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明震移居杭州之因缘及居杭时期心境考释*①

2022-03-18 09:22朱兴和
关键词:马亚上海古籍出版社西湖

朱兴和

(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200240 )

据1915年2月17日《鲁迅日记》记载:“下午同陈师曾往访俞师,未遇。”4月10日又记载:“午后访俞恪士师,未遇。”4月11日再次记载:“午后访俞恪士师,略坐出。”(1)鲁迅:《鲁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0、167、167页。鲁迅拜访三次才见到的“俞恪士师”,即1902年亲自护送陈衡恪(即陈师曾)、陈寅恪兄弟和他一起赴日留学,同时也是陈氏兄弟亲舅舅的俞明震。这大概是阔别13年之后,鲁迅第一次正式登门拜见老师,同时也可能是师生二人的最后一面。这次会面看起来更像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30年前,谭湘先生曾经根据这一细节,推测鲁迅与老师“话不投机”,因为十几年人生异路,师生二人“已没有共同语言”(2)谭湘:《俞明震在台湾和在甘肃》,《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8期。。这种说法虽属推测之辞,但的确引出了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即1915年左右的俞明震究竟处于一种什么样的思想境况,以致鲁迅见到他之后失去了深入交流的冲动?

自1961年俞启崇撰文介绍俞明震以来(3)详见俞启崇:《关于鲁迅早期思想的一点研究》,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8-193页,鲁迅研究界对俞明震的关注度不断提升。仅《鲁迅研究月刊》就曾五次刊发文章(4)分别是林辰的《同光体诗人俞明震》(《鲁迅研究月刊》1987年第8期)、谭湘的《俞明震在台湾和在甘肃》(《鲁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8期)、谭湘的《关于俞明震史料的一点辨正》(《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5期)、颜廷亮的《俞明震与苏报案》(《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11期)、吕山的《被鲁迅研究忽略了的一位人物——江南陆师总办俞明震》(《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11期),详见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97-222页。,介绍和考释俞氏的生平和思想。近年来,史料的挖掘又有一些进展(5)比如,王敏的《苏报案中革命党人众生相》(《历史教学》2009年第4期)对苏报案的细节有大量补充,吴永萍的《俞明震在甘肃的文化活动与诗歌创作》(《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对俞明震在甘肃的活动有详细的考证。,但仍然存在一个很大的缺憾,即忽略了俞明震的诗歌作品,或对其诗歌的解读不够充分。实际上,俞明震是一位思想型诗人,在近代旧文学领域占有一席之地。(6)俞明震在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中的席位是“地勇星病尉迟孙立”,详见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50页。俞明震在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中的席位则是“天究星没遮拦穆弘”,详见钱仲联:《当代学者自选文库·钱仲联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674页。要了解俞明震晚年的思想状况,最好的途径莫过于细心品读他的诗歌作品。笔者在研读《觚庵诗存》时发现,在与鲁迅会面之前,俞明震已动归隐之念;在与鲁迅会面之后不久,俞明震即辞官南下,移居杭州,且终老于此。可以说,归隐杭州是1915年左右俞明震最大的心念,也是他生命后期最重要的精神事件。因此,精细考释俞氏移居杭州之因缘及其居杭时期的心境,就成为理解俞明震晚年思想的关键,而且,对于理解俞明震与鲁迅师生的精神隔阂及民国初年思想之裂变,应有一定的意义。

一、俞明震移居杭州之前缘

俞明震与杭州并无“先代亲缘”之关系。俞氏祖籍山阴陡亹,但曾祖一代已寄籍顺天宛平。其父俞文葆因游宦湖南,“遂乔居善化(今属长沙市)”(7)马亚中:《觚庵诗存·前言》,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前言第1页。。俞明震即在长沙出生、长大,实际上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但是,1888年,他以“顺天宛平县监生”的资格参加乡试时,履历中却强调自己“原籍浙江山阴县”(8)《光绪戊子科〈顺天乡试朱卷履历〉》,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53页。。这一细节折射出复杂而微妙的身份认同。“原籍山阴”意味着对江南的某种归属感。而山阴陡亹地近萧山,距离杭州不过几十公里。因此,祖籍认同在俞明震与杭州之间构建了一种类似于“文化亲缘”的关系,可能会在意识或潜意识层面,对其晚年移居杭州的选择,产生一定的牵引作用。

1916年移居杭州之前,俞明震至少六次来到杭州。相关细节值得考索。

1897年,37岁的俞明震曾经游览韬光、灵隐、天竺诸寺,留下三首诗作,从中可以感受到灵隐、天竺一带之幽僻及佛化程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895年,他曾奉命赴台,协助唐景崧创建“台湾民主国”,试图变相保卫台湾,但最后以失败告终。保台运动的失败在他心里留下沉重的精神创伤(详见集中与台湾相关的三首诗作及《台湾八日记》(9)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105-113页。)。但如果将此次游杭诗作与保台诗作略做对比,不难发现,当年的激愤与失落已经转化为冷寂与沉哀。他在杭州“入萝径”,“对海潮”,上“天竺”,“下云房”,体验到“梵寂”与“坐忘”的况味。(10)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7页。显然,西湖一带的山水对其精神创伤产生了一定的治疗作用。

