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叶
1873年深冬,地处滇中地区的嶍峨县境内,突降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洁白的鹅毛大雪飘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停息下来。站在一片白茫茫刺眼亮光的山野里,再也寻找不见一只飞禽走兽的踪影。那些往日里在密林中到处欢跳着啼唱的鸟儿们收拢起翅膀躲进了巢穴里,那些在苍茫的高山深箐里像运动健将似地满世界活蹦乱跳的走兽们也收住双脚钻进了深深的山洞里。
就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彝家女孩,穿着单薄的衣服,身背一张弓箭,手握一把猎刀,艰难地行走在雪地里。这个可怜的女孩不是去观赏壮美的雪景,也不是去田地里耕作,她们家仅有的一亩二分田,早在两年前就因欠债典押给财主家了,现在全家就靠不足一亩的玉米地解决吃饭问题。
她是去山里狩猎,去捕捉那些躲藏在洞穴里的野兽,那些野兽肉可食用,皮可卖钱,是他们家贴补生活的一项保证。
进入冬季后,粮食所剩无几,如果不出猎一天,身患疾病出不了远门的阿爸阿妈和年幼的弟弟,就意味着要挨上一天饥饿了。
女孩在雪野里奔波了一整天却没有猎获一只野兽,回到落在山凹里的阿科依寨子时,她在家门前站住了脚。她不敢迈进家门呀,她一旦迈进了家门,又如何面对三张正期待着食物的嘴巴呢?她紧缩着瑟瑟发抖的身躯,坐在早已磨损一半的门槛上,闭上眼睛,静静沉入了对苦难命运的思索之中。
这时候,阿科依寨子寂静极了,这个拥有一百多口人的彝家山寨,仿佛空无一人,连一只山狗的吠叫声都听不见。那些七零八落遍布在山凹里的土掌房,在清冷的夕照里,像一群出土已久,却始终无人光顾的蘑菇,死气沉沉地在雪野里静默着。
怎么办呢?是重新上山搜捕猎物去,还是一直这样坐在门槛上熬时间?女孩想了半天,也没能想出个办法,只有两串泪花亮闪闪挂在脸颊上。
这时候,屋里传来了阿妈的脚步声,女孩知道天快要黑了,阿妈是出门来探望自己回来了没有。阿妈原来身体很棒,人也长得清秀,年轻时候,是方圆几十里地面上的美人儿。曾经有多少年轻小伙在阿妈家的土掌房前整夜整夜唱情歌,可是阿妈都不为所动,因为她心里早有意中人,那就是阿爸,那就是少年时代就练就了一身过硬武功的阿爸。
女孩刚懂事的时候就听说过,阿爸自幼习武,十六岁就单枪匹马战胜过一伙深夜里侵犯寨子的盗匪。阿爸的勇武和豪气,吸引了许多彝家女孩。后来,这对相互心仪已久的年轻人,终于在火把节上相互表白了爱慕之情,不久结成恩爱夫妻。
可是,不幸和灾难接踵而至。两年前,阿妈在上山砍柴回来的路上,突然遭遇一头被猎人砍伤后发疯的野猪,阿妈从小没有狩猎的经验,不知道如何防备那些被人伤害过的野兽,猛然与那头疯狂的野猪相遇后,一时不知所措,情急中举起一根木棒朝野猪头上打了下去。那头野猪本来就受到过人类的伤害,现在突然又挨了阿妈的一击,便更加疯狂起来,掉转头,亮出尖利的獠牙,一头朝阿妈冲过去。
阿妈虽然没有被野猪的那对獠牙刺死,但她的大腿骨被野猪撞断了。当阿妈咬牙坚持着回到家里时,由于流血过多,加之剧烈的疼痛,已经只有半条命了。后来阿妈虽然保住了性命,但落下了残疾。
阿爸见阿妈受到的伤害,愤怒极了,他为了报复那头野猪,此后每天都要上山找寻那头差点要了自己爱人命的野猪。
他心里时刻在默念着:我要用猎杀过无数野兽的猎刀,一刀砍下野猪的头颅。他在这样默念的时候,两眼放射出凶狠的光芒,握住刀柄的手青筋暴突,仿佛刀锋马上就要落到那头野猪的脖颈上。然而,勇猛无比的阿爸没有找寻到那头野猪,他找到的是一只出没无常的老虎。那天夜里,在皎洁的月光底下,阿爸在一片松树林里,一眼看见了那只老虎。当时,老虎正伏卧在一片透过松枝洒落在地的细碎的月光里,阿爸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它一动不动,只有两只放射出幽幽桔黄色光亮的眼睛,在斑驳的月色中散发出冷嗖嗖的威严。
阿爸一生当中只见过两次老虎。老虎是彝家人崇拜的对象,每家每户的堂屋里,都敬奉着虎图腾,所有猎人上山狩猎,遇见老虎都要主动避开。
阿爸遇见过两次老虎,每次他都远远地避开了。可是,这天夜里他没有避开,因为他没有马上认出那是一只老虎,情急之中,他把老虎当作了野猪。等到他猛然醒悟过来,混乱的神志完全清醒时,那支带毒的利箭已经“嗖”地一声射进了老虎的前额。或许是射中了老虎额头上那个标志着至高无尚威严的“王”字之故吧,很奇怪当时老虎没有反击他,或者根本就不准备反击他。被带毒的利箭射中后的老虎疼痛得猛然狂啸了一声,然后转身朝着密林夺路而逃。
阿爸懊悔极了,心里产生了一阵阵后怕,他知道自己冒犯了山神,他非常担心更大的灾难马上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几天后,阿爸终于病倒了,一躺到床上就起不来了。也说不清到底患了啥病,身体什么地方都好好的,也没有一处感觉疼痛的地方,可就是全身虚软,不时打冷颤,茶饭不思。
不久,阿爸瘦成了一个皮包骨头的病人,不到四十的年纪,一眼看上去,仿佛一个六十多岁老人的模样。从此,从小跟着阿爸习武练剑的女孩,一肩挑起了全家人生活的重担。她除了耕种那块不足一亩的玉米地,每天总是早起习武练剑,或者上山狩猎。总之,这个模样俊秀,身材娇美的女孩,过早地挑起了全家四口人的生活重担。
这时候,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阿妈拄着一根棍子出现在门口。顿时,阿妈感受到了拂面吹来的寒风,全身不由颤栗起来。她赶忙把棍子斜靠在门框上,腾出双手拉紧了敞开着的衣服领口,然后慢慢坐在刚才女儿坐过的门槛上,拄着棍子,遥望着夜色中更加苍白刺眼的雪野,扯开嗓门喊了起来:“阿囡铭都嫫车布,你在哪里呀,为啥现在还不回家来?你是不是出事了?你回来吧,这么寒冷的大雪天里,你走了多远的路呀?为啥现在还不回家来?”
