,执意要请他吃上一袋烟。杨先生勉为其难,说之前自己也是要吃烟的,身体不好,就戒掉了。喝了三杯酒,刚才聚精会神一通忙碌,杨先生的脸红扑扑的,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脱了罩衫,露出那件羊皮夹袄来。文表叔不免好奇,伸手摸摸,啧啧道,“这羊毛多密实呀,穿上它,还不等于是身上穿个太阳呀。”杨先生不免得意,“老陕的手艺,一个老伙计送的!”
见还剩下些红纸,杨先生叫文表叔找把剪刀来,他再帮忙搞点儿喜庆。杨先生先将红纸折叠,再动剪刀。几剪子下去,一打开来,就是一个大红彤彤的“囍”。恰巧一个小媳妇进门来取东西,一眼见了,又惊又喜,唤了大家都来看,又迫不及待地要去搅糨糊,往门窗上贴。
“真没想到杨先生你的手这么巧呀!”文表叔赞叹着。
杨先生呵呵笑着,“在陕北那地儿,不管男女老幼,谁都会这么两手。遇到婚嫁,那简直就是一场比拼了。比拼的可不是男女两家的彩礼嫁妆,而是这剪纸剪花,看谁家剪出的花样最漂亮好看,剪出的故事最动人。所以,一遇到婚嫁这样的喜事,男女两家都会把村里最心灵手巧的人请到家中,大家也都跟着学习,各尽所能,那场面,真是又欢喜又热闹啊。”
文表叔要杨先生一定要留下来,明日一早去过礼,后天过门,中午正酒。“住这里,你只管放心,没有外人,我是敢为你的平安担保的!”文表叔拍了拍胸口,发了狠话,“你在我这里,就是我的贵客,只要谁敢起二心,要祸害你,我跟他不认黄!”文表叔看着杨先生,很肯定地说,“杨先生,你是不了解我的,我还是敢耍狠的,惹毛了,动刀子动炮火,阎王老子都不虚他!”
面对文表叔的好意,杨先生自然是连声感谢。
文表叔说他这个儿媳妇是秀水坝子的,生得乖巧,号称一枝花。他的亲家呢,也是大有来头的,姓林,秀水堂口的管事老三,为人最重情讲义。当然,他为了这门亲事,也舍得宽绰。文表叔比出四根指头,“光是明天的过礼,银圆就是这个数!”
那头花白肥猪嗷嗷叫,听声气它已经被擒住了,脱不得身,一个劲地嚎,指望搭救。
文表叔说:“杨先生去不去看看闹热嘛,杀猪匠可是有名的一刀红哟!”
3
就算文表叔不特别安排,依照惯例,中午这一顿伙食也应该是极其丰盛的。在百姓人家,杀猪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杀猪的前夜,得由女主人给将杀之猪准备一顿好饮食,早上起来,就把猪放出来,让它像没入圈舍之前的小猪崽那样自由自在地耍上一气。趁烫猪水烧开之前,男主人会先到神龛告祭先祖,感谢他们保佑一家人的平安,接着还会到圈舍前焚香烧纸,感谢“猪王菩萨”保佑六畜兴旺。女主人也会拿平常舀猪食的大木瓢,舀起一瓢潲水泼洒在猪圈边的墙根上,不忍眼见辛苦喂养肥壮的猪挨刀,红着眼圈,埋头进屋。忽然记得忘记了件重要的事,赶紧拿了瓦盆,往里撒下半把盐巴,再舀半勺清水,伸手搅拌两下,慌忙往外递出,大声叮嘱:“接红,接红!”
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早就将花白肥猪扳倒摁住了,抓耳提尾,掰脚拐蹄,花白猪空有一身气力,却因为被拿住了关节要害,根本动弹不得,只有干号,一声大过一声。它以为主人会来搭救它,却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主人张罗的。它唯独能稍微感到宽慰一点儿的,应该是主人没有亲自操刀动手吧。
一刀子下去,号叫声戛然而止。刀子一抽,血沫咕咚咕咚喷涌,马上就灌满了小半盆。
青麂子亲手把花白猪送上杀猪凳之后,帮忙打了一阵褪毛刮子。听见杀猪匠一刀红说:“恐怕还得多准备点清水,过彩礼的肉,要整漂亮些,男女两家都是体面人,好的就是个面子。”青麂子就马上起身,要再去担水。
大家干活儿都很卖力。猪已经烫白了,就要开边口了。中午这顿杀猪饭肯定是油分充足的。两个煮饭婆子过来请示当家人文表叔,“中午咋个安排?”文表叔看了一眼身边的杨先生,“咋个安排?今天来这么大个贵客,总要好生做几个菜,我是要陪贵客好生喝两杯的。”
对联和神榜以及那些“囍”字的墨迹都晾干了,糨糊也搅好了,趁着等饭菜上桌的工夫,杨先生和文表叔带着几个年轻人,踩着凳子搭着梯子,将对联和神榜张贴挂好。杨先生极少有机会写这样的大字,效果看起来还不错。正欣赏着,突然见青麂子急匆匆从外头冲进来,抓起背篼,往杨先生身边一蹲,“快走!”
他们又在林盘里转了两天,这才回到雎水关。这期间,青麂子无数次地诅咒“那些王八蛋”。他刚到水井边,就看见了他们,一行十几个,扛着长枪短炮,领头的就是刘家沟刘老三的幺儿。青麂子唬得丢下水桶,一路小跑回来。
“幸好是我去担水,”青麂子说,“如果我留在屋里向锅灶,肯定就遭了!”
回到雎水关,杨先生就让黄老师去割了一大块肉。黄大娘亲手做了三个菜,豆角炒肉、萝卜炖肉和烂肉豆腐。深夜里请了青麂子过来,杨先生还陪他喝了三杯酒。
正吃着喝着,青麂子捋起衣襟,揩了嘴巴,突然说,“杨先生,我还是觉得划不着。你说,要不是那些王八蛋急吼吼赶过来,我们是不是就吃上了?猪血烧豆腐呀,红白配,想起那颜色来就让人流口水。我刚跑到院子里就闻到了,冲鼻子的香呀!狗日的王八蛋!”
