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轶辰,胡晓璇
英语的校园“Campus”一词起源于中世纪的欧洲,代指学生和老师共同生活的一片与世隔绝的环境。而后逐步发展,Campus不再仅限于校园的地理位置,而是校园本身与自然环境,以及师生在校园内的经历、活动与记忆的合辑。路易·康(Louis Kahn)曾说:“学校之初,是一个人坐在一棵大树下,当时他不知道自己是教师。他与一些人讨论他的知识,而这些人也不知道他们就是学生。”[1]一棵树,与树下讨论的 人,便勾勒出校园的原始图景。时光变迁,随着教育内容与方法的转变,校园的形式也在不停地更新迭代,中国也不例外。跨入21世纪的中国正面临着由“升学教育”向“素质教育”的机制转变,数据显示,2020年各类学历教育在校生达2.89亿人,比上年增加647.48万人,增长率达2.39%[2]。校园建筑作为素质教育发展的硬件,与下一代孩子们的教育与生活质量息息相关。探索在教育转型背景下的校园建筑新类型,是这个大时代交给建筑师的一份命题作文。
同时,始于20世纪末的中国都市化浪潮让中国城市面临着巨大的新增人口与就学压力,2018–2050年,中国接受中小学教育的人口将高达6亿。作为中国新型生产力城市的代表,仅深圳一市,在2021年建成并投入使用的学校达到146所,新增学位130,000个[3]——中小学建设大潮的背后是1986–1991年中国的第三次婴儿潮,同时也是中国城市化进程到了一定年限的必然结果。然而,由于校园建筑及施工周期的限制,新建校园的速度远滞后于人口增长的速度,传统校园设计理念与新时代素质教育需求之间也存在剧烈的落差,其矛盾集中体现在:先进的素质教育理念与刻板的传统教学楼布局之间的矛盾;建设用地的紧张与学校建设体量之间的矛盾;教学多样性空间需求与旧有建设标准指标、规范之间的矛盾;校园的地域性需求与大一统的学校建筑规范之间的矛盾;校园内部流线安全性与城市交通系统之间的矛盾;(板式)公立学校教学布局模式与(组团式)私立学校的教学楼布局模式之间的矛盾等[4]。
1 深圳罗湖区现有校园类型分析
传统校园与新时代教学理念的碰撞反而给予了新的校园设计极大的变革机遇。变革的核心不在于简单的建筑形式或者风格,而在于如何以学校的设计作为一种促发各种可能性的积极实验,去寻找一种可以匹配当代教育理念和未来发展模式的教育建筑新范式。作者在过去的若干年中,通过一系列的校园设计实践,总结了校园范式由传统向未来变型的5点要素:
(1)社区融合,(2)线型平面,(3)剖面多样性,(4)第五立面,(5)生态创新。
创造新建筑范式的机遇往往在于对变革的敏锐感知和主动回应。所谓“校园变型的设计五要素”,其实可以总结为:对城市化沿革的回应,对教育变革的回应,对场所变化的回应,对规模与规范问题的回应,以及对地域气候的回应(图1)。
新兴的大规模学校建设是跟随大规模的城市扩张同步推进的。政府主导的公立学校往往是作为住宅楼盘的教育配套,以开发商代建的形式,来提升地块价值的附加产品。其所获得的场地往往被大量的住宅楼、商品房围合,像钢筋混凝土森林里的“教育飞地”。与“升学教育”对应,传统的以板式教学楼为主导的校园设计往往并不关注教学空间的灵活性,故而平面布局十分机械,过于强调平面的日照和间距的强排,割裂了建筑与校园的联系,也使得校园与社区的紧密联系难以维系——这与1970、1980年代“校园与住宅片区共同体”的场景非常不同[5]。
校园作为社区中重要的公建部分,承担着在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将破碎的城市肌理重新填补与缝合的责任。Link-Arc所设计的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于2018年建成,是长达10年的大涌旧改项目的最后一片拼图。设计的过程见证了这片区域从密集的“城中村”到城市化“垂直森林”的剧烈变迁。创造更亲近社区与开放的教学环境,是教育类建筑的设计出发点。特别是在容积率偏高的大涌,更能体会到为师生们创造更多接触自然的机会的紧迫感,这成为了建筑师创建一个水平向的、低密度校园的动力(图2)。
