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于飞

2022-03-22 22:14张茜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白袍金兵公子

张茜

冰雪初融,杨柳稍稍抽出一点新绿的芽,正是初春的好光景,然而因着金兵围城,金陵城内一丝活气也没有,官道上人迹罕至,几只乌篷船胡乱泊在码头上,一对青年男女坐在船舱内低声密语,头戴斗笠的船家跟里面的客人打了声招呼,驾轻就熟地摇开船桨,准备渡河。

“船家,等等我。”

清脆得如同黄鹂鸟一般的声音从岸上传来,船家回头,一位绯衣少女涉水而来,只见她双足轻点,身轻如燕,不消一会儿就稳稳地落在了船头。

饶是见惯了武林高手的船家,都要暗赞一声好轻功,绯衣少女立在船头,忙不迭地从袖兜掏里出一个沉沉的钱袋扔给船家,急声道:“船家,快送我过河。”

船家看着面前明艳娇俏的少女为难地搓了搓手:“姑娘,实在不好意思,这船被里面的两位客人给包了,您还是赶下一趟吧。”

“什么?”

绯衣少女急起来,白皙的脸蛋涨得通红,身形一顿,似乎是想要使轻功飞回岸上,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哀求地看着船家道:“您能不能行个方便,帮我跟里面的客人通融通融,我实在着急过河。”

“这恐怕……里面的客人指名要包船。”船家拿着钱袋进退两难。

“我去跟他们说!”绯衣少女留下这么一句话,立时就要去撩客舱的门帘。

然而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快她一步,一位朗眉星目的公子从客舱里探身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差一点碰到头。

从船舱里出来的公子着一袭白袍,墨黑的长发用玉冠束起,英挺的眉毛下是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站在初雪稍融的春意里,身长玉立,丰神俊朗。

他看着面前呆滞的少女,不由轻轻一笑,绯衣少女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直在盯着人家看,白皙的脸蛋腾地红起来,忙收回目光。

“公子,这位姑娘也想要渡河,不知您可否行个方便。”船家轻咳一声,与白袍公子打商量。

绯衣少女这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办,看着眼前的俊朗少年,一向无所畏惧的她难得涨红了脸,低声道:“麻烦您行个方便。”

“罢了,捎她一程吧。”白袍公子暖声道。

绯衣少女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抱拳道:“万分感谢,不曾想你们中原也有这般仗义的人。”

这话说得古怪,白袍公子细看了她一眼,面前的女子一身胡人装扮,轻裘短靴,英姿飒爽,毫无一丝中原女子的羞涩扭捏。

“姑娘自西凉而来。”白袍公子沉吟道。

“公子好眼力……”绯衣少女正要与他细谈,船舱内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嗽声,身着白袍的公子神色一黯,朝着容颜娇俏的少女颔一颔首,转身进了船舱。

“话这么少……”绯衣少女似乎有些失望,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船上的桅杆。

“姑娘可是看上我们中原的好儿郎了?”船家笑着打趣。

“大叔不要胡说。”绯衣少女的脸再次红到了耳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的金错刀。

“这兵荒马乱的,金人都围城了,姑娘此刻出城,怕是不安全。”船家善意提醒。

“我不管,我才不要留在这里,我要回西凉去。”绯衣少女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

微风佛过,初春的暖意袭来,空气中有淡淡的花香,绯衣少女与船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尚觉春光甚好。

然而只是一刹之间,细不可闻的风声传来,只听“夺”的一声,接二连三的暗器呼啸而至。

绯衣少女反应极快,想也不想地拔出腰间的金错刀回身格挡,她身形敏捷,一把短刃被她舞得密不透风,一时间,密如雨点的暗器竟无法近身。

然而,终究是身单力薄,不消一刻,少女的气息便急促起来,一个失手,铁灰色的暗器扎进了肩膀,淡淡的血色在绯衣上渲染开来,无数刺客点水而来,将一只乌篷船围得密不透风。

密密麻麻的暗器扑面而来,绯衣少女呼吸一滞,胳膊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拉住,朗眉星目的公子自船舱飞掠而出,将身着绯衣的少女护在怀里,手中的青影刀如白虹贯日,刀锋所过之处不见血色,然而不消片刻,有殷红的鲜血从刺客口鼻里喷涌而出,围上来的刺客七零八落地落入水里。

