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晨悦
贾樟柯导演的“艺术家三部曲”之《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与我们见面了。整部影片通过访谈当代作家贾平凹、余华、梁鸿以及已故作家马烽的亲友,以贾樟柯一贯的纪实影像风格构成了一部作家文人群像的“生命史与土地史”,集中呈现了作家个体与群体眼中的中国社会进程与时代变迁,也让我们得以窥视到作家群落真切地面对“地理乡土”与“心灵乡土”的既“游离”又“回游”的情感变化。
一、这是文学与电影的一次对话
作家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写道:“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对于贾樟柯而言,或许他的“冰块”就是文学。从年幼时邂逅父亲教他的唐诗到阅读路遥的小说《人生》,还有诗人顾城、舒婷……从阅读他人的颠沛流离到自己动手写出第一首诗,再到完成自己的电影首作《小山回家》,贾樟柯从曾经的文学青年变成如今的电影导演,没有改变的是他自己一直都坚持着的“作者身份”。
贾樟柯曾在首届“吕梁文学季”上发言:“电影是一个叙事的艺术,它有故事情节、人物塑造,和文学是相通的。不仅仅是电影,即使你从事的是绘画工作、音乐工作,你的思维方法,其实都是文学性的方法。”实际上,但凡了解一點贾樟柯的创作历程和审美趣味的人,都不难发现,“文学”对贾樟柯在艺术心灵的滋养以及“电影作者”的风格化建构方面,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一次的《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一次创作,是贾樟柯以“电影之名”写给“文学”的一封情书。影片以“长镜头”纪实与“空镜头”写意烘托出了这个作家群落的沉重而自由的“生活空间”。正是这样的“以心印心”的艺术处理,使得本来可能枯燥的“作家访谈”变得自然而生动,并且具有了某种“意不言传”而“趣韵醉人”的感染力。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生动的片名,既是文学的浪漫与坚持,也是贾樟柯“作者电影”的立场坚持与情思飞扬。从这部纪录片里,我们看到了电影对文学的倾情追问,更让人从另一种角度再次感受到贾樟柯从“山河故人”到“江湖儿女”的一路寻找、捡拾、打捞与记忆的重建。作为一名年轻时就曾经主动追慕过文学世界的电影艺术家,贾樟柯似乎保持了一种中国传统文士的作风,体恤万物,推己及人。他在电影作品中营造出一种情境,对世事苍茫与万物荣枯的思考尽存于此种情境之中。这种风格化的流露,让人不禁联想起周作人的冲淡平和与林语堂的独抒性灵。
二、“近乡”和“离乡”的二律背反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在贾樟柯的“电影宇宙”中,“乡土”无疑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这种“故乡与小镇” “都市与乡村”的边缘景象,曾经构建了其“电影宇宙”的核心空间架构。贾樟柯一贯在坚持“底层叙事”的基础上,以小见大,以人见史,不断透视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社会变迁与社会转型。“故乡”于是经常作为一种情感纽带,牵引着作为个体符号的“人”的“游离”与“回游”的精神动态。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虽是作家口述群像纪录片,但在所有口述者对故乡的勾勒与观望中,导演以一种历史纵深去描摹不同语境下个人成长与命运中的微妙情感和精神走向。“离乡”和“近乡”本是一种无法规避的二元对立,在“游向海水变蓝”的旅途中难免遗忘“原乡”,与此同时,却也存在着大部分外来者进入都市后,既不被都市接受,又与故乡产生情感隔阂的尴尬处境。“个体”对“原乡”的背离并未带给他们遐想中的自由,相反,却似乎使他们无止境地被困于自身存在之“牢”,陷入某种精神困顿与虚无之中。
“逃离原乡”并不意味着他们成为“异乡”的主人。他们从未停止观望,但又只有“游离”才能看清故乡。这种“撕裂”产生了沟壑,而能够填补心中这段沟壑的恰恰也只有故乡。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我们从贾平凹、余华、梁鸿的口述中触摸到了他们用飘零的记忆堆砌的“精神原乡”,而这种“根”也在其各自的文学作品中构成了其艺术文本的基本框架。如在贾平凹笔下的《废都》里,光怪陆离的社会生活画卷勾勒的不是繁华盛世,不是喷涌而来的改革洪流,而是现代化潮流对这个国度“故(废)都文化”冲击下的“余晖”景象,即人欲横流,精神失落,文化衰颓。我们看到这种“精神乡土”对于艺术创作者影响之大,形成了其文学空间美学系统的建构之源。又如梁鸿所言,“我们是站在家乡来看中国,来看世界” 。写出了《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的梁鸿选择回到故土去触摸梁庄内部芜杂的生活,从而呈现出在社会剧烈变迁中的个体命运的流转,也刻画了改革开放以来的“乡村之伤”和被时代撞倒的无数“江湖儿女”。
“底层叙事”是贾樟柯电影的核心立场。他的《小武》《三峡好人》《站台》《江湖儿女》等等,都是“想用电影去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在缓慢的时光流程中感觉每个平淡的生命的喜悦和沉重”。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贾樟柯也试图通过这几位文坛大家的“成长史”来映衬70年来的时代往事,可是这少数已经“游到海水变蓝”的精英人物或许也并不能概括与代表历史变迁中的个体命运言说。绝大多数还是“我们”,像在荆棘中行走的“我们”,紧紧地吃力地抓着让人鲜血淋漓的蔓藤,却仍难以逃出命运的宣判。从这个意义上说,《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这一次的纪实书写,也可能只是一个美丽的愿景。
王尔德曾说:“人在坦诚相见时最习惯伪装自己。给他一个面具,他就会对你讲真话。”故事片虽然是虚构的人与事,但在真实人性的再现上却是纪录片触不可及的,因为真实往往都是不可直视的。出于自我保护机制,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给自己戴上面具,言语间都存在着回避与选择。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摆拍的镜头、留有设计痕迹的访谈等都时刻透露着导演的“前理解”与“前判断”。于是,我们又不禁要问:如何确认你所看到的“敞开”是“真实”,而不是以“敞开”为面具的更深层次的一种“遮蔽”?
(作者单位:南昌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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