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康 之
(浙江工商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农业社会中的人们所表现出来的是全社会拥有一种共同的生活模式,反映在人生经历上宛若儿子的成长过程就是对父亲人生经历的复制,子子孙孙都是对其父辈人生经历的复制,人们在固化的生活模式中走完人生历程被看作是自然而然的。虽然一些人在有了某种流动性的中国农业社会中会改变其社会地位(比如科举选士),但在所拥有的生活模式上并不会发生改变。或者说,只是人生经历相对于其直系父辈有了一些变化。在工业社会中,人在生活模式上可以作出选择,可能是根据条件而作出了主动选择,也可能是在环境的压力下作出了被动的选择,但因为有了选择而使人生经历和职业生涯都不表现出对父辈的复制。虽然工业社会的职业化和专业化也会使人们的角色固定下来,但就职业化和专业化所造就的角色来看,使人们的角色选择成为可能,就如演员在职业生涯中可能会扮演多个角色一样。同样,子女也不一定从事着与其父辈相同的专业,而是会在社会中寻求适合于自己的专业。如果说在工业社会的前期职业身份一旦确立起来就很难变动,那么到了20世纪后期,职业身份则经常性地发生变动。
工业社会中的人们之所以没有表现出对其父辈人生历程的复制,首先,是因为社会的复杂化造就了多样性的生活模式,其次,是因为社会的流动性和开放性日益增强,再次,是因为人的自由选择得到了社会设置(如制度等)的支持。正是这些,可以使人们在不同的生活模式间作出选择。至少,这一点在理论上是能够得到证明的。在全球化、后工业化进程中,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如果说在工业社会中人们倾其一生去追求某种生活模式的话,那么今天的情况则明显地展现出一种新的动态,那就是人在一生中会不断地变换着其生活模式,也没有什么固定的职业。在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也许人们在选定了一个专业后会终生努力在那个专业方面做到极致,但过什么样的生活、在什么地方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都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实际上,从20世纪后期开始,人们就已经适应了在就业与失业和变换职业的选择中变换生活模式,也会因为偶然性的机遇而改变生活模式,还会在结婚、离婚、再婚的反复中一次又一次地形塑某种被认为属于自己的生活模式。总之,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也反映在人的生活中,让人的生活方式以及职业活动等都处在变幻不定的状态之中。
严格说来,职业化、专业化进程是与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一道展开的,是一个在工业社会中的持续过程,现代性的职业和专业的生成可以作为工业社会的标志。也就是说,普遍性的职业与专业划分是社会化大分工的结果。但是,职业意味着人的一种身份的获得,而专业则意味着人的一种角色扮演活动。在一种职业名义下,可以有着许多专业。同样,一个专业也适合于多种职业活动。所以,职业与专业既有重合又相分离。比如,公务员是一种职业身份,而在什么性质的岗位上从事行政管理活动则属于角色扮演的范畴。人们能否获得某种职业身份,往往需要迈过社会为其设置的门槛,而专业活动则主要取决于人的能力,这种能力包括所掌握的知识和技能等,甚至需要拥有与专业活动相适应的思维能力。所以,虽然职业意味着身份而专业则意味着角色扮演活动,但职业与专业又是纠缠在一起的。在工业社会大分工的条件下,职业的专门化往往会显现出专业的特征,而专业若与某个固定的职业稳定地联系在一起也会生成职业的特征,以至于人们有可能难于分辨而将职业与专业混淆了起来。
职业的专门化与职业的稳定性相结合是工业社会结构层次化的原因之一,甚至可以说是主要原因。在这一点上,是与农业社会不同的。农业社会的层级、阶级的出现不是由于职业上的原因造成的,而工业社会的层级、阶级则与职业有着一定的关系。由于职业是社会化大分工的结果,因而职业专门化的程度也反过来标志着社会分工的是否充分以及达到了什么程度。同时,职业的稳定性又是出于造就职业意识和积累职业经验以便提升职业能力的需要。在社会流动性不足的情况下,或者,在社会平衡不能得到自然调节的情况下,职业的专门化和职业的稳定性就会使得社会分配中的不公平、不公正等日积月累,并因为经济上的差距越拉越大而造成结构上的层级化。当然,于此之中,人的能力以及参与社会的状况也是原因之一,但职业化所发挥的作用无疑是主要的。
