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韵
苹果进城就露了马脚。
在乡村,它住在一片叫园的土地上。这园没有屋顶,也没有围墙,身边一条小河流水淌来淌去。
它长在枝叶茂盛的树上,被自己父亲母亲的臂弯拥抱和呵护,仿佛一生都在摇篮里,在秋千上。它的头顶是蓝莹莹的天,扎不下根的云,往下是黄金四射的阳光,被硌成散碎银子的星星,风儿在它耳旁,绕来绕去地捉迷藏。昆虫们弹琴给它听,各种鸟儿跳跃在父亲的肩头,离它如此近,唱着不同方言的山歌。还有一种黑白尾巴的小鸟儿,最淘气了,它喜欢探出尖尖的嘴儿,啄它内心甜蜜包裹的核。就连龙舟一样的蚯蚓,也不甘寂寞地蠕动现身后,又潜回了大地的心脏。
它从未想过自己走下树来,想那个干什么?这样不是挺好吗?
它与兄弟姐妹们在一起,肩并着肩,说说悄悄话,风来了,趁机耳鬓厮磨一下,会心地微微一笑。
它嗅不到自己的呼吸,也嗅不到别人的呼吸。整个园里,甚至更大范围的土地上,都是这种呼吸,被醇厚的阳光发酵,被热情的风儿领舞,它先陶醉了,丢了嗅觉,当然就嗅不到呼吸了。
直到在一只手的帮助下,走下树来,与兄弟姐妹们身子挨着身子,簇拥着进城。
一个买苹果的女人边挑边说,你闻你闻苹果的香气。
的确是香气,像花瓣一样盛开四溢,冲撞在空气里,尾气、浊气、尘埃被冲溃了,黑暗被激活了,明亮更明更亮了。
苹果们其实是一直在睡觉。你想想看,它们躺进纸箱,坐上汽车,从山路出发,整整一个晚上,一路颠簸,进城,累了,不知不觉,就发出了香甜的呼吸,还咯咯笑出了声。
直到被人领回了家,还没有睡醒。
于是,继续呼吸,像长了脚,跑得满屋香气暗涌,仿佛一条地下河。
沿河市场。
一个农村中年妇女,在地上摊开一张塑料布,卖桃。
桃躺在布上,青里透红,安静无声。
个个桃上开裂,深入果肉,如遭鞭笞,又如刀刻,呈锈色。
买者有说像伤疤,有说是皱纹,七嘴八舌,说法不一。
我听人说过,这叫水炸。据说下雨多了,桃一兴奋,绷不住自己,就炸了,裂了。
这样的桃,每条裂缝里都藏着甜,咬一口,满嘴蜜。
妇女说:“我叫它笑脸。”
我强调是水炸。
妇女执拗地重复:“我就叫它笑脸。”
口气坚定,不容怀疑。
我抬头细细打量她,她貌不出众,穿着简朴,或许没钱,也可能一身疾病,却以乐观、开朗的心情面对生活,从桃上看出了一张张笑脸。
一个从桃上能够看出笑脸的人,世上还有啥难事绊得倒她?还有啥挫折打得倒她?
我真的想不出来。
一个老者,一身短打,一头微汗,晨练回家。
半路遇到卖南瓜的。一架地板车,停在马路一角。车头向上,两条车把,直冲天空。车上,各种形状的瓜你拥我挤,亲密依偎,像通铺间卧着的乡村孩子,睡着了,睡没睡相。同样金黄饱满,面目晴朗,内心一包面。
老者挑了一个。瓜弯弯,呈月牙状,像来时的那条山路。细头向前,粗头往后,中间恰好搭在肩膀上,不硬不软,瓜翻一个身,继续睡。
他扛着瓜,哼着《智取威虎山》,掩饰不住得意,回家,不亦乐乎?
