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尔》中的积极生命意识及其成因探究

2022-03-18 07:47柳鑫宇
东莞理工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休斯普拉斯生命力

柳鑫宇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西尔维亚·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是20 世纪“自白派”诗歌的代表人物,她也被认为是继艾米莉·狄金森之后最重要的美国女诗人。普拉斯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屡遭不幸,并最终于1963年自尽。其代表性诗集《爱丽尔》(Ariel)在她去世后出版,诗集共收录诗歌40首,其中的26首创作于诗人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可以说《爱丽尔》很好地展现了普拉斯后期诗歌艺术的风貌和特点。学界对普拉斯诗歌风格特点的判断也基本是准确、稳定的,即认为其晚期的诗歌处处笼罩着压抑、孤独、死亡等消极情绪。正如国内的研究者所言:“在普拉斯最后的诗歌中,并没有丝毫的犹豫与生的留恋,一种斩钉截铁的必死之念贯穿始终”[1]130。国外的研究者们也普遍认可这种观点,在《剑桥文学引论:20 世纪美国诗歌》中,作者提到普拉斯“采用了高度紧张的隐喻来描述她的心理状态”[2],并且她在“选择隐喻方面超越了诗歌的惯例,并以其想象的暴力考验着读者的鉴赏力”;又如有些学者所说的那样,“用来定义和描述她诗歌的词语是‘自白的’‘黑暗的’‘狂热的’‘恐怖的’‘凶恶的’‘无情的’和‘悲剧的’”[3];更有论者干脆认为“普拉斯的诗作可以被当成详尽的自我毁灭的记事簿来阅读”[4];在普拉斯的一本传记中,作者也说“她的作品和死亡纠缠得如此紧密以至于无法将它们完全分开”[5]。

难道在普拉斯以《爱丽尔》为代表的生涯晚期诗歌中就真的只有消极和悲观情绪吗?想必事实不会如此,任何一个优秀作家的创作都不会只显现出某种单一的特质,这一点放在普拉斯身上同样是成立的。死亡与痛苦固然是普拉斯晚期诗歌中所透露出的情绪主调,同时也是学者们最关注的特点,但是我们如果一味着眼于其主要特点,那么其诗歌中其他特征和风采就势必会被我们忽略,同时对该作家的理解也难免失之偏颇。

笔者认为,普拉斯的晚期诗歌中并不是只有悲观消极的痛苦意识,同时也暗藏着积极、乐观的生命意识,并且这种积极意识与普拉斯的个人性格、生活经历及其整个诗歌生涯都有着密切关联。具体来说,普拉斯诗歌中的积极生命意识,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对“母爱”主题的表达与对生命力的赞美。并且普拉斯使用了大量的自然意象来进行传达,起到了非常出色的艺术效果。这些积极生命意识或多或少地流露于普拉斯晚期的许多诗歌之中,成为其诗歌痛苦、绝望主调下暗藏的潜流。

一、“母爱”主题的表达

“母爱”主题的表达在《爱丽尔》中占据了相当的分量,诗集中有许多诗歌都涉及到了普拉斯的孩子(1)普拉斯于1956年与英国诗人特德·休斯(Ted Hughes)结婚,他们的大女儿弗丽达出生于1960年,第二胎于1961年流产,小儿子尼古拉斯(Nicholas)于1962年出生。《爱丽尔》中的“母爱”不仅是普拉斯对她两个孩子的爱,也有她对那个流产了的胎儿的爱。,在这些诗篇中对母爱的表达使得整体气质灰暗压抑的《爱丽尔》同样透露出灿烂动人的人性光辉。而这其中的典型代表当属诗集的第一首诗——《晨歌》(MorningSong)[6],诗歌全文如下:

爱情使你开动起来,像只胖胖的金表。

接生婆拍击你的脚掌,你赤裸裸的叫喊

在自然界的要素中占了一席之地。

我们嗓音发出回声,放大你的来临。一尊新塑像。

在通风的博物馆,你的裸体遮蔽起我们的安全。

我们茫然伫立,像一堵堵墙壁。

我算不上你的母亲,就像一块浮云,

蒸馏出一面镜子,反射出自己

在风的手中被慢慢地抹除。

你的飞蛾般的呼吸在单调的红玫瑰中间

通宵达旦地扑动,我醒来倾听:

遥远的大海涌进我的耳朵。

一声哭叫,我从床上滚下,像母牛一样笨重,

穿着花花绿绿的维多利亚式的睡衣。

你的嘴张了开来,像猫嘴一样纯净。方形的窗户

开始变白,吞噬一颗颗黯淡的星星。现在,

你试验着一把音符,

清晰的元音气球般地冉冉升起。

(吴笛 译)

在1963年2月11日普拉斯自尽时,一本早已整理完成的四十首诗歌的合集就放在她的书桌上,后来这四十首诗先是由普拉斯的丈夫,也即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经过重新整理、增删后出版,不多久后又出版了按照普拉斯原始顺序进行排列的版本。而在普拉斯的原始版本中,诗集的第一首诗便是她的《晨歌》,这足以看出普拉斯对这首诗的重视。事实上,《晨歌》不仅受到普拉斯本人的重视,也深受读者喜爱,是普拉斯最广为人知的诗歌之一。由此,《晨歌》在普拉斯晚期的诗作中也是非常引人瞩目的,有学者称其为普拉斯诗歌中“难得的欢快之作”[7]。在这首诗中,诗人喜悦和积极的情绪确实是显而易见的,之所以该诗会传达出这样的积极情绪,“母爱”主题的表达可谓是个中关键。

母爱是贯穿该诗的主题之一,也是在普拉斯晚期诗歌中一种具有代表性的积极生命意识。苏珊·巴斯内特(Susan Bassnett)在《西尔维亚·普拉斯诗歌引论》中引用了《晨歌》中的诗句,她评论道:“她写给孩子们的诗在细致入微的意象美中反映出一种强烈的母爱”[8]95。其实通过观察诗歌的题目“Morning Song”,我们便不难发现“Morning”即是人类初生阶段的一种转喻性表达,早在《俄狄浦斯王》中就已经用“早上四条腿”来指代人类的婴儿时期。普拉斯于1960年4月生下了女儿弗丽达·瑞贝卡(Freida Rebecca),诗歌中所描写的新生命便是她的女儿。我们可以说,诗歌题目中的“Morning”一词指代着诗人的新生儿,因此光是从“晨歌”这个题目中就已经蕴含了作为母亲的普拉斯对自己年幼的孩子的赞美与爱。

诗歌的前半部分主要写诗人面对新生命的复杂心境,这一点暂且留到后文细谈。诗歌在后三节集中表现了母爱的主题,在诗歌的第四节中,孩子“飞蛾般的呼吸”本该是弱不可闻的,但在诗人听来这呼吸声却“通宵达旦地扑动”,在这里,一个满心关注孩子以至于一夜未眠的母亲形象生动地展现了出来。除此之外,孩子的微弱的“飞蛾般的呼吸”在诗人听来却像是“遥远的大海涌进我的耳朵”,此处的“大海涌进耳朵”一句是视觉、触觉、听觉的融合,这种通感的使用带来了让人惊讶的艺术效果。此外,“飞蛾”和“大海”之间一小一大的对比又形成了强大的张力(tension),两种原本完全不兼容的意象在此处构成了新的统一,“而且在对立状态中互相冲击、衬映和抗衡”[9],普拉斯对孩子的关切和爱也由此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不难发现,在整首诗中诗人所用的有关孩子的意象都是美的、可爱的、纯洁的。在诗歌的最后一节,这种描写又更进一步,诗人写自己的孩子“试验着一把音符/清晰的元音气球般冉冉升起”。前半句描绘的俨然是一幅音乐家在作曲的情景,但实际上“清晰的元音”表明所谓的“音符”可能只是婴儿那些咿咿呀呀的简单音节,但身为诗人的普拉斯却把一个孩子质朴、简单的本能表达上升到艺术创作的高度,这其中所蕴含的母爱是不言而喻的。