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职业的专门化显然有着某种客观上的不可能性。这个时候,专业化的概念所指的就只能是行动者的知识、能力、经验等方面的专业化,变得与职业没有什么关系了。本来,在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职业与专业是相伴而生的,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因为职业化而促进了专业化,但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专业化将独自开辟道路。这个时候,一个成为行动者的人,拥有专业知识,并专精于专业性的行动事项,从而有着专业经验,但他的所有这些都有可能并不与职业相联系。所以,在这个社会中,可能不会广泛地存在着职业设置,职业并不是一种普遍现象,进而也就不会因为职业化而使社会分层。实际上,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本身就意味着社会层级化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高度流动性会使任何一种层级都变得不可能稳定地存在下去。
工业化、城市化也开启了社会组织化的进程,人的职业生涯与专业活动基本上都是在组织中和通过组织展开的。不过,在工业社会中,一般说来,参与到组织中来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人把自己的利益实现寄托于组织的存在和发展上,认为组织的存在与发展与个人利益密切相关;另一类人则仅仅把组织看作是一种偶然性的职业活动平台,自己的利益追求即使不在此一组织中实现也能够在另一组织中实现,甚至会认为在另一组织中能够得到更好的实现。因而,有可能对组织的存在与发展抱持着冷漠和观望的态度,甚至不会提出批评意见。就前一类组织成员来看,往往会在组织中聚集到两端:一部分人在组织中获得了权力、资源、声望以及快乐,他们希望组织存续,甚至能够长期保持现状;另一部分人在组织中并未获得他们所期望得到的东西,却又把自己的视野封闭在组织之中,同时也无法发现组织外部的一些利益追求等能够得到实现,因而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对组织的不满,提出对组织的批评,甚至要求组织进行改革。我们之所以把在这两端聚集起来的人归入一类,是因为他们都混同了手段与目的。
就社会治理体系来看,曼海姆说,“现代工业社会的完全组织化的行政管理机构,要求在技术上受过训练的专家占据以前为来自有地位阶层的自愿官员所充斥的位置。每一项决策不仅在形式方面,而且在内心打算上都必须依据规则来进行,个别情况必须尽可能全面地被预见到。在这种情形下,人们甚至不得不违背其意愿,以便不仅注意在此也必须了解的一般规律,而且还关注思考那些只在给定时空内适用于特定社会领域的特殊规律的任务”(1)卡尔·曼海姆:《重建时代的人与社会:现代社会结构的研究》,张旅平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57页。。当然,从传统“自愿为官者”向现代职业化官僚的转变是历史的进步。因为,官僚的职业化可以使他们远比传统的那种自愿为官者更多地将自己的偏好和追求与权力意志结合到一起,而不是将当官作为一项业余的事业,也不会像中国古代的官僚那样约三五好友吟诗作画或忘情山水之间。不过,我们在现代官僚中也常看到一些吟诗作画之人,甚至有的人开办书画展览。更为滑稽的是,有些政府部门中甚至以非正式组织的形式成立了诗社、书画协会等。这类人也许并不会在物质上给人以腐败之柄,但就他所表现出来的一种任性而言,是一种对职业化的嘲弄和抗拒。所以,这类人肯定是没有什么职业操守的。按照现代官僚职业化的要求,他们的行为要比腐败还更具有破坏性。因为,职业态度上的三心二意一旦成了风气,就会出现普遍性地把职业活动当作业余生活看待。特别是在公共部门,就会对公共事务抱持冷漠的态度,就会用形式主义应付差事。其实,职业要求也具有某些伦理的内涵,即要求从事一种职业的人应当在一切活动中都把职业规定放在首位,需要始终关注职业事务以及职业活动的动态,并勇敢地承担职业责任。