阿妈的呼唤声在空茫茫的雪野里回荡着,寒冷的夜风把她那一声声呼唤带到了山寨的每个角落,也传进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正在用血肉之躯抗击着侵略者的年轻猎人的耳朵里。这个年轻猎人名叫普扎,是和铭都嫫车布从小在阿科依寨子里一起长大,两年前就已经对唱过情歌的恋人。半年前,普扎和寨子里另外两个出身猎户的年轻小伙被朝廷征招御边去了。
据前来征招新兵的官兵说,一支法兰西帝国的军队,正在大举入侵我们大清帝国的西南边境地区。由于大清帝国西南疆域一线边境布防空虚,加之被外军入侵地区的那些地方土司和首领,没有能够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作战时有发生各自为阵的现象。因此,那些全身长满黄毛的法兰西帝国洋鬼子,从他们的殖民地越南出发攻占了我们大清帝国的西南疆域部分少数民族聚居地区。
侵略者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侵略者的暴行激起了边疆各族人民的极大愤怒。可是,他们虽然组织起人马进行顽强的抵抗,但因为我军使用的是短兵器,侵略者使用的是长枪火炮,仗一打起来,双方力量的悬殊就一目了然了。面对着侵略者疯狂的大举入侵,清政府发出了诏令,布告发生战事的滇省各级官府,迅速征招大批当地青年男子入伍,还特别强调指出,那些习武家庭出身的子弟一个都不许漏掉,经过短期训练后就马上输送到前线作战。普扎和寨子里的另外两个出身猎户的年轻小伙,就是在半年前被官府征招入伍,派遣到发生战事的地区抗击侵略者的。
铭都嫫车布的阿妈坐在门槛上,望着夜色中一片白茫茫的雪野,满面忧愁地呼唤上山狩猎未归的女儿时,普扎正在千里之外的营帐里细心地擦拭着从家乡带来的长剑上那些已经变成黑紫色的血迹。这天下午,普扎带着长剑和那张伴随自己多年的弓箭,和战友们一起奋勇杀入敌阵。他首先使用那张硬弓射伤了一个黄毛鬼子,接着又用长剑刺翻了两个黄毛鬼子。当时黄毛鬼子被刺中倒地时的嚎叫声,整个下午都在他的耳膜上回响着。来到战区后,普扎的思想开始有些抵触情绪,他认为发生外敌入侵地区的人民,应该自觉地集合起所有的力量进行顽强反击,而不应该都跑到深山老林里躲藏起来,让他们这些从千里之外征招来的新兵一下子投入到血肉横飞的战场。后来,率领本部人马的将军向士兵们解释说,当地的少数民族首领并不是长期躲藏在森林里,战事刚暴发时,他们进行了顽强的抵抗,由于双方武器优劣悬殊较大,最后才不得不撤退到密林里去。现在,他们也不是长期躲藏在森林里不出来,他们一直都在组织小股部队四处出击,扰乱敌军的后方补给线。听了将军的话,普扎他们这些从后方征招过来的新兵,才慢慢消除了内心的抵触情绪,英勇奋战在硝烟弥漫、刀光剑影的前线。
普扎首先听见的是恋人的阿妈一声恍若隔世的呼唤。那是一声仿佛从遥远的夜空中传来的呼唤。他起初还以为是横七竖八躺在身边的某个战友发出来的梦话。接着他又听见了一声更加清晰的呼唤,他甚至还清楚地听见了“阿囡铭都嫫车布,你在哪里呀”这一声悠长的呼唤。普扎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走出了营帐外面。就在这时,惨剧突然发生了,一发敌军的炮弹准确无误落进了营帐里。倾刻间,正在营帐里酣睡着的五六个弟兄被炸飞了。营帐外面的普扎也被炮弹爆炸时产生的气浪掀倒在地。
此时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铭都嫫车布,正站起身走出距离家门口不远处的那个暗影里,泪流满面走向坐在门槛上一声声呼唤着自己名字的阿妈。
忧心如焚的阿妈终于看见了女儿铭都嫫车布。看着女儿两手空空,阿妈一切都明白了。阿妈艰难地从门槛上站起身,一把搂住心爱的女儿,颤抖着声音说:“我的好阿囡,阿妈什么都不会怪罪你,你就放心回家吧,你怎么忍心让自己整夜站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挨冻呀?”接着,阿妈告诉女儿,年仅十二岁的弟弟不听劝说,就在她一早上山狩猎不久,就背着弓箭,挎着猎刀上山狩猎去了。现在弟弟早已回到家里,并且猎获了一只足有四五十斤重的野山羊。铭都嫫车布悲喜交加地把头埋在阿妈怀里,强忍着正在眼眶里汹涌的泪水,轻声地说:“阿妈,我也刚走到家门口,听见你的呼唤声,我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呢。”阿妈说:“咋个说呢,家里确实出了点事。唉,走吧,回到屋里再说吧。”
走进屋里,铭都嫫车布取下身上的弓箭和猎刀,挂在门背后的墙上,绕过天井,走进了堂屋里。弟弟正在火塘边用土锅煮着野山羊肉,看样子刚剥完羊皮,还来不及洗净粘满双手的羊血。弟弟是个聪明懂事的男孩,阿爸身体好着的时候,是不准许弟弟一个人上山狩猎的,阿爸每次进山狩猎或者采摘山毛野菜,都会带上女儿和儿子,但就是不准许弟弟一个人上山狩猎。阿爸常说,弟弟是家里的命根子,不能有半点闪失。阿爸也是不放心女儿一个人上山狩猎,只是在一年前他一病不起后,才无奈地默许了女儿独自上山狩猎。
阿爸不同意姐弟俩一起上山狩猎,他说,茫茫大山里到处危机四伏,随时都会发生预料不到的灾祸,你们姐弟俩不能一起进山。阿爸心中有数,自己一手教练出来的女儿,外表看起来娇柔善良,但遇事沉着冷静,外柔内刚,再加之开弓射箭百发百中,举剑拼杀果断勇猛。因此,当女儿向他提出自己想独自上山狩猎的要求时,他犹豫了片刻就默许了。
今天早晨弟弟是背着他独自上山的,下午他吃力地扛着野山羊回到家里时,爸爸才知道儿子独自狩猎去了。阿爸发了很大的脾气,他用手指指定年仅十二岁的儿子额头,高声吼叫起来:“普里阿诺,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作了耳边风?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阿爸?实话告诉你,我宁愿饿死在床上,也不愿意看见你出半点差错,你咋个我的话半句也听不进去?”弟弟普里阿诺非常理解阿爸的心情,他一言不发地低着头默默承受阿爸的责骂。后来经过阿妈苦苦劝说,阿爸才消了火气。
此时此刻,阿爸斜靠在堂屋里靠墙那张破旧的木椅上,微闭着眼睛,看样子好像心里的气还没有完全消释掉。弟弟见了姐姐也不打声招呼,独自在火塘边默默地添加柴禾煮着野山羊肉。
“阿爸,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铭都嫫车布走近阿爸,小声地问道。
“官府的人又来征招兵员了。”阿爸叹口气说。阿爸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仍然微闭着,只是眉头剧烈地紧蹙了一下。
“我们寨子里那三个年龄和条件都合格的小伙子不是都在半年前就被征招去了么?现在,搜遍全寨子的每个角落也征招不到一个符合他们要求的习武世家的子弟了呀。”
“官府的人留下了话,说是还要在我们寨子里征招一个兵,而且三天后就要到县衙里报到。”
“可是,官府这几年每年都征招新兵员,我们寨子又这么小,除了老弱病残和女人们,再也找不出一个年龄和条件都符合的男人了呀。”
“他们把年龄放低了。”
“朝廷不是规定年满十六岁才能征招兵员吗?”
“现在是打仗的时候,听说前方战事吃紧,需要补充很多兵员。”
“阿爸,那他们把征招兵员的年龄放低到了几岁?”
“十二岁,而且他们还提出只要猎户和习武家庭出身的小伙子。”
“可是,现在我们寨子里年满十二岁的男子只有我弟弟一个人了呀。”
“对,官府来的人留下了话,说这次要征招的就是你弟弟普里阿诺。”
“不行!弟弟才十二岁,他怎么能跑到千里之外去打仗呢?他连一只野猪都对付不了,谁放得下心让年纪这么小的孩子去跟那些外国鬼子厮杀。”
“官府的人都已经点名了,不去是不行了,不去他们就会治我们家的罪呀。”
“阿爸,不能让弟弟去送死,你不是常说弟弟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吗?你得想个办法,弟弟年纪这么小,到了战场上,只会白白送死。”
这时候,阿妈泪眼汪汪地望着阿爸说:“要不,让普里阿诺跑到深山里躲藏一段时间吧。”
阿爸轻蔑地瞪了一眼老婆,说:“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吗?再说了,这是去前方打击侵略者,保家卫国,不能公开对抗官府征招兵员呀。”
阿妈不服气地说:“那他们官府家的人咋不送自己的子弟去前方打击敌人,保家卫国?他们就知道征招穷苦百姓的子弟去前方打仗!”
阿爸气呼呼地说:“这些道理谁不懂?你以为我是拥护官府的做法吗?我心里比你还气呢,可是我们这些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穷苦猎户,说出来的话顶个屁用。”
一直沉默着的弟弟普里阿诺“嚯”一声站起身,声音铿锵有力地说:“阿爸阿妈,你们就让我去吧,我不怕死,我从小跟阿爸学过武功,刀枪弓箭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今天我不是还亲手射杀了一只野山羊吗?你们就让我去吧,等边界战事结束了,我一定会平安回到家乡。”
阿爸摇了摇头,态度坚决地说:“不行,你年纪实在太小了,到了战场上,你要面对的不是一只野山羊,而是一群发了疯的野狼。”
就在这时候,一个似乎有点唐突的念头在铭都嫫车布的脑海里像一道闪电,突然闪现出来,她用那双清澈秀美而又充满刚毅的眼睛,凝神注视着阿爸说:“阿爸,就让我代替弟弟从军去吧,你们知道,无论刀枪弓箭,我的功夫都比弟弟强,再说,我已经十六岁了,个头比弟弟高,身子比弟弟壮实,我去了,还会想出更多的办法来对付那些黄毛鬼子。”
阿爸一时没有回答女儿的话。他很难回答女儿的话。这不是上山狩猎呀,她要面对的是如狼如虎的洋鬼子。阿爸缓慢站起身,走到门口,轻轻拉开大门,望着夜色中一派白茫茫的雪野,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呀,我的前世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把这么多的苦难和忧愁全往我头上摊?是不是因为我在老虎头上射了一箭,才遭遇到了这么多的苦难和忧愁?山神爷呀,那天我不是有意要射杀你,我是误把你当成了那头该死的野猪,你就原谅我吧,从今以后我一辈子都不敢再动你一根毫毛了。”
听着阿爸悲凄的自责,女儿心里难受极了,她要替弟从军的想法也更坚定了。她走到门口,轻轻关上大门,把阿爸拉回到温暖的堂屋里。
“女儿,现在征招的兵员只要男人,你想替弟从军也不行呀。”
“阿爸,我想好了,我可以女扮男装。”
“你是不是想剪掉留了十六年的发丝?这怎么行呢?你一个女儿身,又如何在男人堆里生活?到了战场上,你又如何跟那些野蛮的黄毛鬼子拼杀呢?”
“阿爸,头发我可以剪掉,生活上的事,我自己会随机应变处理好。至于和黄毛鬼子厮杀,我想,就凭我的一身武艺,也吃不了亏。”
这时,一直静静听父女俩说话的阿妈忧心忡忡地说:“好女儿,你去不得呀,你就别再胡思乱想了。”
弟弟紧蹙着眉头语气坚决地说:“阿姐,你别再争了,我个人的事我自个会解决,普天之下哪有女人替代男人从军的道理?”