虽然《晨歌》中鲜明地表现出了普拉斯内心的积极意识,但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作于 1961年2月,此时普拉斯刚刚经历了流产,且距离她自尽也只剩两年。按常理推测,此时她的心境似乎“理应”是痛苦的。但这时的普拉斯不仅创作了这样一首“欢乐的”《晨歌》,更重要的是她还将它作为“痛苦的”《爱丽尔》的开篇诗。我们说,这或许是因为当时普拉斯八个月大的女儿给了她极大的幸福感,也给予了她在逆境中继续生活、战斗的勇气,由此她才写出了这首态度积极、饱含着浓浓母爱的诗篇。并且普拉斯把这首诗放在整部诗集的开头,或许也正体现出在普拉斯的心目中“母爱”主题之于《爱丽尔》的重要性。

在诗集《爱丽尔》中,除了开篇的《晨歌》以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诗歌也直接表露出了“母爱”这一主题。《东方三博士》(Magi)写于1960年10月16日,此时的普拉斯正处在其人生一个相对幸福的阶段:《晨歌》中写到的大女儿在半年前诞生,自己与丈夫于同年8月通过从事文学编辑与评论而获得了一份经济来源,且普拉斯在不久前刚刚收到BBC的邀请,希望她能在电台上朗读她的作品,并且其另一具有代表性的诗集《巨像》(TheColossus)也即将于12月出版[10]。眼下生活的相对幸福使得《东方三博士》一诗中也洋溢着诗人的乐观情绪。诗中提到了孩子未来的教育问题,诗人并不赞成让孩子接受太多抽象、深奥的知识,这些知识在诗人看来是“乏味”“粗俗”“无爱”的。而至于自己的孩子,尽管象征着复杂知识的“邪恶”在窥伺着婴儿,但诗人还是用温馨的笔调描绘她“趴着摇晃”的可爱模样。在诗歌的最后,诗人用讽刺的语调反问:“哪个姑娘曾在这类陪伴下福星高照?”[11]55在这首诗中,诗人希望象征着抽象知识的“东方三博士”能远离自己的孩子,还自己孩子一个天真、快乐的成长空间。从诗歌活泼的笔调以及诗人对孩子未来教育和发展问题的关注中,普拉斯的乐观情绪以及对孩子的爱与关切自然而然地流露了出来。

在其他诸如《秘密》(ASecret)[11]27以及《申请人》(TheApplicant)[11]11-13等诗歌中,诗歌的整体情绪和氛围已变得恐怖、压抑。彼时的普拉斯与丈夫之间情感已经破裂,她自己也深陷抑郁症的折磨,可即使面临着这般巨大的痛苦,普拉斯依然无比关心着自己的孩子。《秘密》一诗中的母亲面对着自己的孩子即将要被处死的险境,她竭力地想保全自己的孩子:“不,不,它在这儿很快乐。”但母亲的保护并没有奏效,自己的“宝贝”“背上插着刀”,令人心碎地说着“我觉得好虚弱”,诗歌也在此戛然而止。在《申请人》一诗中,普拉斯写到了自己那个因流产而胎死腹中的孩子,普拉斯用一种包含着爱但又凄厉、骇人的语调,不断地向一个同样已经死去了的小伙子询问:

你可愿意娶它?

……

二十五年内,她会变成白银,

五十年内变成金。

一具有生命的傀儡……

它能缝纫,能下厨

它能说话,说话,说话。

在这里,诗人先用“它”指代死去的胎儿,但随着诗歌的进行,在内心强烈爱意的驱使下,死去的生命也仿佛复活,由“它”变成了“她”。在这首诗中,婚姻与死亡、诗人对孩子的爱和内心的痛苦之间形成了一种无比震撼人心的情感张力。

