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硕 民
(交通学院 基础部,安徽 蚌埠 233011)
庄子思想内涵丰富,博大精深。“道”是其哲学思想基础,秉此形成许多思想观念,如政治思想、养生思想、处世思想等。在其政治思想中还可归纳诸多观念,如齐物观、泛爱观、非斗观、一同观、天下治理观等,这些思想观念相互渗透,互为支撑。本文就庄子的“天下”治理观进行初步探讨。作为战国中期著名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庄子虽为短期蒙吏,而胸怀博大,放眼“天下”。西晋郭象《庄子序》云:“通天地之统,序万物之性,达死生之变,而明内圣外王之道。”[1]2《庄子》约8万字,而多以“天下”立论,“天下”出现288次,足见庄子对天下的重视,形成了“天下”治理观。天下,即“溥天之下”(《诗经·北山》)。先秦人们以为的“天下”即苍穹所笼盖的域界,指当时的“中国”或“华夏”,甚至整个人类社会。从政治思想角度看,《天下》在《庄子》中具有代表性。梁启超认为,《天下》为全书的自序,故具有全书的纲领作用[2]485。鉴于所处时代,许多思想不便直言,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1]475,自称其文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1]474,体现出恢诡谲怪、纡曲含蓄、委婉蕴藉特点,今天须理智体会,平心而论,方可得其玄理妙旨。
顺“道”而为,这是庄子世界观的核心,也是其思考问题之基。《应帝王》提出,要“顺物自然”,“而天下治矣”,即以“道”治天下。《大宗师》又说“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天运》断言,天有“六极五常”,“顺之则治”,“逆之则凶”。《天道》还以依“天道”运行永不停滞,“故万物成”,喻人们要按规律动作。《天道》与《天地》《天运》三连篇旨近似,主在论述顺天地之道“无为”而治。
庄子认为,治理天下必须循道而为。《天地》云:“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治天下道理即如此。庄子的道和德,诸多情况下与现在“道德”意义不同,也不同于儒家的道德,多指事物发展规律。“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成玄英疏:“有道之君,休明之世,圣人宏道,施教成就。”[1]83顺道而为,天下得到治理,圣人成就事业;而不遵道强为,天下陷入混乱,圣人只能苟且偷生。庄子自称所言之“道”真实可信,但是“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根自本,在未有天地之时,自远古以来就已存在。庄子思想宏绰玄远,将“道”看成是超天地的、超自然的,无时空界限。《大宗师》云,道能“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如,狶韦氏、伏羲氏、肩吾、黄帝、颛顼、禺强等,或登天成仙,或统驭天地,或管辖天下,甚至北斗不变方位,日月光照不息,都是得“道”所致。庄子要“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庄子的道是抽象的,当然看不见摸不着,而又真实存在于客观事物之中,不能背逆,否则就要受挫。其实,这就是存在于一切客观事物中的规律。
因此,庄子所说的顺道而行,无为而治,不是被动的,而要积极探索事物内在规律,才能顺畅。这就并非易事。如《养生主》,庖丁解牛,技艺高超,“謋然已解”时踌躇满志的快感并非人皆可体会到,而“以神遇”的妙境更需长期经验积累与悉心体悟。实际上,在这个探讨养生的精彩寓言背后,告诉人们要办好事情就应循“道”,即探寻其规律。“缘督以为经”,上升到哲理即要“因其固然”,秉承事物之道;“依乎天理”,顺应自然规律而动,即为得“道”之功。读懂了这则寓言,更有助于对庄子“无为”观念的深入理解,在大自然面前并不是消极,无所作为的,而是在把握道的前提下主动作为。否则,就像“良庖”“族庖”,在对牛的生理结构把握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缺失,即没有真正领悟事物内在规律,而不得要领,也就够不上庄子的“无为”资格。如将此哲理用在天下治理上,就是希望人们因应自然与社会发展规律。假如背道而治,“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草木昆虫都要遭殃。庄子慨叹这是“治人之过也”(《在宥》)。