“未铮,你护好这位姑娘,剩下的我来吧。”一个清越的声音自船舱内传来,只听一声轻叱,着烟灰色衣裙的女子腾空而起,挽起万道剑花,似白练当空,森冷的剑光直取刺客咽喉。

“浅雪,帮我留一个活口。”在剑气逼入最后一个刺客的咽喉之前,身着白袍的公子这样吩咐。

被唤为浅雪的女子停住了手中剑,将刺客押至白袍公子面前,朗眉星目的公子俯身捡起一枚银灰色的暗器,眉目间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厌弃,仿佛他手里抓着的是什么肮脏之物,他缓步走到刺客面前,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闪过森然的冷意,双指一并,劲风扫过,银灰色的暗器噗地没入刺客胸膛。

刺客闷哼一声,身着白袍的公子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字道:“回去告诉你的主子,等我死了,这位子自然是他的,不用这么着急。”

被唤为浅雪的女子听见这话,一脚把刺客踢下了水。

四目相对,他们方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位被吓傻了的绯衣少女。

“姑娘,你没事吧。”未铮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谁成想身着绯衣的少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一面号啕大哭,一面抓过未铮的衣袍擦拭脸上的鼻涕眼泪:“要……要不是你们,我今天就死在这了,我还没有见着我二哥,我还没有回西凉,可不能死……可不能死。”

眼见自己素净的白袍上有了斑驳的痕迹,未铮哭笑不得地看着大哭的少女,只能轻轻地拍着她的肩,等她情绪平静下来。

太阳落山之前,绯衣少女终于平静,她看着眼前眉目俊朗的白袍少年,铮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金错刀,平举至白袍少年跟前,朗声道:“多谢你的救命之恩,那宁无以为报,唯有这把金错刀相赠。”

“你叫那宁?”未铮瞧着她,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

“是啊,你可别小瞧了这刀,在西凉,见此刀如见可汗。”绯衣少女以為他是瞧不上这把不起眼的短刃,耐心地解释。

“既如此,姑娘还是先把这刀收着吧,我们以后怕是还有再见的机会。”身着白袍的公子沉吟了一瞬,将刀推了回去。

“啊?”绯衣少女惊讶地睁大眼睛。

未铮下意识地去看站在船头的浅雪,然而湖面早已没有了烟灰色的身影。

夜近子时,空旷的金陵城内,马蹄声由远及近,身骑白马的绯衣少女从狭窄的甬道内一跃而过,朝着紧闭的城门疾驰,这是出城未遂之后的第三天,被困在内苑的绯衣少女终于找了个机会溜出宫朝着故乡飞奔,让她跟一个素昧平生的太子完婚,这可不是她的性格。

城门近在眼前,身轻如燕的绯衣少女喝停白马,纵身一跃站在马背上,准备跃上城墙,肩头的包袱却不知何时松散开来,掉出几个白白胖胖的馒头,滚落在金陵城冰凉的地面上。那宁一愣,想起来这是溜出宫之前,阿拓给她准备的干粮。

几个馒头而已,也不值什么,绯衣少女拍拍衣裙上灰准备跃上城门,身后却莫名传来一阵类似于兽类抢食的撕扯声。那宁警觉地拔出腰间的金错刀,转身,片刻前还空无一人的街道,此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人,掉落在地面的几个馒头被几人争抢。一只干瘦开裂的手伸在她面前,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萎黄的脸,眼窝深陷,形销骨立,恍若在一具骷髅架子上蒙了一张薄脆的皮。饶是胆大如那宁都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很快意识到,这是由于金兵围城,被困陷在城里的难民。

“给口吃的吧。”眼前的难民气若游丝地说。

那宁心里一阵难过,赶紧解开背上的包袱递给他一个馒头。另一只手朝她伸了过来,难民不止一个,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起围成了一个圈。一样褴褛的衣衫,一样薄脆的皮肤,只有在看到食物的那一刻,眼里才发出了聚焦的光。那宁手里的馒头,像野火一样点着了他们瞳孔里的光,一簇一簇地亮了起来,幽幽的,鬼火一般,亮在沉沉的夜色里,莫名的有些瘆人。

那宁正要递出第二个馒头,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要给!”

那宁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粗糙的大手就环住了她的腰。那宁只觉得身体腾空而起,耳邊是呼呼的风,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一角白袍,双脚落地的时候,已经稳稳地站上了城墙。柔和的月光洒下来,在白袍公子的面庞上结下一层冷霜。待看清了身边之人的眉目后,绯衣少女惊喜地叫出声来:“是你啊,未铮,我们又见面啦!”