现代官僚按规则行事一直是被作为社会治理文明化的标志看待的,依规则行事、模式化的行为等所体现的正是岗位和职位的要求,而且也是行政执行的必要品性,意味着每一事项的处理都能够做到合乎规范。但是,在这种执行中并无自己的目的,更不允许将自己的偏好、情感等带入进来。或者说,所执行的政策以及来自上层的意志,就是官僚们的目的。对一般规律以及特定领域中的特殊规律的关注,所表现出来的也只是一种在技术上提升行为品质的状况。这样的话,现实的复杂性就有可能被完全地忽略了,不会因为具体事项的特殊性而根据自己的判断作出行为选择。这也就是在职业活动中失去了自主性的表现。虽然曼海姆在描述这种情况的时候是包含着某种批评性意见的,但在工业社会的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人们即使普遍地意识到了这是一个问题,也不会有着加以解决的要求。因为这样一种社会治理模式的可操作性以及效益等都是极大的,而且也不一定必然导致某种不可收拾的局面。然而,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如果社会治理者不根据自己的判断而行动的话,他就不知道如何行事。不仅是因为在这种条件下几乎无规律可循,而且,如果存在着规则的话,只要那种规则具有某种刚性,就会与现实相冲突,而灵活性的规则又需要他根据所遇到的实际情况去加以领会和作出判断。
职业活动与日常生活的不同往往反映在人的意识和观念中。比如,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在与家人相处的时候,不会带着经济学家的头脑去分析利弊得失,也不会像在职业活动中那样将一切事物背后的价值看得清清楚楚,并谋划着如何将价值转化成价格,让其进入交换系统。在日常生活中,在他享受着亲情和天伦之乐时,在他从事家务活动时,可能会将价值问题完全抛诸脑后,并不去精心计算父母妻儿为他所做的事情价值如何,能折算出多少用货币计量的单位。在职业活动中,如果像在日常生活中那样由情感的因素来支配行为的话,就真与职业要求相冲突了。当然,人们也许会在职业活动中倾注情感,会表达或表现出对职业的热爱,而且这种对职业的热爱也的确能够促使他们在各种不尽相同的环境和条件下坚持职业岗位并做到尽职尽责,但就其尽职尽责的社会价值而言,却是需要放在特定的环境中去进行评估的。所以,工业社会中的职业活动只是在具体的管理过程中才会容许情感因素的介入,而在一般的意义上,则是拒绝情感投入的。
我们知道,民主政治也是竞争政治,在这种政治中开展活动,所要求具备的重要品质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做到坚持斗争。为了自己所在党派的竞争制胜,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和手段向对手开战,把一切引发了社会灾难的事件“甩锅”给对手,如果没有灾害发生的话,哪怕制造出一些能够让对手承担责任的灾害也在所不惜。可是,在全球性“新冠病毒”大流行期间,美国的政治家们在政治职业活动中这种为了充分诠释竞争政治而表现出来的“尽职尽责”,却造成了成千上万生命的失去,他们利用“疫情”所提供的机会去开展政治斗争,虽然完美地诠释了他们所拥有的职业品质,但为他们的国家所带来的却是前所未有的灾难。也许人们会对美国政治家的这种坚定的职业意识和敬业精神表达敬佩,但他们职业活动的性质却意味着他们已经丧失了人性。也就是说,在这个作为民主政治典范的国家中,由民主政治形塑出来的政治家职业品质使得他们成了疯狂的政治机器。
科学家乃至科学研究工作者意味着一种身份,而科学研究活动则是分成许多专业的,选择了这些专业而开展研究工作就是角色扮演活动,专业岗位、专业职级等就是角色标识。由于职业是一种身份,也就必然会生成职业这种身份群体,因而有了职业认同,职业认同相反的一面则表现为职业歧视。比如在中国,公务员就是一个无比优越的职业,而教师永远都是受到三分歧视的职业。所以,公务员与教师等都有着明显的群体特征。法国心理学家勒庞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分析道:“一个心理群体表现出来的最惊人的特点如下:构成这个群体的个人不管是谁,他们的生活方式、职业、性格或智力不管相同还是不同,他们变成了一个群体这个事实,便使他们获得了一种集体心理,这使他们的感情、思想和行为变得与他们单独一人时的感情、思想和行为颇为不同。若不是形成了一个群体,有些闪念或感情在个人身上根本就不会产生,或不可能变成行动。”(2)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冯克利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年,第18页。