这就要把顺应道的“无为”作为处事的准则。庄子认为,天下一切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而不是孤立的。帝王治理天下,“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这里以“天地”为根本,是前提,以“道德”理念为指引,以“无为”处事为常态。成疏:“王者宗本于天地,故覆载无心,君主于道德,故生而不有,虽复千变万化,而常自无为,盛德如此,尧之为君也。”[1]207如此,“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反之,“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天道》)。“常然”则是天下的理想状态。所谓“常然”,即“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一切事物都保持本原状态,不用强为改变。“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骈拇》)古今道理相通,人类社会和自然界彼此依赖,无须掺杂人之虚为。
庄子有以变化眼光看待事物发展的观念,主张与自然融而为一。故“万物虽多,其治一也”(《天地》)。“一”,即治道之纲。《庄子》中作为哲学概念的“一”,有“道一”“齐一”“浑一”“混一”“同一”“一统”等。从名实论看,庄子重“实”,要做实事而不图虚名,《逍遥游》所称“至人”“神人”“圣人”境界即如此。神人之德行,与万事万物混而为一,以求治理好天下,就不会整日“以天下为事”,也就不会为外物伤害,“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同时,治成而不居功,用老聃话说,就是利泽普溉天下却不张扬,教化施及万物而百姓却不依赖;“有莫举名,使物自喜”(《应帝王》)。因而,神人治理天下,“将旁礴万物以为一”,如此天下大治。“旁礴”,混同之义[1]16。
这就要无欲、无为,沉下心来行事。庄子的“无欲”也不是没有任何想法的,而要人们去除杂念。认为,治理天下要以顺应事物为根本而成事于自然。《天地》云:“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治理天下遵循的大道,思想上“无欲”“渊静”,路径上“无为”。《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这就是要秉持“一”道。又云,“无为为之”“无为言之”,即顺应天道,合乎德行。“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如此更为显赫彰明,此即万物自身运动的结果。像孔子周游列国强推礼制,即不知时变,“而夫子其穷哉”,必须“应时而变”(《天运》)。这都反映了庄子顺应社会发展之道观念的灵活性。
首先要“明大道”。《天道》云,“先明天而道德次之”,贵贱各安其位,仁贤不肖皆用真情,各尽其才,从其名分,抚育百姓,通理万物,修养自身。如此,“知谋不用,必归其天”,天下太平,“治之至也”。大自然是按“六极五常”之道运行的,不可相背。如“九洛”之事,虽千头万绪,一旦“治成德备”,则光照人间,天下拥戴,“此谓上皇”(1)成玄英疏:“九洛之事者,九州聚落之事也。”郭庆藩云:“九洛之事,即禹所受之《九畴》也。”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第220页。《九畴》,即五行、五事、八政、五纪、皇极、三德、稽疑、庶征、五福六极。传说中天帝赐给禹治理天下的九类大法,泛指治理天下的大法。见《尚书·洪范》。汉儒说“洪范九畴”即《洛书》,不足为据。。
进而,庄子从“治道”深处切入。“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天地》)掌握治道,善治天下,巧用治策,使人各尽其能,各任其事,事半功倍。智者治理天下,总是体会百姓心理,顺应民愿,“原于德而成于天”。远古之君,“无为也,天德而已矣”(《天地》)。贯穿天地,顺应自然的,是“德”;通行万物,听任自然的,是“道”;“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天地》)。能够把握天命及变化者,与天地同乐,万物兴旺。
