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英 刘心宇
[摘 要] 《庄子》三十三篇中,有比较完整的记梦情节的有六处。因为大多数学者都承认内篇为庄子自作,故见于《齐物论》的蝴蝶梦和《人间世》的栎社梦我们可以暂定其作者为庄子。而见于《庄子》外杂篇的四个梦,文章根据是否以梦境为实有、与内篇思想主旨之关系、是否符合《庄子》内篇的写作特色等三个方面,推测《外物》神龟梦最有可能为庄子自作,《田子方》文王假托梦、《至乐》髑髅梦与《庄子》内篇各方面相距甚远,《列御寇》郑缓梦比较接近庄子《内篇》思想和创作特征。
[关键词] 《庄子》;外杂篇;梦
[中图分类号] B223.5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2)01—0108—06
An Analysis on Four Dreams in the Outer Miscellaneous
Articles of Zhuangzi
ZHANG Hai-ying,LIU Xin-yu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2,China )
Abstract: Zhuangzi has a total of 33 chapters, among which there are 6 complete dream plots. Since most scholars admit that the Inner Part was written by Zhuangzi himself, we can tentatively ascribe the author of Zhuangzi to the Dream of Butterfly in Qi Wu Lun and the Dream of Oak of the Shrine in Ren Jian Shi. Meanwhile, as for the four dreams in the Outer Miscellaneous Articles of Zhuangzi, based on whether those dreams are real, the relationship with the main idea and the consistency with writing features of the Inner Part, it is inferred that the Dream of God Turtle is most likely written by Zhuangzi. Whereas the dream in Tian Zi-fang was not made up by King Wen, and the Dream of Skull in Zhi Le is also very different from Zhuangzi in writing style, only the Dream of Zheng Huan in Lie Yu-kou is close to the Inner Articles in terms of both thinking and creating characteristics.
Key words: Zhuangzi ; the Outer Miscellaneous Articles; dream
《庄子》原为五十二篇,“言多诡诞,或似山海经,或类占梦书” [1]66 ,可以推测其中必有很多与梦相关的内容。后郭象定为三十三篇,仍多处言梦,总计“梦”字在《庄子》中共出现三十次,其中内篇二十一次,外篇六次,杂篇三次。另据王叔岷搜集的庄子佚文,其中亦有三条与梦相关。 ; [2]227-251 《庄子》三十三篇中,有比较完整记梦情节的有六处,即《齐物论》蝴蝶梦、《人间世》栎社梦、《至乐》髑髅梦、《田子方》文王假托梦、《外物》神龟梦、《列御寇》郑缓托梦。这些梦均匀分布于《庄子》内外杂篇之中。按照传统的观点,大多数学者都承认内篇为庄子自作, [3]32 故見于《齐物论》的蝴蝶梦和《人间世》的栎社梦我们可以暂定其作者为庄子。 [4]19 而关于外杂篇的作者,历来众说纷纭。本文不欲关注整个外杂篇,而拟从梦的角度单独对外杂篇的四个梦进行剖析,试图由此对四个梦的可能作者进行考析。本文的写作前提基于刘荣贤《庄子外杂篇研究》的观点:“对外杂篇的研究必须突破‘篇章’的限制,将材料还原到原来‘章节段落’的层面,将每一自成起讫的段落视为独立的一个单位。”“研究外杂篇应打破‘篇’的观念而以义理性的‘段落’为单位来进行分析。” [5]21 虽然本文并不完全认同刘荣贤的观点,不认为外杂篇都是零散材料的编定整合,但仍然认为单独从一个特定的角度对相似内容作系统的考察有利于对这些内容作一个专门的对比研究。
