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佳来 李先瑞
日本女作家山崎丰子(1924—2013)1944年毕业于京都女子专科学校(现为京都女子大学)国文系,时任《每日新闻》社文艺部记者,并在履行记者勤务之余开始写作,从此踏足小说创作领域。其父是大阪船场经营海带的商人,所以山崎的初期作品多是以船场为背景的。1960年代以后,她的创作逐渐脱离大阪这一城市背景,风格转向现实批判,多部作品直面日本社会问题,犀利地剖析了社会阴暗面。以《白色巨塔》为代表的大部分作品被拍摄成影视剧,在国内外引起极大关注,山崎也被誉为“日本社会派国民作家”。
1957年,山崎以 《暖帘》初试啼声,步入文坛。次年,连载于《中央公论》的《花暖帘》获得第39届直木奖,奠定了她在文坛的地位。之后她辞去报社工作专事写作。自1959年开始,她先后创作了《少爷》《女人的勋章》《花纹》《白色巨塔》《花宴》《不毛之地》《大地之子》《命运之人》等20多部小说并获得各类奖项,1991年因其对日本文学的卓越贡献而获得菊池宽奖,可谓实至名归。
熟悉日剧的读者对山崎的作品并不陌生,由她的小说改编的影视作品几乎做到了部部经典,如《白色巨塔》《华丽一族》《大地之子》等。好的故事永远是影视改编的硬通货,山崎的好故事来源于她对社会的体察和出类拔萃的取材,这种洞察或许得益于她作为报社记者所养成的坚持与执着。山崎曾经说過:“我更深切地感受到,对一件事情持续抱有热情、抱有耐力是非常困难的,比如写小说。”为了搜集创作素材,她可以奔走至世界的各个角落。在写《白色巨塔》时,为了解当时癌症研究的最新成果,山崎硬着头皮读了5本专业医学书,并且只身往返于东德和西德之间,费尽波折也要争取到采访德国癌症研究中心的机会;为了创作《两个祖国》,她专程去菲律宾实地采访,查阅大量历史资料,画出了美、日两军在菲律宾的攻防路线图,并沿着这些路线实地采访了100多个当事人。这种不灭的小说创作热情被评价为“不屈的取材”,“无采访、不写作”的主张也贯彻于她的整个创作生涯。
担任山崎秘书职务50年之久的野上孝子在《山崎丰子先生的素颜》一书中提及山崎的工作态度:“无论是电话的应对还是日常的寒暄,她都事无巨细、雷厉风行。当问到我对稿件的感想或者如何完善时,如果无法及时给出具体有效的建议,她总会严厉地说,提不出意见就走开。”山崎丰子践行了身为作家笔耕不辍的觉悟,在88岁高龄仍然坚持写作,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山崎丰子的早期作品立足于大阪的文化与传统。她的长篇处女作《暖帘》描写了两代大阪商人崇尚老店传统、保卫店号信誉的奋斗史,以象征着大阪商人灵魂的“暖帘”为题,凸显了大阪商人对老店的传统以及字号、信誉的执着追求与坚守。作品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讲述父亲吾平到大阪“浪花屋”当学徒,凭借毅力和执着,终于分得店铺商号,开始独立经营,但店铺因战事被烧毁;第二部分讲述儿子孝平在战后的废址上励精图治、重振家业的故事。经历了战争和自然灾害的两代大阪商人就是凭借对“暖帘”的执着信仰,获得了最终的成功。在时代与社会的变迁之中,人的思维方式、工作方式都会随之改变,但依然需要精神的坚守。具体而言,写父亲吾平初创家业,是赞颂战前日本的传统与精神,以及明治时期日本的独立与拼搏;写主人公孝平再振家业,是在间接表现战后的日本饱受摧残、信仰崩塌,从而产生对日本政府的质疑、对战争根源的思考。“暖帘”作为商家培育老店铺的符号,象征着历史传承和人间信赖,表达了作者“孕育出一个新的和谐世界”的夙愿,流露着潜在的反战意识。关于《暖帘》的创作过程,山崎曾自述道:“关于《暖帘》的内容,人们传说是以我的家庭为原型,其实并非如此。我是在不断搜集、积累我家周围许多大阪商人的生活素材之后,才创造出主人公形象来的。大阪商人具有一种反抗精神,我把这种反抗精神变成主人公的坚强个性。”山崎坦言,作品的背景包含了社会的、经济史的要素,这也成为其小说的特色之一。
《花暖帘》《少爷》《吝啬鬼》等早期作品以地方色彩和怀旧情趣取胜,其间弥漫着大阪地区风土世相的浓郁气息,流露出作者对养育自身的船场商家传统精神的深切依恋。她以细腻的笔触生动地编织人间的悲欢离合,满足了1960年代前后读书界对新型民俗文学的需求。