杨先生夹起一大块肉,递到青麂子碗里,呵呵笑道,“这个就不香吗?”
4
进入腊月了。人穷的四处抓活儿,指望能挣上两斤过年肉。稍微过得起点日子的,就开始清扫庭院,修缮粉刷,挂坟祭祖。而那些富人家,一面四处追债催租,一面请了裁缝绣娘进屋,为一家人添置过年新衣,此外还安排了大量的采买,筹备年货。开店铺的也因此格外忙碌,要在这年前年后赚上一笔。五匠百业也都难得闲暇,篾匠忙着打席子,木匠忙着做新桌椅,铁匠要打出好菜刀,石匠忙着打出新水缸,泥瓦匠要赶紧让主人家搬进新房……一年就要到头,能完结的活儿,那就一定不要把尾巴留给来年。
如此一忙碌,似乎倒也清静了、安全了。杨先生安慰黄老师:“国民党县党部和保安队的那些家伙也是要过年的呀!”黄老师瞪了杨先生一眼,责怪道,“你咋能有这想法呢?这想法多危险呀,要时刻警惕着呢。他们现在更加穷凶极恶,是名副其实的‘年兽’,消灭了他们,老百姓的每一天日子都是过年!”杨先生起身拥抱了黄老师,“你放心吧,我时刻都警惕着呢,我什么时候小瞧过他们呢?”杨先生站起来双手把着黄老师的肩膀,满含深情地看着她:“你讲得对,他们就是穷凶极恶的年兽,只有打倒了他们,消灭了他们,人民的苦日子才能到头,那时候,我们天天都是快乐的,就是过年!”
两人正说着体己话,青麂子来了。
“是不是,就算是年三十夜,他们也不会消停!”黄老师说。杨先生一看青麂子的神情,觉得不是。青麂子很轻松,问杨先生有没有空,有空,就背他去“走个人户”。
“走哪个人户?”杨先生问。
黄老师也觉得奇怪,这雎水关,哪里还钻出亲戚来了。
青麂子笑了,“杨先生你忘记了吗?文表叔呀。文表叔一直挂念着你呢,说你帮那么大忙,酒肉都端桌子上了,你都没吃上一口,他歉疚得很呢,就想着找个机会,把你请到家里,他要好好陪你吃喝几杯,向你表示感谢!”
“是请你去团年吗?这才腊月头呢,团年还早呀!”黄老师看着杨先生,她到底是不放心的,她的眼神流露着担心,她希望杨先生婉拒掉这个邀请。没想到杨先生爽快地应答了,“好啊,我还没看见那个新娘子呢,文表叔讲起他的这个儿媳妇来,可是很夸赞的。”杨先生扭头跟黄老师讲,“那可是秀水坝子的一枝花呢!而且文表叔那个人,也是很有意思的,那天我们就在一起短短几个小时,就像老早就熟识的,很谈得来!”
黄老师暗自叹口气,见杨先生来了兴趣,也不好再讲什么。只是在临出门的时候,叮嘱他注意安全,肠胃不好,少喝点儿酒。
出了场口,青麂子要背杨先生,杨先生不愿意,说难得出来走走,就是去喝个酒,吃个饭,也不赶时间。走了一段上山路,杨先生的步子越来越慢,齁齁地喘得厉害。最近这段时间,国民党县党部和保安队的那些家伙倒是消停了些,但是身体状况出了点问题。首先是失眠,彻夜地合不上眼。杨先生没敢跟黄老师讲,这会使她很紧张,必然强烈要求去拣药。也确实是该吃点药的,杨先生自我做了诊断,多半是神经衰弱。可是一家人连嘴巴都快糊不圆了,年关将近,过年肉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其次是体质太差,动动就冒虚汗,起身稍微猛一点,眼前就是一团金星。杨先生也据此自我诊断是营养没跟上。岳母很照顾他了,煮一锅稀饭,必然先给他捞上一碗稠的,还从一家人的牙缝里挤出几个钱来,隔三岔五买回两三个鸡蛋煮了给他。杨先生怎么吃得下去呢?几个娃儿都是那样的面黄肌瘦。革命是一定要胜利的,如果残酷的斗争让自己看不到希望,那么,无论如何也要让这些娃娃有个健康的身体迎接未来,所有的努力和牺牲,不都是为了他们吗?杨先生总是偷偷将碗里的饭倒进锅里,抹抹嘴巴,装出很满足的样子说,“嗯,我吃得可真是好极了哇!”而那些鸡蛋,他也总是悄悄地分给孩子们,他们身子小,一点营养就能让他们熬过这艰难时光。
仔细想一想,就觉得悲哀和可笑。杨先生之所以乐意赴约,文表叔自然是有意思之人,这只是此去的堂皇目的。不好讲的是,自己的身体确然是急需油荤。想到自己竟然是奔着吃喝而去,杨先生的心底真是感到羞愧。青麂子提出要背他,杨先生没有再拒绝,叹息说:“真是太辛苦你了啊,老伙计!”青麂子起了身,呵呵一笑,“我天生就是使力气的呀,不是我说你呀,杨先生,你还真是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了,哪里见过你这么枯瘦的人呀,就像一把柴!我背着你,还真跟没背一样!”
就像为了证明什么似的,青麂子背着杨先生在山脊上一番奔跑,杨先生只感到耳边的风呼呼叫,刮得脸面生疼。“慢点,慢点,别跌倒了!”杨先生笑着,拍着青麂子的肩膀,“你跌倒了爬起来就是了,我多半会摔成五花八牙,只怕到时候你收拣不起来呀!”
青麂子放慢了脚步,走了一阵,叹息一声:“杨先生呀,文表叔肯定准备了不少好吃的,你就多吃点,多吃两顿吧!”