一 是否以梦境为实有
庄子的梦思想,很突出的无疑是他的齐梦觉的理论。人们对于觉梦关系的认识,经历了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最初,人们是不区分觉梦的,即以梦境为现实,梦也是真实的。如果对觉梦进行价值判断的话,那么觉梦都是有价值的。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人们认识能力的提高,人们逐渐认识到梦是虚幻的。因为在一般情况下,人们由觉入梦,由梦而觉,梦中不知觉,但觉后能知梦,故而人们对于觉的认可度,是高于梦的。如江遹所言:“觉能知梦,梦不知觉,则觉固真于梦。” [6]714 但庄子的特异处在于把整个人生作为一个整体来观照,那么漫长的人生在整个无限长的宇宙存在中,不过短暂的一瞬,如“白驹之过郤”,也即是一个短暂的梦。虽然梦中仍然有梦有觉,“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但相对于“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7]104 现实和梦境的区分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庄子在否定梦的价值的基础上,也一并否定了觉的意义。因为在庄子看来,“觉本身是难以确定的,人们心中的觉表面上看是觉,本质上看则是梦;自己以为觉,在别人看来恰是梦;与梦相对的觉,也不过是梦之一种而已。” [8] 只有“大觉”才具有真正的价值,即明了整个人生都不过一场大梦,然后齐一了梦觉,也齐一了生死,才算是知其解者的 “大圣”。
《齐物论》中的蝴蝶梦是庄子齐梦觉的经典说明。现实的庄周和梦中的蝴蝶,从有的层面讲,都同样具有存在价值;而从无的层面讲,又都同样消解了存在价值,无高低之别。 [9]
庄子一方面觉梦一齐,用深邃的哲思冲击着时人对于觉梦的旧有认知;但另一方面,又深受当时梦迷信思想的影响。庄子的时代,基本是以梦为实有的,“人们普遍认为梦来自于上帝或鬼神的旨意,具有预兆或警示作用。” [10] 梦是现实生活的延伸,梦中所见,并非虚幻,人们基本不怀疑梦的真实性。《左传》《国语》等史籍都以实录的态度记下了很多梦例,这些梦无一例外都有占梦情节,且都应验如神,人们也基本根据梦象作出决定。如韩宣子“梦文公携荀吴而授之陆浑,故使穆子帅师” [11]1390 ,“孔成子梦康叔谓己:‘立元,余使羁之孙圉与史苟相之’……故孔成子立灵公” [11]1297-1298 ,出征、立国君等重大事件,韩宣子和孔成子都是依据梦象而作出决策,作者也把这些梦完全作为重要史料或史实来看。《吕氏春秋》更是记载了一个因梦自杀的人,这个人梦中被人凌辱,白昼却找不到梦中凌辱自己的人,“却而自殁” [12]236 。将梦象作为现实行为的参照,并与神鬼信仰相联结,是一种渊源有自的历史传统。 [13]340
考之《庄子》中的几个梦,多数也是以梦境为实有的。如栎社见梦,匠石以梦中景象为现实生活,并“觉而诊其梦”,弟子们也以梦中栎社之言为不虚,并指责其“趣取无用,则为社何也”。 [7]177-180 《外物》中关于神龟梦的记载也符合当时人对梦的认知。古代的梦书说:“梦者,像也,精气动也,魂魄离身,神来往也。阴阳感成,吉凶验也。梦者语其人,预见过失,其贤者知之,自改革也。梦者告也,告其形也。” [14]1352 梦是灵魂的出游,神识的往来,故神龟能托梦给宋元君,而宋元君丝毫不怀疑梦的真实性。《列御寇》中的郑缓梦也与现实密切相关。郑缓已自杀而亡,死后托梦给父亲,怨恨父亲对自己的不公平。这不仅是以梦境为实有,还涉及古代的灵魂不死问题,作者以其亡灵所言为真,又以梦境为实有,故批评郑缓“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并讽刺“今之世皆缓也”。 [7]1043 在作者看来,梦境并非虚妄,亡灵也并非无知。《至乐》中的髑髅梦只描述了梦的内容,没有梦后情节的记叙。梦的内容讲完了,这个寓言也结束了,故难以断定是否以其为实有或虚无。