铭都嫫车布非常冷静地望着阿爸说:“阿爸,弟弟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家,他才十二岁,年纪这么小,如何对付得了那些狡猾的黄毛鬼子?他要是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就断根了。”
也许是女儿的最后一句话触动了阿爸的心,也许是迫于无奈,反正阿爸终于松了口气,他满脸凄楚地望着女儿说:“好女儿,两天后就照你说的办吧。”
弟弟深知阿爸说出口的话是谁也改变不了的,多年来,阿爸无论是身强体壮,撵得麂子吐血的时候,还是患病在家,出不了远门的今天,在这个家里,一直都是他说了算,他一旦决定了的事,哪怕天崩地裂,谁也改变不了。
弟弟双眼含着泪花,深情地望着姐姐说:“姐姐,你放心吧,你走之后,我会每天跑到叫魂山上,大声呼唤三遍你的名字,让我们的山神老爷保佑你一路平安归来。”
铭都嫫车布听了弟弟的话,也悲喜交集,热泪盈眶,好像就要生离死别似地说:“好弟弟,有你这句话,我一定会平安归来,阿姐只希望你今后要好好听阿爸阿妈的话,承担起家庭担子,找个好医生好好医治一下阿爸阿妈的病。”
阿爸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斜靠在那张破旧的木椅上,又一次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此时此刻,阿爸内心里复杂极了,他怎么会愿意让自己心爱的女儿女扮男装到硝烟弥漫的战场和那些人高马大的黄毛鬼子厮杀呢?可是,面对官府的强行指令,他又有何计可施?已经到了没有其他任何办法的地步。让年少的儿子去吧,怎么也放不下心,让乖巧懂事的女儿去吧,他又不忍心让自己的姑娘女扮男装去战场拼命。他心里仿佛着了火,一阵阵灼痛使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只有闭上眼睛,让内心里的那把火,任其疯狂地燃着躯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阿妈无助地望着女儿的眼睛说:“好女儿,你命苦哇,阿爸阿妈也救不了你了,离开家乡后,你就自己保重吧,但愿我们彝家的山神老爷能保佑你平安归来,但愿老天爷看在你是女儿身的份上,每时每刻都守护在你身边,保佑你不受一点伤害。”接着,泪流满面的阿妈一把将女儿紧紧搂抱在怀里,哽咽着说:“女儿啊,你千万要记住,老天爷是每天触摸人心三次的,它在触摸这个人是不是心生恶念,是不是心地善良。等你到了队伍里,一定要牢记阿妈的话,随时都要心存善良,尽自已的能力帮助别人,切不可心生恶念,嫉妒他人。”
铭都嫫车布仰起泪流满面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说:“阿妈,你放心吧,我都记住了,我会照你的话去做。”
当天夜里,一家四口人一夜无眠,每个人都睁着眼睛捱到了天亮。
半夜里,铭都嫫车布想起了一年前就离开阿科衣寨子,前往千里之外征战的恋人普扎。自从普扎离开寨子,离开家乡峥嵘苍茫的彝山大地和无尽的松涛的呼唤,铭都嫫车布没有一天不想他。无论在玉米地里锄草,在高山顶上帮财主家牧羊,在山箐里采摘野菜,在深夜里狩猎,她都无时不在思念着他。有时候想得如梦如幻,仿佛恋人出现在了眼前,他那英俊的脸庞,他那随时充满笑意的眼睛,他那挺拔魁梧的身躯,似乎恍惚间显现在了眼前。每当这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唱起那首古老的彝家人表达思念与爱情的山歌:
在林海茫茫的高鲁山上
居住着英俊帅气的年轻猎人
美丽痴情的山茶姑娘哟
每天翘首仰望山路的尽头
阿哥骑马搭箭射金鹿
回头再听阿妹唱情歌
松涛声里传来阿哥的呼唤
阿妹丢下背箩朝前走
花瓣儿飘落哟当被来盖身
花树根伸来哟当枕来入梦
阿哥阿妹生生死死在一起
百年之后双双合墓埋
每每这时候,不唱则已,一唱眼泪就禁不住如雨而下,等到从歌声中回过神来,衣襟已濡湿一大片。就在恋人普扎即将离开寨子前往县衙报到的前一天晚上,俩人相约来到了寨子背后的密林里。俩人相依相偎坐在金黄的松毛地上,半天没有开口说话。铭都嫫车布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普扎此次出征一路平安。普扎伸出双手深情地抚摸着恋人的柔发,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我心爱的姑娘,耐心等待我吧,有你的祈祷,我会一路平安,等我凯旋归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一时一刻,我们会像星星和月亮,永远在一起,永不分开。
这样静静地坐到了深夜里,铭都嫫车布好像揣摩到了普扎的心思似地说:“阿哥,这是我们分别前的最后一个夜晚,就让我给你再唱一首情歌吧。”普扎抬起手擦净恋人脸上的泪花,说:“唱吧,我会把你的歌声装进心窝里,时时刻刻不离身。”接着,一阵凄婉而饱含深情的歌声从夜色中的密林里飘荡出来:
送哥送到寨门口
阿哥背包妹来背
半路有人问起你
出征打仗为家国
想哥想到杜鹃红
只盼阿哥早立功
等到凯旋回了家
恋人两个再相逢
隔山望见妹穿红
飘飘如云又似火
阿哥过山迎阿妹
百年同唱一首歌
鹰飞蓝天恋山林
哥走万里想情人
阿妹恋哥梦中见
分别总会有尽头
在平日里,铭都嫫车布很少唱情调凄婉哀怨的情歌,两人交往两年多,普扎从来没有听她唱过这样的情歌。可是今天夜里,铭都嫫车布一反常态唱起了情歌,可见她要表达的心情是如此复杂而强烈了。唱完情歌,铭都嫫车布从贴胸的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一方绣花巾,塞进普扎的手心里,声音凄切地说:“这方绣花巾,就算是我们的定情物吧,到了战场上,你只要看见它,也就看见了我。”普扎张开双臂搂紧恋人,说:“我会把它装在贴心的地方,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它,我知道,它会给我带来好运。”
这天夜里,这对生死相依的恋人,直到黎明才回到寨子里。
第二天一早,普扎和寨子里同时被征招的两个弟兄,在亲人们的护送下,前往县衙报到去了。铭都嫫车布没有去参加送行的队伍,她不想让别人看见眼泪,天刚蒙蒙亮她就独自一人离开寨子,跑到深山老林里狩猎去了。
普扎心里明白恋人为什么不来送行自己,他没有向任何人问起恋人的去向。
普扎站在寨子对面的山丫口,回头望了一眼寨子背后苍茫起伏的群山,然后大踏步朝着十公里外的县衙走去。
此时此刻,铭都嫫车布正站在一座高高的峰峦上,迎着扑面而来的山风目送着山道上那三个离乡出征的小伙,她分辨不清其中哪个是恋人,她只看得见排成行走在崎岖蜿蜒的山道上的三个人。
临出征前的那天晚上,阿爸找出一把剪刀剪掉了女儿铭都嫫车布的一头青丝,然后用一块黑布包住了头。为了掩盖女儿娇嫩的脸皮,阿爸又找来一些树叶揉碎,用叶片的汁液在脸皮上涂了一层淡淡的黑灰色。
看着女儿的青丝一缕缕飘落在地上,阿妈的泪水又一次喷涌而出。阿妈坐在火塘边,用手掌蒙住了眼睛。
铭都嫫车布听见了阿妈轻轻的抽泣声,阿妈的抽泣声是那样的凄凉,凄凉得就像用一把小刀轻轻划刮着铭都嫫车布的心壁。
阿爸说:“哭哪样?事情都定下了,你不想给女儿更多祝福吗?都这个时候了还哭哪样?”阿爸说话时,虽然声音镇静,语气威严,但眼睛一直使劲地眨动着,他在努力挤压着随时可能喷涌而出的泪水。铭都嫫车布还感觉到,阿爸在剪自已的头发时,手一直不停地颤抖着。
弟弟上山狩猎去了。这场大暴雪虽然已经停息下来三天,但地面上那些没膝深的积雪,还没有一点融化的迹象,一眼望去,仍然一片刺眼的雪光。那些高大苍翠的松柏,在大雪的压迫下,所有的枝条都弯下了腰;那些深深的山箐里,往日潺潺的溪流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听不见一点声息;那些总是活泼乱跳,争先恐后啼唱的鸟儿,寻不见一个影子。
弟弟这一天上山狩猎,阿爸没有阻止他。阿爸说:“儿子,一定要想办法搞个好东西回来。”
弟弟心里明白,阿爸的意思是姐姐明天就要出征了,晚上一定要让姐姐吃上一顿温暖而丰盛的送行饭。弟弟非常懂事,也非常理解姐姐替自己出征的心情。
听了阿爸的叮嘱,他满怀信心地说:“前天上山时我已经探好了一个山洞,看洞口零乱的脚印,里面肯定躲藏着两只豹猫,我有把握至少捕捉到一只。”
弟弟走出大门不久,家里便闯进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官兵。其中一个刚跨进门槛就站在天井边大声嚷道:“你们全家人都听着,明天中午,你家儿子一定要到县衙报到,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官府将会拿你们全家是问。”另一个官兵走朝前一步,口气有些缓和说:“你们家要听好了,不是官府有意和你们家过不去,实在是前线战事吃紧,朝廷发来了几道圣旨,我们也非常为难。”说完,两个官兵屁股还没落地,转身走出大门,骑上拴在门口的战马朝着县城扬长而去。
两个官兵离去后,阿爸默默找来剪刀,动作非常缓慢地一刀一刀剪掉了女儿留了整整十六年的一头青丝。随着“咔喳、咔喳”的剪刀声,铭都嫫车布心里仿佛悄然飘落着一片又一片枯黄的秋叶,那些叶子落在心底的时候,沉重得如同一块巨大的山石,使她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她仿佛还看见了那些叶子坠落在心底后留下来的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坑痕。
第二天一早,已经乔装打扮成一身男儿形象的铭都嫫车布,没有惊动寨子里任何人,含着泪花,悄然离开寨子,独自上路了。临别之际,阿爸取出自己心爱的那张硬弓和一把祖辈留传下来的锋利无比的宝刀,交给了女儿,然后扭头望着远处的雪景说:“好女儿,这张神弓曾经射杀过凶猛的野牛,这把钢刀曾经斩断过巨蟒的脖颈。今天我把这两件宝物交给你,希望你用它们去消灭更多比野牛凶猛,比巨蟒残暴的黄毛鬼子,为家乡争光,为我们彝家人争气。”女儿用手背擦净满脸泪水,伸出双手接过阿爸的弓箭和宝刀,默默跪倒在大门口的石阶上,给阿爸阿妈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缓慢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迎着刺骨的寒风,踏着洁白的积雪,向县城方向走去。
弟弟一声不吭跟在姐姐身后。弟弟一直把姐姐送到了三公里外的那道名叫虎脊梁的山梁上。这时候,姐姐回过头来说:“好弟弟,从今以后照顾阿爸阿妈的担子就落在你的肩头上了,姐姐此去凶多吉少,万一回不来,你一定要照顾好阿爸阿妈,如果哪一天接到我战死的消息,你千万不要告诉阿爸阿妈。”
弟弟哽咽着把头埋在姐姐怀里说:“我知道,姐姐你一定要安全回来,请你记住,到了战场上,只要听见阿妈的呼唤声,你就马上跑到另一个地方躲起来。”
姐姐把头扭到一边,强忍住内心的伤悲,说:“我都记住了,你放心吧,我的好弟弟。”
起步后,铭都嫫车布没有再回头看弟弟一眼,她实在难以忍受和弟弟那双凄楚的眼睛四目相对时内心生发出来的揪心的疼痛和悲凄,她毅然决然转身走开了。面前是一座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森林,她的脚步很轻快,好像她要去的地方不是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是曾经和恋人普扎约会过的那个草场。
弟弟站在虎脊梁上,一直目送姐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茫茫的雪野里。
铭都嫫车布是在即将走出森林时突然发现那只挡在山路上的老虎的。老虎黑黄分明的斑纹在雪地里清晰地闪动着黄灿灿的光斑。
她在十岁那年,跟随阿爸上山狩猎途中曾经看见过一次老虎,那是一只幼虎,见了猎人还不知道逃走,站在面前好奇地盯着阿爸和她。阿爸友好地说:“小山神呀,你咋会独自在这里玩耍?是不是走丢了?”