在对天人关系及其作用的认识上,荀子认为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3]291,似对庄子思想体系认识不够全面深入。其实,荀子也是主张顺天道而动的,《天论》开篇就说“天行有常”,既不为尧存,也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还强调“天有常道矣,地有常数矣,君子有常体矣”[3]220,225。其“制天命而用之”与庄子“依乎天理”解牛之论有智者的默契。
基于“道”,庄子认为万物都是“齐一”“等同”的。《秋水》云:“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万物等齐,一视同仁,是庄子以“道”观物的基本法则,体现其平等观念。从此看,世上一切小大、丑美、千差万别的各种事物都是平等的,且具有某种共同性,相通而处在对立统一体内。因此,人与万物一切都是平等的。
以道观之,万物是浑一的,既有自身个性不同的区别,又有彼此关联的共性,人与人、人与物都是平等的。
就“人”而论,庄子认为,无所谓美丑、高低贵贱之分。庄子以“至德之世”为理想时代。《马蹄》云:在那个时代,人们像禽兽一样居住,与万物类聚同存,无知无识,“恶乎知君子小人哉”!人与人是平等的。《德充符》中有故事说,郑国子产不满兀者申徒嘉与自己同席而坐,就是因为申徒嘉身份地位不如己。对此,庄子认为人与人之间不应该有贵贱之分,借申徒嘉之口表明:“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在庄子看来,人类社会五花八门、形色复杂,不论做什么事,处于什么地位,终归都是为着生存的天性,不过是一种存在方式,在生性上是没有等级之分的。人与人之间,只有生存方式的不同,并相互关联和依赖,而不应有高低贵贱之别。这就要人们保持着生绢和原木一样的本色,回归自然本真状态。
人与万物也是这样。《大宗师》提出:“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因此,“天与人不相胜”。这就是庄子的自然与人等齐观。庄子认为,人与万物合二为一,其间的差别与隔阂也就自然消除;人与万物融为一体,二者即处于平等地位。因此提出:人与万物同处于天地之间,既相伤相害又相互依存,是一个有机整体,是一体平齐的,“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齐物论》)。而人与万物合一就应“无己”,在此状态下,平心认识人类自我,人与万物就分不出此疆彼界。臻于此,“睹无者,天地之友”(《在宥》),人即与万物平等相待。
庄子的平等观基于《齐物论》中的“齐一”观。这种观念认为,世间万物包括人的秉性和情感,看起来差别各异,归根结底又是齐一的。由此,庄子以其深邃的哲思看到了客观事物之间的区别与对立性。但从万物齐一看,一切又都是统一的,且在向其对立面转化,因而又是没有区别的。这就是庄子的“齐物”“平等”观念,即用联系的眼光看待客观世界,探寻事物发展规律。庄子这一辩证观念还是比较先进的,但因缺乏科学理论基础,只能看作是朴素的。关于这点,任继愈以“庄周的唯物主义哲学”为题作过系统论述[4]379。
进而,《齐物论》提出“道通为一”“复通为一”观念。从这一观念出发,就会看“齐”世上一切事物,千奇百怪的事物就会具有某种共性,所谓“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等各种事态,都是相通浑一的,即“道通为一”。旧事物的分解亦即新事物的形成,新事物的形成亦即旧事物的毁灭,凡物无形成与毁灭的区别,“复通为一”。从近代化学角度看,庄子已朦胧认识到物质不灭。这是庄子以自然科学道理阐述其社会哲学思辨之“道”。再如,从齐一角度看,平庸事理即无用而有用;“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因而,天下无所谓大小、寿夭,“而万物与我为一”。既然物我浑然为一,则无须推辩。“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成疏:“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一既一矣,言又言焉,有一有言,二名斯起,复将后时之二名,对前时之妙一,有一有二,不谓之三乎?从三以往,虽有善巧算历之人,亦不能纪得其数,而况凡夫之类乎!”[5]13这里庄子既用了“援推”之术,又用了“名实”之辩,以证事物没有绝对的。