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今
(长春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1)
消费行为不仅是一种经济现象,更是社会政治、大众文化心理的一种反映;不仅是一种个人行为,更映衬出整个社会的时代精神,并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个体在社会存在中的位置。[1]消费主义文化是以消费行为为中心的经济和文化现象,它的产生与高度发达的生产力相关,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的必然要求。消费主义文化具有商品化、符号化、娱乐化的特征,对消费行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欢乐之家》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的。
《欢乐之家》出版于1905年,是美国女作家伊迪丝·华顿的第一部畅销书。此书一经出版就创造了销售奇迹,成为纽约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三本成人小说之一。[2]这部作品不仅为华顿带来了可观的经济利益,也为她带来了文学声誉。《欢乐之家》的热销与当时美国的社会经济环境密不可分。20世纪初,美国社会生产力和大众的购买力都有大幅度提升,人们有时间和金钱追求精神享受。大众消费的目的不再仅仅是满足个人基本的生活需要,还包括追求精神欲望的满足和愉悦。文学作品一经出版并被广泛阅读,就具有了社会属性,在一定程度上它能起到引领社会价值和塑造社会心理的作用。作家采用叙事策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和影响读者对文本信息的理解。因此,在消费主义文化语境下,作家采取必要的叙事策略才有可能使其作品同时具有经济价值、文学价值和社会价值。《欢乐之家》出版后受欢迎的程度及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充分说明华顿在消费主义文化语境下采用的叙事策略是成功的。
《欢乐之家》讲述的是出身于破落中产家庭的女主人公丽丽·巴特,通过参加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寻找夫婿,以期实现阶层流动的故事,但她最终并没有成功。在小说中,丽丽是一个想通过婚姻实现社会阶层流动的美丽女性,她主要的社交活动就是参加上流社会的聚会。华顿在小说中详细描写了上流社会的房屋装饰、服饰礼仪和言行举止,其中奢华的房间装饰和炫耀性消费的生活观念满足了读者对物的崇拜心理,营造出消费主义文化叙事氛围。
《欢乐之家》最初在斯可瑞伯纳杂志(Scribner’s Magazine)连载,后来出版成书,一经发表就吸引了大批中产阶级读者。这些读者大多受过一定教育,从事白领工作,经济收入不断增长,他们追求高消费、享乐主义和社会地位的提升。华顿在小说叙事中选择婚恋主题,注重空间叙事,描摹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方式和礼仪风俗习惯,这对处于地位上升期的中产阶级极具吸引力。在社会地位发生变化时,他们亟需行为举止、穿着等生活方式方面的指导以适应这种变化。[3]而报刊以及畅销书在一定程度上对消费主义文化观念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引领了社会风尚,加速了社会价值观念的重建。
实现向上的阶层流动正是新兴中产阶级追求的生活目标,而婚恋方式又可被视为捷径,小说中所有这些元素对身处消费文化中的读者具有导向性作用。华顿抓住这一主题,并取得了成功。这部作品的畅销,充分说明它在描绘消费主义文化语境下的社会生活方面迎合了当时读者的阅读需求和社会心理。
华顿在《欢乐之家》叙事过程中采用了双重叙事结构和双重叙事声音。双重叙事结构主要体现在全知视角与第三人称限制视角相结合,双重叙事声音主要通过自由间接引语实现。
《欢乐之家》创作于1905年,当时美国正处于工业化、城市化进程中,社会生产力和社会财富进一步增长;中产阶级的内部结构也发生了变化,一些专业人士白领、中等收入的城市阶层成为这个阶层的一部分。这些人受过良好的教育,具有独立的意识。如果作家完全采用全知视角进行故事阐述,强调隐含作者的叙事权威和伦理道德观念,则读者不易接受作品中的价值观念,也违背华顿小说的创作原则。华顿在《小说写作》中强调小说创作的客观性,认为小说家应该与其叙述的故事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要把故事和背景结合起来[4],这样才能使整部小说成为一个有机体,小说的因果呈现应是读者自己判断的结果。
全知叙事视角是一种叙事方式,“全知全能”既可以客观地展现小说的叙事语境,进行宏观叙事,也可以直接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全知叙述者可以控制整部小说的发展进程和主题思想表达,把作者的写作意图直接呈现给读者。华顿谈到此书的写作意图是揭露“轻佻社会”对个体的戕害,因此,采用全知叙事视角可以更广阔地展现社会风貌,客观地呈现社会结构与个体生命历程之间的关系。第三人称限制视角是以特定人物的视角进行叙事,在叙事过程中只阐述他对事件和人物的看法,其叙述不具有权威性,读者对小说中的内容具有独立的价值判断权。