职业是开展专业活动的平台,对专业活动提供了必要的支持。以教育为例,在社会分工使得教育成为一种专门性的事业的情况下,教师是一种职业,或者说,教师意味着一种职业身份。一个人能成为教师,意味着他是在某个教育或研究机构中任职的,甚至是经由某个权威机构认证的(比如,获得了“教师资格证”就有了这个职业身份)。这样一来,任何一个希望成为教师的人,如果没有得到身份认证,如果没有任职于某个教育或研究机构,就会被视为“异端”而遭受排斥,甚至有可能遭遇生存上的危机,就如没有医师执业资格或律师执业资格一样。近代以来,当教育成为专门性的事业,当教师成为一种职业,无疑对社会发展提供了基础性的支持。但是,它也扼杀了任何一种希望成为人类之师的追求。如果谁有了这种想成为人类之师的愿望,除非被深深地隐藏在心底,否则就会被视作精神病人,打入另类和剥夺他正常生活的条件。总之,教育的专门化使教师丧失了理想、变得平庸。在平庸者当道的时候,有理想的人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条件。本来,教师是要为人们指明方向的,并传授如何通向那个方向的知识。然而,随着教师为升学铺路、为行动提供方案和为权威部门等提供咨询,也就沦落成了某种工具,也就是时下所流行的一种说法——“打工人”。当教师沦为“打工人”时,那么谁去为人类指明方向呢?实际上,人类已经失去了方向。所以,职业不仅使从业者的境界跌落、眼界变得狭窄,而且改变了身份的属性,使身份从一种社会地位的标志转化为谋生的手段。
做人类之师的人才能是名副其实的学者,当教师成为职业并成为获得这个职业身份的人的谋生手段时,可以站在某个机构设立的讲台上,或者从事所谓研究工作,但决不是学者。因为,学者不是身份而是探索者,就像冒险家不是一种身份一样。在费希特看来,对于学者来说,“提高整个人类道德风尚是每一个人的最终目标,不仅是整个社会的最终目标,而且也是学者在社会中全部工作的最终目标。学者的职责就是永远树立这个最终目标,当他在社会上做一切事情时都要首先想到这个目标。但是,谁不是善良的人,谁就无法顺利地致力于提高人类道德风尚的工作。我们不仅要用言教,也要用身教,身教的说服力大得多;任何生活在社会中的人得以有好榜样,都要归功于社会,因为榜样的力量是靠我们的社会生活产生的”(3)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人的使命》,梁志学等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44页。。
然而,当教师冒充学者时,当这些假冒的学者再度堕落成了专家时,他也就仅仅拥有了专业知识和技能,却不再能够在他们身上发现道德的踪迹。他在社会中自我定位为某个“部件”,因为社会在他眼中也无非一架机器,没有道德也能运行。所以,他首先在自身存在的意义上拒绝了道德,在作为专家而为社会献策的时候也根本不去考虑道德的问题。当社会被专家所重塑而不再有伦理,当人在这个重塑的社会中失去了道德,也确实成了一架既成的机器。一架既成的机器的未来就是毁坏、丧失功能,而不是自我更新和发展。这就是教师职业化带来的一种异化,不仅是他自己失去了做人必要的道德,而且在他成为专家参与到资政建言行列中的时候,也在他的影响下使整个社会失去了伦理,成为一架必然报废的机器。反过来,当社会失去了灵魂而成为一架机器时,又会排斥一切有道德的、为了人类的事业而积极进取的人,把每一个人都驯服成麻木不仁的僵尸。正如费希特所说,“一个丧魂落魄、没有神经的时代受不了这种感情和感情的这种表现;它以犹豫忐忑、表示羞愧的喊声,把自己所不能攀登的一切称为狂想,它带着恐惧的心情,使自己的视线避开一幅只能看到自己麻木不仁和卑鄙可耻的画面,一切强有力的和高尚的东西对它产生的影响,就像对完全瘫痪的人的任何触动一样,无动于衷”(4)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人的使命》,梁志学等译,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45-46页。。