事物虽万千差别,而“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德充符》),即一切都是齐一平等的。《秋水》云:“万物一齐,孰短孰长?”万物从不固守于不变的形态。推而广之,“一”既是万事万物运动的发端,也是其终点,同时又是观察万事万物的哲学基础。《山木》又云:“无始而非卒也,人与天一也。”《知北游》称:“万物一也。”这是由于“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在宥》)。这是对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源于“道”思想的创见,自然也是庄子平等观的思想基础。最后,在《天下》中还以强调“齐万物以为首”相照应,充分体现了平等观念。
《齐物论》认为,客观事物本来不分彼此,是齐同的,而那些不必要的争论都是私心杂念所致,“唯达者知通为一”。篇中还以“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论说大小、寿夭结局都是一样的。章太炎说:“‘逍遥游’者自由也,‘齐物论’者平等也。”[6]34以“自由”“平等”为庄子的根本主张,虽有偏执,但是揭示出庄子思想的部分内容。《马蹄》认为,思想与行为要浑然一体而无偏私。“一而不党,命曰天放”。“天放”,即顺应自然,保持天性。宣颖云:“浑一无偏,任天自在。”苏舆云:“与天为一,泯善恶之党。”[5]57一旦掌握治天下之道,则“其行填填,其视颠颠”。此境,人们目光专一,行为端悫,平正对待一切。
庄子认为,动静都要合乎自然。“一心定而王天下”,万物无不归附[1]207。庄子向往“德人”之治。“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天地》)如此能够体察于道,德行充实,天性自存,顺应外物,行无杂思,不追求是非美丑,进而达到“上神”的“混冥”之境,混同玄合,没有差异。当然也就不会鄙视外物,这样才能以平等心态看齐一切。李泽厚指出,庄子“与老子大不相同的地方,在于他第一次突出了个体存在”[7]171。
庄子要以虚静恬淡处世,建立天下和合的大同社会。从这一理想出发,庄子赞同墨子的“非攻”,提出“非斗”,主张人们和以相待。自商汤、周武王以后,“以强凌弱,以众暴寡”,“皆乱人之徒也”(《盗跖》)。墨子就不一概反对战争,而反对大攻小、强凌弱的非正义侵略战争,支持保家卫国正义之战。《天下》要“见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成“天地一体”。如此,“六通四辟”[2]488。“六通”,天下相通。“四辟”,四季顺畅。
为了营造天下无争不斗、太平安宁的环境,庄子企望人们不胡思乱想,没有过分私欲,提出“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乃“万物之本”。这就如唐尧作为君王自然“南面”而坐,虞舜作为臣子当“北面”而居,摆正位置,各司其职而不越位,纷争自然止息。“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天道》)这一提法似乎与庄子平等观相龃龉。而从引导人们要安分守己、制止纷争的主旨看,是不矛盾的。庄子进而指出,“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成疏:“‘进为’谓显迹出仕也。夫妙体无为,而同尘降迹者,故能扶苍生于仁寿,宏至德于圣朝,著莫测之功名,显阿衡之政绩,是以天下大同,车书共轨,尽善尽美,其唯伊望之伦乎!”[1]206这对庄子“天下一也”的“大同”理想理解很中准的。
从此视角,庄子还倡导天下“和”。《齐物论》提出“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这就要善于和同是非,物我各得其所,均衡发展;又要“和之以天倪”,使物自然调和,“是不是,然不然”,是与非无须争辩,“忘年忘义”。郭注:“天倪者,自然之分也。”[1]51修身也要“和”。广成子对黄帝说:“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常衰。”大自然运行也要“和”。“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在宥》)庄子把“大同”看成明“天地之德”,谓之“大本大宗”。这是“与天和者也”,谓之“天乐”。能够均平万物,顺应民情,则是“与人和者也”,谓之“人乐”(《天道》)。《缮性》说:“夫德,和也。”“德”与“和”相辅相成。《德充符》期望“游心乎德之和”,所谓“德者”,即“成和之修也”,即把“和”看成道德的重要标准。