小老虎小心翼翼走上前几步,“呼呀、呼呀”叫了几声,才转身离去。
阿爸告诉过女儿,老虎是彝人的崇拜对象,是山神,没有一个彝人会猎杀老虎,老虎也不会主动攻击彝人。
阿爸还告诉过她,很久以前,有一只老虎脚掌被刺尖刺伤后化了脓,受伤的脚掌已经肿痛得落不下地。一天,一个善良的彝家猎人发现了它,猎人没有伤害它,而是毫不犹豫采来草药,医治好了老虎脚掌上的刺伤,从此以后,老虎和彝人结下了深情厚意。
铭都嫫车布似懂非懂,但她记住了一点,那就是老虎是彝家人的山神,老虎是不会伤害彝家人的。后来她每次看见雕刻在寨门口石柱上的老虎图腾,心里就感到非常亲切,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感觉到毛骨悚然了。
那只老虎丝毫没有攻击她的意思。从它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是一些明显乞求的目光。铭都嫫车布刚才突然急剧狂跳起来的心,已经慢慢平静下来。老虎朝前走了几步,站定后眨了眨眼睛,接着摇动了几下庞大的头颅。这时,铭都嫫车布突然发现老虎额头上有个折断了的箭头。箭头是铁制的,正好射中额头上的“王”字。
她想起了阿爸的病,想起了被阿爸误认为野猪后不幸射中毒箭的老虎。难道眼前这只老虎就是被阿爸误伤的那只山神吗?铭都嫫车布终于明白,老虎是在向她求援。她还想起了阿爸曾经讲给她听过的那个彝人和老虎结下深情厚意的传说故事。难道历史真的会如此相似地重复?难道这只老虎选择她离家出征这天挡道求援,是以山神的身份赐福给她?想到这里,铭都嫫车布毫不犹豫走上前去,拨出腰间的佩刀,小心取出了嵌在老虎额头上的箭头。她发现箭头已经生锈,老虎额头上的箭孔黑炭般深入脑袋。她马上拿出专门医治箭伤的草药,敷在伤口上。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老虎仰起庞大的头颅,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眼神里始终充满感激之情。
离开老虎前,她用手轻抚着老虎脊背上斑斓的毛,说:“老虎啊,也许你早就知道我要去千里之外作战,我走之后,请你用你的神威保佑我平安归来吧。”老虎似乎听懂了她的话,微微低垂着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仰起头颅,依靠在她身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铭都嫫车布赶到县城时,已是下午了。统管他们这批新征招兵员的提督严厉地责问她为什么不按时报到。她平静地把如何在路途中遇到老虎挡道求援,又如何为老虎取箭治伤的经过讲述了一遍。但那个长得人高马大,虎头虎脑,一脸络腮胡子的提督,根本不相信她的话,用那对铜铃似的眼珠充满疑惑地注视着她说:“好你个小白脸,大白天说梦话。”
她没有辩解,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我说的全是事实。”
提督皮笑肉不笑地说:“那好哇,等队伍开拔到了前线,你这个敢和老虎结拜弟兄的家伙,就给我带头冲杀在最前边吧。”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哈哈笑着说:“我听说你出身习武世家,想来武功不浅,说说看,刀枪弓箭你哪样更厉害?”
铭都嫫车布老实相告说:“刀箭还拿得起,使枪差一些。”
提督看着矮自己整整一头的铭都嫫车布说:“听口气本事还不小哇,敢不敢跟我比划两下子?”
铭都嫫车布上下打量了一遍提督,说:“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提督见她认起真来,就说:“你要是赢得了我,队伍一开拔我就提升你为副提督。”此话一出口,百十个新招募的兵士就“哗啦啦”一下子把他们两人围在了场地中央。
这场武艺比试是在练兵场内展开的。
铭都嫫车布面对强大的对手,面无惧色,拉开架式,捉刀严阵以待。
提督是个久经沙场的职业军人,并不把貌似娇弱的铭都嫫车布放在眼里,他以为随便使出一招就可以把对手制服。
然而,提督真小看了对手,武艺比试一开始,他接连使出两三招,不但没有制服对手,反而被对手点到为止地砍中了两次粗短的脖颈。
提督不敢大意了,不再轻易出招了。
两人又接连过了几招。这时候,提督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刚才还平静得如同一潭止水的心脏狂跳起来。
就在提督手忙脚乱只顾应对进攻的刹那间,铭都嫫车布突然虚晃一刀,然后闪身贴近提督狗熊似的前胸,眨眼间,她出奇制胜地用那锋利的刀口抵住了提督的咽喉。
提督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提督满脸猪肝色,收起刀抱拳告败。
提督没有失言,他当场宣布队伍开拔时将提升铭都嫫车布做他的副手。经过亲眼目睹了铭都嫫车布的高超武艺,在场的兵士没有一个不服提督的决定,这些来自不同山寨的新招募来的兵士们,甚至还为提督的这个决定一起拍响了巴掌。
于是,女扮男装替弟从军的彝家女孩,参军半个月后就顺利地当上了统领一百多号兵马的副提督。此后,在这支由滇中地区各少数民族子弟组织起来的队伍里,没有人再称呼她的本名了,她的名字变成了“副提督”,甚至连她的直接领导提督本人都只称呼她“副提督”了。
因为战事吃紧,这支队伍在嶍峨县城集训操练了半个月就直接开拔到千里之外的前线去了。铭都嫫车布不像其他兵士一样,越是接近前线越就加重惧怕心理。她一心只盼望着快一天赶到战场,早一天见到离别半年多的恋人普扎。在行军途中,有些兵士由于胆小怯战,半夜里哭闹起来的事件时有发生。提督是职业军人出身,性格粗暴,办法简单,他总是用一条粗硬的皮鞭说话,然后指令哭闹的兵士跪在营账帐外面,直到天亮。但他的这些强硬手段并不起作用,那些经常在半夜里哭闹不休的兵士,在接受了严酷的惩罚之后,并没有接受教训,反而哭闹得越来越凶。
提督的带兵作风铭都嫫车布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一方面暗暗地同情那些胆小怯战,思念家乡和亲人的兵士,一方面又非常担心照此下去,一旦上了战场,这些兵士就会白白成为送死的冤魂,说不定还会成为逃兵。
这天晚上,搭建好营帐后,她找到提督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她认为,人心都是肉长的,思念家乡和亲人的情感,谁心里都会有,只是有些人情感更脆弱一些,有些人抑制力更强一些。他们胆小怯战,是因为从小没有经历过战争,思想上不明确这次出征的目的和意义。如果我们动不动就粗暴教训,不了解他们的思想活动,不减轻他们的心理负担,队伍就很难捏成一个拳头,而一支心怀各异的队伍,是无法战胜那些使用先进武器的敌人的。
听了铭都嫫车布的话,提督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坦诚地说:“副提督,你在家里上过学吗?”
她老实相告:“没有,我只认识一些简单的彝文,没有学习过汉文。”
提督想了想,直接了当地说:“从今往后,我负责兵士们的操练和作战,你负责管理那些整夜哭闹的兵士们的思想工作,如何?”