5
到了文表叔家,文表叔倒是老远就迎出来了,只是没有表现出杨先生想象中的那般亲热。那些喜联和“囍”字还完完好好地张贴着,大红的颜色都没怎么褪。真不知道文表叔都经历了些什么,他看起来很憔悴,面颊都凹下去了,目光灰暗,两个眼窝像是装满了愁闷和苦楚。这让杨先生隐隐有点不安,感觉来得不是时候。
文表叔自然也察觉到了杨先生的不安,他打了个哈哈,声音很大,一声比一声爽朗,皱巴的颜面于是就被这笑声舒展开了。“最近事情太多了,年关了的嘛,啥都要操心呀!”文表叔给自己的这副样子做了解释。
“你看你这么忙,我还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啊!”杨先生歉意道。
“哪里话呀,上回帮那么大忙,可是饭都没吃一口啊!”文表叔看着门柱上的对联,“都说这个字写得好呢,字体雄浑,气度非凡!”
杨先生看着文表叔,“咦”了一声,“这评价高啊,这话谁讲的?”
“就是那个啥子吴先生嘛,沾点亲,说好的请他来帮忙写写对联。左请右请,就是不来。还没见过那般架子大的呢,好像缺了他个红萝卜,就做不成席了!”文表叔的神情和语气,都对那个沾亲的吴先生充满鄙夷。
“你走的第二天半下午,他才懒懒散散地过来,一看对联都贴好了,很不安逸,问是哪个写的。我说,咋个,哪里没写对吗?他不开腔,四处看了一遍才说,写这个字的人不一般。我说你咋晓得不一般呢?他说,字体雄浑,气度非凡。字如其人,由此可见这个人不一般!我告诉他,你晓得人家是用啥写的不?就扯了一撮羊毛,要是用真的毛笔的话,只怕那才叫那些假先生明白啥是真先生呢!”
杨先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哎呀,文表叔呀,你讲得我脸上鸡虱子都在爬了哟!”
“我讲的是真话,我是不会编假话的,活在这人世间,我靠的就是行得正坐得端,天不怕地不怕!”文表叔突然就激动起来,额头上青筋毕露。这叫杨先生感到突然和不安。为了转移这个话题,杨先生左右看看,他看到了文表叔的那个独子,文独娃双手抄在怀中,无所事事的样子。看见了两个年轻人一个牵一个推,正把一只羊子往杀猪板凳边送,还有两个女人拿刀拿盆跟着……
“新媳妇儿呢?我还没见过新媳妇儿!”杨先生笑道。
才进院门的时候,文独娃就过来跟杨先生打了招呼请了安。那会儿杨先生就想开玩笑叫那个新媳妇儿出来见一面,瞥见文表叔一脸心事的样子,才没开腔。
此刻,瞧文表叔那立即黯淡下来的神情,叫杨先生感觉到自己是不是开错了玩笑。正忐忑,文表叔轻声说,“她呀,回老家去了!”
羊下水炖汤,羊肉烧萝卜,还凉拌了一份羊肉,此外还有别的几样菜,豆腐干、花生米、腊肉和香肠,香喷喷地摆了一桌子。酒是苞谷酒,文表叔自家酿的,因为温了的,有些冲。第一口入嘴,杨先生就被呛住了。文表叔叫兑些蜂蜜进去,说这样喝了,对肠胃也有很大益处。
进来个年轻人,看了杨先生一眼,欲言又止。
“进门就是自家人,你说就是了。”文表叔说。
“他想要喝酒。”年轻人低声说。
“他要喝酒你就给他喝,他要吃烟,你就拿烟给他吃,肉也管够……反正,就尽量满足他嘛!”文表叔说。
年轻人出去了。
杨先生看看屋里,坐满了一桌,难不成还有啥别的客人?正纳闷,文表叔一端杯子,说,“杨先生,稀客,杨先生,贵客,来,请了!”
这一顿饭,杨先生吃得尽兴,喝得也尽兴。酒醉饭饱,杨先生就准备要回雎水关了。青麂子过来跟杨先生说文表叔要留客,而且他也喝了不少酒,山路陡峭,他害怕脚下不稳。杨先生看着青麂子那涨红得跟猪肝一样的脸盘,犹豫了一下,“我们还是走慢点吧。”
文表叔过来了,一边走,一边吆喝女人去收拾床铺,“杨先生,你就住下吧,晚上我们接着再喝,再吃,我有好多话还没跟你摆呢。”杨先生自然要谢绝。文表叔说,“我晓得你担心啥,你放心,我拿脑壳担保,你要出啥事,我一家人的性命给你垫背!”
杨先生只觉得文表叔这话来得太猛,这哪里是留客的话,分明是斗气呀。青麂子在一旁听了,有些着急,打着圆场说,“杨先生,文表叔是真心要留你的客呢,咱们再说走,就真是瞧不起他了。”他一边讲,一边给杨先生递眼色。
把杨先生送到睡屋,为了叫他安心歇息,青麂子讲,他会找个高处望风,一旦有点啥不对头的,马上过来背了他就走。
一觉瞌睡起来,已经黄昏。杨先生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看见几个女人在灶屋里忙碌。男人一个也不见,四处都静悄悄的。杨先生出了院子,沿着小路往下走了一截,不见一个人影,又折回来,顺着墙边的小路,往房背后的山林走去,他看见那里有个牛圈棚子,隐约听见那里传来哭声。没走几步,就被斜刺里窜出个人吓了一跳。是文表叔,他拎着把明晃晃的大砍刀。
“杨先生哪里走啊?”
“我散散步,睡了才起来。”
“路不好走,看崴着脚。”文表叔说,“还是回屋吧!”
夜里的酒菜和中午差不多,只是桌子上吃饭的就三个人,文表叔、杨先生和青麂子。女人都在灶屋,只听得锅碗瓢盆响,不见人出声。杨先生以为文表叔真有很多话要跟自己摆,但是除了“请酒”“请菜”几句客气话,并不见他说别的。
这顿饭吃得很闷气。
中午吃多酒肉,晚上又是一顿饱满的,杨先生大半夜都没办法入睡。刚要合眼,不知道哪里飞过来几只夜老鸹,就在房顶上叫,一声一声,像哭又像号,听得叫人毛骨悚然。
文表叔起了夜,骂骂咧咧出了门,接着是一声火铳响。
第二日早起,杨先生也没吃早饭,就急急忙忙要回去。文表叔也没怎么挽留,叮嘱青麂子路上把细。快到雎水关的时候,杨先生才说了心头的疑惑,这两天虽不见文表叔家发生啥事情,但总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你知道点什么吗?”