白袍公子淡淡颔首,隔得那样近,却是淡漠而疏离的,眉心有一道深刻的痕。

“对了,你为什么不让我给他们干粮?”那宁想起眼下的事情来。

白袍公子没有回答,只是近乎悲悯地看着城墙下的难民。

唯一的粮食源头被切断,城楼下的难民愤怒起来,拍着城门,朝着城楼嘶吼:“把粮食给我们!”

那宁把包袱解开,把随身带的馒头扔下去,只是一瞬,馒头就在众人的撕抢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数量毕竟有限,没有抢到馒头的人怒火无处发泄,片刻之后,盯上了那宁绑缚在城墙下的白马,掏出身上随身带的锐器刺向了马脖,随着白马负痛的嘶吼,殷红的鲜血从马脖子里喷涌而出,难民一拥而上,生剥起了马皮。

“呀!我的马!”那宁惊呼,就要跳下城楼去救自己的马,胳膊却被白袍公子牢牢抓住。

“危险!不要去。”

“可是……”那宁还要再说什么。

楼下难民生分马肉的狂热结结实实地骇住了她,马的悲鸣渐渐微弱了下去,很快被难民们分食得只剩一具巨大的骨架。鲜血流了一地,一张张萎黄的脸泊在鲜血里,状如鬼魅。

“怎么……怎么会这样。”那宁有些失神。

“金陵围困得太久了,粮食短缺,再不破防,就是金兵不攻进来,这里也会是一座死城了。”

那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战争的残酷。她有想过,太子求亲是有所图谋,却没有想过,金陵城内已经困顿成了这个样子。

那么……如果,不和亲,阿爸有没有可能出兵呢,那宁搓着手指,心里百转千回。楼下分食完马肉的难民再次叫嚣起来,胆大一些的拍着城门对着楼上的两人喊话。

“看你们的穿着,不是达官也是显贵,一定认识金陵太子,让他滚出来跟我们说话,我倒是要问问这群吸人血肉的猪猡,这战事什么时候是个头!”

白袍公子沉默良久,突然从腰间摘下一块龙凤玉佩,对着楼下的难民朗声道:“我就是金陵太子,我们现在兵力有限,但是作为一国太子,我发誓,必定死守金陵,除非是踏着我的尸首,否则金人的铁骑不能伤我城民分毫!”

空气有了一瞬间的凝滞,那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白袍公子,未铮是金陵太子?自己结亲的对象居然是他?冷风渐起,看着身旁挺拔如松竹的少年,那宁不合时宜地红了脸。

安静只持续了一瞬,在得到这样的答复之后,楼下的难民再次骚动起来。有人以头撞墙,在血泊中绝望地嘶吼:“死守这破城有什么用?让金兵攻进来好了,只要能给口吃的!当奴隶我们也情愿!”

听得这席话,白袍束发的公子眼底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痛,攥紧了手里的玉佩,厉声道:“我金陵的子民从何时开始这么没有血性了?你们认为只要投降,金人便会给你们一条生路?妄想!你们忘记两国交战,屠我上万百姓的历史了吗?!这血书还铭在历代的城志里,未铮一刻不敢忘怀!”

淡淡的月华下,温润如玉的公子陡然间所迸发出来的杀意让人为之一摄,楼下的难民面面相觑,难得地沉默下去。

未铮转身看定了身着绯衣的少女,像是拿定了主意,轻声道:“那宁,我是未铮,金陵的太子,金陵的情况你也明了了,与我结亲,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你回西凉去吧。”

那宁没成想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在这样的困境里,他都不愿以他们的婚姻作为筹码,解这燃眉之困,金陵的太子……原来是这样磊落的人啊。她瞧见他眼底的疲惫,莫名觉得不忍,然而,夜幕之下,一方是身陷囹圄的死城,一方是西凉广阔的天地,那宁动摇起来。

“走吧。”

他递给她一包碎银。

“再不走,皇宫的人来了,就走不成了。”

那宁退后两步,城门之外,居然有人给她备好了马匹。那宁不再犹疑,朝着身形挺拔的白袍公子抱拳,足尖轻点,朝着城楼一跃而下,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城楼下的马背上。那宁最后看了一眼城楼上的未铮,白袍束发的公子负手立在万丈高楼之上,肩头落满清辉,如同一只负重万钧的松鹤。

那宁心里莫名一阵酸楚,她轻叱了一声,骑着马匹朝西凉奔驰而去。

有冰凉的雨点飘洒而下,身后的骚乱逐渐远去,然而不知道怎么,每前行一步,那宁便愈加烦闷,未铮的脸一再浮上心头。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身上却负担着倾国之困,这样的雨夜,他只怕也要死死留守,他也只是一个人哪。

在西凉的葱茏岁月里,那宁也无数次的幻想过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什么样子,不说其他,他一定是一个有担当,不懦弱的铁血汉子,那么未铮,不就是那样一个人吗?

