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2 14:36宋先周
壹读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小镇青春爱情

◆宋先周

离开那个名叫月里的小镇已有二十年之久,在这个曾经学习工作和生活二十六年的小镇上,留下了我童年的顽劣、少年的张狂以及青春最青涩的记忆。

二十年来,因为亲情的牵引,我时常返回小镇,但是,每次回去似乎都在访友、叙旧、吃喝中度过。关于小镇的记忆,仍停留在了二十年前,停留在我在小镇中学教书的日子里。

于是,关于小镇的描述,我习惯地把她与我们学校融在一起,似乎学校就是小镇,每天早晨校门打开,小镇就开始对外讲述,夜晚,校门关闭,小镇的故事就装在校园里。

我在小镇读书教书,也读人读事,读小镇的甜酸苦辣、读小镇的阴晴圆缺。

如今,小镇昨日的繁花应该四处洒落了吧!我是不是也是那些洒落的繁花一瓣?我记忆里关于她的冷艳孤苦与飘忽悲悯,应该早已从校园苍翠青松坚韧的枝头上掉落。

只是,很多事情一旦形成记忆,就根深蒂固,包括那些曾经在小镇哀伤过后,贴在心头的一道道疤。

尽管,这些疤早已结痂,但是每每回忆,疤就会被扯动,疤扯动一下,心就痛一次。

我的记忆里,很不愿意把曾经的无奈与悲情留下。

小镇的穷僻,使校园的绿树成荫、鸟鸣蝉唱成为摆设,毕竟这些原始古朴自然的美丽代替不了小镇的贫穷落后。

与小镇土地一样贫瘠的,是爱情。

小镇里的爱情很吝啬,那里的爱情似乎只属于某个特定的群体,属于那些没读过书没走进课堂的一群壮家青年男女。每逢圩日,那群青年男女便从各个村寨赶来,相约在学校半坡的环山跑道上,用脚步丈量他们的爱情。他们在小镇里唯一的初级中学,也是小镇的“最高学府”里面,走了一圈又走一圈,他们不停地绕着环山跑道走,男男女女有说有笑,也有打打闹闹,但那时他们都有共同的目的,那就是都想在这里给自己的单身画一个句号!

学校的后山上,男人多情的树叶吹响,婉转动人,轻柔飘渺,如泣如诉,而女人们轻柔的山歌也做出回应,歌声说着苦闷,说着相思,说着期盼……情到浓时,山顶上的小树林里,就多了一些故事,他们的爱情在后山的树林深处得以升华。

这些爱情发生在校园,却与学校的单身教师无关。

那些年,分配到小镇教书的男老师较多,几年来,学校已经聚集成为小镇阳气最旺的地方。

男老师们得不到爱情滋润,只能在痴狂和无奈中从青年熬到中年,一个个的头上已青丝泛银霜。原先的青年才俊,变成中年大叔模样。

没有爱情,学校里挺拔伟岸的男教师,不得不把青春耗费在课堂里。那时,老师们对“青春”的解读便是教书育人。

当然,毕竟还是有个别男老师难耐寂寞,斗胆从学生中培养“知己”,妄想用执着感动女生。

毕竟是老师,念头再邪恶也有道德底线,也不敢触犯法律,只企望把心仪的女生输送出去,三五年后学成归来,出落得丰润贤淑,再堂而皇之,娶其为妻。

也许事与愿违,也许年龄太小不解风情,也许是外面世界太具吸引力,走出去的女生不再回头。部分天资愚钝读不好书,考不上高一级学校的女生,初中毕业后也不甘被山村封存,纷纷逃离家园涌进都市,成为南方务工大军的重要成员。

那时,我总在想,这个世界怎么了?女人都眼瞎了吗?她们都忘记了这块热情的土地了吗?忘记这块土地上还有一群努力教书,也在苦苦等待爱情的男人了吗?

为了牵线搭桥,学校领导煞费苦心,特地安排与贵州毗邻的几所学校联谊,总想把爱的橄榄枝抛到省外去。但,收效甚微。偶有心生爱慕,对上眼缘的,也因无法实现工作调动,不得不各自散开。

没有爱情的青春,是残缺的青春。

校园里光棍们古铜色的脸上,堆满青春苦涩的印记。男人们饥渴的心阵阵抓狂,每个人心上,也许都被自己挠出一道道伤疤。

一定是那些坚守的意念,让男老师们坚持下去。茫茫人海,总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姑娘吧?她是不是也和这里的男人一样,正在满世界寻找爱情?

只是,再强硬的汉子,在那些寒冷的夜里,为了爱,都曾独自吞咽自己苦涩的泪滴。

也许,那些时候,眼泪,才是等待爱情的最真实的表情!