青麂子说,“我也觉得古古怪怪的,一看文表叔那脸色,我也不敢打听。”
这么一讲,杨先生也就不好再问什么了。
6
刚过完年,各区乡除了原来的保安团,又陆续成立了什么“自卫队”“民防团”,然后联合搞起了“清乡”。看他们来势汹汹,杨先生知道,此番凶多吉少,必须要躲得远远的,而且能躲多久,就必须躲多久。
黄老师准备了很多东西。青麂子觉得大可不必,他会把杨先生安置在隐秘的安全的地方,缺什么,随时回来取就是了。黄老师要青麂子也小心,没准他也被盯住了,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不要冒险。
他们在山里转悠,在林盘里转悠,在山沟里转悠。每个地方都不敢待太久。东转西转,转眼五天就过去了。这一天,爬上一个山峁,不经意间一俯瞰,咦,咋这么熟悉呢?那不是文表叔家吗?
“是的呢。”青麂子把杨先生从山峁上招呼下来,说站得太高,显眼。他们下到一片林盘里。杨先生以为这是在往文表叔家去。
“不是,”青麂子说,“我们去另外的地方。”
“咋个不去看看文表叔呢?”杨先生问。
青麂子停住脚,看着杨先生,“你不是想晓得那天古古怪怪地都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呢,”杨先生说,“我一直在等你开口讲呢。”
“文表叔那个叫一枝花的儿媳,老早就有个相好的。按理说过了门就该断了,但就是藕断丝连。那个男的时常过来,两人就在这林盘里鬼混,你瞧,这里离文表叔家才多远嘛,活该被撞见。”青麂子长叹口气,“文表叔就把一枝花送了回去。听说那女子连第二天的早饭都没吃上……”
“啥意思呢?咋没吃上早饭?”杨先生问。
“你还不晓得吗?”青麂子又叹口气,接着说,“没过两天,文表叔的那个亲家就把那个男的送上了山。文表叔问那个男的,你有啥子心愿。那个男的说,两个心愿,冬至节没吃上羊肉,希望吃上顿羊肉。文表叔说这个好办,就宰了头羊子,让他吃了个够。就是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喝闷酒那会儿,他们把他埋了,脸面朝下,倒着埋的……”
青麂子突然住了声,看着杨先生。杨先生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杨先生低头一看,自己正站在一个土丘上。土是新土,松松软软,但也生出了不少杂草和野花,看起来似乎比别处更加生机勃勃。杨先生突然意识到青麂子的眼神里所包含的意思,忙跳了下来。
“这个……”杨先生只觉得心头一阵砰砰乱跳。
青麂子点点头。
“不是两个心愿吗?还有个心愿呢?”杨先生后退两步,注视着那个土丘。
“还有个心愿就是指望见到你呀!”青麂子再叹口气,“文表叔这人呀,其实心狠,他把你请到家,只叫那个人听到你的声音……咳,让他见见你,又能怎么样呢?”
1
大汗淋漓的胖将发气似的扯了身上的衫子,丢给锁头,然后双手叉腰呼呼地喘着粗气。锁头怀里抱着一大堆衣裳,自己的,胖将的。锁头没有抓住衫子,怀里的衣裳还掉了一地。锁头赶紧往起捡,手忙脚乱。衣衫上沾满了鬼针子。要搁之前,胖将早骂人了。现在他只是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声。
青麂子看着胖将出神。他只知道胖将肥,却没想到这么肥,还这么白,肉滚滚,白花花,打个喷嚏,一身肥肉凉粉似的乱颤。青麂子还看清了他前胸后背和手臂上的道道刀疤。
很小的时候,青麂子就听说了胖将一把弯刀在雎水关砍了三个来回的故事。那会儿把持雎水关的大爷姓罗,绰号“罗麻子”。这个罗大爷有多厉害?方圆百里的人都知道“雎水关的‘锣’声震天下”,更清楚“雎水关的‘锣’敲不得”。但是胖将偏偏不信这个邪,他在茶铺子里大声武气地说,“有啥子敲不得的?看老子那天烦到了,把他脸上的麻子揪下来炒了下酒吃!”这等于是公开向罗大爷宣战了。第二天早上,胖将在前往茶铺子的路上,被罗大爷的人拦住,说罗大爷请他到府上喝早酒,还专门给他“炒了盘麻子”。胖将不去,说不想吃酒,只想吃茶。“文请”请不动,那些人就要“武请”,胖将从裤腰上抽出弯刀就砍,没两下就砍翻了十几个。罗大爷的手下倾巢而出,拿刀拿棍,对胖将进行围追堵截,扬言要将他“片了”,“再捶成圆子”。胖将从场口砍到场尾,再一路砍回去。如此三个来回,胖将浑身鲜血,红通通的,像团燃烧的火焰。
胖将的故事激励了很多年轻人。青麂子也曾经幻想,长大后,有朝一日像胖将一样在雎水关砍三个来回,接替胖将坐上雎水关第一把交椅。等他终于长大,才晓得这个想法最好就不要有……别说人了,就是那街头的野狗,冲胖将多汪汪两声,也很难活过对时。
青麂子放下背篼,从背篼里拿出弯刀别在裤腰上,将背篼递给锁头,让他把衣裳丢进背篼里。锁头拿出胖将刚刚脱下的那件衫子,把其余的放进背篼,却见青麂子已经走到了一边。很明显,青麂子没有要帮他们背衣裳的意思,他只是把背篼借给锁头用。
“大爷,穿上吧,山里头风野!”锁头把衫子递给胖将。
一股野风过来,胖将打了个寒噤。他接过衫子,胡乱往身上套,袖子不是袖子,领口不是领口,搞得自己像头钻进了笼子的野兽。见胖将发了气,锁头赶忙上前帮忙,找领口,扯衣袖。终于伺候胖将穿上了,两人都松了口气。锁头搀扶胖将在土坎上坐下,胖将浑身不自在,扭来扭去,伸手抓挠后背,又够不着。锁头伸手进去帮忙,捏了几颗鬼针子出来……
锁头年岁并不比胖将小多少。他是第一个追随胖将的人,应该还是最后一个对胖将保持忠诚的人。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胖将的管家,里外的事都管。胖将对锁头很放心,他也一直都在证明自己对胖将是多么忠心耿耿。有多少麻烦的事情锁头就去做多少,有多少脏活儿锁头也就去干多少,任劳任怨,默默无闻。锁头之所以叫“锁头”,就是因为手紧、嘴严、肯把家。
但是最近这几年,胖将一直对锁头多有抱怨,据说有一回还跟他动了拳头掟子,就因为锁头当初没有看好他的两个儿女,让他们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了。这事儿锁头一直觉得窝火,怎么能全赖他头上了呢,他可没少提醒胖将。要是胖将当初稍微听他一句话,又何至于是这样子的呢?再说,现今这样子,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当然了,究竟是不是最好的结果,还得见到那个人才定得了。那个人是谁?杨先生。这么些年来,如何对待这个杨先生,胖将没少问锁头的意见,锁头也没少出主意。锁头的主意,青麂子是一清二楚的,雎水关的人也都清楚,这阵子大家可没少议论他,只等天亮,他和他忠诚了一辈子的胖将一样,都不会有好下场!
