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钊
“故事已经结束了。”她对我说。
“故事已经结束了。”她又重复了一遍,但我的表情却显示这几个字是潘朵拉星球的语言,需要靠外星人翻译才能理解。
于是,她再重复一遍她的故事。
故事是从10月6日开始的。
晚上,她回家途中,在巷口遇到一个遛狗的男生。四目相对的时候他笑了。她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但基于礼貌想着应该回礼,所以也微笑点头。她到家将脚踏车推进骑楼才想起他是谁,决定明天早上再去确认。
按下FACEBOOK的分享键,世界各地的朋友都接收到她的发文,接着是好奇的探问和假想。“你是上下午班吗?”记忆里只有这句话,疑似是他们对话的开端。当然,除了“老板,我要一个肉包”之外,这应该是第一次谈话。在自强路上,像这样的包子店有五六家,每一家她都去过。并不是为了当一个饕客而百尝,不过就是待业中的闲,整个上午的时光都可以用于早餐,几个包子就能挨到晚上。
10月7日,是她记忆中的第12笔交易。
早上,她已确认了昨晚那男生的面孔,他是她家巷口卖肉包的老板。他今天还问她是做什么的,怎么早上不用上班。她说才从外地回来,在待业中。他遛狗的样子让她想起韩剧《咖啡王子一号店》里面的男二号,她附上韩剧里截下来的图,让大家更有想象空间,接着按下分享键。
“又要开始找工作了吗?”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谈话。
年轻的老板一边问一边从蒸笼里夹出热乎乎的肉包子,递给面前的她。
“不好意思……我只要一个。”袋子里有两个。
“那另一个送你吃好了!”
隔天她买了几个苹果,挑了一个给他回礼。她说苹果听起来比较浪漫,不然故事都是肉包菜包,太平凡了。
她故作冷静地将苹果递给摊位里的他,收到苹果的他很平静,说不上来什么情绪。她决定给这位年轻老板取个代号叫作“肉包少东”。
11月9日,已是他们的第24笔交易。
待业的生活需要很多心理调适,刚从遥远的一座城市那水深火热的工作中脱身,她很能享受现在这个小城的步调,也享受肉包少东成为这些日子的调味料。重度网络使用者的好友们平日除了种菜偷菜养鱼做心理测验之外,还会时不时关心她和肉包少东的最新进展,发射八卦讯号。好奇的询问让她应接不暇,每每让她在电脑前乐开怀。
11月12日,是他们未完成的第25笔交易。
早上她送一杯咖啡给肉包少东。人不在,他的帮手比画着说:“老板手受伤,在医院。”她发短信,他没回。她心想:也太没礼貌了吧!怎样都要回复啊!三天后,他打来电话,说:“拜托你一件事,你帮我打印一份暂停营业的公告好不好?我家没有打印机。”想到肉包少东这么多天还在医院,那一定很严重。她心急如焚,马上帮他弄好,然后去看他。
病房里,他正和他妈共享晚餐,她装作好像他们从小就认识,还与他妈同声一气指责他怎么做包子这么不小心……他的右手打着石膏,插着点滴针头的左手还能端正地拿着筷子进食。她拿出打印好的纸张递给他,像小学生交考卷一样紧张。
在交易了24次的肉包之后,他们已经熟到要她帮他打印暂停营业的公告了吗?这个问题她也想过,凡事姑且一试也没有大碍。事后想想,她也感到可笑。
后来,她没有向她的朋友说她又去探病了。
他在医院外面吞云吐雾,她坐到他的身边。他的石膏手臂持续做着规律的伸展动作。好像招财猫,她说。试着开启话題,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如果想要找到两个人的共通性实在太容易了。一路从小学初中问到高中和大学,倒也问出了同一所初中的缘分。像重新认识这个人一样,毕竟之前的认识都架构在25个肉包的短暂谈话里,25个肉包能让彼此了解多少呢?
我的眼神露出好奇,内心像个侦探细细分析,交叉比对这样发展下去还能怎么进行。
12月3日,是他们停滞的第25笔交易。
肉包少东打电话给她说,一张彩色影印是5元,印了四张所以可以换四个肉包,因为加倍感谢所以他欠了她八个肉包。晚餐过后他要她去拿那八个热乎乎的谢礼:“都是刚做好的!你快点来拿。”
她当然没拿,她希望让他一直欠下去。
12月15日,是化学反应的第26笔交易。
他出院了,由于右手尚未拆石膏找了他的好友当助手,她称这个好友为开朗吉他少年。头一次见面他就在蒸笼旁边弹吉他,宝蓝色的吉他配上白白的热包子,画面好不搭轧,但吃起肉包感到格外有气氛。肉包少东也受到音乐的催化,打了通电话问她要不要去烤肉。一天两天三天过去,烤肉之约像飘散的音符,默默停留在她的记忆,也消失在他的回应里。
12月24日,圣诞节的第27笔交易。
过节的气氛浓厚,烤肉之事没有下落。她也没问,怕他觉得她太过期待。今天开朗吉他少年扮成圣诞老人卖肉包,她想对肉包少东大喊“圣诞节快乐”,却因有其他客人让他分神了。
到目前为止,我最好奇的是:如果这些故事片段让肉包少东看到了,他的感受也会跟她一样真实吗?
12月29日,结束征兆的第28笔交易。
早上,她到肉包少东摊位前约他晚上看电影,他却说:“晚上不行,我妹今天要开刀。”
她问:“为什么要开刀?”
他说:“因为脚受伤,蜂窝性组织炎。”
她送了一束花到医院,他收下。离去的她像是送货小妹,突然有阵悲伤袭来。她决定故事就此结束。
这么突然?我问她。
她说:“好感会累积,一点一点促成喜欢;冷漠也会累积,一点一点造就伤心。”
她说他并没有做出什么看起来刻意疏离的行为,但那是一种感觉——一种你在其中会感受到的直觉。
我去造访肉包少东的摊位,马上就认出他了,右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还包着绷带,长相和态度都像她说的那样,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年轻女孩。看他们神色亲昵,我当下明白故事结束的原因——这不过是场淘汰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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