身着绯衣的少女轻叱一声,徒然调转了马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朝着片刻前一跃而下的金陵飞奔而去。

金陵城内骚乱渐起,大批的难民涌向城门叫嚣着朝金人投降换取生路。城墙上架满了弓箭手,只等白袍公子一声令下,城楼下骚乱的难民就会被射成一只只马蜂窝。身着白袍的公子眉头紧锁,却迟迟没有下令。他抬头瞧了眼满月的清辉,不知从何时起,他便总是处在这样两难的境地,进一步虎狼,退一步深渊。

一只冰冷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肩头。白袍公子一转身,便看到了一张清丽柔和的脸。淡淡的眉眼,不惊艳,眉梢眼角都是从容,安静地望着他。看得久了,心里每一条烦躁的褶皱都被抚平,多少年了,不论是烟花三月的扬州,还是泥泞的沙场,她一直都在这里,一直都陪着他,与他并肩作战。

“阿浅。”他哑声唤她。

“嗯。”着烟灰色衣裙的女子轻轻地答应了他一声。

他突然很想把她抱在怀里,但是他不能,他是即将与西凉公主结亲的太子,而她是二皇子的未婚妻,摆在他们面前的路,每一条都是死的。

“怎么又起了骚乱?”着烟灰色衣裙的女子皱眉看着城楼地下暴乱的难民,眼底承载着跟他一样的悲悯。

“饿狠了。”

“糧草还有多少?要不……”

“加起来只够军中用上三日。”

浅雪眼里的光寂灭下去。

“那宁呢?这几日你有没有去找她?”

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似的,着烟灰色衣裙的女子满怀期望地看着他。

“你要我去找她么?”着白袍的公子反问。

浅雪低头,一时间沉默下去。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和着烈烈的风,卷动着两人翻滚的衣角。

“未铮。”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着白袍的公子回头,看见了站在冷雨里的绯衣少女,绯色的裙裾在风中飘摇,在凄迷的冷雨里,如同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你怎么回来了?”

身着绯衣的少女没有答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你讨厌我吗?”

着白袍的公子被她问得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那宁直视着他,目光灼灼,逼得他不敢直视,良久才说:“不讨厌的。”

“我也不讨厌你。”

那宁上前一步,握住未铮冰凉的手,未铮下意识想要松开,着烟灰色衣裙的女子不动声色地朝他摇了摇头。

“如果我们联姻,能救一城百姓的命,那为什么不呢。阿娘跟我说,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况且……”

那宁低头,脸颊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半晌,她坚定地看着他说:“况且我觉得你是很好的人哪,我觉得我会喜欢上你的。”

未铮没有回答他,他越过那宁去看那一抹烟灰色的身影。面庞清丽的女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目光却是坚定的,她上前一步,拉住那宁的手放进未铮手心,不容置疑地说:“这就是天作之合了。”

浅雪的手凉得让人心里发冷,单薄的裙裾在夜风中飘摇,如同一只单薄的蝴蝶,仿佛随时都要振翅而去。

那宁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她拉住未铮的手高高举起,朝着楼下的难民喊话:“我是西凉可汗的小女儿那宁,不日我将和你们的太子未铮完婚。西凉可汗将出兵金陵,一举击溃金兵。胜利指日在望,请你们立刻停止骚乱,不要给即将出兵的太子增加负担!”

楼下暴乱的难民静默片刻,胆大的扬着头质问:“你说你是西凉的小公主,有何凭证?”

那宁铮的一声拔出腰间的金错刀:“见此刀如见可汗!”

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夜色里,刀柄上的宝石也依旧散发着璀璨的光芒。

有人轻笑:“你们西凉是塞外之王,何必费兵力来搭救我们这样一个即将倾颓的小国,谎话!”