锁头是清楚大家的议论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状况下,跟谁,他撂了句话,“一个人是埋,两个人也是埋,不过是坑挖深点儿的事。”这话进了青麂子的耳朵,青麂子马上就感觉出了这话的秤斤。这么些年来,一直跟着杨先生,青麂子感觉眼界越来越宽阔,想事情也越来越清澈。当然,心也越来越细,胆子也越来越大,最要紧的是越来越认清了那些反动家伙的本性。
“这话可不是一般的狠呀!咱们得小心,狗急要跳墙呀!”青麂子提醒道。
杨先生是越来越瘦了,一阵山风刮过,身子直晃荡,“他们真要上来,那就带他们上来看看吧!”
杨先生的话可把青麂子吓了一大跳。
“我也想见见他们!”杨先生虽然枯瘦,但是眼珠子却很明亮,这是青麂子判断他身子骨是不是还挺得住的标准之一,他不止一次地安慰黄老师,“没事儿的,杨先生的眼珠子可亮堂着呢!”眼珠子亮堂,是精气神充沛的表征。只是,眼珠子如此亮堂的杨先生,怎么能说胡话呢?
“万万使不得啊!”青麂子叫唤道,“天就要亮了,咱们可不能把尿屙在床上啊!”
2
约莫个把月前,那会儿刚立秋,胖将就跟锁头吩咐,他想见见杨先生。锁头吃不准胖将这话的意思,再细瞧脸色,平平淡淡,也看不出来个啥。锁头愣在那里,他得搞明白胖将的目的。胖将捧着水烟袋,埋头咕嘟咕嘟吸了一气,一旁的丫头要接过水烟袋来装烟,胖将摆摆手,让她出去。搁下水烟袋,胖将抓起帕子,抹了一头一颈脖子的汗水,解开衫子的纽扣,袒胸露肚,仰躺在椅子里,耷拉着眼皮,瞥了一眼锁头,说:“要站,你就站边边上,莫把风给我挡着了!”
锁头赶忙站边上,抓起大蒲扇,对着胖将打扇风。
“你哪里是干这个的呢?去做正事嘛!”胖将说。
“我在等大爷的明示呢!”锁头说,“这个杨先生,不好请啊,昨年腊月我就带信,说大爷讲了,杨先生得空,请到府里坐坐,他哪里理会呢?到现在影儿也不见一个呢!”
“你晓得他现在值多少个大洋吗?”
锁头伸手比了个数。
胖将乜了一眼,冷笑一声,说道:“那是他们在外头讲的。跟我讲的,可不止这点儿啊……”说完,胖将轻叹一声,坐起身子,从锁头手里抓过蒲扇,对着自己一阵猛扇,就像要驱散一肚子的烦闷。
既然胖将吩咐了,锁头就去照办。他去了杨先生借住在此的家门口,指望见到黄老师。黄老师家访去了,只有她的母亲黄大娘在家。既然都来了,锁头就跟黄大娘讲,胖将大爷想要见见她的女婿杨先生。黄大娘待锁头还算热情,端了板凳出来请他坐,又端了开水出来。锁头当然知道这份热情是勉强摆出来的,街坊四邻都看着呢,为了叫他面子上过得去,当然也是显示杨先生一家一贯的大度和宽容。黄大娘跟锁头讲,他们一家从来都是感谢胖将大爷也感谢锁头大爷的,要不是二位大爷帮忙担待照料,他们又哪里可能在雎水关安得了身家呢?锁头知道黄大娘这讲的是客套话,但还是被感动了,因为在这雎水关,就没有人跟他用这样的微笑、这样的轻言细语说过话。尤其是最近这大半年来,就连平常见了他都躲得老远的癞头讨口儿,都敢在背后吐他口水了,“兔子尾巴长不了多久啰!”
“谁说不是呢……”锁头讪笑说,“不少人打杨先生的主意呢!”
“那么本分瘦瘦弱弱鸡都杀不死的一个人,咋个就那么遭他们恨呢?他是挖了他们家祖坟了,还是咋个了嘛?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们雎水关不是有句老话么,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祸害人的又有几个是好下场的呢?”黄大娘突然抬头看着锁头:“你说是不是?锁头大爷……”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锁头,他开始走神了。听黄大娘唤他,这才回过神来,仓促答道:“是啊,是啊!”