纵然在生命的晚期,普拉斯心中的痛苦和绝望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但我们也能看出即使处在绝望中,普拉斯心中对自己孩子的关心也丝毫没有减少。特德·休斯曾回忆道,1962 年8月19日BBC的那场影响极大的诗歌诵读会上体现出了普拉斯内心的几个层面,其中之一便是“一个怀孕的女人认为自己好像是世界的一部分,就好像这(怀孕)是一个‘大事件’”[10]206。

我们可以在此作一个总结:对孩子的爱始终是支撑普拉斯前行的一股积极能量,而当这反映在诗歌中时,便化作了一股积极的生命意识。

二、对生命力的歌颂

除了“母爱”主题以外,《爱丽尔》中还鲜明地存在着另一种具有代表性的积极生命意识:对生命力的歌颂。普拉斯诗歌中对自身的痛苦与毁灭的书写是广为人所熟知的,但容易被人忽视的是,与其痛苦书写相随相伴的往往是普拉斯对生命力的歌颂。

例如在《晨歌》中,普拉斯对初生儿生命力的赞美便和母体的毁灭辩证交织在一起。为了梳理出诗中所蕴含的这种积极生命意识,我们或许有必要对诗中所表现的新生命与母体之间的纠葛进行一番梳理。在此需要说明的是,由于普拉斯的母亲身份,她的孩子在许多诗篇中就是她所歌颂的生命力的象征,因此在这些诗歌中,“母爱”主题与“对生命力的歌颂”这两种积极生命意识会有所重合,《晨歌》一诗便是如此。

“《晨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记录的也是‘自我毁灭’,但是这一自我毁灭是与对新生命的赞美结合在一起的”[6]256。在《晨歌》的前半部分,我们读到的更多是普拉斯内心的慌乱和复杂,正如有论者所言的那样,普拉斯“似乎否认了她是这个新生命的作者……仿佛她奇怪地从这件事中被剔除了,甚至是缺席了”[12]158。这句话在诗歌中的体现便是普拉斯在诗的前半部分极少将自己和这个孩子直接关联在一起,她并不直接以母亲的身份来称呼她,而只是通过一个比喻来隐晦地表露自己和孩子的关系。她把孩子比作“在通风的博物馆”中的“一尊新雕像”,这是两个极富时间感的意象。“雕像”常常带有艺术、美、永恒等含义,那么“新雕像”作为对孩子的喻指,其中的赞美意味是显而易见的;此外,“博物馆”带有鲜明的“历史的”“旧的”等意味,并且博物馆与雕像之间存在着一种和母亲与胎儿之间异曲同工的包含关系。因此一种合理的解释便是“博物馆”象征着老一代的年长的母体,“雕像”则蕴含着对新生命永恒生命力的赞美。结合后面的几句诗歌,不难联想出风的意象在此又有“风化”的意味,风对老旧“博物馆”的侵蚀实际上象征着母体的消亡,“通风的博物馆”这一意象便是普拉斯在面对新生命时内心痛苦情绪的形象化表达。

普拉斯紧接着写到“你(孩子)的裸体遮蔽起我们的安全”(your nakeness /Shadows our safety)。这是一句充满了“反讽”(irony)和“悖论”(paradox)的诗歌。因为“裸体”的人本来就没有任何遮蔽,但在这里却还能够为他人提供“遮蔽”;更不用说父母非但没有尽到责任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反而连自身的安全居然都是由新生的婴儿来守护。在这里不仅凸显出了新生命的强大生命力,新生命和母体之间所蕴含的这种新与旧对峙的张力也令人瞩目。

或许是普拉斯内心深处安全感的缺失和为人母的责任担当不断抗争着,最终才形成了这样一种充满张力的复杂形势。有论者认为“最激动人心、最令人不安的母子情诗往往集中在婴儿期和青春期,那时母亲和孩子同时结合和分离,产生了最大程度的矛盾心理”[12]157,这也正如波伏娃引用黑格尔所说的“孩子的出生就是父母的死亡”(2)Beauvoir, The Second Sex, p.151.转引自 Revising Life: Sylvia Plath’s Ariel Poems, p.158.。这样一来,我们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普拉斯的内心冲突,但如果这种情绪在《晨歌》中贯穿始终,那么该诗想必也无法被称作“难得的欢乐之作”。笔者认为,虽然在前半首诗中普拉斯母亲的身份总体上是缺席的,但通过对诗歌的具体分析,我们还是能够看到她隐藏在前半首诗里那些悲观、消极的诗句之下的对新生命的赞美与爱意。