那宁语塞,一时间想不出什么有力的凭证,只急得涨红了脸。她看了朗眉星目的公子一眼,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踮起脚尖在未铮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语无伦次地跺脚道:“就……就凭我喜欢他,你们管得着吗!”

虽是做出了这样没羞没臊的举动,也是一时间害羞到了极致,那宁一跺脚,从城墙上飞奔而下,丢下身后错愕的金陵太子。不知道是不是那宁的话给难民们吃了一剂定心丸,又或是亲眼见一国太子被一个女子这样轻薄也不反抗,便有几分信以为真,城楼下的骚乱逐渐平复下去。

着白袍的公子却没有离去,而是静静地看着站在一侧的浅雪。许久,苦笑道:“阿浅,这是你想要的么?”

有清冷的泪珠从着烟灰色衣裙的女子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没入暗影里,那样淡然的眉目里,还是有细碎的痛楚一闪而过,但是她转身直视着未铮道:“是的,这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不过是百姓安康,金陵太平。”

这是未铮第二次见到她哭。

她是那样坚韧而倔强的女子,第一次哭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数年前,肃穆庄严的大殿里,父皇面无表情地宣布了她与二皇子的婚事。那时战事未起,她与自己在大殿跪了一夜,只求父皇收回成命。那时的他们那样年轻,也那样无畏,只为自己活着。他们是从少年时便相伴的恋人啊,于他而言,她是沙场回来书房的一盏暖灯,于她而言,他是信念是依托。很早的时候,他们便根植在了彼此的生命里,无需解释,也无需多言。他们是要私奔的,然而战事一层一层地围绕上来,他们所依托的便不再是彼此的感情,而是偌大的金陵城。只此一夜,他们之间便是隔了万重人海了。

白袍公子伸手,却没能触摸到昔日恋人的脸,于是他说:“阿浅,再为我唱首歌吧。”

身着烟灰色衣裙的女子沉吟了一瞬,徒然开口,清丽婉约的声音便在宫墙上飘荡:“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以情相悦,以心相许,以身相偎依,可逆风不解,挟雨伴雪,摧梅折枝去……”

月明星稀的夜里,万丈高楼之上,白袍公子负手而立,风吹起他宽广的袍袖,犹如一位遗世独立的仙人。身披斗篷的女子如约而至,摘下斗篷,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二皇子心急了。”面庞清丽的女子扔下一粒小小的丸药,淡淡道。

“他这次准备下手的人是谁?”

“那宁。”

白袍公子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自小他就急躁,其实金陵城已经成了这样,谁当皇帝又有什么要紧。”白袍公子苦笑。

浅雪没有答话,只是轻轻地为他披了件斗篷。

“你听到城外的鼓声了么?”白袍公子点了点城外某处。

“是金兵在想念他们的家乡啊。”浅雪的指尖划过木制的栏杆,心底腾地升起一股透心的冷意。

“那宁怎么样?你跟她……处得来么?”浅雪艰涩地开口。

她的话并没有得到回应,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她握住了白袍公子的手,对方的手跟她一样冷,并不能传递给她什么温度,但她还是转头看着他。

“未铮,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你即刻就要跟那宁完婚。这样,西凉可汗才会同意借兵,再这样下去……金陵就完了。”

白袍公子却置若罔闻,只是看着阁楼下的万家灯火,呓语似的低声道:“阿浅,我们走吧,这金陵城不要也罢。”

身着斗篷的女子豁然挣开他的手指,指着阁楼下的万家灯火冷笑道:“我们走了,他们呢?他们又能走到哪里去?”

眉目俊朗的白袍少年低头看着自己年少时的恋人,眉心有一道深刻的皱痕。

这位身负家国社稷的少年,其实也才不过二十出头,却独自一人承担了这么多。浅雪突然有些心疼,她伸出冰凉的手指,抚平他眉心的皱痕,柔声道:“我不该对你发火,但是你知道的,未铮,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那宁……她是无辜的,她不该被卷入这样肮脏的纷争里。”白袍少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大厦倾颓,近在眼前,国都要倾了,儿女私情是最不打紧的了,未铮……你知道轻重的。”她低低叹息。

四下无声,只有春风轻轻拂过。浅雪顿了一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我们以后不要在私下里见面了。”

白袍少年看着那个身着斗篷的烟灰色身影,站在烈烈的寒风中,倔强清冷,如同一盏易碎的琉璃,眉目间却是不惧风寒的坚韧,年少时的恋人不知从何时起,长成了一位坚毅果决的女战士。