大同社会即文明和谐之世。这与儒家所主张的“和”同中有异。同,在于希冀人们和同交往,营造和谐平安的社会秩序。异,儒家主张的“和”有等级区分、是有条件的。《论语》有:“礼之用,和为贵。”具体就是:“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8]8“礼”在调和人际关系,而儒家之“礼”等级分明,人伦秩序、君臣关系都要以“礼”规范。而庄子之“和”是平等的、无条件的,不仅人际关系要和,人与天地万物之间都要和,要建立一个和睦的“天下”。这是庄子和合观的特色。
《天下》认为,任何事物都是相对的。庄子既认为万物是“齐一”的,又认为还有“大一”“小一”之别,不是绝对等齐的。“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有些物没有厚度,不可积累,而其大千里;从有的角度看,天地一样低,山泽同样平。日方中即偏西,“物方生方死”。同时,还有“小同异”与“大同异”之别。大同与小同的差异,谓之“小同异”;万物全同全异,谓之“大同异”。世间万物千姿百态,既相同又不相同,既有差异又没有差异,无须“厚此薄彼”,都是相对的,无疑要求大同存小异。
这与前期倡导的“和同”观是一致的。在纷繁的天下里人们应求同存异,和睦相处,而不能苟同,否则自然万物就不会进化,人类社会也就不会发展。《论语·子路》界定:“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同”有君子与小人之别,说明二者的区别。庄子说:“同焉者和,得焉者失。”(《天下》)“同”是“和”的结果。同,除共同、一致外,还有苟同、无原则的附和之义;而和,是在讲究礼的基础上一致,和谐相处。《国语·郑语》载史伯所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揭示了为何“和而不同”。庄子的“大同小异”之说可与此相互参看。
大同思想早有论及。《尚书·尧典》告诫人们处事公正,去除一己之私,好恶一同于天下,“协和万邦”[9]1。管子认为,治理天下必须取得天下和同。《法禁》说,圣王治天下,“欲其人之和同以听令”[10]78。《礼记·礼运》记载孔子憧憬“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并得到近代康有为、孙中山的推崇。近代以马克思主义理论武装的中国共产党赋予了大同思想共产主义理想的科学含义。
春秋战国,周室衰微,王纲解纽,诸侯争霸称雄,征战不休,人民受尽长期兵燹战祸之苦,大凡爱民者都反对战争。诸子渴望天下太平,从不同角度思考止战良方,道墨儒表现得最为直接而强烈,庄子是其代表之一。其次名家也不例外。如公孙龙主张“偃兵”,而且务实。《吕氏春秋·审应览》载:赵惠王不满自己休兵十年而无所成。公孙龙直言:“偃兵之意,兼爱天下之心也。兼爱天下,不可以虚名为也,必有其实。”还说,偃兵不仅在口头上,以战争打下别国,把快乐建立在他国痛苦之上,这是偃兵不能成功的原因。这就如“无礼慢易而求敬,阿党不公而求令,烦号数变而求静,暴戾贪得而求定”之人,有这么多违背公德、私欲、贪暴,有悖和睦的行为,谈偃兵息战太虚伪了[11]218。
为营造“非斗”“不争”天人和合之境,《胠箧》要“绝圣弃知”“擿玉毁珠”,大盗、小窃自然消失;“焚符破玺”“掊斗折衡”,民则厚道无争斗。《人间世》分析,假如“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继而多施阴谋诡计。为此,庄子主张回归自然。“静而圣,动而王”,一切行为都要真诚,处于自然,这就是“素朴”之世,“素朴而民性得矣”“无为也而尊”(《天道》),不炫耀张扬,反而无人与之争。人类智商进化不可遏止,庄子要回到没有“圣智”年代是不可能的,虽然提法与人类发展规律不合,但是要人们返璞归真,张扬大智慧,不耍小聪明,除去私欲,免除争斗,制止战争,实现和平意愿却应予肯定。
因而,把握心理特征解决争端是非常重要的。《天下》要以“语心之容”“心之行”,“以调海内”。若要偃兵只有不争,若要不争就要“大巧若拙”,除去曾、史忠孝之行,封住杨、墨善辩之口,“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假如“皆外立其德而爚乱天下者”,则“法之所无用也”(《胠箧》)。再者要使人们知足。《盗跖》说:“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知足则贪求不已,争夺财物永无休止;而“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洁与贪婪,皆为意念驱使,非迫于外力,故知足不会争斗。正如老子云:“圣人之道,为而不争。”[12]47庄子与其先师对战争根源分析是很深刻的。先秦诸子思想之所以能够流传至今,多为反对战争,渴求天下和平之论,是进步的。