例如诗歌的第二节“你(孩子)的裸体遮蔽起我们的安全”一句,表明诗人深知自身的敏感、脆弱,所以她将更多的期盼与祝福寄托在这个新生命之上;尤其在诗歌的第三节,普拉斯直言“我算不上你的母亲”,这种极度的不自信固然体现了诗人的某种自卑情绪,但相对而言,我们也可以说诗人将这个新生命放在了一个她自认为难以企及的崇高位置。如此一来,诗人在母体在与新生命的对峙和冲突之间透露出的这种对新生命的赞美就清晰可见了。

而如果说在前半首诗歌中,普拉斯的悲观与死亡意识占据了主导,那么在后半首诗歌中则表现出了更为清楚和强烈的积极生命意识。此时新生命与母体之间紧张的对峙关系被消解了,尽管对新生命的赞美和母体的毁灭依然联系在一起:诗人着重描写了自己如“母牛一样笨重”,却写孩子的嘴“像猫嘴一样纯净”;写象征着孩子的“太阳”将吞噬象征着自己的“黯淡的星星”。但我们已然发现,此处选取的自然意象都是温和的、美丽的,二者之间的对立关系也不复此前的紧张。从中我们能鲜明地体会到诗人对新生命及其所蕴含的生命力的喜爱与赞美,尽管这一切是以自己的衰老为代价。

《晨歌》一诗中所蕴含的这种对新生命及其生命力的赞美并不是孤例,在诗集《爱丽尔》中,有许多的诗歌都在充满苦闷与绝望的“表面”之下有着积极生命意识的涌流。其中极有代表性的是《郁金香》(Tulips)[11]22-26一诗,诗歌前半部分细致地描绘了诗人求死不能的孤寂与无奈,她呆在病房里,已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念头,“把我的历史赠给麻醉师,身体给手术大夫。”而郁金香作为生命力与活力的象征突然映入眼帘,改变了诗人的心境,普拉斯写道:

即使透过包装纸,我也能听到它们的呼吸

轻柔地,透过它们洁白的襁褓,像个骇人的婴孩。

在这里,病床前的郁金香让普拉斯联想到了孩子,对于新生命及其生命力的赞美与母爱在此处再次融为一体。作为生命力象征的自然意象,“郁金香”激励着诗人:“他们的红色对我的伤口说话,它也作答。”除此之外,郁金香还“如响亮的噪音充填了空气”,使得空气也开始快乐地“嬉戏、歇息”,就连病房的白墙都“让自己暖和起来”。可以看到,由于“郁金香”的存在,诗人原本淡漠的心境已焕然一新。在诗歌的结尾,诗人重拾希望,写下这样的诗句:

郁金香当如危险的动物被投入牢狱;

它们绽放着,如某种大型非洲猫的嘴,

我体会着我的心脏;它正一张一翕着

它那绽满红花的碗,出于对我纯粹的爱。

我所尝到的水又咸又暖,宛如大海,

来自一个如“健康”般遥远的国度。

在这首诗中,无论是作为植物的郁金香还是作为猛兽的大型非洲猫,它们都是大自然强大生命力的体现。“大海”也是普拉斯诗歌中时常出现的意象,它象征着一种虽然遥远但却无比充沛的生命能量,缓缓地注入到普拉斯的灵魂之中。