锁头把黄大娘的话,原原本本回禀了胖将。胖将正在啃卤鸭子喝烧酒,身前身后两个丫头打扇子,也止不住他满头满脸汗水流。胖将招呼给锁头看座,筛酒。锁头知道,胖将这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自己商量了。胖将一直都很警觉,只要提说要紧的事情,身边是断然不能有旁人的。不能不防啊。这府邸虽然有高高院墙,有高门大锁,还有胖将立下的严厉规矩,可要出点什么事儿,只片刻工夫,这雎水关的关里关外,人人就都知道了。“就算这是透风的墙,可它为啥只向外头透风,不向里头透风啊!”少爷离家出走后,胖将挺着个大肚皮,站在院子里仰天哀叹。两年后,小姐又离家出走了,胖将坐在龙门子的门槛上,耷拉着脑袋,摆着手跟锁头说,“你莫要去撵了,撵不上,也找不到!”他指着院子里的丫头婆子和家丁护院,又指着街头外,悲叹道,“这府里府外,他们都是打成一伙的,就你我两个被瞒着!”
打扇子的丫头见胖将和锁头摆出一副要商量大事的架势,识趣地就要离开。
“你们想要热死我啊?”胖将呵斥道,又招呼烧饭婆子,再弄几个像样的菜来。一杯酒下肚,锁头站起来要把酒,胖将要他安稳坐好,唤了另外的丫头过来,专门给他们筛酒,吃一杯筛一杯。
锁头当然清楚胖将的打算,只是他还不知道胖将想要把什么话放出去,就等着他敲响锣鼓,自己才好跟着板眼念唱词。
胖将说,“我一直晓得是他搞的名堂!大娃跟他借书看的时候,我就晓得要出事。”锁头赶紧跟上一句,“是的呢,我跟大爷提醒过,大爷就没当回事呀!”胖将又说,“我万万没想到,幺女也会被他蛊惑起跑了!”锁头说,“这个我也是提醒过大爷的呀,还做了防备!”胖将苦笑说,“我也就这么两个娃儿,要是再多几个,他肯定还是会给我蛊惑跑,一个都不给我剩!”
锁头看着胖将,他的神情倒不像是生气,是懒得计较的认命,是无可奈何的自嘲。
“我虽然有些恨他,——是嘛,不管哪个当父母的,你腔不开气不出,把人家娃儿日弄起跑了,都是要怄气的嘛!”胖将大了声气,“但我始终都是尊重他的,从来没有害他之心!”
“是的呢,以大爷的能力,弄他,还不是稀松一袋烟的事!”锁头说。
“我不仅没有丝毫害他之心,明里暗里,我还少帮了他吗?那一回,省上下了死命令,逮住他就按照烟匪论处,还不是我安排人把他藏起来的?不是我的话,他的骨头只怕早就敲得鼓响了呢!”胖将说。
“是啊是啊,还有上前年冬天,悬赏令才发布,惹得各路好汉潮水样往咱们这雎水关涌。如果不是大爷你镇住,就算他藏到天上去,躲到地下去,也会被找出来呢!”锁头也大了声气。
“所以呀,人得讲良心!”胖将端起杯子,招呼锁头,“来,我们自己敬一杯,敬我们的问心无愧!”
3
青麂子在山里劝不住杨先生,就回雎水关劝黄老师,还讲了胖将和锁头所做的那些歹毒事。其实这些歹毒事,黄老师才来雎水不久,就不断地听人在讲,现在再听,还是忍不住背皮发凉、心头发颤。只是,黄老师觉得还是应该听杨先生的,杨先生决定见他们,那就见他们吧。青麂子没想到黄老师这么说,她不是最担心杨先生安危吗?每次出门,总会叮嘱青麂子慢些、把细些。从外头回来,黄老师总会让她娘做点什么好吃好喝的请青麂子,有时候还亲手送他些草鞋衣物什么的,青麂子也很少推让,一来推让起来会让黄老师心头不踏实,二来自己确实也是值得的。为了杨先生的安全,自己可真是没少费心思啊,怎么苦怎么累都是应该的呀,如何也要对得起杨先生的信任和黄老师的善待啊!
青麂子看着黄大娘,黄大娘在灯下纳鞋底,鞋底子很厚实,扎针抽线都很吃力。瞧那鞋底子的尺码,应该是给杨先生做的。青麂子把雎水关所有的婆婆大娘都拿来和黄大娘做了比较,没一个抵得上她!黄大娘不止能识文断字,还会讲洋文。那一年有两个洋人说是专门从绵阳过来看大拱桥,黄大娘和他们在桥上遇见了,咿咿呀呀地说了许久。有一回来了一队便衣,都是腰别两把短火的硬角色,他们已经摸到了杨先生住家的巷口,从外头回来的黄大娘一眼瞥见了,大声吆喝,“来棒老二了”,一下子惊动了街坊。听到动静,杨先生早从后门走了。那一队便衣被街坊邻居持刀拿棍团团围住,进退不得。黄大娘赶紧往胖将门口跑,喝问站在门口的胖将,“是不是你让他们来的?你如果没点头,他们咋个有这个胆子?”最后,黄大娘撂了句狠话,“如果我家里人出了啥事,你看我敢不敢跟你泼死嘛!再说,恐怕跟你没完没了的也不止我一个哟!”
青麂子是指望黄大娘来劝两句的,黄大娘却只是轻叹一声。
“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见到杨先生!”青麂子有些怄气了,“这么些年,我们跑林盘,钻山沟,蚂蟥咬,蚊虫叮,受苦受罪,不就是为了让杨先生躲开他们吗?你们真晓得他们的阴险歹毒?我可是亲眼见过他们逞凶作恶的!”
青麂子最终没能让黄老师和黄大娘改变主意。她们让青麂子带话给杨先生。黄老师的话是一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你跟他讲,凡事把细点儿!”黄大娘晃晃手里的鞋底,“这是我给他做的新鞋子,出雎水关好穿!”
琢磨了许久,青麂子还是决定这见面的事儿,怎么也得再缓一缓。结果他刚出杨先生家门,就被锁头跟上了。
锁头跟青麂子讲,半下午的时候才去他家看了他的瞎老爹,送了一袋子米面。傍晚又去了一趟,送了好大几捆子柴火。
“你们晓得我要回来?”青麂子问。
“不知道。”锁头老实讲,“这四下的路口巷头,都安排人盯着呢。有人说看见个背背篼的,料定就是你了。”
青麂子说要先回去看看瞎老爹,锁头说胖将大爷在等他,就说几句话,耽搁不了多大一时。哪里只是说几句话的意思呢,胖将已经摆好了酒。青麂子说不饿,才吃了。
胖将问,“黄大娘给你煮的啥?听说那个老太婆很会上灶,煮的饭菜比成都大馆子的还好吃呢!”