而山崎作为“社会派作家”的发端,始于《白色巨塔》(1963)的创作。《白色巨塔》描写了大学医院的腐败等尖锐的社会问题。医院里,腐败、阴暗与正直、善良的两股力量不断交锋,使得小说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对邪恶的痛恨和对良知的呼唤,给读者以巨大的精神冲击与共鸣。小说最初连载于综合周刊志《Sunday每日》上,杂志编辑拥有医学博士头衔,深谙医师学会与制药公司在医界贿选中的牵扯与内幕,给山崎的创作构想提供了助力。除此之外,山崎不仅采访了多位公立大学医院的医师,亲历观摩学术会议及手术现场,还为了描写医疗诉讼情节而多次咨询专业律师。“白色巨塔”既是等级森严、壁垒层层的医界权威象征,又是医者毕生仰望攀爬的理想巅峰。山崎仿佛用一把手术刀解构了重塔威压下的藏污纳垢、暗流涌动,将日本医疗体制内部的肮脏、扭曲展现在读者面前。然而小说并不止步于此,更是刻画出医者人性的真实对白,没有对人物的绝对善恶评判,有的只是对人性的客观剖析、对价值观的理性观照。“巨塔”此时幻化成一面镜子,折射出个体的不同价值取向与人生态度,让读者不再置身“巨塔”之外,从而共感社会现实下人性的挣扎。小说打破行业壁垒,具有普世价值。《白色巨塔》号称“日本国民级小说”,前后经历五次翻拍,数次被搬上荧屏。有观众评价道:“没有一句台词不精妙,没有一个真相不伤人。”犀利地洞见社会,用批判的眼光透视社会,这是山崎丰子创作思想的飞跃。
除 《白色巨塔》之外,另外两部被影视化的作品《女系家族》(1963)和《华丽一族》(1973)同样具有鲜明的批判现实主义色彩,主题深刻,情节紧凑,利害关系明暗穿插,展示着各自庞大错综的世界观。
长篇小说《华丽一族》是以神户银行(现三井住友银行)为原型的商战小说,系《白色巨塔》的姐妹篇,堪称山崎丰子的巅峰之作。该作以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日本金融界重组为背景,描写了银行界一个金融家族赤裸裸的人性欲望。为创作《华丽一族》,山崎深入采访与自己有业务往来的城市银行行长,与业内人士推敲金融界重组的情节设定。小说着力描绘了一个充满金钱、权力、欲望、野心以及情感纠葛的世界,以敏锐的洞察力和犀利的语言揭开了见利忘义、父子反目等人性的丑恶面目,无情地鞭笞为了金钱和权力而使道德沦丧的上流社会,把腐朽和腐败赤裸裸地展现在人们面前,引导人们对人性、对社会现实进行深刻的反思。
山崎丰子的社会小说一反日本文学回避重大社会问题、脱离矛盾冲突的传统理念,大胆涉猎社会现实重大问题,以作家熟知的人和事作为素材,塑造了栩栩如生又个性鲜明的人物群像,深刻揭露了日本社会不同发展阶段中的各种矛盾,以及被“刻意遗忘”的真实事件,在日本文学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山崎丰子也被誉为“日本的巴尔扎克”。她在一次采访中说:“作家的良心促使我不能沉默,得用自己的笔去暴露、抨击他们”,“我觉得作家的笔比枪杆子还要有用,我就用笔同那些恶势力斗争”,“《华丽一族》《白色巨塔》等小说中写的事件都来源于真实生活,绝不是我闭门造车杜撰出来的”。
山崎的社会小说具有广阔的社会背景,揭示了相关行业的深层内幕,这与其四处走访搜集一手资料密切相关。在2015年9月举行的追悼山崎丰子的展会上,展出了她的创作手记、素材收集笔记本等资料,从中可以窥见山崎作为一名作家极为勤奋努力、认真细致的创作态度——对写作素材进行事实调查、追踪、确认,最终写进作品中。担任山崎遗作《约定的海》一书编辑的矢野新一郎见证了这位“不屈的作家”鲜为人知的一面:展会举办者在山崎家中找出的创作资料竟达100个纸箱之多。
然而,也有指责山崎在创作过程中对资料未加润色而直接使用,控诉其涉嫌抄袭的声音。究竟是“抄袭”还是“参考资料的引用”,社会舆论也是两方相争,僵持不下。正如山崎自己所言,在虚构中穿插真实事件的创作手法也一度遭到批评,《大地之子》《花宴》中均因有内容与其他作品相似而受到指责甚至被告上法庭。
1970年代起山崎丰子投入到战争题材的创作中。“战中派”的山崎对战争有着切身体验,战后三十余年仍对那段残酷的战争记忆难以释怀。1978年秋天,山崎在美国夏威夷州立大学任客座教授,1984年也曾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这些经历为她的实地采访与创作提供了可能。自1973年起,山崎历时近20载创作了“战争三部曲”,即描写战争期间在美日本人苦难生活的《两个祖国》、讲述战后西伯利亚归国俘虏奋斗历程的《不毛之地》以及在中国的日本孤儿成长故事的《大地之子》。山崎的战争题材小说并不侧重描写宏大战争场景,而是着墨于社会波乱之中、大国角力之下被命运倾轧的芸芸众生,写出了战争的切肤之残酷,深切表达了反战、厌战情绪。