庄子力主为民办实事,以求天下“圣治”。何谓“圣治”?曰:“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天地》)还要以圣人的爱心,“以畜天下”,尽心爱抚天下之民。《天下》还说,古代圣人治理天下,能够与天地融而为一,“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
庄子既倡扬“泛爱”,亦赞同“兼利”。《天下》云:“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其道不怒。”(2)《墨子》中有“兼爱”“非攻”的提法,而不见“泛爱”“非斗”之说。因此,“泛爱兼利而非斗”是庄子假托墨子,或对墨子的化用,“兼利”则是庄子的创新观点,墨子有“交相利”。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第465页。“兼利”,使天下相互得利。成疏:“克己,故不怨怒于物。”[5]217庄子称赞墨子“真天下之好也”。俞樾云:“真天下之好,谓其真好天下也。”[1]467庄子认为,“仁”即“亲而不可不广者”(《在宥》)。亲近不阿,推及众生,是为泛爱、大爱。假如“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庚桑楚》),大爱要坚定信念。这是庄子借赞扬墨子表明自己矢志不渝的爱民之心。
进而,庄子要以务实之心、巧变之策,实现大爱。《齐物论》提出“大仁不仁”,大爱之人却从不显露仁爱;“仁常而不成”,仁爱挂在口头上则不是真爱。爱抚人民要讲究策略,否则达不到目的。《人间世》称关龙逢和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而“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因而,善人不能通晓圣人之道便不能立业,盗跖不能通晓圣人之道便不能行窃(《胠箧》)。庄子以诙谐的寓言,说明泛爱也要讲究方法。
同时,从泛爱出发,庄子强调做事不可有偏私,不为狭隘利益。《大宗师》说,圣人“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爱”,即偏爱,偏私。庄子对“仁爱”是有灼见的,主张至人无亲,“有亲,非仁也”。“亲”与“爱”义近,即偏爱之义。亲:这里指偏爱、私亲之爱。至仁不表露出爱迹,有了偏爱就不为“仁”。《天地》称盛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相爱而不知即为“仁”,敦实而不知即为“忠”。一切皆不为虚名而造作。“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这就是要把仁爱融化到心灵深处,渗透到行动中,“精诚之至也”(《渔父》),养成内化的自觉,成为“抱德炀和,以顺天下”之“真人”(《徐无鬼》)。而庄子对儒家仁义之爱颇有微词。老聃问孔子何谓“仁义”,孔子说:“中心物恺,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老聃却斥“仁义之情”浮华虚伪,“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天道》)。庄子泛爱与墨子兼爱表述不同而义近。“泛爱”主张没有任何偏爱,不别贵贱等级,不分此疆彼界,更偏重普爱、大爱,也是对墨子兼爱的弘扬。因此,庄子的大道之爱是永恒不变的,并以虚静心态对待所有人,“是以道不渝”(《天运》)。
治天下不可违背人之“常性”。庄子认为,吃饭穿衣就是人之天性。《马蹄》云:“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郭象注:“夫民之德,小异而大同。故性之不可去者,衣食也;事之不可废者,耕织也。”“守斯道者,无为之至也。”[1]151“常性”,即秉性、天性、本性。“德”,即本性,客观规律。“同德”,即共性。庄子首先考虑的是民生,而且把守住民生之“道”当作“无为”的极致,必须尊重人的本性,将解决好民生问题当作天下头等大事。