一路上,他不用担心,瓜会翻身起来,睡眼惺忪,掏出小家伙,尿他一脖子。
就像骑在他脖子上,细声细气地吆喝“驾驾”的小外孙。
他伸过左手,轻轻扶着瓜,不断地给瓜催眠,一下右脚撵着左脚,一下左脚撵着右脚。
中午,上学路上,小女孩一个人走。
她爱走沿河市场那条路。
路的东侧砌着水泥台,从这头到那头,一长溜儿。台上是面斜坡,有土,有草,有树。有心人瞄准了这儿,抢先种了油菜。
花开时,像谁失手打翻了颜料桶,泼洒了一坡金黄,灿灿烂烂,晃花了眼,惹得蜂飞蝶舞,滚来滚去,为心仪的同伴采打一枚花戒指。
她边骑着车子,边探手撸得一把油菜花,沾一手金黄与芬芳,惊跑了蜂与蝶。
结果了,又长又细的针纷披,翠翠绿绿,里面密密缝着一粒粒会汩汩出油的秘密。
她边骑着车子,边探手撸得一把油菜籽,攥一手结实与圆润,手心仿佛油腻腻的。
这发生在午后,路上仅她一人。
她快乐的心跳像一波又一波的涟漪,无限地放大了这静悄悄。
清晨。沿河市场。
一个农村老汉蹲在一侧,卖杏。
他的半个身体颤颤巍巍,手哆哆嗦嗦,连划几根火柴,都没点亮口中的烟,只好不吸了。捏下烟,夹在右耳间,像一支粉笔。
一老妪买杏,精挑细选,像选孙媳妇,拿起放下,放下拿起。不多不少,仅买一斤。
袋中杏颗颗模样周正,面色黄润,性子温柔。
老汉提秤,抹砣,多了。
老妪掏下几颗,给我。
复称,仍多,又掏出俩。
我张袋欲接。
老妪却不给我,攥在手心,虚虚地。
趁老汉收钱工夫,缓缓张开手掌,悄悄滑入袋中,赚得俩杏,一脸不动声色与暗自得意。
却被我觑了个完整。
我开始怀疑老汉也觑了个完整,然后偏偏一脸不动声色与暗自得意。
久旱的天,终于押上了雨脚,酣畅淋漓。
水泥路上,坑洼不平,探出许多焦渴的手掌,接了一汪汪水,牛饮个够。
雨渐缓,不止。
落到水汪里,溅起水包包,五分硬币般大小,像是许多鱼潜伏水下,淘气地吹着泡泡,零零碎碎地辉映着灰色的天光和云影。
一个男孩放学了,盯着脚下小而瘦的自己,没命地四下奔跑着,去踩水泡,自己碎了,天光花了,云影破了。
水泡不断地幻灭,不断地从天落下,不断地遇水生长。
大地是一张硕大无边的荷叶,敞开无数纵横如血管的阡陌,承接露珠似的水泡聚散轮回,一如刹那时光,旋飞流逝,从头再来。
男孩总也踩不尽,却不泄气,不放弃。
我想起了看到的另一幕。
音乐喷泉边,伴随着音乐响起,七色彩灯闪烁,水从地下向上喷出。
起初小。一个男孩探脚踩住了,水被压制了,憋了回去。他有点儿得意。
待到音乐爬上第三十九级台阶,高亢与嘹亮如决堤之水冲出肺活量,水掩不住自己的伤口,一窝蜂地涌出。
男孩孤零零的脚堵不住了,水从无数方向喷射出来,像绽放的礼花。
这个男孩和那个男孩一样,他们的鞋进水了,裤腿儿湿了,溅了一身水。
但他们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表情既兴奋又疯狂。
没人呵斥他们,也没人制止他们,整个世界,就他们在那儿自己跟自己玩耍。
他们不用考虑踩痛谁的神经。
他们踩的就是水。
顶起一柄透明的花伞伞的水。
从头到尾,都清清白白、平平淡淡,一眼可以看透灵魂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