“就是呢!”青麂子说着,还故意挤出一个饱嗝来。
“你把杨先生背东背西的,功劳大,苦劳也大,她们就是把心子挖出来给你吃,也是应该的。”胖将鼻子里“哼哼”两声,转头看着锁头:“柴米油盐都送过去了吧?”锁头赶紧应声,各样都送了多少。胖将扭脸看着青麂子,说:“杨先生在雎水关住得好好的,哪个敢把他咋样?你这娃偏偏多事,把他背起来东跑西跑……”
“当初喊我背杨先生,可是胖将大爷点的名呀!”青麂子扯出惊讶的腔调,“胖将大爷的记性现在咋个这么不好哟,跑路钱都是你开的呀!”
胖将像是被噎住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喊你背你才背嘛,我没喊你背,你咋个去背呢?你是显你腿杆有劲吗?”
“胖将大爷,你是贵人多忘事还是咋个了?”青麂子摆出一副讲道理的样子,“‘稍微看到不对头,就背杨先生上山’——这话是哪个给我讲的?还说喊我记得跑了多少趟,跑了好多天,算清结钱。等到结钱的时候,又说这里不对,那里不好……”
“乱讲!”锁头说,“哪一次短了你的?”
青麂子嘿嘿一声,不想理会。
“杨先生还记得你是我安排去背他的嘛?”胖将问。
“咋不记得呢?还一直感激你呢!”青麂子说。
“你也没忘记是哪个喊你去背他的嘛?”胖将问。
青麂子点点头。
“如果不是我安排你去背他,他是不是早落到那些人手上了?他如果记得,咋个说了这么久的见一面,至今还躲着呢?如果你没忘记是我安排你去背他的,那为啥不带我去见他?你是不懂规矩,还是故意和我唱对台?”胖将问。
“胖将大爷既然这么讲,我还说啥子呢?”青麂子笑一声,满不在乎的腔调,“这不都落你手上了吗?你就随便收拾嘛!”
胖将轻叹一口气,说:“你天天背着杨先生外头跑,都忘记家里还有瞎老爹了吗?做人,讲义气,更要讲孝道!”胖将问锁头,“你叫人送柴火过去,也莫要送多了,烧完又送,他莫瞎戳戳地把自己烧死在屋里了!”
“我也想着这个事情呢,就担心一不小心,把自己烧成了焦炭都没人晓得!”锁头说。
青麂子冷笑起来,“我说胖将锁头二位大爷,你们就莫讲这些打柱头惊磉礅的话了嘛。讲这些大话有啥意思呢?我原来啥都不懂,自从跟着杨先生跑,多少也学精灵了点。再说我那个瞎老爹,眼睛瞎戳戳,心头却是亮堂堂的呢,他早跟我讲好了,不管是落到啥子下场,都不能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4
眼见太阳就要落山了,杨先生究竟在哪里呢?锁头和胖将心头都很清楚,青麂子摆明了这是在跟他们绕圈子。
几十年来,胖将和锁头还是第一回走这么远的路,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喉咙上就像勒了根棕绳子。“你这是何苦呢?故意整我们的冤枉吗?”锁头呻唤道,“我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呀,你于心何忍呢?”
“我昨天晚上都讲了,你们不听,我有啥办法呢?”青麂子说。
胖将和锁头都愣住了,他们实在没有想到,青麂子竟然是这样的一根筋。
昨夜里,青麂子讲:“要见杨先生可以,胖将大爷一个人去就是了。”锁头不同意,“山路,可能也不近,怎么样也得一乘滑竿,几个跟班!”青麂子嘿嘿一笑,“还滑竿,还跟班,又不是去游山玩水看大戏,跟你们讲,那些路,滑竿根本去不了,身都转不过。”胖将说:“不要去那么多人,去多了,还以为是捉他的。”锁头说:“三四个人总是要的呀,给杨先生带点吃的喝的嘛,再说大爷也需要伺候啊。”青麂子有些难以忍受他们的啰唆了,叹口气:“都讲了,就胖将大爷一个人!”锁头说:“他一个人去我们咋个放心?你一掌把他掀悬崖底下去了呢?”青麂子苦笑一声,无话可说的样子。
那么,现在,看青麂子的脸色,如果锁头还跟在屁股上的话,除了继续在这山里头转来转去,他们就别想见到杨先生。
胖将和锁头都很生气,可是,除了嚷嚷几句又能怎么样呢?还不能恶言恶语,万一惹青麂子冒火了,他屁股一甩钻山林去了,留下他们干瞪眼。胖将闷头怄了一阵子,要锁头回去。锁头一再表示不放心胖将大爷,这深山老林的,天又要黑了……胖将摆摆手,要锁头别再啰唆了,赶紧走远点,让他早点见到杨先生。锁头无可奈何,就要下山。
“莫忙!”青麂子叫住锁头,指指胖将,说:“胖将大爷,也不晓得你裤裆里坠那么个东西,累不累哟!”
“你娃眼睛尖呢!”胖将讪笑着,从裤裆里掏出一把“掌心雷”,递给锁头。
“还有脚脖子上,也都拿出来嘛,给锁头大爷带回去,你也一身轻松,走得快些!”看着胖将从脚脖子上抽出两把匕首,青麂子叹气:“也不知道拿这些搞啥子?”
“防人之心不可无啊!”锁头说。
“不要以为都跟你一样,成天想的就是怎么害人!”青麂子冷笑道。
胖将发气似的将匕首丢在锁头面前,以此表明这是锁头的主意。锁头捡起匕首,还站在那里磨蹭。胖将生气了:“还不滚?站在这里等酒还是等菜?”