1910年5月,俞明震与陈诗、林开謩、夏敬观等人同游杭州(11)陈诗有诗题为《四月九日与林诒书俞恪士夏剑丞三观察泛舟西湖玩月》,详见陈诗撰,徐成志、王思豪编校:《陈诗诗集》,合肥:黄山书社,2010年,第101页。,曾游理安寺、九溪十八涧、烟霞洞等地,还曾泛舟里西湖(12)夏敬观有诗题为《游西湖理安寺经九溪十八涧还至湖上》,可知此次游杭行踪大略,详见夏敬观撰:《忍古楼诗》卷三,上海:中华书局,1937年,第9页。。当时,他刚刚从江西回到南京,等候新的任命,因此才有游览杭州的余暇。此次游杭路线,与上次略有不同。上次主要在湖外往西一带,这次则游览了从里西湖直至西南诸山的众多景点,在空间上有较大的拓展。此次游览让俞明震对湖山之美有了更深的体悟。他在傍晚时分泛舟里西湖,一直赏玩到月出,写出了为人传诵的名句:“湖光不能紫,细浪吹成蓝。”(13)俞明震:《游山归泛舟出里湖待月》,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5页。表露出他对里西湖观察之细腻与迷恋。此外,游九溪十八涧诗云:“了知出世难,清景付驰骤。”(14)俞明震:《游理安寺》,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4页。游烟霞洞诗云:“他山自晴雨,吾归寻敝庐。”(15)俞明震:《游烟霞洞赠学信长老》,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4页。这些诗句都显示出他对湖山之美流露出眷恋之意,也隐约透露出归隐之志。事实上,此前两年,他在江西道台任上,已动归隐之思。(16)如《居南安十日书寄伯严》诗云:“便拟从容理归棹,从君袖手看神州。”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7页。但当时预设的归隐地未必是杭州,因为他与杭州的因缘尚未成熟。此时,鲁迅正在杭州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生理和化学教员,没有资料显示师生二人之间有任何联络。

1912年春(旧历壬子年二月),俞明震第三次游览杭州。遗憾的是,《觚庵诗存》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陈曾寿《苍虬阁诗集》中有一组小诗,题为《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刘氏花园》(17)陈曾寿:《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刘氏花园》,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8页。,可见同游者还有陈曾寿和李瑞清。此次游杭的背景是辛亥革命和清民鼎革的大变局。1911年5月31日(旧历辛亥年五月初四),俞明震抵达兰州,(18)陈衍:《石遗室诗话》(第1册),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9页。出任甘肃提学使。不到半年,辛亥革命爆发。1912年1月28日(旧历辛亥年腊月十日),俞明震称病辞职,然后自河套回京,最后自京南下,蛰居上海。此时,陈曾寿和李瑞清也分别从北京和南京两地避居上海。很可能是俞明震率先提议,三人一拍即合,遂有同游杭州之举。李瑞清作有《与俞恪士前辈泛舟西湖作》一诗,非常清晰地描述了三人同游西湖的缘由与感受,诗云:“偷生伏穷巷,久与人世绝。偶就良朋招,远游讬春发。惠风岂不和,凝寒恋芳节。新荑始苕展,残梅守芬烈。暄暄微雨阴,窈霭空江夕。烟波拥楼观,平林带荒堞。连嶂合渺茫,云水但一碧。山川信幽美,万虑苦相绁。兴衰迭来去,安用悲往哲。即此涤嚣滓,且以适吾适。”(19)李瑞清:《与俞恪士前辈泛舟西湖作》,李瑞清撰、段晓华点校:《清道人遗集》,合肥:黄山书社,2011年,第114-115页。陈曾寿的诗句,如“十年藏我梦,孤影入钟天。步冷溪桥旧,心苏钓石前。一椽聊可借,横榻晚梅边”“小立真忘世,栖迟荒径台”(20)陈曾寿:《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刘氏花园》,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8-39页。等等,则流露出对西湖风景的喜爱与眷恋。此次,他们住在西里湖边上的刘庄(即今西湖国宾馆),因此,有足够的时间饱览西里湖一带的风光。这个地方,与俞、陈二人后来居住之小南湖近在咫尺。

1913年7月,俞明震又与陈三立、程颂万等同游杭州,曾经游览三潭印月、灵隐等地。当时的背景是“二次革命”。革命党人与袁世凯的部属在长江中下游一带,发生激烈的冲突。7月12日,李烈钧在江西湖口誓师,通电讨袁。7月15日,黄兴在南京宣布独立。随后安徽﹑上海﹑广东﹑福建﹑湖南以及重庆等地也相继独立,加入讨袁行列。7月16日至22日间,在江苏战线,讨袁军会战失利,退回南京。7月28日,黄兴离宁出走,接着各地相继取消独立。9月1日,张勋率部占领南京。所以,俞明震和陈三立的此次游杭,带有避乱的意味。(21)1913年12月,陈三立回宁,发现“二次革命”对南京造成了不小的破坏,甚至散原精舍也受到波及。陈三立《留别散原别墅杂诗》有云:“墙角弹所穿,涂塈不待筑。”可见一斑。详见陈三立撰、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89页。俞明震借居刘庄,长达40日,一直住到荷花慢慢凋谢,结果爱上这里,居然萌生终老西湖之念,游杭诗作乃有“生惭乱世能容我,静觉高荷已退香”“放歌同是无家客,水枕风船老此乡”之句。(22)俞明震:《湖庄示子大伯严》,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6页。借居刘庄的四十日正是“二次革命”两派混战的时期。战乱平息之时,即俞明震回宁之日。此次游杭有诗作四首,对西湖光影世界的描摹渐入佳境,足见作者对西湖山水又有了更深的体认。

1914年初春,俞明震第五次游杭,再次住在刘庄水竹居,留下诗作一首,题为《初春重至西湖》(原题为《初春重至刘氏水竹居》),诗云:“曲槛阴阴水绕庐,雨花风叶看西湖。无多来日思前事,剩有春光赚老夫。向晓乱山分紫翠,隔年寒涨没菰蒲。何须更觅伤心句,满眼烟波鬓影孤。”(23)俞明震:《初春重至西湖》,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0页。除第三联有些明亮的色彩,全诗沉郁滞重,心事重重。不久,俞明震即赴北平,出任平政院肃政使。这首诗应该是俞氏出处之际的精神实录。