白袍少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附身用力亲吻她冰凉的唇。少年的吻冰冷而炽热,身着斗篷的女子一时竟挣扎不开,眼角有咸涩的泪珠滑过,最终还是沉沦。

一声轻叱在黑暗中响起,长鞭呼啸而至,白袍少年反应极快,搂着怀里的女子飞身跃起。

一袭绯衣在黑暗中燃烧,那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跃上了阁楼。她看着眼前相拥的男女,眼里是不可置信的震惊与愤怒,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愤然道:“有人跟我说你们经常在这里私会,我还不信,只当是同我玩笑,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与别人的未婚夫私会,你们中原女子都是这么不知廉耻的么?”

“那宁你听我说,不关阿浅的事,我们只是……”

“只是什么?”

那宁上前一步,眼里清亮的雪光逼得未铮不敢直视。他苦笑一声,像是拿定了主意,颓然道:“我只是爱着浅雪而已,对不起……那宁,我不能同你完婚了。”

“不是这样的,那宁你听我解释。”浅雪推开他,看着面前的绯衣少女,焦急地解释。

身着绯衣的少女却轻轻地笑了,泪从她的眼角滑过,她满不在乎地把它擦掉:“互相喜欢又不是什么罪过,喜欢的话在一起就好啦。只是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想娶我呢,我还以为是真的呢,你看……弄得这么尴尬。”

绯衣少女用力地扯出一个笑脸来,却比哭还难看。之前她得知她和亲的太子就是烏篷船上救她的白袍公子时,心底居然有一丝丝的窃喜。原本想要逃回西凉的打算也没有了,整日地缠着未铮带她各处游玩,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是有爱人的。

“那宁……”未铮艰难地开口。

“算了!”绯衣少女打断了他。

“我们西凉的儿女最是洒脱,你们既然是真心相爱,我退出便是了,我们西凉的好儿郎大把都是,我又不是嫁不掉。”她毫不拖泥带水,扬手擦干了脸上的泪痕,收起手中的长鞭,飞身跃出了阁楼。

“这可怎么办……”浅雪看着远走的少女,抓紧了未铮的袍袖。

未铮却低声轻笑:“我们总算放过了一个无辜的女子,阿浅,你怕什么呢?我们总归是要在一处的。”

浅雪抬头看着他许久未见的笑颜,忍不住也轻笑起来。

那宁的二哥巴图找到她的时候,金兵已经攻入了金陵,城内一片兵荒马乱,四处都是四散奔逃的百姓。

“二皇子叛国,勾结金兵开了城门,金陵城陷。现在太子带着一干武将死守皇城!大家能逃的快逃。”

前线的负伤的士兵飞马来报,闻得此讯,即将出城绯衣少女身形一震,她迟疑片刻,飞身下马,就要往城内跑,却被她孔武有力的二哥巴图拉住。

“阿爸在城外等你,你这是疯了不成!”

巴图怒喝,低头却看到了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未铮他救过我的命哪,我得回去救他!”绯衣少女皱眉,神色无比坚定。

“那个负心汉!有什么可救的,随我回西凉!”

铁钳似的大手丝毫不肯放松,着绯色衣衫的少女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她铮然一声拔出金错刀,抵住咽喉,大声道:“你不让我去救他,我就死在这里!”

铁骨铮铮的西凉汉子看着自己着急去送死的小妹,额上青筋直跳,然而只是一个错神,动如脱兔的绯衣少女,立马挣开了他的钳制,双足轻点,往皇城飞掠而去。

无数的百姓拥向城门,一时间哭喝四起,大量金兵攻入皇城,那宁艰难地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还是迟了一步。

两军对峙,眉目清丽的女子被人高高地绑在了城楼上。金兵首领恬不知耻地望着楼下的太子未铮,慢慢地举起一把锋利的小刀,讪笑道:“你杀一个金兵,我就在她身上划一刀,我们来看一看,谁的血先流干。”

浴血而战的太子双目赤红,他抓过身边侍卫身上的箭筒,羽弦轻震,数箭齐发,箭羽直入咽喉,竟生生地将浅雪身旁的两个金兵钉死在廊柱上。百米之外竟能取人性命,楼上的金兵一阵骚动。首领被激怒,寒芒一闪,眉目清丽的女子半张脸泊在了血泊里。