眼泪,欺骗不了内心。

女人,注定是水做的。小镇学校里的女老师,命运融化在水里。

小镇严重缺水,学校师生的生活用水,都来自山脚下石缝里的那眼小井。

井水清澈甘甜,但井口太小,小得仅能容下一个小小的水瓢,每次挑水,都得一瓢一瓢舀进水桶,才能担回宿舍。

这眼小井,时常迎来村上爱美的村姑,她们以井水为镜,悉心妆扮自己美丽的容颜。

住在山坡上的教师们,每天都要往返几次到井里取水。这个重体力活对广大教师是不小的考验,几个年轻娇惯的女教师,常常为取水而黯然神伤。

新分配来的阿微老师,黛玉一般柔弱的身板承受不住水桶的重压。勇猛的光棍阿刚趁势而上,向阿微发出热烈强攻,每天早起把阿微的水缸灌满。阿刚为阿微挑水,手就是扁担,“少林僧”一般,一身肌肉彰显男人魅力。渐渐地,阿微的心通过山脚的那眼小井,流到阿刚的那条河里。

那时候,水,是最好的情话。

阿微曾经有过恋情,但是在这里,山高水远,远处的流星不能照亮浸透在学校山脚下那口浅浅水井里的心。

和阿微一样,先前到来的别的女教师,多数也难耐寂寞,不到半年,她们的心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变化了,被学校的光棍老师“俘虏”。

当然,完全因为“水的问题”舍弃原先的恋情难免牵强。可是,那时候,没有电话,书信也是半月一次送达。也许,人愿意等,情还在,心却远了。毕竟,青春的心抑制不住孤独。

我不敢对任何一段情爱的起因或结局妄下结论,但是,学校里的女教师都曾经因为水的问题,流过眼泪。水,是她们心中抚平不了的疤痕。

家访晚归的那些夜晚,我不时能看到女人们在山下的井边遮遮掩掩地撩起清水擦洗身子,一边擦洗,一边隐隐哽咽。原本甘甜的井水,因为女人的眼泪,让人尝到了淡淡的酸涩。

多年后的秋天,在离学校五公里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处新的水源,自来水终于汩汩流进校园。

有了自来水后,山脚那眼装满悲情和甜蜜故事的小井渐渐荒芜,只有从这眼小井尝到爱情甘露的阿微阿刚和少数情侣偶尔过来看看,但是也仅仅只是看看而已。

小镇曾经有一道风景,霸气地存在好些年。

风景是一群花姿招展的壮家女子,她们走在路上,宽大的裤脚卷起一阵阵风,路旁小草唯恐避之不及。她们头扎白帕,身着蓝衣,走起路来,整齐划一,有点军人做派,被当地人称为“海军部队”。

重大节日,少则数十,多则成百上千,集体游走在小镇那条狭窄的街道上。

她们身上系着绣满各式花鸟虫鱼的围腰,围腰里藏着一两双早已经绣好的鞋垫。

她们是一群青春躁动的女子。

她们没读过书,她们大多甚至听不懂也不会说当地常用的桂柳方言,她们说着一口地道的地方土壮话,她们保存着地方原色传统,用壮族山歌传达爱情。

终年劳作,健硕了她们的体魄。旺盛的精力,助长了她们对异性的渴望。她们挺拔的身体出卖了本该婉约的内心,上衣的下摆,被她们隆起的前胸顶离腹部。她们来到学校山脚的小井边梳妆,她们双手捧起清澈的井水,洗去长途奔袭悄悄爬上脸颊的尘土。她们把清水送进嘴里,让水的甘甜滋润狂躁的心。走在街上,她们常常手牵手排成一排,像一架大型清障车,所向披靡,无可阻挡。偶尔与他人发生摩擦,她们会蜂拥而上,抓挠扯拽,甚至把随身携带的雨伞的伞尖刺向对方。

她们进入敞开的校园,借那些苍翠的古树遮遮阴凉,在林荫道上,轻轻哼起撩人的山歌。

也许苦守青春太久,她们骚动的身体狂羁不安。

学校部分男老师难耐寂寞,对这群招摇而过的靓丽女子蠢蠢欲动。无可奈何,这些青春骚动的女子对男老师们根本不产生火花。她们读不懂书本里的爱情,她们需要的是一头憨憨的蛮牛。她们希望这头蛮牛永远听信于她,一辈子把犁铧耕作在她的那块土地之上。

在她们心里,老师是文化人,文化人是不可信的。他们像野牛,满山满岭奔跑,撵不上,追不到,弄不好还被顶得遍体鳞伤。因此,她们很少把目光留在学校这些光棍们身上,她们进入学校,只想要听一听悦耳动听的读书声,想要在这里勾住哪怕少数几个男人的目光。她们会在合适的时间抽身而去,去找寻属于她们的那头憨憨的蛮牛,把她们围腰里兜着的,亲手绣成的鞋垫,垫到憨憨蛮牛的脚下,情投意合,找一堆闲散的稻草,爱情就有了归属。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这道风景再也看不到了,我曾经在很多小镇的圩日赶回去,想再看看这道风景,但是再也寻她不见。偶有几个零散的“海军”寂寥孤单地游荡在街头巷尾,显得那样孤独,那么势单力薄,再没有当年的阵势。