整部小说分成上下两个部分,从丽丽在小说中登场到生命结束。塞尔登的男性视角贯穿整部作品,他在小说中的主要作用是对丽丽的行为进行价值判断而不是叙事,因而他不能成为丽丽的救赎。在小说的开端部分,华顿采用以塞尔登视角为中心的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对丽丽进行描述,向读者展示塞尔登眼中的丽丽形象。塞尔登游离于上流社会的边缘,他是个律师。作品中以他的身份和地位对人物进行评论,更易被大多数中产阶级读者采信并接受。塞尔登浸染于老纽约上流社会,他对人物的主观判断本身就基于老纽约上流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念。因此,丽丽一登场就被置于老纽约的传统社会语境中。塞尔登对丽丽的评价明显带有个人和其所在阶层的印记,不同身份和阶层的读者有可能对此作出不同的阅读阐释,产生不同的阅读体验。这就在全知叙事视角与第三人称限制视角之间形成张力,从而增加小说的叙事冲突,唤醒读者的理性判断,在某种程度上也减轻了华顿作为女性作家的叙事压力。
自由间接引语是作者叙事的一种形式,没有引导句,叙述语与转述语相结合,叙事主体并不十分明确。叙事的内容有可能是人物说的或想的,也有可能是作者转述的,或两者兼而有之,具有双重声音,能够隐蔽地表达作者的态度,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读者对作品的判断,增强叙事的感情色彩,引起读者的思考。[5]在《欢乐之家》结尾部分,丽丽被上流社会抛弃,华顿在分析丽丽失败原因时采用了自由间接引语的叙事形式。“她明白了自己既无能力又无固定的道德观”[6],这句话如果由全知叙事者直接说出来,更像是对丽丽的一种批评和责备,将作者的观点强加给读者,有道德说教意味;而采用自由间接引语的形式,可以增强语义密度,隐性地表达叙述者对丽丽处境的同情,容易引发读者共情,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当时的消费主义文化语境。自由间接引语的干预性在一定程度上干预了读者的情感输出,影响了作品的价值取向,加强了作家在文学创作中的主体性。
全知视角与第三人称限制视角相结合的叙事策略,削弱了作者的叙事权威,强化了特定阶层的思想价值观念,增加了读者对人物评价的复杂性。双重叙事声音可以控制和影响读者对文本的理解,引领作品的价值取向。双重叙事手法的采用,增加了小说的戏剧性,同时使读者更多地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读者只有对小说的主题作出自己判断,才算最终完成整个阅读过程。小说作品不再是简单的读物,它可以引发读者对自身处境的思考。
《欢乐之家》取得成功以后,很多人想要将这部小说改编成戏剧。华顿一开始拒绝了,认为该小说不适合改成戏剧,但最后还是与当时百老汇最著名的编剧克莱德·菲弛(Clyde Fitch)合作将其改编成戏剧,著名女演员费·戴维斯(Fay Davis)担任主演。首演以后,这部剧并没有如小说那样获得成功。豪威尔斯(William Dean Howells)观剧后,指出了该剧失败的原因:美国大众喜欢看的是有大团圆结局的悲剧。[7]
在《欢乐之家》的结尾,丽丽因过量服用安眠药去世。有的读者看到这一结尾时极为不满,甚至用言语攻击作者,要求华顿更改结局。华顿不愿意牺牲她的“文学良心”,拒绝更改小说的结局,即使在小说被改编成戏剧以后,她仍然坚持用悲剧结尾。丽丽的失败在于社会现实对其自身存在价值的否定,当时的现实社会不具备实现救赎自我的条件。如果读者在看到老纽约上流社会的“满目疮痍”及丽丽遭遇的种种栽赃后仍然一味地要求大团圆结局,则显示其对丽丽处境的麻木及对社会矛盾的回避。悲剧结尾意味着对现实社会的不妥协、不满和控诉,没有不满和控诉就不会有重建。《欢乐之家》的悲剧结尾正是要唤醒读者的重建意识。
美国大众对圆满结局的期待反映当时的社会崇尚享乐主义,这个时期的读者沉迷于对商品物性和欲望的追求,仅把阅读小说当成精神快餐。市场更注重文学作品的商业价值,而弱化其文学价值;更注重它是否能够提供慰藉和刺激,而弱化其文学意义的生成。这种表现显示此时的美国社会正处于“科层社会”阶段。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的消费控制“科层社会”理论认为,若整个社会都以“满意”为目标,一旦这一目标被实现,人们也就无暇思考社会矛盾、自身生存处境等重要问题。[8]这样也就不存在社会矛盾和社会反抗。批判的“不幸意识”被保守的“幸福意识”取代,这样的社会是一个“失去否定与判断能力”、没有反抗意识的社会。[9]如果读者不能从消费文化控制的语境中解脱出来,找回理性,也就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不能认清生活的本来面目,也就不能改造现实社会,最终会被消费主义裹挟,被消费主义文化操控,失去个体的主体性。
《欢乐之家》在连载时热销,但在改编成戏剧后,因未改变悲剧结尾而遭受冷遇。究其原因,读者更关注的是小说里面对上流社会奢华生活和风俗的描写,更想看到的是丽丽实现向上的阶级流动。如果人们沉迷于物质享乐,将其作为生活目标,就会回避社会现实,使原有的价值观受到冲击,丧失对自身境遇的思考能力。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读者在文学生产过程中的作用愈来愈不可忽视,而美国社会观念和价值标准正在发生变化。美国社会工业化的发展带来丰富的物质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使人们陷入对物质财富的追求,导致精神家园失守、个体异化。文学作品一味迎合读者的这种心理就会成为消费主义文化的附庸,整个社会就会失去正确的导向。
市场着眼于物,关注其商品价值;而作家应该着眼于人,关注其社会存在价值。作家的责任和担当就是关注现实社会,通过写作反映时代变换中的社会历史风貌,揭示人自身在特定时代的生存困境。在喧嚣的消费社会中,华顿没有一味地迎合市场和读者的趣味,而是通过双重叙事策略引领作品的价值取向,坚持悲剧结尾,将批判的矛头直指现实社会,这是对现实的警醒和不妥协。华顿在《欢乐之家》中采用的叙事主题、双重叙事策略和悲剧结尾,使其作品在获得广泛传播的同时可以坚持自己的立场,独立地进行创作,完成了时代赋予作家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