铭都嫫车布满怀信心地说:“可以,我保证把那些整夜哭闹的兵士教育成思想没有负担,作战目的明确的战士。”
这一天,队伍根据前线最高指挥部的安排,驻扎在一个名叫勐坎的寨子里。勐坎寨子很小,加之距离前线不远,寨民们有一部分已经逃离此地,那些无处可去的人家,也因为听说了不少黄毛鬼子手持长枪见男人就杀,见女人就强暴,整天躲藏在茅草房里,不管什么队伍经过寨子,都不敢露面。到了夜里,铭都嫫车布他们的队伍没有借住那些空着的或者有人的房屋,他们在一块足以容纳千余人的草地上搭起了营帐,仍然像以前那样十个人一小队,夜宿在营账里。
半夜里,有几个兵士又哭闹起来。因为情绪相互感染,起先只有一两个在小声呜咽,接着引来一大片呜咽。这样一闹腾,在营帐外面站岗的几个胆大的兵士就烦躁起来,擅自离开哨位,跑进营帐里呵斥那些哭闹的兵士。
就在这时候,黄毛鬼子的十几个侦察兵趁着整个营地一片混乱之际,悄然摸进来,用长枪朝指挥部里的提督等人开枪射击了整整五六分钟。枪声骤然响起时,铭都嫫车布正在忙着集合那些哭闹的兵士,她想再细心地做一回那些兵士们的思想工作,好好开导开导那些情绪反复无常的兵士。
黄毛鬼子的侦察兵没有恋战,像一阵风似地留给营地十几声枪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没有几个人看见黄毛鬼子的身影,只有几个警惕性比较高,随时注意观察着营地四周动静的兵士,在枪声突然响起的时候,看见了那些鬼影似地跑过营帐外面的黄毛鬼子。他们提着刀箭冲出了营帐。可是外面夜色太黑,除了听见一阵远去的脚步声,没有看见什么。
当提督看见突然被掀开的营帐门口伸进来几支枪管时,枪声也同时响起来了。提督来不及喊叫一声就身中数弹,命归黄泉。睡在同一个营帐里的其他三个小头目,也同时中弹身亡。
那天夜里,铭都嫫车布也住在提督的营帐里。因为外面传来哭闹声,她起身前往查看。她一离开营帐,枪声就响起来了。当她急忙返回到营帐时,提督和三个小头目都倒在了血泊中。她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威胁像一片黑沉沉的乌云向这支队伍袭来。她深信不疑,敌人已经深入到我方背后,这支队伍已经处在与敌军犬牙交错的前线。她以副提督的身份,马上召集起人马,宣布了两道命令:一是以违犯军规罪处死两个带头哭闹的兵士和一个首先擅自离开哨位的兵士;二是从现在起每个兵士必须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铭都嫫车布在处死那几个兵士之前,心里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她知道这些兵士也和自己一样,是官府强行征招到战场上来的,思念家乡和亲人理所当然。可是,他们触犯了军规,几天前,前线最高指挥官郑将军视察这支队伍时,当着全体将士的面宣布了三条战场纪律,其中一条就是扰乱军心罪。现在处死的几个兵士,不仅犯下了扰乱军心罪,还违犯了另一条以已之过伤及人命之罪。
偷袭事件发生后第三天,铭都嫫车布被上级顺理成章提拨为这支队伍的提督。一脸胳腮胡子的最高指挥官郑将军,一手拍着她的肩膀,一手指着兵士们,大声说:“我早就听说过你们车布提督的武功了,现在你们已经处在与敌军胶着状态的战区,随时都会发生战斗,希望你们听从车布提督的指挥,拿出看家本领,为保卫我们大清帝国的神圣疆土,奋勇杀敌,报效国家。”
有个兵士突然站出来说:“将军,提督什么都比我们强,可就是有一点我们看不惯。”
将军瞪圆牛眼,直视着那个兵士问道:“哪一点看不惯?”
那个兵士左右看了看,有些胆怯地说:“提督不像我们一样站着撒尿,他总是蹲着撒尿。”
铭都嫫车布脸上突然一阵发热,胸口“咚咚”狂跳起来。但她没有失态,她控制住心里的慌乱,马上镇定自如地回答说:“弟兄们都听好啦,我早就跟你们说过,我们现在已经处在战争前线,战争是你死我活的,稍有大意就会造成伤亡,前天发生的偷袭事件不就是血的教训吗?所以,我们越是处在战争的最前沿,就越要特别注意一些看起来是小事,发生了就会变成大事的行为举止,我们只有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才能更有效地消灭敌人。我蹲着撒尿,就是为了不暴露自己。弟兄们想想看,站着撒尿和蹲着撒尿,哪一种更能隐蔽自己?”
将军听完铭都嫫车布的一番话,大手一挥,用洪钟似的声音说:“弟兄们,看得出来,你们的提督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他说得很有道理,应该向他学习,有他这样的人指挥你们打仗,我放心。”将军发了话,兵士们就不再喧哗了,他们不约而同拍响了一片响亮的掌声。
铭都嫫车布从阿科依寨子来到县城报到那天开始,就认真地思考过如何在男人堆里解手的问题。但她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决办法。迫不得已,她只好照旧蹲着撒尿。后来,兵士们见她白天很少撒尿,只有在夜间解手,心里不免产生了好奇。于是,注意起了她夜间起床解手,有时甚至跟着她一起走出营帐,站在不远处观察她蹲在草丛里解手。这天夜里,有个胆大一点的问她:“我们都站着撒尿,你咋会蹲下身子撒尿呢?”铭都嫫车布从容回答说:“在家里的时候,我经常跟着阿爸上山狩猎,阿爸总是蹲着撒尿,我就问这是为什么?阿爸告诉我,站着撒尿容易惊动猎物,我想想有道理,后来就学着阿爸蹲着撒尿了。”
铭都嫫车布率部攻打侵略者的第一仗,是在一条峡谷里进行的。在这次战斗中,她充分利用地理优势,拿出在家乡的高山峡谷里围困聚歼猎物的战术,用了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就赢得了这次战斗的胜利。
当时,他们撤离勐坎寨来到了一座山峰上,正准备生火煮饭时,早上派出去侦察敌军动向的三个兵士回来了。这三个兵士是受命混入当地的少数民族群众当中秘密前往敌占区侦察敌情的。出发前,作为提督的铭都嫫车布明确向他们交待了要侦察的任务:一是探明敌军行动方向,二是尽可能摸清敌军人数和武器配备。三个侦察兵士一回到队伍里,还来不及换掉穿在身上的当地少数民族服装,就惊喜万分地报告说:“提督,这回我们终于有机会狠狠地报复一下那些偷袭我们的洋鬼子了,他们现在就驻扎在离这里只有二十多里山路的一条峡谷里,那条峡谷一面临江,一面是陡峭的石崖,只有前后两头出口,我们只要堵死了前后两头出口,敌人就插翅难逃了。”
车布问道:“洋鬼子有多少人马?携带着多少长枪火炮?”