而《田子方》中的文王假托梦完全异于当时人以梦为真的认知。与其他篇目所记之梦不同,此处并未将梦当作真实的事实来看待。故事虽然仍具有以梦为真的梦迷信氛围,但文王并非真做了梦,仅仅是为了安抚大臣父兄而托言于梦,将梦兆作为一种政治手段,极大淡化了梦的神秘性。其余篇目中的梦均是在已做梦的前提下来解读梦,唯有文王梦是在未做梦的前提下来利用梦,不符合庄子梦迷信的思想背景。
以梦境为实有的一个重要标准是梦与占的配合。先秦有关梦的记载多与殷商的占梦制度相关,“殷人占梦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利用流行的甲骨占卜,‘卜以问疑’,贞问梦兆所示祸忧……另一种占梦方式,是结合梦象进行占梦释梦” [15]558-560 。这种或贞卜或释象的占验环节,在涉及梦的文本中不可或缺,《庄子》中的几个梦也多记录了相关的环节。《齐物论》的蝴蝶梦较为特殊,作者自身入梦,觉梦不知,梦象较为简略,觉后并无占验。但同处内篇的栎社梦却具有明确的占验行为,“匠石觉而诊其梦”,诊,即占验。外杂篇的四个梦里,《至乐》的髑髅梦是无占验环节的;《田子方》的文王梦本就没有做梦,文王想对编造的梦象进行占卜,又被诸大夫阻止了,因而也没有此环节;《外物》的神龟梦具有典型的甲骨占卜活动;郑缓梦虽无占卜,却有识别梦象的环节,即父亲在梦中认出了已故的儿子。可见,髑髅梦与文王梦的梦占叙事结构是不完整的,其梦中的言说与物象和现实世界没有发生响应。此外,这种强用梦境说理的书写形式,偏重虚幻,脱离真实,与庄子“始卒若环,莫得其伦”的“三言”文风大相径庭。因而,从庄子梦境观的角度来看,髑髅梦与文王梦很大可能均非庄子自作。
二 与内篇思想主旨之关系
欲讨论外杂篇的四个梦是否庄子自作,应当明确它们所蕴含的思想主旨,是否与内篇的思想主旨相吻合。关于如何判断四个梦的文本是否庄子自作,存在几种难以厘清的情况:(1)全篇为庄子后学所作,但生发的是庄子内篇之主旨;(2)全篇中大多为庄子后学所作,恰好关于梦的一则为庄子自作;(3)篇中大多为庄子自作,恰好关于梦的一則是攙入其中的后学之作;(4)四个梦所在的篇目,通篇均为庄子自作。其中,(1)(4)两种情况较为极端,依照学界的普遍认知,无法证明外杂篇具备单一作者,可以不作考虑。面对情况(2)的可能性,应将四个梦的文字从各自篇目中单独提出来,与内篇进行比对。至于第三种可能性,处理方式较为复杂,需要对文本展开以下三个步骤的逻辑分析,以求稳妥地把握其思想主旨。
首先,应当从四个梦在各篇所处的位置入手,把握它们与上下文意之间的通畅程度。外杂篇的结构、主旨不如内篇紧密统一,判断上下文意是否通顺,可以帮助我们初步缩小庄子后学之作窜入庄子自作的可能性。其次,需要梳理四个梦与其所在篇目的思想主旨是否一致。这是从文章大意的角度排除庄子后学之作对庄子自作文本的干扰。最后,比对四个梦的思想主旨与内七篇思想主旨是否一致,验证“梦故事主旨—外杂篇主旨—内篇主旨”的逻辑链能否成立,以内七篇的庄子思想为标尺,进一步推定四个梦的可能作者。
接下来,笔者将以此方式,对《庄子》外杂篇中的四个梦展开分析。
(一)《至乐》髑髅梦
首先,《至乐》中的髑髅梦与上文关系非常密切。从“庄子妻死”到“支离叔与滑介叔观化于冥伯之丘”,再到“髑髅见梦”,阐述的是同一个道理,即生死一致。下文又写颜渊东之齐,孔子教之以“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的自然之理,文末结之以“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内里缺乏坚固的上下文关系。林云铭云:“但忽添出颜渊东之齐一段,与上下文绝不相蒙” [16]190 ,似为的见。跳过颜渊东之齐一段,再下一段写列子见百岁髑髅,髑髅意象第二次出现,略去中间所夹的林氏所谓“绝不相蒙”的内容,两处髑髅所谈论的内容均与生死造化相关。刘凤苞评列子见百岁髑髅一段:“前引髑髅见梦发出妙论,见生之累不如死之乐,是生死对勘而可得真机;此与髑髅谈玄显出化境,见生亦非生,死亦非死,是生死两忘而听其自化。” [17]411 前者齐同生死,后者由生死引入造化自然,隐含递进的关系。