我想,过去了的,是再也回不来了。

校园里,有这么一个人,不是老师,不是家属,却爱校护校。他已经老了,确切地说,他驼背的样子,让人感觉他已经很老了。事实上他只四十出头。或许是生活的负累,沧桑了他本不应该快速老去的脸庞。

他来自一个距离小镇很远的说“白话”的地方。

他因为背负一口“罗锅”,学校师生都喜欢叫他“弓背”。

说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成为学校“御用”泥水工的。在我到来之前,他就在那里了。学校在一座小山上,校园里全是土路。那些年,师生最害怕下雨,雨天脚上总会沾满黄泥,稍不留神,就摔得满身泥巴。我的班里就有一名女生,因早上多睡几分钟,出操铃响起才飞奔出来,结果在斜坡上翻了个大马叉,弄得满操场的师生好一阵大笑,她一整天都回不过神来。

为了维修道路,这个勤劳认真扎实的泥水工一个人放线,一个人拉石子,又一个人拌泥浆,在教学楼两侧各砌成了两条水泥梯子,一条通往“小上海”住宿区,一条直达内宿生居住地。过些时日,他又从学生宿舍挡头边另起一段梯子直达“山顶排”。这样,全校师生出行,很少脚踩泥地了。

他不仅修路,还负责管护。一旦发现学生搞破坏,他会提着鞭子骂骂咧咧追逐纠缠,很多调皮的学生见到他都会规规矩矩。

我所要讲的,还不只是简单的这几段路的建成。在小镇上,“弓背”没有妻室儿女,但总能把自己租住的小屋打点得温馨整洁,尽管墙角堆放着工具,但丝毫不影响他屋内摆设的规整。他把一日三餐安排得妥妥贴贴,从来不亏待自己。

一天,我被临时委托对他监工,我在施工现场,与他东拉西扯地闲聊。当我问及他的家庭情况时,原本开朗健谈的他突然沉默不语,我为戳到他的痛处而懊恼。当时,他和我约定,晚餐到他家里,他要告知他的过去。

我来到街上,砍来两根排骨。晚上,我们就着炖排骨,一边喝着土酒,一边听着他讲述。

他青春年少的时候,英朗帅气,把情投意合的那个漂漂亮亮的对象留在老家,而他四处打工挣钱,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他的眼里,空气都是钱。在一个建筑工地,他凭着自己的努力,逐渐赢得老板青睐,从而当上领班,带起小工,有了不错的积蓄。老板经常外出,负责给工人做饭的老板娘,趁老板不在工地的空隙,有意无意晃荡在青春勃发的他面前,老板娘高耸的胸口拉直了他的目光。一来二去,干柴遇火,点着了,他把青春挥洒在那个半老徐娘身上。

和许多凄惨的故事结局一样。某天夜里,他们被突然归来的老板逮了个正着。一闷棍下去,他挺直的身板就弯曲了。所有的积蓄也耗尽在医院里。

背一弯曲,他的爱情也转弯了。

如今,他不得不远离故乡,来到这里,开启自己一段新的征程。

当晚,我听着喝着,醉了。他讲着说着,也已泪眼迷蒙。他不禁感叹,人的一生,如果能够管住自己的某些地方,这人便可成大器了。

离开的时候,他要我为他介绍对象,说是哪怕带着孩子都行。他不拒绝成为别人孩子的父亲。

也许,这就是人性的劣根,是一道无法愈合的疤。

有些时候,回忆是一次成长。那些心里的疤痕,在回忆里痛一次,我就会多一些成熟。

我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回忆那段往事,那是因为,我不想把心里的疤当成永远的疼痛。我希望留在我心里这些厚痂都能变成一个个美丽的图案。

回忆,不是想要找寻丢失的情感,然后用悲伤填补那一道道裂痕。而是我在对曾经的人和事深深埋藏的一次过往,偶尔打开,看到的哪怕是疤痕,我希望那也是幸福。

过去的,终将随我的记忆一起飘向安宁的世界。

这些疤,在我的回忆里一次次疼痛,仿佛是要我更深刻地把小镇刻进骨髓。

岁月一天天老去,我在岁月斑驳的路上寻觅,寻觅那些从小镇流经的影子,找寻它过去的样子,找寻那些之前不会轻易说出口的,那些害怕再不说出口,就来不及再说的事儿。

一些事儿,如果不说不忆,就总会在不经意中,在视线里走失,再也找不回来了。

恰是那些事儿,堆积起往日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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