侦察兵士回答说:“我们都看清楚了,他们带着两门火炮,有二十来个人,当中有几个是做了叛徒的本地人,他们每个人都扛着火枪。”
车布思考了一会儿,果断地说:“现在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报告上司了,队伍马上出发,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峡谷地带。”
于是,刚点燃的灶火扑灭了,刚躺下休息的人马又纷纷爬起来迈开了两条腿。
队伍急匆匆赶到峡谷对面的那片森林里时,太阳还没有落山,血红的晚霞在清冷的山风中刺目地燃烧着,一只野画眉站在铭都嫫车布头顶的树枝上不停地啼叫。听着听着,她突然觉得那只野画眉的啼叫声仿佛在急切地叫唤着“普扎普扎”两个字。哦,恋人普扎,此时此刻你在哪儿呀?你如何会知道,那个在家乡的时候整天被你当作小妹妹宠着爱着想着的女孩,如今也来到了危机四伏的战场。要是在什么地方突然见了面,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鬼魂呀,你哪里知道,我女扮男装替弟从军来到千里之外的战场,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替弟从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寻找你啊!铭都嫫车布想着想着,不禁流下了两行清冷的泪水。自从离开家乡,一路行军走来,铭都嫫车布没有一天不思念着普扎,没有一天不在寻找着普扎。可是,军队有军队的纪律,她又怎么能独自离开队伍,像狩猎似地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到处去寻找恋人的身影呢?她只有等待,她只有默默地祈求家乡的山神给他们俩一个见面的机会,保佑他们俩劫后余生。
天黑之前,车布提督缜密布置了作战任务:一个小队前往峡谷石崖顶潜伏,另两个大队分派峡谷两头潜伏。她沉着冷静地交待三个分队的头目说:“潜伏在石崖顶的小队,看到我点燃第一支火把后,开始往峡谷里投放准备好的大石头,第二第三大队看到我点燃第二支火把后,首先使用弓箭射击四处逃窜的敌人,等到短兵相接时,再使用短兵器消灭乱了阵脚的敌人。”最后她特别强调,面对敌人的长枪火炮,我们不能盲目冲锋,要尽可能分散开来隐蔽好自己,趁敌人摸不清我军实力,乱作一团之际大胆冲杀出去。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告诉兵士们,敌人的长枪火炮使用的是火药,如果老天爷下起雨来,淋湿了火药,那些远距离射击的长枪火炮就变成哑巴了,只可惜今天夜里没有雨,取得这次战斗的胜利,就只有靠我们的每个兵士在作战中自己多动脑筋了。
午夜时分,战斗打响了。随着第一支火把的点燃,铺天盖地的大石头从石崖顶轰隆隆滚落而下,直砸得正在酣睡中的洋鬼子鬼哭狼嚎,四处奔逃。紧接着,车布提督点燃了第二支火把,守候在峡谷两头的大队人马朝着抱头鼠窜的洋鬼子射出了如雨的箭……最后,车布提督那支号令全军冲锋的牛角号吹响了,这些来自滇中苍茫彝山的汉子们,争先恐后冲杀上去,一个个像追撵猎物的猎人,在夜幕的掩护下,把抱头鼠窜的洋鬼子当作一群失去头领的野山羊,挥刀便砍,挺枪就刺,在不到两个时辰的时间里,二十几个自以为拥有长枪火炮,我军不敢轻易进攻,骄傲轻敌的洋鬼子就纷纷倒在了那条长不过三里,宽不足十米的峡谷里。
当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和刀剑枪刺的撞击声,沉寂下来时,敌军搭建在峡谷中部的营帐门口就只剩下了一个站立着的洋鬼子指挥官。车布制止了那些准备搭弓射箭的兵士。她紧握着从家乡带来的那张硬弓,骑着那匹前线最高指挥部分配给她的战马,一步一步接近了敌军指挥官。那个敌军指挥官却不投降,趁着火把的光亮,挥舞着一把长约两尺左右的战刀,叽哩呱啦喊叫着朝车布提督冲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车布提督取箭搭弓,随着一声弓弦清脆的鸣响,带毒的箭头早已射进了那个洋鬼子指挥官的咽喉里。
洋鬼子指挥官那把锋利无比的战刀,理所当然成为了铭都嫫车布奋战沙场时的贴身武器,直到她被提升为参将,那把战刀也没有离开过她一时一刻。
这次战斗,车布提督的队伍不但全歼了这股作恶多端的侵略者,还缴获了十五支火枪,两门火炮。在抗击法国侵略者的整个西南边疆战场上,这支初战告捷的队伍一下子就打出了名声,打出了威风。经过战区最高指挥部同意,所有缴获的武器归属作战部队,成功指挥了此次战斗的铭都嫫车布,也同时被提拔为副督军,她手下的兵员也由原来的一百来号人马增编到了两百多号人马。这时候,屈指算来,铭都嫫车布离开家乡来到西南边疆战场,还不到一年时间。她的提拔之快,作战指挥才能的发挥之好,真是历史上少有的现象。这不但使兵士们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第一次作战胜利后的一段时间里,铭都嫫车布反复思考着一个问题:是不是家乡那只被称为山神的老虎在保护着她?就在开战前的那天晚上,她梦见了家乡的山神。那只全身布满斑斓的花纹,威风凛凛的猛虎,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对她说:“我也和你一起离开了家乡,我一直都伴随在你身边。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吧,这是因为我要报答你的救命之恩。”面对着猛虎,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猛虎说着人话,而是因为一看见这只自称是一路伴随着自己的猛虎,她的内心就升腾起一阵强烈的思乡情感,好像什么语言都表达不出来这种强烈的思乡情感。猛虎见她呆愣愣望着自己不说话,接着又说:“你不要惧怕敌人,有我在你身边,任何敌人都接近不了你,那些自以为强大的敌人,谁也伤害不到你。”话一说完,猛虎就突然化为一股轻烟消失了。
那天夜里从梦中醒来后,因为忙于转移队伍,她一时忘记了梦见猛虎的事。现在一回想起来,她就越来越觉得似乎那只猛虎真的一路都在护卫着她,因为她在战斗中始终都没有惧怕过敌人,当她面对着那个高举一把战刀,一脸凶残地冲向自己的洋鬼子指挥官时,她也不曾有过丝毫的惧怕,她甚至在那个洋鬼子指挥官的眼睛里看见了致命的恐怖。当时,在兵士们高举着的火把亮光里,她清楚地看见了犹如人类突然遇见猛兽时才可能出现的那种恐怖,而且她拉弓搭箭的时候,也觉得轻松自如,好像无形中有人在指挥着自己的神智。
第一次战斗结束半年后,铭都嫫车布又指挥了一次以少胜多的破袭战。在这次破袭战中,她没有使用手下的全部兵马,只挑选了五十名身强体壮,武功高强,智勇双全的战士。
那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习惯于夜间作战的车布副督军,亲自率领五十名精兵,神不知鬼不觉突入了一个敌军指挥所。一场短兵相接,血肉横飞的厮杀结束后,车布副督军亲手抓获了一名敌军俘虏。回到营寨,那个粗通汉语,蓝眼睛高鼻梁的黄毛鬼子,学着东方人的样子,“扑嗵”一声跪倒在车布副督军面前,全身抖作一团,结结巴巴地说:“不要……杀我,我……当时……只看见一只可怕的老虎向我们扑来,我……不知道……是……敌军袭击我们。”后来,在这个洋鬼子俘虏结结巴巴的讲述中,铭都嫫车布和她的助手们终于听懂了一个神奇的故事。
原来,在半年前的那次作战中,那个被车布一箭射杀的洋鬼子指挥官,就在战斗发生前的一天夜里,也在那条峡谷里梦见了一只斑斓猛虎。那只猛虎用法语警告他马上滚回法国老家去,如果他执意要驻扎在这条峡谷里,他就将遭到灭顶之灾。可是骄傲自大的洋鬼子,凭借长枪火炮的威力,根本就没有把大清帝国的这些杂牌军队看在眼里,根本不相信梦见的老虎的警告。他在说出那个奇怪的梦之后,好多军官都曾劝他马上退出那条峡谷,可是他不但听不进去,还大声地呵斥部下说,我们连大清国皇帝都不怕,还怕一只老虎吗?后来,在那次战斗中铭都嫫车布把敌军全歼后,洋鬼子就有些相信迷信了,士兵们纷纷议论着大清国的这些杂牌部队中有一支猛虎助战的队伍。这些议论一旦传扬开去,法军的任何一支部队都不敢轻易与铭都嫫车布的队伍正面交锋了,他们一听说面对的是猛虎助战的队伍,就寻找各种理由和借口逃避与其交锋。
关于铭都嫫车布的队伍有猛虎助战的传说,在各作战队伍里传开后,前线最高指挥部派出那个曾经见过两次面的郑将军,来到铭都嫫车布的队伍,找她谈了一次话。
“车布副督军,你觉得本将军当初提拔你为提督,是不是有点远见?”
“将军,当时我没有这种感觉,不过,我非常感谢你,在今后的作战中,我会竭尽全力报答你的知遇之恩。”
“你认为你的队伍真的有猛虎助战吗?”
“有。我们大清国的将士,个个都是猛虎。”
“你能谈谈你的作战经验吗?”
“敌军主要依靠长枪火炮取胜,我军以短兵器为主,所以,我们应该尽可能避免与敌军正面交锋,我军要避其锋芒,寻找战机出击,同时不断派出小股队伍,扰乱或突袭敌军指挥机关和运输部队。”
“很好,你很有指挥才能,好像参加过很多次战斗的指挥官,经验非常丰富。还有,你指挥的战斗都在夜间进行,你认为夜间作战取胜的把握更大一些吗?”
“将军,我认为夜间作战,敌军的长枪火炮发挥不了威力,我们可以近距离厮杀,下雨天作战也能发挥我们短兵器的威力。”
“为什么?”
“敌军的长枪火炮使用的是火药,火药容易被雨淋湿,发挥不了应有作用。”
“车布副督军,你以前可曾学过兵法?”
“没有,我根本就不熟悉汉文。”
“那你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就掌握了这么多的军事知识呢?”
“将军,恕我直言,我这些简单的作战经验,都是从小跟着阿爸上山狩猎时学来的,我是把那些作恶多端的洋鬼子当作了猎物。”
“哦,我明白了,你真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
“将军,我从来没有进过学堂。”
“不,你的文才不是书本上学来的,是从生活中积累起来的。”
“将军,谢谢你的夸奖,今后有作战任务,请尽量分派给我的队伍。”
“我会安排,这你放心。车布副督军,现在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需不需要指示地方官府给予照顾?有些困难,我个人也可以帮助解决。”
“谢谢将军,我家里……不需要照顾。但我有一个请求,不知能不能提出来?”
“说吧,我一定尽可能帮助你。”
“我有一个从小在一个寨子里长大的小伙伴,比我早半年被征招到西南边疆战斗了,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着,他的名字叫普扎,如果方便,希望你能帮我打听一下他的下落。”
“可以,等我打听到他的消息再转告你。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前头,在兵戎相见,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生死只能听天由命。如果他战死了,就让他安息在这青山绿水间吧,不必马革裹尸还。有机会,你转告一下他的父母,告诉家乡的亲人,所有在这场战争中战死的将士们,都是英雄,都是为了保卫自己的祖国领土完整,不受外敌侵犯,人民生活安康而献出生命的,他们的死是值得的。我听你的兵士们讲,你也向他们教育过类似的道理,这很好,一个奋勇杀敌的兵士,他心里首先应该明白自己在为谁而战。”
“将军,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用你的话教训我的兵士们。”
谈话是在铭都嫫车布的指挥营帐里进行的。当天晚饭,车布副督军在自己的指挥营帐里招待了将军。由于战场环境艰苦,她只杀了一头从当地老百姓那里买来的肥猪。喝酒前,她喊来所有头目和自己的几个卫兵一起作陪。这使将军非常感动,当场表扬了她和弟兄们保持精诚团结的做法。那顿晚饭吃得非常高兴,将军喝醉了,铭都嫫车布和她的十几个头目以及卫兵都喝醉了。将军醉眼朦胧地举起酒杯说:“弟兄们,我的生死在一起的弟兄们,作为一个不怕战死的军人,作为一个远离家乡和妻儿的男人,我们也想女人,心情烦躁呀,想找个女人乐一乐的机会都没有,你们说,你们现在想不想女人?”