1915年夏日,俞明震又曾到过杭州一次,这是第六次。缘由及相关细节下文再述。

总之,在1916年正式移居杭州之前,俞明震至少六次到访杭州。频繁的造访促进了他与杭州的文化亲缘关系,并最终促使他做出移居杭州的决定。

二、俞明震移居杭州之意味

移居杭州之前,俞明震已有两处居所。一处在江宁(南京),一处在上海。南京居所雅号“觚庵”,俗称“俞园”,地点在头条巷,购置时间在1901年左右,即俞氏担任江南陆师学堂总办的时期。同一时期,陈三立亦在此购置“散原精舍”。南京俞园和散原精舍是陈、俞两家“读书种子”(即陈寅恪兄弟和俞大维)的发蒙地。《柳如是别传》卷首有云:“寅恪少时家居江宁头条巷”“舅伯山阴俞觚斋先生明震同寓头条巷。两家衡宇相望,往来便近”。(24)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2页。指的就是这个地方。《柳如是别传》的写作也与俞园所藏牧斋诗集有非常直接的关系。此后十余年,俞明震一度游宦赣南、甘肃,但南京俞园一直是他的“大本营”。约在1912—1915年之间,或许因为安全方面的考量,或许因为教育后辈的需要,俞明震又在上海公共租界东区购置了第二处居所,地点在塘山路二十七号。(25)《郑孝胥日记》1915年11月13日载:“过俞恪士、俞寿丞新居,在塘山路二十七号”。塘山路即今虹口区唐山路。详见郑孝胥撰、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585页。但是,这一居所属于俞氏兄弟的共同财产,且在十里洋场之中,自然不是理想的人生归宿。

1916年,俞明震决定移居杭州。移居杭州是俞氏晚年最重要的人生选择。前后细节颇堪玩味。

俞明震30岁中进士(1890年),47岁实授赣宁道台(1907年),50岁授甘肃提学使(1910年)。劳碌一生,在清朝庞大的官僚体制中不过是一名普通的中层官员,所以,49岁时曾经流露出归隐之意。其实,俞明震有着隐藏极深而又非常强烈的经世抱负。通过拼合诗集中的零碎信息,不难发现,俞氏推崇科学,崇尚理性,主张开放,宣扬启蒙,对帝国体制的弊病洞若观火,对清朝失望已久,具有卓尔不群的政治见识。所以,当清政府崩溃时,他在情感上虽不免有些伤感,但很快就接受了这一事实,甚至认为清朝的覆亡乃是咎由自取。辛亥革命中,俞明震辞职南归。最初两年,先后在上海和南京居住,生活在一个高度遗民化的人际网络之中。与其交往最密切的是陈三立、陈曾寿、李瑞清等人。他们都是江南遗民诗人群体中的核心人物,但俞明震从未以遗民自居。经过近两年的观察,1914年,他决定出任平政院肃政使。须知,在当时的遗民圈中,接受民国职位也就意味着政治上的背叛和道义上的失守,会遭到朋友圈内的讥讽和排斥,樊增祥和易顺鼎就是典型的案例。可想而知,俞明震也承受过同样的舆论压力。(26)陈锐《抱碧轩诗话》即以“吃素也知俄顷事,一家容易一身难”讥讽俞明震之出仕,详见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2页。上文提及的《初春重至西湖》之所以心事重重,与此背景很有关系。但他很快就抛弃了那些精神包袱,重新获得“心定万缘了”的定力和“甜香入帘幕,花气在襟抱”的自在感(27)俞明震:《园居早起》,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1页。,因为他觉得只要襟怀坦荡,不必屈从于任何外在的舆论压力。这里的“襟抱”,与其论诗主张之“闳抱远识”(28)《平等阁诗话》卷一载,早在1904年,俞明震在与狄葆贤论诗时,就曾指出:“诗人非闳抱远识,必无佳构。”详见狄葆贤撰、段春旭整理:《平等阁诗话·平等阁笔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12页。,实属同一人格。要之,俞明震的出仕在政治理念和道德层面,均与樊、易二人判然有别。他的“出山”并不违背他一贯坚持的政治理念,与困扰遗民的节操问题无关。因为他早已完成政治观念的现代转型,不是清朝的遗民,也就没必要受遗民圈政治观念的约束了。

1914年的北上,说明俞明震对共和政制有一定的认同和期待。但是,他很快发现袁世凯政府与他的期待相去甚远。1915年2月13日(旧历甲寅年除夕)病起诗中,即有“有家甘自放,忧国竟何从”“告存应自笑,重数隔年钟”之句(29)俞明震:《甲寅除夕时久病初起》,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1页。,显然,此时的他已经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对民国政府有些失望。1915年4月16日(即与鲁迅会面之后五日),俞明震在什刹海参加陈衍等人组织的上巳修禊活动,看着紫禁城落日的余晖,不禁感慨“料量春事不如归,经天泪向苍茫洒”(30)俞明震:《乙卯上巳日修禊十刹海分韵得洒字》,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3页。,明确地表达了南归的意愿。当时,袁世凯的核心关切是巩固权力,并为称帝作准备,北京哪有俞明震伸展“襟抱”之可能性?于是,是年六月,俞明震行色匆匆地自京南下,去了一趟杭州。这就是上文未及详述的第六次杭州行踪。关于此次杭州之行,《觚庵诗存》中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笔者推测,很可能与营置杭州别业有关。

俞明震离宁北上时,陈三立有诗赠别,诗云:“拂去缁尘向江海,买船更看富春山。可怜寸抱关饥饱,未死闲情自往还。”(31)陈三立:《觚庵南下信宿旧庐遂之沪入浙顷倦重过取下关还都叙别一首》,陈三立撰、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69页。诗中透露出几点信息:其一,俞明震的“出山”既关乎“寸抱”,又关乎“饥饱”,而陈氏的态度比较微妙——同情中有惋惜,惋惜中又不乏同情之理解;其二,俞明震此次南下曾游富春(32)夏敬观《忍古楼诗》有诗题为《古微聘三恪士子言同游富春渚雨过江溢不上七里泷及桐庐而返》,还有一首诗题为《西湖刘氏水竹居夜宿》,有理由推测,俞明震此次也可能住在刘庄水竹居。详见夏敬观:《忍古楼诗》卷六,上海:中华书局,1937年,第19页。,这意味着他至少两次经过杭州,而驱使他往返杭州的,未必只是陈三立所说的“未死闲情”,很可能还有营谋“三窟”的“小算盘”。因为此时,陈曾寿在杭州小南湖边购筑的“畀庐”(民国时期俗称陈庄)已经完工,是年五月,陈曾寿已经住在陈庄。(33)旧历乙卯年(1915年)四月至七月之间,陈曾寿作有《南湖晦夜寄怀散原先生》和《十五夜月》五首诗作,其中有句云:“湿萤乱开阖,山影霾半湖”“荷碧水到门,洗眼湖上宅”“分耀同光一星在,有香无影万荷空”。可知六七月间陈曾寿住在杭州小南湖。详见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71-73页。一年之后,陈俞二人正式结邻于此。有理由推测,俞明震此次突访杭州,真正目的很可能是实地考察在小南湖置业之可行性。