随着“社会资本”这个概念所代表的一种观念深入人心,一切都可以成为可交易的物品。既然道德、信任等因素成了“社会资本”,人们就可以在交易中或通过交易的方式去达成自己的要求和满足自己的需求,而且在这种交易过程中去用货币的尺度来加以计量。这样一来,爱情也就被换算成房子、车子以及可资保障的收入,因为这些都是可以以货币的形式来加以衡量的。科研人员,特别是社会科学领域中的科学研究人员,在深谙交易之道的情况下,以独特的智力优势,更倾向于用粗制滥造的所谓研究报告去交换更多的课题经费。这样一来,科学研究活动在职业上是否成了一项有利于人类的事业,能不能在专业问题的探索中解决人类所面临的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是需要打上一个问号。实际上,这正是一种职业活动的异化,也是专业工作的自反。
作为一种职业活动的异化,科学研究造成了一种以发表为标志的奇怪现象。如西蒙所说,“在科学界,经常有些嘲讽说,研究成果往往用论文的重量和页数来代表,读者也非常明白‘不发表就无法生存’的道理……实际评价过程显然比称重量和数页数要实在得多。其有效性直接来源于专业同行拥有的研究过程和研究成果进行观察的机会”(5)赫伯特·西蒙:《管理行为》,詹正茂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04年,第238页。。但是,困难在于,在一个道德严重缺失的社会中,专业同行往往根据关系亲疏而昧着良心写下评语。即便是匿名评审、背靠背打分,专业同行也有一个责任心的问题。或者,如果专业同行对所评价的人或作品非常熟悉,那么是否存在着嫉贤妒能的问题,是否会因为“同行是冤家”而有失准绳?可见,学术评价是非常困难的,也许只有历史才会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所以,我们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时代是小人的舞台和庸人的乐园,只有历史才是由伟人的足迹踏出的。这对于学术史、科学发展史而言,特别是在人文社会科学中,是非常真实的状况。这说明,在科研工作者职业化的情况下,有了这样一种身份却又没有相关的身份建构,致使职业活动异化了。
外科大夫与屠夫在工作中都遇到差别不大的血腥,使用的工具也很相似,在某种意义上,人们是可以将他们归入同一个专业的。但是,他们的职业是完全不同的,因为他们的目的截然不同。外科大夫开肠破肚是为了挽救生命,而屠夫在这样做的时候,只是想着要将动物内脏整理好,以便换回一些银子。如果外科大夫在手术中满脑子想的都是金钱,忘记了救死扶伤的责任,就会与其职业要求相去甚远。用货币计算一年营收多少而对一个外科手术室甚至一个医院进行绩效考核,就是对在这个医院中工作的医生的最大侮辱,因为把他们的职业活动等同于屠夫了,即从他们的动刀中看到的是银子。如果一个社会形成了这种专门侮辱医生的考核体制,那就是这个社会腐烂的标志。虽然外科大夫与屠夫(在动刀的意义上)所从事的是相同的专业,但他们职业上的不同,又要求对他们作出完全不同的考核和评价。当我们用货币来衡量他们的创收时,是仅仅看到了他们的专业水平上的差异,而忘记了他们的职业不同。显然,外科大夫所经历的专业训练意味着要远比屠夫动刀的水平高得多,但不应将这个专业水平与其职业分开来看。
在工业社会中,由于市场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也由于分工—协作模式的确立和社会的分化全面展开,使得会计“在现代社会的机能中占据主导地位。在不同的角色定位中,会计被看作是私人部门和公共部门经济运行的定义者、规则者和监控者。会计也是资源分配的裁定者,是国家和团体决策的关键贡献者。最后,会计是组织实体建设中的一个主要媒介,包括对雇员进行具体的、量化的身份属性和自我认识的界定”(6)马茨·阿尔维森,休·维尔莫特:《理解管理:一种批判性的导论》,戴黍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第202-203页。。所以,在对诸如医院等机构的考核中,也需要通过货币的形式来评定其业绩。这是因为,在追求标准化的工业社会中,治愈多少病人是无法用会计的方式来进行统计和衡量的。因此,当不同的职业活动都被纳入会计标准之中,职业所应具有的性质也就被剔除掉了。