在坐的没有一个人吭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回答将军的话。
将军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几口把整碗酒倒进肚子里,然后睁大眼睛瞪着他的部下们说:“难道你们全都变成了女人不成?为什么不说话?”
这时候,同样喝得东倒西歪的铭都嫫车布,“嚯”地一声站起身来,双手叉着腰,声音铿锵有力地说:“将军,作为男人,我们每天都想着女人,但是,作为军人,我们每天都想着消灭敌人,你说,现在我们首先应该想什么?”
将军眼睛一亮,扫视了一遍在坐的部下,大声说:“弟兄们,你们说呢?”
大伙儿这时候已经明白了车布副督军的意思,齐声回答说:“报告将军,我们现在应该想的是消灭更多的敌人,想的是早一天把侵略者消灭干净。”
将军粗犷而黑里透红的脸庞首先显露出满意的笑容,继而发出了一阵“哈哈”的大笑声。
将军示意车布副督军坐下后,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你们这支队伍为什么这么勇敢,这么能打仗,就像你们的指挥官车布副督军今天跟我所说的那样,你们的每个兵士,都是一只猛虎。”
这天晚上,将军和陪他一起喝酒的部下以及卫兵们全都睡在铭都嫫车布的指挥营帐里。他们东倒西歪躺在铺有毛毯的地面上,一躺下,个个都鼾声如雷地睡着了。守卫在营帐外面的卫兵们,也因为喝了酒,到了半夜,斜靠在那些高大的杉树上睡着了。
月亮很圆,一眼仰望上去,就像一个高悬在头顶的银白色的大瓷碗。月光苍白而清丽,静静照耀着苍茫大地。夜风轻柔地吹拂着,四周密林里不时传来夜风吹拂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身处在这样美妙的夜晚,没有人会相信,身边正在发生着血腥惨烈的战争,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今天还活蹦乱跳,有说有笑,明天就会战死在沙场上,从此再也寻不见他们的音容笑貌。父母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女失去了父亲。然而,世事就是这样变化莫测,越是不希望发生的事,就越会发生。
半夜里,铭都嫫车布在睡梦中隐约听见了一声阿妈的呼唤,而后又仿佛听见了故乡那只山神老虎的吼叫。她艰难地从毛毯上爬起来,走出营帐外面观察了一会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她没有叫醒沉睡在营帐外面的卫兵,她知道队伍驻扎的营地四周还有岗哨。可是她刚躺下不久,耳朵里又一次响起了阿妈的呼唤和故乡那只山神老虎的吼叫。她不得不又一次从毛毯上爬起来走出了营帐。外面依然没有什么动静,苍白的月光底下,只有远处的树林里一丝丝夜风游动的声音。她只好又一次返回到营帐里躺下。
可是,和第二次一样,刚躺下不久耳朵里又响起了阿妈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和故乡那只山神老虎愈加急切的吼叫。
这时候,她有些惊慌了。她猛然想起了离开家乡时弟弟的叮嘱,想起了梦里那只声称一直护卫着自已的猛虎。她突然预感到今天夜里可能要发生什么事。她立刻爬起身,大声地喊叫那些死猪般沉睡着的弟兄们。可是,尽管她如何呼喊,酣醉如泥的将军和弟兄们都始终没理睬她。
她只好跑出营帐,唤醒睡在外面的那几个半醒半醉的卫兵,七脚八手把睡在营帐里的将军和弟兄们像搬运一群死尸似地搬运到了营帐外面的一块草地上。事情就是这般奇巧,当他们把最后一个弟兄抬到草地上,还来不及把人放在地上的一瞬间,副督军车布的营帐里接连落下了敌军的三发炮弹。随着三次剧烈的爆炸声,夜色中闪现了三朵巨大的红得像血的火花。火花的光影里,她首先清楚地看见了一张非常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脸。不用说,那就是恋人普扎的脸;而后她又看见了阿妈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最后她看见了故乡那只山神老虎全身色彩斑斓金光闪烁的身影……发生这一切奇妙现象,她觉得真的不可思议,本来她想把三颗炮弹爆炸后在夜空中看到的一幕和在此之前三次听见阿妈呼唤、三次听见山神老虎吼叫的神奇的事告诉将军和弟兄们。后来她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她觉得这样一来,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甚至会认为她是为了提高自己的威信而胡编乱造。
将军天一亮就离开敌我两军犬牙交错的战场,带着卫队回后方指挥部去了。临走前,将军伸出那双有力的大手紧紧握住车布副督军的手说:“好兄弟,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的救命之恩。为了把法国侵略者早一天彻底赶出大清帝国的疆域,今天,你和你的弟兄们还得留在这里继续战斗,等到完全胜利的那一天,我亲手修建一所别墅,与你共同生活在一起,叙谈人生,享受天伦之乐,给子孙后代讲述我们血战疆场的故事,让他们永远记住这段历史。现在的战局已进入相持阶段,敌人偷袭的方式也有所变化,你要特别注意提防敌人的侦察人员,警惕那些被敌人用金钱收买过去的我方人员。据我在巡视战区途中了解到,洋鬼子利用火炮的优势,根据夜间派出的侦察人员锁定的目标进行偷袭的事件比以往增多,该如何防备,相信你会想出更多更好的办法。”
说完,将军跨上战马,又到另一个作战地区巡视去了。
就在车布副督军的指挥营帐半夜里遭到敌军炮击的同一时刻,在相隔百余里外的另一个战区营地上,也同样发生了一场敌我两军短兵相接的惨烈血战。铭都嫫车布的恋人普扎就是在这场血战中阵亡的。
当时,敌军偷袭的炮火刚过去,一百多个早已埋伏在我军营地四周的洋鬼子,在叛徒的带领下,趁着整个营地因遭受炮火打击而暂时陷入混乱之机,非常突然地冲杀了进来。朦胧的月光下,已经很难分清敌我身份,我军兵士们虽然马上操持各种兵器进行了奋勇还击。然而,终因敌我力量悬殊较大,我军只好撤退。作为卫队头目的普扎在掩护参将转移的过程中,不幸被敌人的长枪子弹射中胸部,倒在了血泊中。
那天夜里,其实普扎也听见了恋人铭都嫫车布的阿妈三声呼唤,也像前次一样,恋人的阿妈的呼唤仿佛从宁静而浩瀚的夜空中传来。他听得很清楚,他心里立刻意识到了可能要发生什么事。他首先冲进参将营帐,叫醒了参将,并且把自己的预感报告了参将。可是,时间太紧了,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敌人的进攻就开始了。敌人首先用炮火偷袭,之后迅速派出地面部队进行攻击。当时,普扎如果率领手下的十几个弟兄一路冲杀出去,凭借他的机灵和勇敢,也许他是不会挨上那一枪的。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指挥着弟兄们冲杀出去之后,又一个人跑回到指挥营帐里寻找参将。
他找到了已经受伤的参将。他马上用自己的身体掩护着参将往安全方向撤退。就在即将进入密林小道时,他们身后响起了一排枪声,刚好转回身观察后面是否有跟踪而来的敌人的普扎,被一颗子弹射中了胸膛。他重重地往后倒了下去。就在他倒地之前的一刹那间,他的右手紧握着利剑,准确无误刺进了一个已经冲到面前的高个子洋鬼子的胯间。随着一声惨叫,洋鬼子也连同他一起沉重地倒在了朦胧的夜色中。
普扎倒下的那一刹那间,相隔百里之外的铭都嫫车布,胸口也同时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她仿佛还听见了恋人普扎一声微弱的呼唤。
郑将军的话提醒了铭都嫫车布。她也觉得战场上最可怕的不是面对面厮杀的敌人,而是那些隐藏在内部的奸细。近来敌军的炮火那么准确,如果没有人指点目标,那是不可能的。指挥营帐遭遇炮击第二天,她在送走将军后,召集本部全体人马进行了一次针对内部奸细的大清查。她用逐个排查、相互检举的办法,终于查出了两个经常背着弟兄们吸食鸦片烟的家伙。这两个家伙是当地人,之所以分派到她的队伍里,其主要任务是做向导。车布副督军还没有下达施行酷刑命令,那两个家伙就全身抖作一团,跪在地上如啄食的鸡不停地磕头,哭嚎着坦白交待了如何为了弄钱购买鸦片烟而通敌,又如何溜出营地通报敌军炮击目标的前后经过。
铭都嫫车布当场宣布命令处死了那两个奸细。
在后来的长期转战过程中,铭都嫫车布所率领的作战部队,再也没有使用当地人充当向导。每次转移到一个新的作战区域,她首先派出几股由两三个智勇双全的兵士组成的侦察小分队,对营地周围的地势和敌军的布防情况,以及当地村寨的居住方位作一番细心的了解,然后再作出周密的防范措施和即将展开的作战方案。
铭都嫫车布的督军职务虽然后来几年间没有得到提升,但她的队伍却不断得到扩编。几年间,由原来的一百多人马逐步增编到了五百多号人马,而且战斗力强,战果辉煌。同时,她的名声也在整个参战部队中慢慢响亮起来。她有猛虎护身的说法,在兵士们心目中成了永恒的话题,很多兵士为了亲眼见她一面,总是寻找一切机会前来一睹她的威容。