1915年8月25日(旧历乙卯年七月十五日),陈三立在诗中透露出“觚庵将南归”的信息(34)陈三立:《七月十五夜觚庵水阁玩月》,陈三立撰、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86页。,说明此时俞明震已作出辞职的决定,但他最终离开北京的时间是1915年年末。离京之后,俞明震先到上海,与家人团聚度岁。在《乙卯除夕》一诗中,可以体会到他辞官的心情,诗云:“一笑真成幻,尧天入禹天。继承无旧历,疑似又新年。但觉儿童长,终知身世悬。春王谁秉笔?凄绝纪元篇。”(35)俞明震:《乙卯除夕》,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3页。看来,他的心境是凄伤的,对国家的前途和自己的命运充满幻灭感。

乙卯年除夕过后,丙辰年正月初三(1916年2月5日),俞明震回到南京俞园。陈三立立刻前来探视,还写了一首小诗安慰他,诗云:“对汝宜衰疾,能归有此身。灌园仍可乐,发咏得其真。山瘴偷嘘坐,梅梢怒坼春。系年迷实录,呼作避秦人。”(36)陈三立:《正月三日立春过觚庵宅》,陈三立撰、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06页。陈三立很高兴地看到,俞明震终于回到了正确的人生轨道。横亘在两位友人之间的微妙罅隙终于消弭了。在陈三立看来,“灌园”“嘘坐”的生活,可以亲近植物、春天和自然,是一种更加自由、诗性和真实的生活。俞明震也的确想这样生活下去,但他的隐居计划却有点出乎陈三立的意料之外。

俞明震辞职南归意味着他彻底放弃经世梦想而转向自我精神生活的追求。1916年初春,俞明震在《夜坐》诗中写道:“还向纸窗寻我相,一灯明灭去来今。”(37)俞明震:《夜坐》,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3页。既表露出“归去来兮”之意,又透露出明确的时间切分意识。他还在《睡起》一诗中写道:“梦长梦短了无迹,窗暗窗明过一生。”(38)俞明震:《睡起》,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4页。可见,他决定彻底告别官场和以前的生活方式,选择在西湖山水之间做一名真正的隐士。

据诗集可知,至迟在1916年秋前,俞明震已在西湖南岸小南湖湖畔购置房舍一座,即西湖“俞庄”,与陈曾寿结邻而居。俞明震诗作显示,两家之间,只隔着一道象征性的篱笆,甚至俞家的小狗可在两家自由觅食。这只狗,大概正是几年前历经丧乱而顽强存活下来的那只小狗,俞明震把它从南京一直带到杭州。(39)俞明震《园居杂诗》有句云:“茕茕花下犬,见客垂两耳。三年汝犹活,丧乱殊未已。我作病鹤看,呼入竹林里。竹林风露寒,不似卧花底。”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1页。《湖居与仁先结邻赋呈四首》其一、其四云:

世转无穷境,人生有收束。老寻湖上庐,沧桑了无触。一篱分割据,图史罗百族。借君寒菜畦,画此井田局。我自娱寂寞,君还课耕读。童稚禀礼法,山水含亲睦。晨炊松柏香,书声过墙屋。日脚淡厨烟,饭熟书还熟。此是承平声,念之泪盈掬。汶汶五十年,旧梦今可续。(其一)

西湖天下奇,移步各殊形。传之画师稿,意匠存模型。遂令游观客,颠倒遗性灵。老夫独迂怪,筑此背湖厅。懒焚天竺香,不礼三潭星。编篱辟幽径,种竹可中亭。南北两高峰,列几如罍瓶。霜天色黝黯,补以湖面青。置身入闲冷,借景皆空冥。东邻有高士,避俗常独醒。(其四)(40)俞明震:《湖居与仁先结邻赋呈四首》,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7-78页。

这两首诗意味隽永。有几层意思值得阐释:其一,“世转无穷境,人生有收束。”意味着俞明震有很明确的生命转向意识:他决定从晚清以来的纷纭世变中抽出身来(他曾对这段历史介入很深,比如,曾经参与保台运动、陆师和矿路学堂改革、苏报案和辛亥革命等一系列重大事件,相关细节学者们已考索甚详),由外在的经世追求转向内在的自我精神生活。其二,俞明震最终选择在西湖南侧定居,乃是要在“乱世”之中构建一个现实版的“乌托邦”。其要素不仅包括美好的风景、新鲜的菜蔬、丰富的典籍、古朴的家风,还包括参与躬耕的生活方式(比如亲自种菜),甚至还有对上古田制的象征性“模仿”。总之,是对理想生活之再现,也是对童年记忆的复制。其三,俞明震坐在家中就可以玩赏“园外有园,景外有景”的理想风景(41)陈从周:《说园》,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9页。,将整个西湖山水包括南北高峰都纳入几案之间。这意味着,在精神层面对西湖山水的涵容吐纳,已经成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这个理想的居住点,他心中的“内部风景”与外在景观终于完美地叠合在一起。(42)关于“内在景观”这一概念,详见萧驰:《诗与它的山河》,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书店,2018年,第251页。其四,隐居理想的实现不仅需要对理想空间的占有,更重要的是,还需要有一个理想的结邻对象。换句话说,除了风景因素之外,诗人陈曾寿是俞明震移家于此的重要原因。因此,详细考索俞、陈二人的交往史就显得非常重要。