失去了性质的职业,带来各种各样的异化也就不可避免了。我们相信,到了后工业社会,会计在工业社会中所具有的许多功能都仍然会被保留下来。合作体制的建立不仅不会削弱会计的功能,反而会对会计提出更高的要求。如果说在工业社会中,会计是一项专业性的事务,那么在后工业社会的合作行动中,会要求每一个人都拥有会计意识,都成为会计师,但这绝不意味着仍然用诸如货币等单一的媒介作为衡量标准。根据我们的设想,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每一个参与到合作行动中的人都会在会计意识的驱动下主动地和自觉地通过技术网络而把行动中的相关数据上传到合作场域中的“会计中心”,让那些数据构成会计管理的必要资源,甚至成为会计管理的一部分。这样的话,会计就是每一个行动者的必要技能,而不再具有职业色彩。
职业化、专业化中出现的异化问题是一个普遍性的社会问题,普遍地存在于工业社会的所有社会活动中。在某种意义上,职业化、专业化中出现的异化构成了工业社会的一个面相。我们看到,在工业社会的发展进程中,科学发挥着无比重要的作用,但因为科学活动的职业化和科学研究的专业化,让布朗看到了这样一种情况:大致是从1980年代开始,“科学成为‘风险社会’中引发与人们生活相关的种种不确定性风险的首要原因,同时,人们也希望科学为解决这些风险提出最广泛的解决方案”(7)马克·B·布朗:《专业知识、制度与代表》,李正风等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4页。。科学不仅没有发挥提供风险解决方案的作用,反而因为科学研究成果的商业化而源源不断地生产出了更多的风险。科学家一旦有了利益追求,是可以有许许多多的手段的。正如在网络上看到的一个视频所说,医院是绝对不能允许病人恢复健康的,只有让病人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直至死在医院里,才最合乎医院的利益。虽然这是一种过激的说法,但在逻辑上却是可以理解的。只要存在着这种逻辑,就会有人付诸行动,而在医院里工作的医生,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地配合医院的营利活动,都是病人的噩梦,也是社会的噩梦。
也正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微观问题的研究流行起来而成了时尚,基础性的科学研究相应地走向衰落,致使技术知识之间的冲突表面化。结果,“许多技术性专业知识的不确定性,意味着在很多情况下,相互间存在着利益冲突的团体均会找到支持其政治观点的高质量的科学建议。新兴知识出现的偶然性,加之基于不同学科视角所提供的专业判断的差异性,使得分属不同派别的人均可以择优挑选不同的科学主张来支持自己的政治目标。而且,如果某一利益团体发现无法从现有的专家中找寻到支持自己观点的人,他便会寻找另一些‘雇佣枪手’并支付其费用,这些‘雇佣枪手’能够为专业知识设置文化陷阱从而展示专业知识有足够的不确定性,以拖延政治行动”(8)马克·B·布朗:《专业知识、制度与代表》,李正风等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页。,或者误导政治行动。虽然布朗所说的这种情况是表现在政治层面上的风险生产机制,似乎科学知识只是被政治所利用而生产出了风险,但在实质上,却是科学与政治相结合而造成的后果。因为科学家不再有职业意识和职业追求,不再能够从职业的角度看问题,而是仅仅把自己看作某个专业的研究者。所以,才会在科学研究中表现出对基础性问题的轻视。或者说,因为基础性研究的商业价值无法得到实践证明,致使科学共同体为了在研究中猎获自身所能得到的利益,转向了对微观问题的研究,希望通过微观研究而直接地服务于政治,并实现研究成果的交换,得到金钱甚至名誉、地位等。比如,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实证研究意味着高额课题经费、诱人的咨政奖励,而基础研究则意味着所谓清贫。
在人们把职业与专业混同了的情况下,在人们只看到了专业而忽视了职业的时候,科学研究是否科学就成了一个问题。由于历史上有过拥有科学精神的探索者和知识生产者,使得微观研究中使用的知识具有确定性的属性,但这种研究所形成的结论却让知识表现出了不确定性。再者,微观研究者也处在竞争的状态中,为了利益而开展竞争,我可以用我的研究结论击败你的研究结论,从而使我的利益得到实现。同样,政治行动者也会为了谋求自己的政治观点的合法性而希望专家提供合理性证明,所以,必然会选择那些能够对自己的政治观点形成支持的研究者及其研究结论。这样一来,在各方的利益争夺中,在竞争的过程中,也可能是在各方的利益都得到了实现的情况下,却生产出了社会风险。