《天道》以为单纯做些事不成伟绩,必须体察民心意愿。舜问尧如何把天下治得更好,尧称不怠慢百姓,“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而舜却说,这样做固然比较完美,但是不够伟大,并对尧说:“天德而出宁。”郭注:“与天地合德,则虽出而静。”这就如“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那样。尧恍然大悟,“自嫌有事”,自责:“胶胶扰扰乎!”成疏:“胶胶扰扰,皆扰乱之貌也。领悟此言,自嫌多事。”尧说:“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庄子认为,合乎天地运行之道是最伟大的,“故古之王天下者”,必须深入民心,顺应“天地而已矣”[1]212。
人的天性表现在许多方面,而最根本的就是生存,这是一切活动的前提。这就需要解决食、衣、住等基本问题。对此,思想家有共同的愿望,这就是民本思想,中心是民生至上。这一思想符合人生逻辑,早就存在,而放眼“四海”关注民生,庄子较为博大精深。《论语·颜渊》载,孔子对子贡讲,“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要把民生放在首位。《管子》以“牧民”开卷,开宗明义,把人的衣食放在治国“四维”考虑[10]1。孟子重民生,要使民有“恒产”,“黎民不饥不寒”,“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13]35,57。史料典籍中也有。《左传·庄公十年》载“长勺之战”,鲁庄公就将民的“衣食所安”作为战争准备的首要条件。《战国策·齐策》载“赵威后问齐使”,先问收成与百姓,后问国君,接着又问候心系民生、抚恤百姓的“处士”。
庄子是个真心实意体恤民生的人,并提出要激发人的积极性。《天地》云,“大圣”治天下,“摇荡民心”,顺其本性,“而皆进其独志”,就像本性驱使其行动,“若性之自为”,以调动其积极进取的能动性。
从民生出发,《天下》篇认为,治天下要“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要以和煦春风般的仁慈化育万物。这里庄子论及的育民理念,与儒家的仁义礼乐、温良观念有相似之处。对百姓还要“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此为“民之理也”。盛赞墨子念记民生,“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
庄子襟怀天下,企盼四海之民利益共享。倡导施布政令要合宜得体,举贤任能,言行自化。如此,“四方之民莫不俱至”,其理想之境就是追求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天地》)。庄子首先考虑的是“四海之内”,天下之人,视野开阔;“共利”“共给”,互利互助。天下只有相互付出,共同奉献才能安宁和谐。这是庄子对“泛爱兼利”观的更为深远思考。足见,庄子的博大胸怀,也是其天下治理的理想境界。庄子的重民思想是对前人的发展,且具有时代特色,更为全面深刻,着实点在民生,收效在互利互惠。而且庄子所思所为个人功利成分较少,比如“庄子钓于濮水”“惠子相梁”等故事,都体现庄子“名者实之宾”的非功利观。
庄子之所以与众不同,心系民生而不急功近利,有其“至人无己,神人无名,圣人无功”的境界,对于为民所施的恩惠无须夸耀,用许由的话说:“泽及万世而不为仁。”(《大宗师》)这就进入“道”的最高境界。同时,一国之君,“其无私德”,优游自得,“其无私福”,不存杂念;浩瀚广淼,通达四方,“其无所畛域”(《秋水》)。圣人能够包容天地,恩泽普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徐无鬼》),生前无爵位,死后无谥号,不聚财货,名声不彰。《列御寇》说:“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这都是因为把生存看作根本,把才智看作老师,也正是庄子自我写照。
今天我们研究庄子天下治理观,其实对深入贯彻落实习近平总书记倡导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也具有启示意义,可另文探讨,兹不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