俞、陈二人的交往并不算早,年龄也相差18岁(实属两代人),进入科举体制和仕宦生涯的时空也不一样。倘若没有辛亥革命,他们大概很难产生交集。辛亥革命爆发后,他们都流寓上海,碰巧生活在同一个朋友圈中。大概通过陈三立或李瑞清的介绍,两人开始交往起来。由于性情相投(一如俞诗所云:“真有性情皆骨肉。”(43)俞明震:《驻南安郡城得京师寄书奉答》,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8页。),在很短的时间内,两人就有了高度的精神契合。从俞明震《寄陈仁先》一诗来看,1913年,两人交契已深。陈曾寿爱菊成痴,曾作咏菊诗多首。《寄陈仁先》诗中所说的“手写咏菊诗,闭门自成世。”(44)俞明震:《寄陈仁先》,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8页。很明显是对陈曾寿“物外有日月,得意为我辰。闭门自成世,此花宜贱贫”诗句的回应与知赏(45)陈曾寿:《述菊》,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3页。。俞诗又云:“昨梦坐茅庵,君持菊谱至。”(46)俞明震:《寄陈仁先》,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8页。则显示他对陈曾寿其人其诗的知赏已达梦寐求之的程度。从陈曾寿的诗作来看,1912年春二人偕游西湖,已经结下了卜邻湖畔之因缘。陈曾寿在诗中写道:“十年藏我梦,孤影入钟天。”(47)陈曾寿:《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刘氏花园》,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8页。足见他对西湖梦想已久。陈诗又云:“小立真忘世,栖迟荒径台。”(48)陈曾寿:《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刘氏花园》,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9页。足见其心灵与西湖山水相互嵌入之深。陈诗复云:“临流商去住,何日更重来?”(49)陈曾寿:《壬子二月同恪士梅庵至西湖寓刘氏花园》,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9页。可见他此际已动移居之念。果然,一年后(1913年),陈曾寿即奉母养疴于杭州。最初赁居于刘庄,继而赁居于三台别墅,最后在小南湖边购筑“畀庐”(50)陈曾矩:《强志斋随笔》,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60页。。那几年,陈曾寿活动的核心地带,正是从小南湖到三台山一带的景物幽深之地域。特别是法相寺和唐樟,都是陈曾寿率先游赏,然后再引导俞明震重游的地方。读《觚庵诗存》,不难感受到俞明震对这一带景物的形神相亲。可见,俞、陈二人对西里湖一带的迷恋不约而同,而陈曾寿的实际行动又对俞明震造成了很强的示范效应。因此,当俞明震决定开启另一种生活模式时,陈曾寿所在的小南湖自然成为他的首选之地。

结邻之后,俞、陈二人的互动相当频繁,多次相携而游,相和以诗。比如,1916年9月12日(旧历丙辰年中秋节),俞明震约同人在法相寺聚餐,陈曾寿先作一诗,俞明震以诗和之。是年重九(1916年10月5日),陈曾寿招俞明震携酒龙井登高,陈诗先发,俞后和之,陈复和俞,俞再和之。10月下旬,陈三立、冯煦等人从外地来杭,俞陈二人共同接待他们,一起游览了法相寺、虎跑、云栖、六和塔和西溪等地,形成了一次同游与唱和的高潮。陈三立回宁后,俞明震又曾与陈曾寿同游灵隐,并在诗中互斗机锋。1917年张勋复辟落败之后,陈曾寿重返杭州,一度非常沮丧。是年重九(1917年10月24日),两人同游烟霞洞,在登高途中,俞明震读到陈曾寿的新作《湖上杂诗》六绝句,回赠七古一首,诗中有云:“一年容易君南归,心自沉冥气潇洒。”(51)俞明震:《丁巳重九日登烟霞洞读仁先截句感赋即赠》,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6页。充满同情的理解和慰藉的温情。11月中旬,俞明震又和陈曾寿、陈三立等人同游严子陵钓台,再次在朋友圈中形成一次唱和的小高潮。如此这般的同游,应该远远多于文字记录。不仅如此,俞、陈二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过从更加密切。陈曾寿曾在《觚庵先生挽诗》中透露了很多细节。比如,陈诗有云:“新瓦见炊烟,一饭笑先祷”“往来践篱落,两家罗酒酱”。(52)陈曾寿:《觚庵先生挽诗》,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16-117页。在柴米油盐等日常生活之中,蕴含着无处不在的温情和友谊。又如,陈曾寿禀性沉郁,而同样禀性沉郁的俞明震则颇能以诙谐之谈辞释解陈的烦恼,所以,陈诗有云:“君多身后言,诙谐破煎恼。我习陵谷悲,常恐迹如扫”“简招强来游,谈笑讵云畅”。(53)陈曾寿:《觚庵先生挽诗》,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16-117页。俞明震去世的前一天,陈曾寿还曾陪他聊天。俞明震去世时,亲人不在身边,陈曾寿是第一个见到其遗容的人。俞明震辞世后,陈曾寿哀恸至极,甚至反问:“结邻亦何好,同此积惨悽。”(54)陈曾寿:《觚庵先生挽诗》,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17页。凡此种种,都可以感知到二人结邻之乐、情谊之厚、相知之深。

总之,俞陈二人在西湖边上的结邻,展示出两位诗人在道义操守、情感趋向和诗学品味上的高度契合(55)其实,这里也有一个隐含的诗学品味的问题。细玩陈三立《〈觚庵诗存〉序》,虽然提及俞明震每出一首诗作都引起他和陈曾寿的“惊叹”,但又委婉地对俞之“幽独自负”持保留意见。就诗学风格而言,俞明震与陈三立完全是两条路子。后来,关于觚庵和散原诗歌之高下,王瀣与汪国垣的认识就存在很大分歧。陈三立属于驼庵所说的发散激射型诗人,而俞明震则属于深沉内敛型诗人。李肖聃也曾在《星庐笔记》中说俞明震的诗“力内蕴而外发”,与陈曾寿的风格更为接近。陈声聪《兼于阁诗话》也说过,“俞恪士先生”“与陈仁先先生为诗中骨肉”。详见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99、333页。,堪称近代诗史上的一段佳话。

三、俞明震居杭时期的生命境界

1916年,俞明震正式移居杭州,开始探索和回归诗性生命的本原。移居杭州之后,凭借山水之助,俞明震的诗与人都达到了更加幽邃超脱的新境界。比如,居杭后第一首诗云:

水鸟无声风满亭,起看微月在南屏。云山款我秋前雨,露叶如沾曙后萤。思逐远钟同脉脉,身经残梦但冥冥。养心渐喜知茶味,预汲寒泉入夜瓶。(56)俞明震:《雨后湖楼晓起》,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4页。这首诗被镌刻在花港观鱼公园俞庄故址的一块太湖石上。