如上所说,从中国的科学研究机体以及成果的应用来看,特别是反映在社会科学研究中,科学研究激励机制中是包含着领导批示这个向量的。高等学校、科研机构甚至对领导批示表现出高度的重视,给予令人艳羡的重金奖励。科研机构甚至发表科研论文的刊物,可能会有领导前来视察而被认为是高水平的,似乎变得可以站在外星看地球一样俯视同事同行。实际上,这是一种把科学研究的评判权交给了领导的做法。也就是说,科学研究成果的价值是由领导来作出评判的。比如,领导视察过某个刊物,不是被理解成对它财务上的和办刊方向上的问题的警示,反而理解成对它的肯定和嘉奖了,是对它的专业水平的最高评价。这种做法一旦形成了风气,科学研究是否科学也就成了一个问题。即便一个社会还存在着科学研究,也会出现布朗所说的情况:“对科学咨询需求的日益增多以及‘政治的科学化’,在‘科学的政治化’过程中实际上起了很大的作用。一个自相矛盾的结果是:人们更多的是需要专家,而不是相信专家。专业知识的政治化提高了专家的声望,然而却使得专家观点的权威性更易受到挑战。”(9)马克·B·布朗:《专业知识、制度与代表》,李正风等译,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15-16页。也就是说,科学因为变成了政治的奴婢而失去了它应有的性质。这样的科学研究乃至科学发展,是一项有利于还是有害于人类的事业?一个国家依靠这样的科学研究收获到的是什么?
职业化、专业化中存在的问题以及由职业化、专业化带来的问题意味着我们很难对近代以来的职业化、专业化运动作出适切的评价。上述可见,对人的职业身份的认同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忽视或不承认人的职业身份,也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同样,职业与专业的结合还是分离,也都会带来各种各样的问题。这意味着,如果从功能以及影响的角度去看职业化、专业化,无论是作出肯定的还是否定的评价,都难以避免片面性。所以,我们只能去把握职业化、专业化在历史演进中的客观状况。可以认为,在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职业化、专业化所代表的是一种历史趋势,现在我们面对的是这个历史性趋势是不是走到了终点的问题。
在工业社会的职业化、专业化进程中,也同时出现社会的领域分化,即出现了许多具体的社会生活和活动的领域。这些领域的专业化程度越高,就越会显现出自足的状况,虽然这些领域并不能使自己完全封闭,但必然有着一定的排外倾向。哈贝马斯注意到,“功能分化的社会决不仅限于多种多样的自我指涉的封闭系统。与系统范式最符合的是资本主义经济和——在较低程度上——专事于计划和福利的公共行政。许多高度组织化的领域,比方说教育系统和科学系统,它们的那种抑制直接国家干预的内在逻辑,却绝不是来自它们各自的代码,或者类似于货币的导控媒介,而是来自它们各自的具体问题的逻辑的”(10)尤尔根·哈贝马斯:《在事实与规范之间——关于法律和民主法治国的商谈伦理》,童世骏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438页。。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行动者的专业化程度会更高,但功能性领域则会因为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而式微。而且,合作行动者并不会稳定地栖身于某个特定的领域中,而是不断地因为行动事项与自己专业相契合而呈现出流动性。可以认为,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意味着对专业的直接要求更多,反而一切功能性的领域都无法稳定地存在下去。即使出现了某个领域,也会很快被打破。当专业不再受到领域的限制、约束、束缚时,就不会仅仅用来应对领域中的具体问题,而是会在任何与专业相关的具体问题出现时出场。相应地,专业活动也不再需要职业来为它提供支持,即不需要职业为它提供平台和规范。专业活动将直接地接受社会的规范,直接地为合作行动提供支持。更为主要的是,专业活动是自治的,由专业活动者自己依据内在于它的道德来加以规范。也就是说,作为专业与社会间中介的职业被取缔了。