小说《不毛之地》(1976—1978)的主人公原壹岐正作为“二战”战犯被苏联军队拘捕,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后被送往西伯利亚最北边的流放地。经历了11年战犯生涯后,他最后回到日本,却又卷入了一场紧张惊险的商业头脑战。在商海中浴血奋战的他发现经济争夺背后暗藏着黑色商战,政界与防卫厅利害关系错综复杂;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曾经的军人身份与战后社会的格格不入,战后日本的繁荣景象在他的内心不过是“不毛之地”般荒芜,而支持战后繁荣的国际商战更是一个污秽不堪的世界。为了更好地讲述主人公在西伯利亚劳役的经历和回国后军用机商战的情节,山崎曾远赴西伯利亚、沙特阿拉伯、科威特和美国收集素材,整理了600张录音磁带、几十本笔记,才使小说的真实感扑面而来。就在小说发表后的1978年2月,围绕着日、美战斗机交易的日本高官资金丑闻“道格拉斯·格鲁曼事件”爆发,似乎旁证了山崎先于现实的敏锐嗅觉,她看到了战后日本经济高速增长背后的“不毛之地”,通过这部作品来深刻反省战争和近代工业社会带来的种种弊病。
《两个祖国》中的主人公天羽贤治是出生在美国的二代美籍日裔,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入伍参战,“二战”结束后随美军来到东京担任远东军事法庭庭审监听译员。审判结束后天羽深感被美、日双方怀疑,身心俱疲的他最终在空无一人的法庭内吞枪自尽。他至死都没有认清战争的真正本质,反映出战后很多美籍日裔的共同苦恼。《大地之子》中,主人公松本耕次受日本政府鼓动举家迁入中国东北进行所谓的“拓荒”,之后从军入伍随日军侵略中国南方……“二战”结束后,松本的妻儿成为战争遗孤,留下了永久的精神创伤。山崎通过这部小说谴责日本军国主义政府欺骗劳动人民,使他们卷入战争,又在对待战争遗孤问题上采取消极态度;同时也谴责了日本政府侵略中国的行径。
从《不毛之地》《两个祖国》到《大地之子》,在国际化的历史背景之下,“三部曲”通过“二战”战俘、日本二世及战争孤儿这些独特的视角,再现了残酷的战争经历以及难以痊愈的战争后遗症,用历史来警示现实。
山崎丰子的作品具有结构紧密、充满戏剧冲突、情节跌宕起伏、人性复杂纠缠等特点,每每出版新作总是迅速成为畅销书。1973年小说《华丽一族》出版后,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竟销售了250多万册,随后即被接连翻拍成电影和电视剧;《女系家族》自1963—2005年的40多年间,先后8次被搬上荧幕;《白色巨塔》在1966年被拍摄为电影,之后1967—2007年的40年中5次被拍成电视剧。可见,山崎的作品有着经久不衰的魅力。
纵观山崎丰子一生的創作,可以大致分为三个领域:一是以“船场”为背景描写大阪商人的奋斗史,赞颂大阪的传统与精神;二是对社会不合理现象的揭露与抨击,各种内幕的曝光、现实人物的原型以及真实数据的佐证,在社会上引起极大震动和广泛关注,引领读者对社会进行反思;三是“战争伤痕文学”创作,控诉战争的惨烈,探索战后社会、人民的存在方式,作品所表现出的“战争伤痕”具有时代性、复杂性、现实性和预见性,焕发着极强的文学活力和社会生命力,令读者耳目一新。
用山崎自己的话说:“我认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应该有自己的使命感,要敢于同恶势力作斗争……尽管我是一个流行作家,我的小说很畅销,但是我没有发什么大财,因为我没有成批生产艺术低劣的商品文学”,“不过,我觉得我又是个富翁,在文学上是个百万富翁,我有上百万的读者。当一个作家,只有这样才有意思”。这金石掷地般的铿锵之声从山崎丰子的口中传来,也从她的小说中传来,是一位现实“凝视者”的铮铮之词。
(作者单位:浙大宁波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