除此之外,《沙立度胺》(Thalidomide)[11]8-10中的“保护了我——/不可磨灭的蓓蕾”一句,用沙立度胺这种药物的毒性(3)沙立度胺是一种用于治疗妊娠恶心、呕吐等症状的止痛剂和镇定剂,其疗效显著并且对使用者的副作用很小。但沙立度胺会令使用者腹中的胎儿畸形,因此被禁用。反衬出了新生命的顽强和伟大;《尼克与烛台》(NickandtheCandlestick)[11]71-74中星辰都“骤然跌入它们黑暗的地址”,汞原子也“滴落/进入恐怖的深井”,而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只有作为生命力象征的孩子是“那唯一的/坚实存在”。这些诗句无不清楚地表明:象征着生命力的意象经常出现在普拉斯的晚期诗集《爱丽尔》中,并且这些意象即使在诗人最压抑、痛苦的诗歌中也都或多或少、或强烈或轻微地传达出活力与希望。

正如研究者斯坦伯格所说,“主导她(普拉斯)诗歌的主题是爱、死亡、她的孩子、颜色、自然和上帝。”[5]6很显然,死亡和痛苦并不是普拉斯诗歌的全部,传统的对普拉斯诗歌风格的印象式概括也明显不能准确传达出她的创作面貌。有些研究者的观点无疑更加夸张,但这种说法却有助于我们打破固有的印象:“虽然这是一个最终被死亡毁灭的世界,但她的作品却一点也不令人沮丧,因为她用艺术的手法描绘了自己的想象。”[13]

笔者在前文中对普拉斯诗歌中积极成分的论述大多建立在对单篇诗歌的细读之上,而一位外国学者从《爱丽尔》诗集的排布顺序中似乎发现了诗人隐藏在这部诗集中的真实想法:

“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诗歌中其内容(content)与材料(material)一次又一次地表现出阴郁,但其结构和语言却弥补了这一点,从而凸显了生存的主题。《三个女人》(ThreeWomen)以‘生活’(life)这个词作为结语,并且她还特意为诗集《爱丽尔》安排了诗歌的顺序,以《晨歌》中的第一个词‘爱’(Love set you going like a fat gold watch)开始,到《冬天》(Wintering)中的最后一个词‘春天’作结(the bees are flying. They taste the spring)。她并没有突出死亡,而是有意识地突出生命,即使在诗歌中展现出了最大的痛苦。而这正是她诗歌的特点,这标志着西尔维娅·普拉斯是诗人中的幸存者,是一位传递着希望的作家。”[14]

至此我们可以说,诗集《爱丽尔》中不仅在许多单篇诗歌中展现出了诗人心底的积极生命意识,整部诗集的编排和选择中同样蕴含着诗人对生命的追求。普拉斯的诗集《爱丽尔》中的积极生命意识并不是无中生有,也不都是暗夜里一盏微弱的烛火,反而时不时地爆发出巨大的生命能量,是难以被忽视的。

三、普拉斯诗歌中积极生命意识的成因探究

当然,普拉斯晚期诗歌的风格从总体上评价当然是痛苦、压抑的,笔者无意对此进行颠覆。但为什么在国内的教材和大部分研究者认为“她的诗都是笼罩在死亡阴影之下”,甚至“称她为‘死亡诗人’”[15]的情况下,她的诗歌中却会出现这样清晰的积极生命意识的涌流呢?或者说,前文所论述的普拉斯晚期诗歌中所存在的积极生命意识,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呢?

要解决这一问题,我们有必要去更多地了解普拉斯的生平,去了解其真实的性格个性与生活经历。由于目前常见的对普拉斯的介绍基本上只强调其生命晚年所经历的失败婚姻、流产、抑郁等经历,这样无疑会让读者对她是一位柔弱、敏感的弱女子的看法深信不疑,继而更加先入为主地认为她的诗歌中自然而然地充满着苦闷、绝望与死亡。这种对普拉斯的印象式描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如2003 年由好莱坞联合BBC出品的传记电影《西尔维亚》就将普拉斯描绘成了一个脆弱、敏感的女性,尽管电影的情节选取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更加吸引观众,但这不仅会让更多人对普拉斯产生认识偏差,在客观事实上也是对普拉斯真实人物形象的扭曲。