末句化用了苏东坡的名句“大江贮月分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57)苏轼:《汲江煎茶》,苏轼撰、冯应榴辑注:《苏轼诗集合注》(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2211页。真意并非吃茶,而是以隐喻的方式透露出要将生命周纳深藏之意味。是年重九日(1916年10月5日),他从龙井酌取龙泓之水,带回俞庄烹茶,诗云:“乞得甘泉留茗饮,夜瓶音里隐龙泓。”(58)俞明震:《子纯丈诗来和新居次韵奉酬》,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7页。再次化用东坡诗典,并以双关的方式透露出“龙隐”之生命态度。如此阐释,绝非臆断,因为俞明震在龙井登高诗中也说:“世改性随龙不灭,天空云与雁同飞。”(59)俞明震:《丙辰重九龙井登高》,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76页。可见,他是自拟为“龙”的,只不过,这条“龙”从此要隐入“夜瓶”之中而已。

最后两年,俞明震的游踪基本上以小南湖为中心向外延伸,主要在西湖一带,曾经远游,到过绍兴、常熟,偶尔也回过南京和上海。游览的方式有群游、偕游,还有独游。取境各不相同,而独游最胜。比如,1917年秋,俞明震曾独游灵峰寺。此外,还曾游览法相寺、满觉陇、六和塔等地。从相关诗作来看,应该都是独游。(60)如《由六和塔归觚庵偶成》云:“何因分觉妄,渐喜断知闻。佳客来如燕,晨炊错认云。”似是客人(可能是陈三立)离开之后的独游,详见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5页。1918年暮春,他曾独游花坞,一直走到最深处的“白云堆”僧舍。独游表现出俞明震对幽僻景致的特殊嗜好,折射出他对幽深意境的探索欲求。比如,《独游灵峰寺》云:“灵峰十里遥,秋色满平麓”“想望诸天高,步步入幽曲”“独游取空象,人境两无触”“曳杖出青冥,止观吾亦足”。(61)俞明震:《独游灵峰寺》,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5页。寥寥数语,刻画出探寻幽境、体悟妙谛、满足而归的游踪和心灵历程。他的不少诗作,如《法相寺归遇雨》《晓起满觉陇看残桂》《游花坞至白云堆僧舍午饭》,都有类似的叙事结构和抒情意味。美国学者彼得·盖伊曾言:“周围的环境越是拥挤嘈杂,那擅于创造的孤独者越是紧紧地将自己包裹在与世隔绝的创作中。”(62)[美]彼得·盖伊著:《现代主义》,骆守怡、杜冬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第11页。反过来讲,同样如此:对幽僻环境的追求,可以让孤独者更好地与山水融为一体,从而心无旁骛地体验和书写山水与自身的本质。俞明震杭州诗作之所以有如此高密度的质地,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疾病是另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正如陈曾寿因母亲咯血而决定奉母养疴一样,疾病与疗养的需求也是俞明震决定移居杭州的重要原因。从最后几年的诗作中可以看到,疾病之于俞明震可谓如影随形,这是理解他后期创作和思想的重要支点,从中可以看到他的身体苦难、生命意识及其与杭州山水之关系。后期诗作多次提及“病”“支离”“死”等字眼,特别是“杖”字,频繁出现。比如,初到杭州,病起后即携杖登龙井。接着,又勉力拄杖,登上六和塔(“支筇人老怯凭栏”(63)俞明震:《六和塔》,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0页。)。1917年秋,拄杖游法相寺(“拄杖看泉落”(64)俞明震:《法相寺归遇雨》,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4页。),曳杖游灵峰(“曳杖出青冥”(65)俞明震:《独游灵峰寺》,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5页。)。1918年春游白云堆时,仍然拄着拐杖(“孤筇身外身”(66)俞明震:《游花坞至白云堆僧舍午饭》,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0页。)。可谓杖不离身,直到走向生命的终点。但令人感动的是,一方面是不断加重的疾病,另一方面则是不断深入的对生命本质的透彻了悟。对此,西湖山水可谓功不可没。俞明震自己也承认:“平生哀乐情,聊借湖山补。”(67)俞明震:《韬光寺》,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8页。由于西湖一带不仅风景绝佳,而且是高度佛化的场域,俞明震最后几年在此道场中体悟到了很深的佛家义谛,慢慢归于内心的平静。

最值得注意的是后期诗作对光影的捕捉。俞明震对光与色一直都非常敏感,很早就表现出这种独特的禀赋。比如,早期诗云:“日跃天无根,金光射万隙”(68)俞明震:《晓发南津港》,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页。“水际一灯来,清光散空湿”(69)俞明震:《舟发萍乡遇雨》,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页。。中期诗云:“回光射丛薄,细路披碎金”(70)俞明震:《通天岩》,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6页。“湖光不成紫,细浪吹成蓝”(71)俞明震:《游山归泛舟出里湖待月》,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5页。。后期诗作更加频繁地出现精彩的光色描写,而且具有更为深刻的象征意味。初到杭州时的诗句,暗色偏多,例如,“窅然入深黑,遗世真吾徒”(72)俞明震:《暑假同子大伯严泛舟三潭》,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5页。“余生甲子山中历,看到秋花始黯然”(73)俞明震:《中秋集法相寺和子纯丈原唱》,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页。“携壶赌酒少年事,俯视落照同幽深”(74)俞明震:《登高再和仁先一首》,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6页。“霜天色黝黯,补以湖面青”(75)俞明震:《湖居与仁先结邻赋呈四首》,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8页。等等。后来,在那深浓的幽黯中,越来越多地显现出明亮的光泽,例如,“芦花浅白夕阳紫,要从雁背分颜色。颓云掠霞没山脚,一角秋光幻金碧”(76)俞明震:《游西溪泛舟湖上晚景奇绝和散原作》,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9页。“春风入云隙,炊烟相与白”(77)俞明震:《丁巳初春至狮子峰》,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2页。“言寻满觉陇,远见炊烟白”(78)俞明震:《晓起满觉垅看残桂》,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4页。“钱江背城去,团团一湖白”(79)俞明震:《登葛岭初阳台》,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87页。等等。特别是1918年某个夏日的清晨,他突然看到湖鸥背上和荷叶边的一抹霞光,以及湖面闪烁的光点,便将早西湖的光影世界写入诗中。诗云:

昨夜南山雨,雷峰净如拭。澄波倒天影,云来满湖石。石底一星明,余光随桨没。忽惊鸥背红,荷边上初日。曙色分远近,湖光有明灭。渐觉东方高,市声出烟隙。日计在一晨,生事纷如发。蜕世吾何曾?替人愁午热。万事不如归,南湖风猎猎。(80)俞明震:《暑夜雨初过平明泛舟出南湖》,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2页。

这首诗描写的是阳光冲破黑暗并逐渐主宰天地的时间历程,透露出一种难得的惊讶和喜悦之情。实际上这是一种充满隐喻的书写,不仅在描写旭日初升的自然景象,更在隐喻作者心灵空间的光影博弈,即光明的凸显与幽暗的撤离。换言之,它是晚年俞明震心路历程的写照。

俞明震最终是“达道”的(81)汪国垣也曾指出俞明震“诗见道语极多。”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51页。。他的肉体生命虽然未能得到根本的治疗,但精神生命却在杭州得到了很好的补偿。其绝笔诗云:“哀乐随年尽,星河向晓明。了然无触处,夜气与心平。”又云:“梦边无悔惧,灯外即鸿濛。渐悟形骸累,终惭淡泊功。有涯应自惜,回首万缘空。”(82)俞明震:《病甚口占》,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94页。虽然有一丝后悔未能及早悟道,毕竟意识清晰,心境平和,终能放下一切,没有痛苦地离开人世。

从朋友们的挽诗来看,俞明震最后的辰光堪称圆满。沈曾植在《哀恪士》中回忆说,最后一面的俞明震“病余意舒泰,气乃温温春”(83)沈曾植:《哀恪士》,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91页。,告别时放声大笑,足见两人的交流非常愉快。据诸宗元回忆,殁前两日,俞明震还曾扣门过访。据陈曾寿追忆,去世之前的那天,俞明震还曾跟自己诙谐谈笑。凡此种种,都是精神圆满的表现。这样的精神境界是超凡出尘的,这种死亡方式也是令人羡慕的。所以,沈曾植有言:“行前大笑乐,岂必非佳因?”(84)沈曾植:《哀恪士》,俞明震撰、马亚中校点:《觚庵诗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91页。

四、余论:杭州认同的精神分野

可以说,俞明震是一位典型的“杭州迷恋者”。在他的朋友圈中,迷恋杭州者大有人在。比如,吴庆坻、吴士鉴父子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辛亥革命之后不久即退居杭州,叶落归根。诸宗元是绍兴人,在俞明震定居杭州的同一年,也在西湖边购筑“大至阁”,视为终老之计。陈曾寿是湖北人,夏敬观是江西人,也千方百计地想着住在杭州。陈曾寿迷恋杭州的故事,简直是近代诗史的一段传奇。陈曾寿曾与雷峰塔朝夕相处了12年,竟然发展出一种缠绵悱恻的类似于“人神之恋”的“人地恋爱”关系。他曾在一首《浣溪沙》小词中写道:

修到南屏数晚钟,目成朝暮一雷峰。纁黄深浅画难工。

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85)陈曾寿:《浣溪沙》,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72页。

“目成”一典,出自《九歌·少司命》:“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86)洪兴祖撰,白化文、许德楠、李如鸾、方进点校:《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2页。屈原的本意是用人神之间的“眉目传情”,来隐喻他和楚王之间的互动以及楚王曾经对他有过的信任,陈曾寿则化用此典,十分精妙地表达出这位诗人与雷峰塔之间的神魂相亲。陈曾寿在杭州生活了十几年,虽然后来不得不离开杭州,但在西湖边上的那段隐居生活成为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至于陈三立,更是一位资深的“杭州迷恋者”。俞明震生前,两位老友曾多次偕游杭州。俞明震去世后,陈三立与朋友们将他葬于西湖南侧的吉庆山。落葬那天(1921年9月14日),在潇潇秋雨和民工的“邪许”声中,陈三立居然产生幻觉。他觉得四周的山峦都在围着墓穴跳舞,不禁羡慕起老友的归宿,甚至产生埋骨于此的冲动。(87)陈三立《八月十三日会葬恪士西湖吉庆山》诗云:“须臾邪许响荒山,漆光摇摇湿寒雨。夙收灵气指埋骨,临穴四拥岩峦舞。我老亦无世可托,偕亡羡此一抔土。”详见陈三立撰、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610页。两年后,他的夫人俞明诗(即俞明震的妹妹)和长子陈衡恪病卒于南京,家人担心他忧伤过度,安排他移居杭州。他在湖边一住就是三年,慢慢恢复了身心的健康。1925年,他曾将妻儿安葬在杭州牌坊山。1948年,他本人的骸骨最终也安息于此。(88)1948年6月16日,陈三立的灵柩自北平经天津、上海,运抵杭州,葬于九溪牌坊山。详见李开军:《陈三立年谱长编》(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556页。