其次,看髑髅梦与《至乐》主旨的关系。此篇没有一个非常明确且集中的主题,但内里尚有一定逻辑。开篇言无为方是至乐,人也应该无为而顺自然,任其生死变化。接下来的三个故事皆写如何看破死生。因死生事大,倘若能在死生之事上顺其自然,那么其他所有皆能做到无为自化。鲁侯以己养养鸟,是不能顺物而为的典型,这个寓言的落脚点在“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 [7]620 。结尾“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7]625 阐明生死只是造化一气之转换,万物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人不必执着于贪生恶死。“髑髅梦”以髑髅言死之乐来说明死生之理,大致还是契合文章的主题。
最后,对比《至乐》与内七篇的主旨。《至乐》中的髑髅梦宣扬死比生乐的思想,这与《庄子》内篇思想互相抵牾。《人间世》说:“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 [7]155 恰如王夫之所言:“非以生不可悦,死不可恶为宗;尤非以悦死恶生为宗;哀乐不入其中,彼固有所存者在也。” [18]223 髑髅梦以死为“南面王乐”,不愿复为人间之劳,不符合庄子顺其自然的思想。《大宗师》云:“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7]242 于生死持一种达观自然的态度,大异于髑髅梦所表现出的好死恶生、固执于死的顽冥不化思想。 [19]
髑髅梦与上下文意关系紧密,与《至乐》全篇的主旨相合,但其悦死恶生的倾向与内七篇的主旨不合,整体来看与内七篇差距还是不小。
(二)《田子方》文王假托梦
首先,《田子方》全篇由十一个长短不一的段落组成,这些段落之间的关系比较松散。王雱曾梳理出前四段的关系:“夫田无择之师,与夫温伯雪子,其道所以为得矣,由未及于仲尼,故以颜回称仲尼之道而继言之。仲尼之道至妙矣,其所得得之于老聃,故以孔子与老聃论道而次之也。故无择之师不及温伯雪子,温伯雪子不及于孔子,孔子又师于老聃,故第差一等而言之。” [20]365 这种梳理虽有一定问题——譬如说无择之师不及温伯雪子就没有任何理由和证据,实则无择之师也并未不及温伯雪子——但也仍提供了一个梳理的路径。惜乎这种梳理未能贯通全文,而作者无法循着这一路径继续梳理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这篇文章没有一个清晰可循的线路。笔者更倾向于认为文王托梦就是一个单独的故事,与前后文缺乏紧密的联系,他与前一个故事“宋元君将画图”和后一个故事“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之间没有严密的逻辑联系。
其次,《田子方》的主旨众说纷纭。王夫之说“此篇以忘言为宗,其要则《齐物论》‘照之以天’者是也” [18]256 ;宣颖说“第一段引出一真字,以后逐段都发此意” [21]142 ;“姚鼐曰:与《德充符》同旨” [22]141 ;陆西星则说:“此篇多有精密之语,正好与内篇《大宗师》参看。” [23]296 王叔岷认同姚鼐观点:“案此篇论全德之君子,发挥《德充符篇》”,但他又认为“寓意亦略有与《人间世篇》相符者”。 [24]765 钟泰认为此篇“多深徹道体之言,盖与内篇《德充符》《大宗师》为近” [25]463 。粗略计之,《田子方》或言以“忘言”为宗,或言以“真”为旨,或言“论全德之君子”,各人所言,大相径庭,而内容又似与内篇《齐物论》《德充符》《大宗师》《人间世》等都有关系。对于同一篇文章的看法如此悬殊,主要是因为《田子方》结构比较松散,所论述者,“大致上都是真人以其德顺物自然的生命境界” [5]405 ,但又并非完全緊扣这个主题,譬如“庄子见鲁哀公”一段,便不在这个主题内。文王假托梦这一段基本是符合这个主旨的,臧丈人以自然无为思想治国,“典法无更,偏令无出”,顺物自然,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不失为有德之君子。