2 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基地变迁分析
3 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与周边住宅
学校场地东西长、南北进深窄,成“U”字型。南部由于日照限制无法设置普通教室,而北部的两块普通教学区则被场地北侧的现有住区分隔。设计将建筑东西向延伸,最大程度占有场地的同时将两块普通教学区串联起来。所有的普通教室均设置在3层以内,一改国内新建教学楼动辄5层、与自然隔绝的传统。每一个教室都享有良好的自然通风和采光,学生透过教室窗户就可以看到繁密的树叶,听到夏日的蝉鸣。得益于教学楼的层数,竖向交通距离被尽可能压缩,给予了学生充裕的时间在课间离开教室,来到室外,体验校园生活;社区的居民可以在阳台上,看到校园的风景,听到郎朗的读书声(图3、4)。
从更宽广的视野来看,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的校园更多地像是在超高密度的城市开发中,填补城市的空隙后挖出的一系列“院子”。这组建筑为这个过于密集的住宅社区提供了“呼吸”的机会,重建了“学习”与“自然”之间的联系,同时也重塑了“校园”与“社区”之间融合互通的亲密氛围(图5)。
新建筑范式的机遇,也反映在对教育观念的变革上。从199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作出的《关于深化教育改革前面推进素质教育的决定》 起,中国的中小学教育变革至今已20多年。教学模式、课程体系、教学方法、评价制度等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2021年中小学 “双减” 政策更进一步推动了教育改革。近些年来风起云涌的中小学建筑设计发展,源于教育界对于素质教育的重视与相应教学方法的变革。那么,如何才能将教育环境诉求转化为有张力的教育建筑空间?
4 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小学庭院一角
5 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与周边住宅
素质教育的指导思想在于兼顾共性与个性、灵活培养全面发展的人,而线型建筑的特点恰是“联接”与“流动”。线型建筑在串联起校园公共建筑功能的同时,也能为学生提供风雨无阻的公共流线。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的校园被构想为一座流线型、水平向的花园,与它所服务的城市住宅群落的密集、垂直纵向感形成强烈对比。整个校园的场地东北高、西南低,建筑师利用场地现有的自然坡度将一系列阶梯状的教学平台架构于体育馆、游泳馆、演艺报告厅、餐厅这些大空间功能之上,使得这些大空间同时成为了承载师生教学、活动空间的“地面”。在这种空间组织方式下,所有教学空间可以在不需要垂直爬升的情况下实现自由的、线性的功能组织。
在这个巨大而平缓的架构之上,蜿蜒的教学楼像不断分叉的河流,将场地分割成了6个不同品质的户外庭院,形成半私密的教学与活动的岛屿(图6)。流畅的带状体量打破了建筑与周边社区之间的边界,创造出一个与周边社区“无缝连接”的,由封闭、半围合与绿色开放多种空间交错而成的低层线性混合体。线型的建筑形态中,公共空间的“宽度”被不同的功能界定,从而形成了一系列的室外教学、生活场景,鼓励师生们来到室外进行互动与教学——亲近自然与社区(社会),是以人为本的素质教育最为重视的关键(图7)。
6 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鸟瞰
7 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小学庭院一角
8 深圳前海桂湾学校鸟瞰
9 深圳前海桂湾学校剖面手绘
10 深圳前海桂湾学校剖透视渲染图