此外,很多学者与社会人士(尤其是女性主义者)还在相关的介绍中将普拉斯的死归罪到特德·休斯身上。1984 年,休斯顽固的反对者罗纳德·海曼(Ronald Hayman)在《独立报》(theIndependent)的报道中把普拉斯描绘成一个“脆弱、可爱的动物,有被压垮的危险”,而他的这种写法“表明了公众需要将普拉斯当作受害者”[16]51。但很明显,普拉斯的形象不应该由读者或公众的“需要”所操控,正因如此,笔者认为只有当我们能真正了解普拉斯的性格与内心世界之后,我们才能真正明白为什么在她那些苦痛的诗歌之下依然有生命之流奔腾不息,我们也才能更好地体会到她诗歌风格的全貌。

实际上,普拉斯从小就不是一个内向、胆小或者是脆弱的女孩,相反的是,她积极进取,勤奋努力,有极强好胜心。虽然在年幼时普拉斯就遭遇了丧父的巨大悲痛,但她依然积极地面对生活与学业。不论是在马歇尔·利文斯顿文法学校(Marshall Livingston Grammar School),还是在加马利尔·布拉德福德高中(Gamaliel Bradford High School),普拉斯始终是一个努力学习、成绩优异的优等生, 她的一位老师评价她是“那种想知道为什么自己得了‘A-’而不是‘A’的学生”[17]。当普拉斯考入大学后,她那勤奋、努力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舒张,她忙碌于各种事情上,她学习、写作,获得各种各样的奖项。普拉斯曾在写给母亲的信中激动地诉说:“要是我能奋发图强,创作不息,充分利用所有的机会,那该多好啊。”[18]32

与休斯的相识是普拉斯人生中的重大事件,两个富有激情的年轻人迸发出了极为热烈的情感,虽然二人的结局令人唏嘘,但在此之前,两位诗人的共同好友评价他们二人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夫妻,他们相辅相成”[18]350。普拉斯也非常仰慕休斯,她这样和自己的母亲描述休斯:“我遇见了世界上最有实力的人,……一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在我遇见他之前,我就爱上了他的作品。”[16]35休斯对普拉斯的影响非常之大,以至于她在和友人的信件中都表示,休斯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她幼年丧父的痛苦:“他比任何老师都好,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我丧父的巨大悲伤。”[16]75普拉斯和休斯度过了许多年快乐的时光,休斯对她的影响是全方面的,既有生活的、性格层面的,也包含诗歌创作层面的。休斯的自然诗和动物诗对普拉斯影响很大,而休斯凛冽有力的诗风也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普拉斯的诗歌创作。

当普拉斯与休斯的情感恶化之后,哪怕是在经历了流产以及阑尾炎过后,当生活中的一个个困难接踵而来之际,普拉斯也并没有轻易屈服。非但如此,她反而以巨大的勇气来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普拉斯的挚友阿尔瓦雷斯曾有过这样的记录:“他们一月份刚生了一个男孩(小儿子尼古拉斯),西尔维娅也变了。她不再沉默寡言,……不再是一个有权势的丈夫的家庭主妇,不再是一个附属物,她似乎变得坚实而完整,又成了一个自主的女人。也许儿子的出生与她身上的这种崭新的自信气氛有关,但她身上那种锐利和清晰的气质又不仅仅是自信所能概括的了……”[16]14

而《爱丽尔》正是在这个时期所写就的,彼时的普拉斯虽然操劳、狼狈,在诗人、母亲、妻子三重身份中勉力寻找着平衡,但她对生活做出了强有力的斗争和反抗。虽然在《爱丽尔》中的许多诗歌都记录着普拉斯斗争的失败、努力方向上的偏差以及凄惨不堪的结局,但“她最后的诗意成就不是超越这些困难,而是直接面对这些困难,并留下这种对抗的记录。”[3]100实际上,就连最后普拉斯的自杀身亡也并不是完全放弃了希望的全心全意赴死,根据相关的材料显示,她在“临死前还有求生的欲望”[19]。在普拉斯自杀的那天早上,她找到楼下的邻居托马斯,问他什么时候出门,并留给他一张纸条:“叫霍德医生。”她的这一行动说明,她内心还有活下去的想法:只要霍德医生能在她死前及时赶来。