最后,文王假托梦与上下文意不符,《田子方》的主旨也相对松散,那么判断文王假托梦是否为庄子自作的可能性,只能依据其与内篇思想的关系。《逍遥游》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臧丈人无为而治,在文王提出政及天下时“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夕遁,终身无闻” [7]723 ,无心功名,是典型的至人形象。除此之外,文王假托梦与内篇的思想主旨并无更加密切关联。
(三)《外物》神龟梦
首先,神龟梦在《外物》中处于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外物》在篇首开门见山地提出文章中心“外物不可必”后,从第二段到第六段都是通过举例来证明这个论点。作者列举了五个故事,由己及人,由普通人到圣人,由圣人到神鬼,从不同层面层层深入论证了“外物不可必”。神龟见梦是最后一个例证,这个例证的主体是一只神龟。龟在古代为五灵之一,“介虫之长,有知灵,能先知,故用为卜” [ 26]123 ,神龟更代表了一种崇高的智慧和力量。神龟向宋元君求救,结果却被元君杀掉以用于占卜,这个结果有力地证明了即使是神鬼也无法掌握身外之事。作者的例证在此达到一个顶峰,下文即进入了解决“外物不可必”这个难题的方法。可见神龟见梦这个故事是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严丝合缝地镶嵌在整个文章中。
其次,《外物》的主旨其实非常明显,即“外物不可必”:身外的事情是无法把握的,主观行为不一定能达到预期的客观效果。全文基本围绕这个中心展开,而神龟梦则非常契合文章的主旨。神龟本来是找宋元君救命的,却反遭“刳肠之患”。 [27] 这个例证进一步说明了即使是智慧和才能远远在普通人之上的神鬼,也无法把握身外之事。
最后,《外物》以及神龟梦所蕴含的“外物不可必”哲学思想与内篇所表现出来的哲学思想很相契合。之所以“外物不可必”,是因为“知有所困而神有所不及”。与道相比,“知”不足以拯救生命于万一。这种对“知”否定的思想在《庄子》内篇也曾反复出现,首篇《逍遥游》便云“小知不及大知” [7]11 ,《齐物论》又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 [7]51 ,《养生主》更云追求知识是一种很危险的行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7]115 庄子把“知”分为“大知”和“小知”,所谓“小知”,是指一般人所天生拥有或后天掌握的知识、技能等;而“大知”则是接近于“道”的大智慧,既非某些具体或抽象的知识,又非某项臻于至善至美的技能,如《齐物论》中的“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 [7]74 ,但在庄子看来,这些都是“小知”,犹如《外物》中的神龟之知,不足以活身,反足以丧命。这个寓言的结尾说“去小知而大知明”,照应了内篇“小知不及大知”的思想,也符合庄子对“知”的一贯认知立场。
故而,神龟梦从思想主旨上,与上下文意、《外物》主题、内七篇思想主旨都十分契合,应该说是四个梦中最有可能为庄子所自作的。
(四)《列御寇》郑缓托梦
首先,《列御寇》中的郑缓梦与下文联系密切,却与上文不太相关。郑缓梦的上文为列御寇馈浆之事。御寇之齐,中道而反,而后伯昏瞀人教以“虚而遨游”的自保之法。这一段与全文主旨不类,与下文郑缓梦也不相关。郑缓见梦于父之后,作者即阐明“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 [7]1043 的道理,并以“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类比郑缓的偏见。接下来的“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的“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的“众人”,“不离苞苴竿牍”的“小夫”,亦都是从一己之私见出发看问题的郑缓之流。