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会对行动者的专业提出更高、更强的要求,但对于个体的行动者而言,职业以及职业经历肯定不会像在工业社会那样稳定,而会呈现出不断变动的特征。也就是说,个体的行动者在选择进入和退出某个具体组织的时候,往往不会刻意地追求自己过往的职业经历。在某种意义上,人的过往职业经历不再是开展行动时的可用资源,反而有可能成为一种负担。只有抛弃这一负担,才能够轻装上阵。人在自己的过往行动中积累起来的经验是宝贵的,但这些经验并不与职业联系在一起,不是关于职业的经验,职业经历作为过往行动的形式决不能成为新的行动的束缚因素。所以,在准备行动的时候,必须站在新的起点上,将已有的职业经历抛诸脑后。其实,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职业这个概念的内涵将变得非常模糊,人们凭着专业而在行动中扮演某种角色时并不关注自己的职业身份。所以,风险社会在消解一切身份的过程中也将使职业身份逐渐地淡出人们的视野。
在风险社会及其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职业”的概念也许还会被人们提起,但其性质和内容将会完全不同,而且也不会让人产生工业社会低度复杂性和低度不确定性条件下的那种稳定地从事专业性活动的意象。所以,我们可以断言,在社会的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条件下,并不存在类似于工业社会的职业,人们会在专业知识方面有所分别,但专业知识所支持的是人们在合作行动中的角色扮演,而不是保证人们凭着专业知识去获得某种职业身份和占据特定的职业位置。比如,以政治活动为例,我们认为这个社会将不会有着对职业政治家的需求。如果说存在着政治生活和政治活动的话,那将是每个人都会随时遇到和随时参与的。政治生活和政治活动不会成为任何人的生活和活动的全部,即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职业活动,而只是人们生活和活动的一部分。同样,每一个人都会随时随地地参与到政治生活和政治活动之中,而不是只有少数人畅游在政治的海洋之中。对此,我们用政治的开放性来形容。也就是说,这种政治不像以“代议制”为基轴的民主政治那样具有排外性,也不会在政治生活的各个方面设定界限,而是在每一个方面都对人们全面开放的。所以,我们将它称为合作政治,而不是沿用工业社会的称呼而将其说成是民主政治,尽管它是具有了实质民主属性的真正的民主政治。总之,职业化与专业化的并生和相互支持是工业社会这个历史阶段中的一种特定的现象。在人类进入风险社会后,专业化进程的持续展开并不意味着需要得到职业的支持,反而会将职业变成一种历史遗迹。
在风险社会极其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条件下,人生经历也具有了极大的不确定性。面对这样一种个人的人生具有不确定性的状况,在个人的未来无法预测和无法规划的情况下,如果仍然把自我放在关注点的中心位置,可能就会生成及时行乐的观念,但那是消极的,也是一种对未来的悲观主义态度。所以,恰恰需要人们实现关注点的变化,即从对个人、对自我的关注转向对他人、对社会的关注。只有这样,才能在社会高度复杂性和高度不确定性的条件下实现人生的价值,去把人生的不确定性转化为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一旦关注社会,就需要把握社会的演变趋势。如果说职业化是工业社会的一个基本特征,那么,当我们认识到职业正在消失的话,也许我们就必须拥有一种新的职业态度。同样,如果我们意识到工业社会所开辟出来的专业化趋势将会持续增强,也需要拥有更强的专业意识。在人们凭着专业而不是职业参与社会活动成为一个历史趋势的情况下,如何处理职业与专业的关系,对于我们的人生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意味着对人生道路的设计应有不同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