锁头的身影消失不见了。青麂子和胖将又坐了一阵,直到太阳落山,晚霞漫天,这才起身。转了个山头,开始往山下走。走进一条山沟,天就黑麻麻的了。全是下山路,胖将的两只脚杵得酸疼。相比之前走的那些山路,这路面似乎要宽阔得多。青麂子走得快,胖将跟得也急,害怕他一闪身就不见了人影……
青麂子突然立定身子,胖将脚下没刹住,撞了青麂子一个趔趄。青麂子一把拽住他,说:“到了,就在前头。”
没走几步,胖将就看见了一团火光。火光跟前站着个人,单单薄薄的身子,像个皮影。
5
杨先生跟胖将打了招呼,将屁股底下的草墩子抽出来请他坐,自己拿了青麂子递来的那一叠纸片凑到火堆跟前看。纸片上字迹太小,写得又太密,见杨先生看得费劲,青麂子往火堆上架了几根枯树枝,火苗子袅绕起来,四下顿时亮亮堂堂。杨先生嘴唇翕动着,两只眼睛被火光映得亮晶晶的,也像是有东西在里头燃烧。
终于看完,杨先生捏着纸片,一屁股坐下,手上的纸片颤抖着,像捏了一把要飞的蝴蝶。看得出来,他很激动,“打到秦岭大巴山了,正往成都过来。”杨先生把纸片叠好,揣进怀里,看着胖将,问,“累了吧?”
“这个哈娃把我弄来先转了一上午林盘,又钻了一下午山沟……”胖将讪笑着,“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胖将一边说,一边从怀里也摸出一叠纸片来。是两封信,被他撕碎了,又拿饭粒粘好的。胖将把信递给杨先生,杨先生再次凑近火堆,仔细地看,嘴唇翕动着,一样的看得很激动。
“两个娃儿的字都比之前写得好了,进步都很快,都担当大任了!”杨先生把信还到胖将手上。胖将慢慢地折叠好,也揣进怀里。
“他们给我弄了张委任状来,还送了些银圆和枪支弹药。”胖将笑笑说,“我都放在苕窖里呢。”
“到现在了,你还稀罕那些哟?”杨先生拣了根树棍,扒拉着灰堆,里头埋着几个玉米馍馍,正散发着浓烈的焦香。
“我要是真的稀罕,早拿你去换了。”胖将说。
“你就没打过我的主意?”杨先生笑问道。
“要说没打你的主意,讲出来谁会信呢?”胖将嗳口气,一言难尽的样子,“当初答应你来雎水躲难,是为了报答你舅舅的恩情,也为了显示我胖将大爷的能耐。咳,那时候,对你这个共产党也不是好了解,以为是惹了啥子祸事,像落难的袍哥,避避风头,跑跑滩。”
“后来呢?”杨先生笑笑,从灰堆里扒拉出那几个火烧馍馍,拣在手里又吹又拍,递给胖将一个稍大的,“我晓得你后来是很痛恨我的!”
“如果不是为了娃儿着想,我是真的想把你搞了的。锁头那个家伙,方法都想好了几种。”胖将接过馍馍,有些烫手,就放在一边,继续讲,“我想了想也觉得不好,两个娃儿都入了你们共产党的伙子,我要把你这个杨先生咋个了,他们肯定会逮我娃儿整的!”
杨先生笑起来:“就算你把我弄死了,账也不会算在娃儿头上的。我们不像你们,你们总是喜欢搞那些吃不了牛肉鼓上报仇的事。我们不搞连坐,不搞株连,不搞父债子还……”杨先生指着胖将搁在一边的馍馍,说:“赶紧趁热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胖将掰了一块塞嘴里,没嚼两下,就觉得味道不对,一股子馊味儿。他看着杨先生,杨先生嚼得津津有味。青麂子一个馍馍早下了肚,他往脖子上挂了两个竹筒,然后凑近灰堆边,抓起那个杨先生刚吹拍干净的馍馍,掰了一半,一边吃着,一边摸黑去打水,竹筒磕碰出清脆的梆梆声。梆梆声消失了,这不是青麂子走远了,而是他突然驻足,两手捉住竹筒,蹑手蹑脚地,慢慢地,小心地往回走。他就站在火堆不远处,不放心地看着胖将和杨先生。胖将块头太大,遮住了半边火光。
“我是来感谢你的!”青麂子听见胖将这么说,他撇撇嘴,觉得这家伙真是可恶,跑这么远,累成那副狗样,而且都现在这局势了,见了真神,都还不讲真话。
“真的。”胖将说。
“我相信。”杨先生说。
“我也是现在才想明白的。两个娃儿如果跟着我,注定是会和我一样,在这个肮脏的臭烘烘的世界里腐烂掉。现在好了,他们要把这个腐烂的世界砸烂,按照他们想的新世界去创造,就像你们共产党时常讲的,这个新世界没有肮脏龌龊,没有欺哄瞒骗,也没有欺男霸女……都是公平的、公正的,阳阳光光。”
“你讲得好,新世界就是这样的!”杨先生由衷地说。
“这个新世界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吗?”胖将问。
“有,但是你们要接受审判,要认罪,要接受改造!”杨先生回答。
“我是清楚自己的。这么些年好事没多做,坏事没少办。原来我一直跟两个娃儿讲,这个世道,要心狠,要手毒,要比刀子快、拳头硬,不然就会沦为别人的下饭菜。现在世道要变了,不是我们那个世道了。那两个娃娃现在也为难啊,一面是父子纲常,一面是你们共产党的原则。血债血偿,命债命还,到时候我会走得很利落的,把自己丢进垃圾堆里,把地方腾出来,给他们去建设……”
青麂子听见胖将的声气时大时小,时而激动,时而悲伤……终于沉默了。他看见胖将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杨先生那单单薄薄的身子鞠了一躬,然后坐下,拿起那块火烧玉米馍馍,费力地咀嚼着。
等青麂子打水回来,胖将蜷缩在火堆边,已经睡着了。
6
胖将睡得很熟,太阳都上树梢了,这才醒来,却不见了杨先生和青麂子的影子。灰堆还冒着青烟,一块被烧得灰白的石头上,摆着一个火烧馍馍和一竹筒水。
胖将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山洼走上来,站在山峁上。山下的雎水关,炊烟袅袅,鸡鸣犬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