与之相对的则是“安其所安”的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的圣人,“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的至人,他们安其所安,不执拗于己见,顺物而为,如水流乎无形,随时适变,不守形迹。至于后文使秦得车的曹商,使民“离实学伪”的仲尼、“以其十乘骄稚庄子”的见宋王者等等,也与郑缓类似,都是如文末所言的“恃其所见入于人”的“愚者”,从自己的偏见出发,以不平平万物,而不知真正的平,不知“神者征之”。故郑缓梦于全文中,属于例证,与其他例证一起证明文末“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的主题。 [7]1043-1064
其次,《列御寇》一文,历来不少研究者认为非常杂乱,也无一定中心。罗勉道甚至合之与《寓言》为一篇,明其不能独立成文之义。 [28]311 其实此篇主旨在结尾:“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明者唯为之使,神者征之。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入于人,其功外也,不亦悲乎!” [7]1064 其意即说,以一己之偏去衡定万物,其结果肯定是不平的。愚者恃一己之私见去衡量他人,也是非常可悲的。全文大部分内容都围绕这个主题,郑缓梦没有脱离这个主题:从郑缓自己的角度看,其弟成为一个成功的墨者是自己的功劳;从一个公平的角度看,其弟必有其能成为一个墨者的天性才能成为墨者。郑缓从自己的成心出发看问题,所以贪天功为己有,又以所遇不平,愤而自杀。
郑缓梦作为例证之一,与上下文的事例相并列,与《列御寇》的主旨相吻合,接下来只需确认《列御寇》的主题与内七篇思想的关系。《列御寇》“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的“不平”与《齐物论》“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的“成心”是一个意思,都指向一家之偏见,即自以为是的标准。郑缓自以为没有自己的帮助,其弟便不能成为墨者,这是他的“成心”。而“各随其成心而师之,所以为芒,而是非横生也” [29]15 ,导致他的自杀和对父亲的极大怨恨。可见,至少《列御寇》与《齐物论》的主旨是较为接近的。
三 是否符合庄子内篇的写作特色
从写作特色的方面来考察外杂篇四个梦是否庄子自作,可以将内七篇中的两则梦作为参照标准。《庄子》内篇所记之梦,均用来说明深邃难言的哲理,含蕴丰富,耐人寻味。所列梦象,形神丰满,栩栩如生,如对匠石极度不满的栎社树,愤怒地骂匠石“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 [7]172 ,怨恨怒骂的形象如在目前,极为生动。蝴蝶梦更是神来之笔,“栩栩然胡蝶也”“蘧蘧然周也”,用笔简练,却成唯美经典。《庄子》外杂篇的几个梦,则情形不一。
从哲理意蕴来说,“髑髅梦”说明了死比生乐的思想,文王假托梦说明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作者借梦所要表达的思想浅显而直白,也没有由梦引发的更深寓意的阐发,故事讲完,这个段落就自然结束,不太符合内篇层叠曲折的说理方式。郑缓梦和神龟梦与这两个梦不同。作者借郑缓梦来阐释“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的思想,还意犹未尽地进一步指出“今之世皆缓也”,并说明圣人与众人的区别,使这个梦的含义更加丰富。“神龟梦”之后也附有一段仲尼的议论,指出“知有所困,而神有所不及”的现状,更借鱼不畏网而畏鹈鹕来说明去小知才能大知明的道理。而这些哲理又套进全文“外物不可必”这一总体主旨之中,使这个梦义理丰富,令人深思。
从形象塑造来看,髑髅梦的髑髅虽有一定的思想,但性格单一,形象扁平;文王假托梦中,文王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执政者形象,诸大夫则是迎合君上的臣子形象,均为典型而普通的君臣形象。相较而言,郑缓的性格就复杂得多。此人博学多才,但性情狭隘,贪天功为己有,与父亲有嫌隙竟至愤而自杀。一灵不灭,托梦还在埋怨父亲,其自私极端的形象是丰满立体的。