“阿浅!”白袍公子低喝,素日平静的声音里有一丝凝滞。

但这个身形瘦削的女子居然一声都没有吭,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楼下的未铮,浅褐色的眼底漾起星光,恍若楼下的男子是这世上无上的珍宝。

片刻的静默之后,她徒然开口唱起了一首小调:“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以情相悦,以心相许,以身相偎依,可逆风不解,挟雨伴雪,摧梅折枝去……”

白衣束发的公子神色大变,不管不顾地朝着城楼奔去。

“疯婆娘,住嘴!”金兵首领搧了她一个耳光,然而只是一刹那,面容清丽的女子嘴里吐出一枚细细的银针,直击首领面门。首领挥刀格挡,一抽身的空当,身形清瘦的女子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如同一只断线的纸鸢,朝着地面坠落。

“阿浅!”

这声音如同从地狱里传来,眼见那一袭羽衣轻飘飘的坠落,白衣束发的公子状若疯魔,剑气盈满全身,寒光乍起,所过之处,尸横遍地。这样的武功,已经近乎于“神”。

“我来帮你!”绯衣少女轻叱一声,长鞭一扬打开几个想要从后背偷袭的金兵。两人并肩而战,于千万人之中杀出了一条血路,白衣束发的公子直取金兵首领的面门。

看着面前妖异如鬼的白衣少年,首领胆寒,然而他手中的刀还未出鞘,青影刀就插入了他的咽喉,将他钉死在身后的城墙上。

“未铮,我们怎么办啊?”一轮士兵倒下,新一轮的士兵又扑上来,看着越缩越小的包围圈,绯衣少女不由的带了哭腔。然而包围之外,厮杀声四起,大批铁骑冲入了阵营,为首的正是那宁的二哥巴图。

“二哥,我在这儿!”绯衣少女喜极而泣,一面挡开那些纷拥而至的冰刃,一面跳起来冲着巴图挥手。

失了头领,在汹涌的铁骑之下,金兵很快就溃不成军。绯衣少女拉了白袍少年的手道:“未铮,我哥哥来救我们了,我们走吧。”

白袍少年却没有出声,绯衣少女回头,只见他轻轻地抱起一具支离破碎的尸身,片刻之前还在城墙上高歌的女子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具无声无息的尸体。

未铮仔细地擦干她脸上的血痕,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仿佛怀里的女子是一盏易碎的琉璃。那个决绝地从万丈高楼上跃下的女子,临死之前,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不知怎么,那宁心底居然有一丝羡慕,她羡慕这个无声无息躺在这里的女子,生前被人这样爱过,死去也是无憾的吧。晶莹的泪水涌上她的眼角,但这一次它没有去擦,而是任凭它从颊畔滑落。

她拉了拉白袍少年的衣角,哽咽道:“未铮哥哥,我们走吧,浅雪姑娘她……救不活啦。”

白袍少年似乎有些恍惚,沉吟片刻,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哑声道:“謝谢你,那宁,你跟你哥哥回西凉吧。”

“我不回去。”绯衣少女哭丧着脸。

“那你为我吹奏一曲凤凰于飞吧。那宁,就是……阿浅方才唱的曲子。”

白袍少年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请求,那宁看着他,以为他是伤心得疯了,但她还是拿出西凉特有的筚篥,低低地吹奏起来。她本就音律天赋极高,又听阿浅唱过几次,第一次吹奏也流畅悠扬。

低低的音律在修罗场上游走,白袍的少年抱着孤身殒命的爱人,眼里没有一丝活气。

巴图找到了吹奏筚篥的那宁,一把将她抓上了马,这一次,他没让她再有机会逃脱。

“二哥,我们带未铮一起走吧。”绯衣少女低声哀求。

“你看他还有活下去的劲头吗?你已经兑现了你的诺言,救了他一命,我们该走啦。”

巴图看着泪盈于睫的小妹,难得地没有开口训斥。

不知从何时起,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了下来,初春的第一场雪慢慢地覆盖住白袍少年的眉眼。绯衣少女最后看了抱着尸首雪中静坐的少年一眼,不再强求,低头重新吹奏起了筚篥。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以情相悦,以心相许,以身相偎依,可逆风不解,挟雨伴雪,摧梅折枝去……”

马蹄疾驰,音律声渐行渐远,那宁伸手接了片雪花,轻声呢喃道:“中原的雪花,这么苦的吗?”

巴图低头看着她,只见一滴泪珠从她眼中滑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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