场所变化体现在公立学校建设的外部环境与内部条件中。在外部环境上,由于公立学校“配套”和“代建”的属性,学校的基地通常位于城市片区的核心地段,且面临着用地局促、密度高、场地边界条件复杂的现实情况;在公立学校的内部需求上,与传统的以老师“教”为出发点进行教育不同,新的素质教育主张以学生的“学”为教育设计的出发点。“组团式教学”“走班制”“社团活动”等原本属于国际学校的教育元素在公立学校内也应运而生——这些来自外部与内部的需求都需要在现实的场地上寻找到一种具备设计张力与弹性的回应。
在建筑学中,平面通常用于组织功能布局,而剖面更多的是一种界定空间系统的强有力工具。公立学校密度高、容积率高,且面临限高(高于24m的校园建筑在疏散与消防上往往面临更为严苛的条件)——这些限制性条件都不断地挑战着素质教育理念对于教学环境灵活性的诉求,这使得建筑师不得不在建筑的“厚度”(剖面)上动脑筋[6]。位于深圳前海的桂湾学校就是一个在剖面上做文章的例子。该项目总建筑面积95,000m2,既是前海“水城规划”景观的延伸,也是区域的重要空间节点。学校的场地南北长、东西窄,占据了地块上完整的一个街区,周边被超高层的办公与住宅围绕(图8)。
设计的出发点源于剖面,颠覆了传统学校的布局,不再将校园单纯地划分为建筑区和功能区,而是通过一系列剖面上的空间组织使得每个教室都能最大化地接触阳光和绿荫。这种策略强化出了一种错落叠加的竖向空间组织,借此生成了无止尽的剖面多样性。“知识绿毯”位于教学区的中部;绿毯之上的 “知识花园”是一个提供了遮阳与自然通风、种植景观丰富的半室外空间;“创意平台”是位于绿毯下、“蘑菇状”的混凝土无梁楼盖下的架空空间,为师生预设了灵活、创新的多功能“创学”空间,可以满足校史展览、艺术节、戏剧节等不同的社团活动。
知识花园的中部是“知识榕树”,将各个楼层竖向联通:榕树顶部冠盖设置了遮阳系统, 师生们可以风雨无阻地在学校里穿行;中部将“创意平台”和“知识花园”联系在了一起;榕树的根部扎根于校园基座的图书馆区域,为整个学校提供知识养分——这个充满活力、能量最集中的空间通过榕树中庭在顶部获取自然光与自然通风,成为连接校园各部分功能的中心枢纽。空间犹如一棵巨大的榕树从场地中破土而出,将整个校园从剖面上串联起来,形成有厚度、多层级的校园聚落(图9)。
11 深圳翠竹外国语学校物理模型
前海学校的另一个剖面思考在于“功能空间竖向重组”:基于用地面积的限制,设计向下挖掘“借”用地下空间,同时向上提升操场平台将其与室内田径场功能叠放,从而在缓解建设用地的紧张与学校建设体量之间矛盾的同时,满足体育场400m跑道和标准足球场布局。底部架空所产生的大量公共“灰”空间和“知识花园”地景设计,也模糊了传统教学空间属性与空间使用的“硬边界”,为教育扩展与教学变革预留了可能性(图10)。
学校与医院一样,属于建筑、消防、结构规范最严格的一类公共建筑。新建的校园需要满足巨大的办学数量需求,并提供匹配其人数规模的建筑面积。但同时,学校建设规范对规划退距、教学用房间距、体育场达标布局、教学楼朝向、日照、建筑绿化率、覆盖率等要求却没有太多弹性——这无疑又为建筑师的设计增添了难度。
在高密度、高容积率的狭窄场地上塑造有创新性的教学环境,需要建筑师对严苛的规范要求做出积极、正面的回应。罗湖区是深圳市历史最为悠久、密度最高、城市肌理最不规律的区域,建设密度类似香港。Link-Arc所设计的深圳翠竹小学位于罗湖中心区城市主干道人民北路旁,相邻建筑功能混杂,包括医院、住宅、商铺,以及其他中学,且场地狭长又不规整。该项目的设计颠覆了传统学校的板式建筑布局,结合深圳的气候,打造一个多层高密度的都市复合体;校园中水平延展,层叠交错的大平层,为学生们营造一个在自然中学习的绿色校园。建筑设计弱化了学校的“基本立面”,转而推敲边界的虚与实,将有形的围墙消解到无形的“边界”中,在确保校园安全的前提下,塑造通透而开放的边界,形成有文化气质的场所感受。与此同时,强化学校的第五立面,把校园塑造成社区的公共核心,激发学校师生的学习与生活热情(图11、12)。