以上种种足以反映出普拉斯性格上的坚毅,而除了性格因素以外,她的早中期诗歌中也时常显示出积极的成分,它们或是美好的自然,或是热烈的爱情,或是对生命力的歌颂,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由此《爱丽尔》中的生命之流实际上也是诗人早先诗歌创作面貌的自然呈现。

特德·休斯在1981 年为普拉斯编选诗集时将其诗歌生涯分成三个阶段:1956 年以前的第一阶段;1956 至 1960 年的第二阶段;1960 年之后的第三阶段[20]17。如果我们观照普拉斯诗歌创作的这三个阶段,能鲜明地体会到普拉斯诗艺和诗学观念的成长和变化。国内已有研究者指出了其诗歌风格在三个阶段的具体变化,并认为在其早期和中期的诗歌中并不乏“田园牧歌式的柔美和安详,甚至弥漫着爱的浓情蜜意”[1]42,例如她在《夏日之歌》(SongforSummer’sDay)中这样写道:

云雀升起,你追我赶

飞来赞美我的爱人。

中午,阳光的直射

鼓舞我心,仿佛

心是一片尖的绿叶

被爱的愉悦点燃成

炽热的火焰[21]。

在另一首诗《特德颂》中(OdeforTed),短短24行的诗歌里就至少出现了17个自然意象,并且在这首诗歌中,休斯成了“某种自然之神”“另一个亚当”[20]29,他具有了一种支配自然万物的神力。这首诗典型地反映出休斯对其诗歌的影响,同时普拉斯对大自然强烈的喜爱与向往也是显而易见的,朱迪恩·克罗尔(Judith Kroll)和马乔里·珀洛夫(Marjorie Parloff)认为,普拉斯有泛灵论思想,即认为自然界的一切皆有灵性(4)Lonna M. Malmshimer. “Sylvia Plath”, American Writers: A Collection of Literary Biographies. ed. Leonard Unger, New York: Scribners, 1997:542. 转引自林玉鹏:《西尔维娅·普拉斯诗中的生命意识》,载《当代外国文学》,2001年第1期,第72~79页。。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为什么普拉斯在晚期的诗歌中也一直热衷于使用自然意象。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这些例子足以证明:普拉斯晚期诗集《爱丽尔》中积极生命意识的涌流绝不是无源之水,也不是某种昙花一现的情绪表达,而是和普拉斯的整个文学生涯和自身个性紧密相连的。

综上所述,普拉斯的性格远谈不上是软弱、妥协的,她的诗歌也完全不是一个心碎者的自怨自艾,而是一个直面生活的斗士留下的反抗记录。普拉斯的早期诗歌中就经常描写积极的事物与情绪,再加上她本身对自然的崇拜、热爱以及特德·休斯给她施加的巨大影响,这一切都造就了《爱丽尔》中奔腾不息的生命暗流。

四、结语

普拉斯的诗歌(尤其是晚期诗歌)风格从总体上虽然是悲哀、痛苦的,但我们从《晨歌》入手,可以清楚地看到普拉斯用大量自然意象传达出了诗歌中所蕴含的母爱及对初生的生命力的赞美,同时这种积极的生命意识较为普遍地存在于普拉斯的晚期诗集《爱丽尔》中。尽管普拉斯晚期诗歌中最广为人知的是一系列展现了痛苦与死亡的诗歌,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诗歌就仅仅由负面情绪构成,我们更不能将对普拉斯诗歌风格的这种预设想当然地套用在她剩余的作品中,以至于得出普拉斯的诗歌都在书写苦闷、绝望的谬论。此外,如果我们只聚焦于诗歌中消极、痛苦的成分,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特点,那么对于普拉斯的诗歌研究就势必会流于狭隘和僵化。况且诗歌本就是多义的文本,只有在进行了更全面、深入、多元的了解之后,我们才能更好地把握该作家及其作品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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