神龟梦中的神龟形象也塑造得很成功,其写作手法与《庄子》内篇记载栎社梦的笔法相似。这两个梦都延续了庄子喜欢用极度夸张的口吻描述事物的特点。与庄子说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 [7]170 的夸张相似,神龟梦中的大白龟“其圆五尺”,颜色和大小均大大异于平常之龟。龟的颜色多为黑色,故而俗称其为“乌龟”,乌者,亦黑也。而神龟梦中的龟却是白色,这一与平常之龟对比分明的颜色暗示这只龟的极不寻常。神龟体形也异常庞大,“其圆五尺”,孙诒让注为“龟大径五尺” [29]239 。这只龟还能化为人形,给宋元君托梦,故而元君能“梦人被发窥阿门” [7]933 。更为神异的是这只龟被杀之后用来占卜,“七十二钻而无遗策” [7]934 。“七十二”,非实数,言其所卜次数之多也。枯骨余智,尚能其卜屡中,未尝有失。庄子的夸张手法,在此处运用得奇巧而 深刻。
从语言风格来看,四个梦的文本之间也有明显的差异。庄子散文具有诗性语言的特点,往往“意接而词不接”,“词接而意已变”。 [30]316-319 《外物》的神龟梦先写有神人入宋元君之梦,从读者视角看,本以为清江神使是人类形态,觉后才知是神龟,本以为宋元君会礼遇神龟,却最终选择杀而刳之,宋元君不应知晓龟甲的妙用,却误打误撞地获得了灵验的占卜之器。此段文意看似跳跃多变,却又紧密贴合“外物不可必”的至理,用简短的语言记录了精彩的情节,又与后文托言孔子“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的解释相互对应。胡文英评神龟梦一段“法脉缭绕委曲,尽诸奇變” [31]217 , 贴切地点出了这则故事中庄子语言风格的妙处。《列御寇》郑缓梦在情节上也有这种奇变,郑缓生前天赋异禀,盛极而衰,死后又托梦其父表达不甘,本是少有的特例,却又被庄子以穿井的齐人相类比,推而广之,得出“今之世皆缓也”的结论。接着,由叙事急转为议论,引出“遁天之刑”的概念,行文跌宕,意蕴绵长。“呻吟”“秋柏之实”等词语更暗含言外之意。刘凤苞点评此段文字道:“中幅拓开议论,喷涌而来,能从题颠落墨,笔力盘纡,已开唐宋八家之胜。” [17]751 这种恣纵而不傥的无端崖之辞,正是庄子所独具的诗性语言。内七篇中的鲲鹏图南、庖丁解牛、混沌凿窍等故事,在意与词的顺接与转折上,都有类似的神韵。
再看其余两处梦,在语言风格上相较前两个梦,便稍落下乘。髑髅梦整则故事均为庄子与髑髅一问一答,实质是庄子对于髑髅生死观的单方面接受,作者的观点由髑髅一字一句完整而精确地表达出来,没有了神龟梦与郑缓梦那种藉外论之的悠游语境,行文逻辑缜密的同时,却失去了内篇中的诗性语言。至于《田子方》的文王假托梦,林云铭讥“鲁哀公、宋元公、臧丈人三段,语气不属,立义亦浅,非南华手笔无疑” [15]225 ,并非毫无理由的随意指责。此段文气疲弱不说,行文更是拖沓,如:“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 [7]722 啰嗦重复,不类庄周手笔,确乎似注文羼入。另外,文王所梦见的良人,诸大夫都一致认为是先君王季历,即文王的父亲。然则岂有文王不认识自己父亲,还得大夫们提醒?或者文王故意矫揉造作?语言和情节上具有诸多漏洞,无法弥缝。
四 结 语
由于《庄子》作者构成的复杂性,以及庄子本身思想的多样化与动态化,本文所展开的考析仅从现有的文本样态出发。以高频出现的梦主题为线索来联结《庄子》的内外杂篇,以厘清庄子梦觉观念的内涵与外延。单从梦的角度来分析和推理,本文认为《庄子》外杂篇的四个梦中,《外物》神龟梦以梦境为实有,其哲学意蕴、形象塑造、语言风格等方面均符合庄子内篇的写作特色,与上下文关系密切,又与内篇思想相互照应,严丝合缝地镶嵌于全文中,最有可能为庄子自作。《列御寇》郑缓梦同样以梦境为实有,叙事层叠,梦象丰满,含蕴丰富,其“不平”即对应内篇《齐物论》所言之“成心”,整个故事并未脱离全文中心,比较接近内篇思想和创作特色。而《田子方》文王假托梦、《至乐》髑髅梦则多无可取之处,与内篇差距甚大,应非庄子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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