作为对手的洋鬼子们,也把她当作了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的炮火更多地集中在她身上,她每到一个地方驻防,敌人的炮火就会盲目地朝着她驻防的地方倾泻下来,有时两三发,有时十几发。虽然伤不了她丝毫皮毛,但那些成群的炮弹还是不断地在离她的驻地不远处爆炸。
有一天,几个比较亲近的卫兵事先商量好,把一个当地土司貌若天仙的公主领进了她的指挥营帐里,并且声明这是经过土司同意后介绍给她的,希望她能迎娶这位美貌而又多才多艺、能歌善舞的公主。此前,一些卫兵和她的直接上司都给她介绍过不少女子。当然,她肯定不为所动,总是摇头说眼下是面对生死厮杀的战争环境,连自己的脑袋都时刻挂在腰带上,怎么能考虑娶妻生子这些事。卫兵们误以为这是因为他们所介绍的女子不够美貌而遭到婉拒,因此找到土司说明情况,得到土司点头应允,方才把公主领进了她的指挥营帐。
她看了一眼貌若天仙的土司公主,转身面对她的卫兵们,严厉地说:“我说过的话,你们的耳朵半句也没听进去吗?我现在也和你们每个兵士一样,随时都面临着光荣战死,我怎么能拖累高贵的公主呢?你们知道,哪一次作战,我没有冲锋在最前?我又何时骑在战马上远远地跑在你们后面呼喊过冲杀?你们这么多的兵士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谁又没有想过女人?难道只有我这个督军才是男人吗?只有我这个督军需要女人吗?从今往后,你们就别再为我考虑这件事了,一切都等到战争结束再说。”然后,她面对着那个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公主说:“尊敬的公主,请你理解我,我不是看不起你,我们这些男人现在作为生死置之度外的战士,真的没有考虑个人婚姻的条件,你请回吧,我的卫兵会把你安全护送回土司府。”
貌若天仙的公主,感动得热泪盈眶,朝着车布督军深深鞠上一躬,深情凝视了一会儿这个早已声名远扬的督军,就依依不舍地转身走出了指挥营帐。
其实,恋人普扎的身影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对他的思念和梦想,无时不在悬驻心头。那次郑将军答应她可以帮她打听普扎的下落后,她一直都苦苦地期待着从将军那里传来的好消息。可是,好几年转眼过去,将军没有传过来一点普扎的任何消息,自己也始终没有打听到普扎的丝毫下落。她只有期待,在每个夜晚默默祈祷恋人平安无事,只有不断反复安慰自己:等到这场战争结束的那一天,我们就会一起从各个战场回到家乡,回到日思夜想的亲人身边,我们就会相会在寨子背后那座曾经留下难忘记忆的森林里,就会深情地唱起那首哀婉动人的情歌,就会一起走进按照彝家风俗铺满绿松毛的洞房,就会共同生育一大群儿女,就会清静地享受一辈子人世间最美最真的亲情。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每天都没完没了地向家乡的亲人和儿女们讲述参加这场战争的传奇经历,讲述战士们在血肉横飞的沙场上是如何奋勇拼杀,如何为保卫祖国的神圣领土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甚至想好了如何向阿爸阿妈详细讲述她的英勇的兵士们怎样倒在了洋鬼子的炮火之中。她把那些铭刻在脑海里的兵士们像一只只猛虎扑向敌人的情景反复地洗炼了无数遍。
然而,她没有等到与恋人普扎劫后余生的重逢,她直到去逝的那一天,也没有等到与恋人普扎重逢的时刻。她甚至从来没有得到过有关恋人普扎早已战死沙场、长眠南疆的一丁点儿消息。她的期待,像一盏永不熄灭的夜明灯,永恒地闪烁在心的荒野里,直至生命的最后。
铭都嫫车布以女儿之身女扮男装,替弟从军,在南疆征战数十年后,于二十八岁那一年,终于被提拔为统率一千多人马的参将,成为人上人,成为女中豪杰。可是,她没有留恋高高在上的职位,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等到这场战争结束,我就马上解甲归田,隐居故里,从此不再出头露面。
是的,作为一个女人,她已经厌倦了整天在男人堆里走来走去,她已经厌倦了残酷的战争,她已经厌倦了强迫自己以男儿之身指挥千余人马东征西讨,血腥厮杀的生活。
就在被提拔为参将的第二年,发生在南疆的这场旷日持久的反侵略战争终于完全结束了,铭都嫫车布悄然归隐到了故乡。那一年,法国侵略者被宁死不屈的大清帝国统治下的西南边疆各族人民赶出了国界。大批从各地征招起来参加抗击侵略者的将士们,有了回家探亲的机会。铭都嫫车布请假回到家乡嶍峨县城后,没有在县城停留一天半夜,她甚至没有参加知县大人为她举行的盛大欢迎晚宴。她对跟随自己十几年的几个卫兵说;“弟兄们,你们留在县城参加欢迎宴会吧,我现在就要赶回家里探望父母双亲。”
有个卫兵出于职责,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就说:“将军,你急于回家的心情我们理解,可是我们不能离开你呀,我们的责任是亲自护送你回家。”
她态度坚决地说:“弟兄们,我家离县城只有二十里山路,我连洋鬼子的长枪火炮都没有惧怕过,还怕独自行走那么短的一段路程吗?”
那个卫兵知道车布将军的脾气,没有坚持要亲自护送,但他提了个问题,他说:“将军,恕我们现在才告诉你,土司家的公主跟随我们一起回到你的故乡来了,现在如何安排她?”
铭都嫫车布一时没了主意,她不能发火呀,她能怪罪好心的卫士们和那个痴情的土司公主吗?不能,她甚至不能有丝毫的埋怨。她想了片刻说:“麻烦你们亲自把她护送回土司府,告诉她,半年后我会亲自到土司府求亲。”
卫兵们不解地问:“将军,人家都一路跟随我们来了,连你家的门槛都不能跨进一步就送回去,这太不近人情了吧?”
她心里其实也很为难,但她怎么能带个媳妇回家呢?她缓和了语气说:“你们告诉她,我是彝家人,个人的婚姻大事我得按照彝家的规矩办,我要请媒人一起到土司府求亲才行,我不能自己说了算。”卫兵们觉得将军说得有道理,只好点头同意亲自把土司家的公主安全送回去。
就这样,铭都嫫车布将军身披铠甲、头戴铜盔、腰挎那把伴随自己征战十三年的宝剑,骑上战马,扬鞭朝着日思夜想的家乡阿科依寨子飞奔而去。出发前,她没有向知县告辞,也没有向前来参加欢迎宴会的任何一个乡绅名士告辞。此时此刻,她归家之心已急切得犹如离弦的箭,早已把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她再也不是十三年前那个土里土气的新兵了,她以一个参将的威严和赫赫战功,为家乡争得了荣誉,为自己争得了威风八面的名气。
那是回家半年后的一天中午,铭都嫫车布将军的几个卫兵突然来到了阿科依寨子。经过打听后他们径直走进了将军家的大门。在此之前,将军的假期已经到了,可是将军一直没有回到县城。经过商量,几个卫兵不经请示将军,就一路打听着摸到了阿科依寨子。他们这是在覆行职责,他们的任务就是保卫将军的人身安全,他们知道这样做会受到将军的责怪,但他们不怕,他们心里有准备:不管你骂不骂,我们都要找到你,我们都要把你按时护送回省城里的将军府。
推开大门,走进院子,几个卫兵同时一眼就看见了一对母女。满头银丝的母亲正在堂屋里为女儿梳理头发。年轻女子,面容清秀,两眉威严,神情恬静而祥和。领头卫兵问了声车布将军在家吗?年轻女子抬起头望了过来,然后甜甜地微笑着说:“请到堂屋里坐吧,远方来的客人。”卫兵们都感觉到了这个声音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心不禁“咚咚”狂跳起来。卫兵们站在天井边又凝神辨认了一会儿。直到这时候,他们终于傻眼了,他们猛然惊讶地发现那个女子就是他们的车布将军,就是他们的那个指挥千余人马在战场上与强敌血腥厮杀,置生死于度外的铁血将军;就是那个挥舞着宝剑,骑着战马,见了洋鬼子就眼红的将军;就是那个多年来在战区沸沸扬扬流传着有猛虎助威护身的将军。
这时候,领头的卫兵稍微低下头悄悄说了一句话:“唉,其实早在她蹲着撒尿时就已经明白告诉了我们,她是个女儿身啊。”
另一个卫兵说:“我也早就发现她没有喉结,可一想到她在战场上勇猛冲杀、视死如归的身影,哪里还敢怀疑呢。”
还有一个卫兵有些惋惜地说:“只可惜了那个貌若天仙的土司公主,她要是知道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是女儿身,不哭上三天三夜才怪。”
铭都嫫车布似乎没有听见卫兵们的窃窃私语,又似乎已经听见了他们的一声声感叹。她那坚毅果敢的脸庞,在斜斜照射在堂屋里的正午灿烂阳光底下,愈发显得俊美秀丽了。她那双昔日充满冷峻和豪气的眼睛,此时此刻,流露出来的完全是似水柔情和迷人光彩。她没有注视着十几年来一直跟随自己出生入死血战疆场的卫兵们,她的目光悠悠投向大门对面苍茫起伏的群山。她在想什么呢?也许她想起了那只护佑自己整整十三年,被彝家人称作山神的猛虎,也许她想起了血光四溅、生死厮杀的战场,也许她想起了至今下落不明、让她时刻牵肠挂肚的恋人普扎,也许她还想起了那个无意间被她伤害的貌若天仙的土司老爷高贵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