深圳位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夏季炎热潮湿、日照充足、雨量充沛。建筑师通过层层退台自由生长的屋顶花园、大楼板遮盖的半室外空间、微孔金属板遮阳格栅等一系列设计,将节能环保与舒适结合在一起, 将深圳的自然风引入散布在各层的教学单元中。教学楼就像层层叠落的梯田,每个年级都有属于自己的屋顶花园,从操场逐级而上,形成极具视觉特点的“第五立面”。对外,层层叠落的屋顶花园可以为过于密集的住宅社区提供绿色视觉通廊,营造校园与社区之间互动和融合的氛围;对内,丰富的第五立面是自然在校园的一个“投影”,把学生们从室里吸引到室外,与自然互动。
这个“第五立面”,同时也是学校的“第二层级的自然”(the 2nd Nature)[7]。无论风雨,学生都可以在校园内自由的穿行;无论冬夏,学生都可以在绿树掩映的半室外平台间互动、嬉戏,舒适自由地成长(图13)。
12.13 深圳翠竹外国语学校鸟瞰渲染
14 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穿孔遮阳板细节
15 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穿孔遮阳板轴测
16 深圳前海桂湾学校剖面
17 深圳前海桂湾学校生态概念手绘
18.19 兰州东郊学校鸟瞰渲染
20 从钢筋混凝土森林缝隙望向深圳南山外国语 学校
中国幅员辽阔且跨越多个不同的气候区,各地的经济发展水平和生活方式、教育水平存在极大的差异。因此,各地的公立学校建设所面临的客观问题也不尽相同。以深圳为代表的亚热带地区气候日照充足、降水充沛,建筑设计则更加关注通风、遮阳、防雨与隔热。但若把目光投向深圳现有的学校,首先映入眼帘的往往是大量的空调室外机,与之相对应的是夏季封闭的教学空间和大量的能源消耗。如何通过绿色建筑、被动节能和低碳设计,找到教育类建筑地域性的表情与性格?
不同的建筑类型应对不同的气候类型。如果我们把校园比喻成“人的衣着”,南方的校园则需要“身披薄纱”,在减少太阳直射的前提下,增加通风、散热率与阴影面积;而北方校园却需要裹上厚实的“棉衣”,在吸收太阳热能的同时,防止“身体”内部的热量泄露出去。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采用了较薄的建筑剖面。单边走廊的朝向设置,顺应了该地区的夏季主导风方向,自然风在夏季可以穿透庭院并改善校园微气候。基于严格的年日照辐射数据研究,设计对应不同的立面采取了不同处理方式:北面是高性能的玻璃与可开启窗扇;南面与西面采用了由穿孔遮阳板组成的被动式天气防御系统。深圳南山外国语学校科华学校也因此成为中国华南地区第一座绿色建筑三星标准的九年一贯制学校(图14、15)。
前海桂湾学校在科华学校的基础上,针对深圳潮湿高温的气候环境,设置了大量的架空层、下沉庭院,辅以出挑雨棚、风雨连廊、立面遮阳构件、垂直绿化、屋顶绿化等,体现了通透、轻巧、自然的地域性建筑特色;薄剖面、单边走廊教学平面与开敞的院落式布局,为校园的通风隔热做出贡献(图16、17)。
兰州东郊学校位于兰州城区西南部新区,场地背山面城。设计采用了自然的线型建筑形式,把校园有机地“编织”进兰州的城市肌理,线型起坡的屋顶与远处的群山平峦遥相呼应。与前文所介绍的位于华南的学校所设置的大量架空空间不同,兰州东郊学校的线型体量闭合、流畅、宏伟。建筑外立面采用了兰州当地的砖材和雨幕墙系统,结合兰州的气候与青砖文化,打造了一个富有西北风韵和文化气息的校园环境(图18、19)。
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是建筑师们灵感的来源,在中国进行校园设计的实践,更像是一种以建筑学“转译现实”的过程。Link-Arc所接到委托的学校建筑项目往往位于大规模城市开发后残余的 “边角空间”,在宏大的政治与地产开发经济力量的缝隙中,建筑师辗转腾挪,希望可以在时代变革中汲取设计的灵感与力量。在古语中,“型”字的本义是铸造器物的模子。本文所谓的“校园变型”并不仅是关注校园建筑形式或者空间上的“变形”,而是讨论教育类建筑如何从刻板的限制中走出来,成为真正承载知识与生活的“模具”(图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