俞明震及其友人对杭州的迷恋类似于人文地理学者段义孚所说的“恋地情结”(Topophilia)(89)段义孚撰:《恋地情结》,志丞、刘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136页。。他们之所以迷恋杭州,是要保持对审美体验的持续占有,既是恋地(90)陈曾寿《觚庵先生挽诗》云:“知君有遗恋,南湖与青溪。”即已点出俞明震对杭州的依恋。详见陈曾寿撰,张寅彭、王培军校点:《苍虬阁诗集》,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17页。,也是恋人,更是恋文化。杭州之所以值得迷恋,不仅仅是因为“西湖天下奇”,更是因为自六朝、唐宋、明清以来,杭州山水“层累地”积累了丰厚的历史文化信息(91)杭州文化史至少包含着六朝、唐宋、明清、近代等若干文化地层。比如,《西湖佳话》中的那些故事就大致展示出杭州文化地层的丰富性。详见古吴墨浪子辑:《西湖佳话》,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年。,成为中国文化的“记忆储藏之地”。因此,俞明震及其友人对杭州的迷恋,其实就是对中国文化传统特别是隐逸传统的迷恋。他们乐于以游览、结庐甚至卜葬的方式,在西湖山水这幅活生生的文化古卷上盖上了各具特色的“印戳”。同时,由于民国初年政治的失序和文化传统的崩塌,俞明震及其友人的杭州情结中又有了追求理想政治和文化寻根的意味。一个典型的事件是法相寺樟亭的建造。1918年,在“恋地情结”的驱动下,俞明震、陈三立、陈曾寿、夏敬观、金蓉镜、朱祖谋、王乃征、郑孝胥、胡嗣瑗、蒋国榜十人集资,在俞庄之南、南高峰北麓的深山中,为古老的法相寺唐樟建造了一座樟亭。朋友们纷纷写诗、作文记述此事。在此地、此亭、此树上,这群近代诗人想要寻找和寄托的,乃是“狎古今,傲宇宙”“遁世无闷”“独立不惧”“不材”“无用”“震荡人心”而堪为“百世之师”的精神生命。(92)围绕这棵唐樟,有一系列的诗文写作。其中的核心人物是俞明震、陈曾寿和陈三立。陈三立认为,这棵古樟见证了白居易、林逋和苏轼的时代,因而值得膜拜。显然,他将这棵樟树视为杭州历史文化的一个象征。详见陈三立:《樟亭记》,陈三立撰、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935-936页。

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鲁迅曾经14次到过杭州,甚至还在杭州工作了将近一年(1909—1910年),但他对杭州没什么好感。据许寿裳回忆:“鲁迅极少游览,在杭州一年之间,游湖只有一次,还是因为应我的邀请而去的。他对于西湖的风景,并没有多大兴趣。‘保俶塔如美人,雷峰塔如醉汉’,虽为人们所艳称的,他却只说平平而已;烟波千顷的‘平湖秋月’和‘三潭印月’,为人们所留连忘返的,他也只说平平而已。”(93)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上海:峨嵋出版社,1947年,第38-39页。1924年,雷峰塔倒掉,在迷恋杭州的旧体诗人群体中,成为一个充满创伤记忆的历史事件。在陈曾寿、况周颐、马一浮等人的心目中,雷峰塔的倒掉无异于传统文化崩塌的一个象征。比如:1924年,雷峰塔倒塌之后,况周颐作了一首《八声甘州》词云:

坐南屏烟翠晚钟前,摩裟劫余灰。问金塗几塔(94)“问金塗几塔”句后,作者自注云:“吴越王俶造金塗塔四万八千,余曾见拓本。”郑炜明:《况周颐先生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24页。,琼雕万轴,肯付沈薶。彩凤无端掣搦(95)“彩凤无端掣搦”句后,作者自注云:“彩凤欲飞遭制搦,情眽眽,行即玉楼云雨隔。吴越后王词,见《后山诗话》。”郑炜明:《况周颐先生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24页。,往事总堪哀。不尽兴亡感,窣堵波穨。

我亦伤心学佛,演珠林梵说,随分清斋。淹新亭涕泪,何物不荒莱。尽消磨、药鑪经卷,忍断蓬、身世老风埃。湖山梦、散诸香处,围绕千回。(96)“围绕千回”句后,作者自注云:“《金刚经》。当知此处即为是塔,皆应恭敬作礼,围绕以诸花香而散其处。”此词况周颐集中未收,转引自郑炜明:《况周颐先生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23-324页。

词中流露出明显的忧郁凄伤的情绪。当时,在迷恋古典文化传统的知识群体中,这种情绪是比较普遍的。1924年,马一浮作有《为人题雷峰塔藏经》一诗,流露出他在雷峰塔倒之后所产生的幻灭感。抗战胜利后,马一浮归隐西湖,曾在诗中写道:“钟声尚识南屏寺,梦里雷峰塔未崩。”(97)马一浮著、吴光主编:《马一浮全集》(第3册)(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70页。似乎还在精神层面停留于雷峰塔倒之前的那个时代。相比之下,鲁迅对雷峰塔的感觉完全不同。1924年,他写作了那篇非常著名的《论雷峰塔的倒掉》,从雷峰塔的倒塌中解读出女性解放的意味。关于雷峰塔,鲁迅的印象是“破破烂烂的映掩于湖光山色之间”“并不为佳”(98)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79页。。雷峰塔的残破非常合乎陈曾寿、俞明震等人的审美趣味,令他们深深着迷,因为其中包含着沧桑的历史感和一种颓败的诗意,但这些恰恰是鲁迅所反感的。

鲁迅还曾说过:“西湖风景,虽然宜人,有吃的地方,也有玩的地方,如果流连忘返,湖光山色,也会消磨人的志气的。如像袁子才一路的人,身上穿一件罗纱大褂,和苏小小认认乡亲,过着飘飘然的生活,也就无聊了。”(99)川岛(章廷谦):《忆鲁迅先生一九二八年杭州之游》,《人民文学》1956年第9期。基于这一认识,1933年,鲁迅曾经写诗劝阻郁达夫移家杭州。在他看来,岳坟和孤山无一不是“冷落”和“凄凉”的,倒不如住在上海,“风波浩荡足行吟”。(100)鲁迅:《阻郁达夫移家杭州》,《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62页。显然,鲁迅更乐于在现代都市中战斗不息,甚至乐于在十里洋场寻觅现代生活的诗意。隐居于杭州,在他看来,是一种没落的文化姿态和对现代世界的逃避。

有意思的是,新文化运动巨子如鲁迅和陈独秀,都是反对隐逸文学的,也都曾在杭州居住过一段时间,最后都逃离了杭州。中国古典诗学的最高理想是以陶渊明和林和靖为代表的隐逸人格,而现代主义的最高理想则是一种直面幽暗生活的英雄气度。在鲁迅与俞明震之间,的确存在一种非常深刻的精神分野。双方在生活方式、审美趣味、文化信念等方面都迥然不同,彼此之间缺乏深度了解与沟通,但优劣是非,不易判决。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过于复杂、微妙,就像鲁迅所展示的那样:一位深刻的现代诗人可以礼节性地在老师家中小坐片刻,一生保持着对古老传统的敬意,但一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则一直在战斗着,大胆地拓展和坚守着现代主义的文化立场与存在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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