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学 芬
(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作为美华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台湾地区留美文学在海外华文文学中举足轻重。台湾地区留美文学既包括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台湾地区留学生文学,也包括后来留在美国的台湾地区作家的创作。在近几十年的历史进程中,台湾地区留美作家的创作主题发生了很大变化。有的学者研究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台湾地区“留学生作家群”的创作转向,告别六七十年代的放逐心态,重构“美国空间”,认同母体文化,以流散书写重塑边缘身份合法性,在跨文化视域下,重建身份认同,体现了消除文化霸权,追求文化交融的努力和双重认同的特点[1]。还有的学者致力于美国华人文学的主题变迁研究——从“放逐”到“融入”,但“融入”的论据只有一篇小说《融入美国——一个留学生的奇遇》,失之单薄,没有足够的说服力[2]。其他研究如留学生文学中弥漫的乡愁及与中华传统文化的关联、华人移民的身份认同、族裔政治等,更是不胜枚举。台湾地区留美文学常常表现华人的遭际,涉及华人与美国其他族群的交往互动,其中有冲突,也有融合。很多研究者往往注意到华人受到的种族歧视,以及由此引发的族际冲突、心理创伤,而忽略了冲突中的融合;即使注意到了融合,也往往从单一的文学视角泛泛而论,而较少从交叉学科的角度去审视文学文本。本文拟从民族社会学中族群冲突与融合的角度分析台湾地区留美文学的主题变迁,试图发现规律性的变化。文学社会学的跨学科研究有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台湾地区留美文学的主题变化规律和民族社会学价值。
在美国多族群社会里,族际冲突常常若隐若现。“实际上,几乎所有的理论家都将冲突视为族群关系的一个基本特征,即便不是永久特征”“尽管冲突可能并不总是明显和极端的,它依然是族群不平等体系的首要的、基本的面相”[3]92。台湾地区留美文学常常反映华人移民与美国其他族裔间的摩擦、冲突,冲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种族偏见和歧视,有经济利益冲突,更有文化隔膜等。
种族偏见和歧视常常与经济利益相纠缠,一起引发族际冲突。“作为60年代台湾地区旅外作家的代表,丛甦的境外书写”“展现了60年代美国社会的病态和旅外华人的生存困境,构成了与其他60年代台湾地区旅外作家的群体合唱”[4]。丛甦的短篇小说《野宴》讲述了20世纪60年代,充满种族歧视的美国,华人被白人无赖敲诈,孤立无援,被迫忍气吞声的故事。白人警察和法官虽明知事实真相,却不主持公道。普通白人本就对华人充满偏见和敌意,又被煽动,叫嚣着让华人滚出去。华人为息事宁人,只得赔钱了事,好好的野宴不欢而散。这件事也让华人伤感地认识到他们是美国社会的“边缘人”。“边缘人是指这样一类人,他们站在两个文化世界的边界或边缘上,又并不完全属于其中任何一个世界。”[5]50—51如果说这起族际冲突是由白人的种族偏见、歧视和讹诈所致,而短篇小说《咱这辈子》中的族际冲突却是因华人的种族偏见和歧视而起。华人丁长贵为获得居留权与女黑人假结婚,却在交易的过程中起了冲突,甚至大打出手。在丁长贵眼里,女黑人是“黑猩猩”“母猪”“肉球”,形象丑陋不堪。当女黑人向他伸出友善的手,他拒绝与其握手,激怒了女黑人,发生了打斗。在白人主流社会备受歧视的华人也很难摆脱种族偏见,甚至作者也有种族偏见的嫌疑。作者把女黑人塑造成丑陋的泼妇,其小男友还是劫匪。似乎这样,华人对黑人的种族偏见就有了合理性。由此可见美国社会种族偏见的普遍性。
美国人的种族偏见常常夹杂着东方主义,使得华人很难自如地融入当地。白先勇短篇小说《安乐乡的一日》(1964)反映了由种族偏见、同化程度差异而引起的族际、族内矛盾冲突问题。“可以说,早在‘融入美国’成为当代美华移民文学的通俗主调之前,白先勇就透过依萍夫妇二人‘死于安乐’的命运,彻底否定了美华新移民天真烂漫的融入观”[6]。华人依萍定居中上阶层云集的安乐乡,美国太太虽然对她很友善,极尽地主之谊,但却视她为“他者”,她还不得不迎合她们的种族偏见,很是头疼,只得尽可能地减少与邻里的交往,无法融入社区。她退守家庭,跟美国化的女儿、丈夫也充满矛盾。她一心想把女儿培养成规规矩矩的中国女孩,生长在美国的女儿却连中文都不讲,还直呼母亲的名字,自认为是美国人,甚至动手打说她是中国人的小朋友,回家后还坚持说自己不是中国人,愤怒的依萍打了女儿。而事业有成、收入不菲且同是华人的丈夫并不认同依萍的做法,认为依萍不应强迫女儿,无论在饮食还是国家认同方面;女儿美国化没什么不好,依萍不愿变成美国人,是心病,不应传给女儿。由此可见,父女俩都积极主动地同化,其美国认同是非常明显的;只有依萍还停留在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上而孤单伤神。
中美文化差异也常常导致矛盾、冲突,让异族异性交往困难重重,以至于酿成悲剧。如在欧阳子的短篇小说《考验》中,台湾地区来的美莲与美国人保罗间的恋爱悲剧就是由于双方的文化隔膜。美莲与保罗彼此很有好感,保罗很坦诚,但美莲很含蓄,她觉得保罗应该知道她的心意。由于文化差异,加上美莲一味地考验,导致误会重重,最终不欢而散。欧阳子的另一短篇小说《周末午后》中的华人与邻居美国老妇人的冲突不仅仅是由于文化差异,还有经济利益方面的原因。开车的美国老妇人以为邻居小孩掷石头击裂了她的车玻璃而勃然大怒,要求赔偿,华人家长指出玻璃早就裂缝了,美国老妇人又态度大变,害怕华人告她讹诈。由此可见,美国人重法律而轻人情,重利益而毫不顾及邻里之谊。
族群不平等、充满种族歧视的社会中,移民群体与主流社会核心族群的交往更多地集中在经济、教育、政府等领域。於梨华的长篇小说《考验》(1974)和《在离去与道别之间》(2003)都反映了华人知识分子在美国高校就职期间与白人同事、上司的冲突。
《考验》讲述了任职于美国高校的华人学者钟乐平为获得长期聘约与白人系主任斗争的故事。钟乐平一心做学问,不善交际,被新上任的白人系主任华诺排挤,面临失业危机。钟乐平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与白人系主任的种族偏见和歧视紧密相关。钟乐平一反往常的忍气吞声,在犹太同事和犹太律师的帮助下,积极抗争。在钟乐平维护自身权益的斗争中,帮助他的是犹太人,落井下石的竟然是华人同胞!而大多数美国人则是以自身利益为重,听说钟乐平的科研影响自己的利益时就投反对票,不损害他们利益时就投赞成票。钟乐平最终赢得了长期聘约,但白人系主任拒绝和解,钟乐平虽胜犹败,不得不另谋他路。於梨华的这部小说反映了华人与白人同事在职场上的冲突和华人在美国处于弱势地位、无法融入美国主流社会的悲哀,揭示了美国的种族歧视现象。
於梨华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在离去与道别之间》也反映了华人与白人工作上的冲突。华人学者段次英虽然巾帼不让须眉,也无法获得大学的长期聘约,被迫一次次离开她奋斗过的学校,她一再申诉、抗争,被称为“女斗士”而声名狼藉。作为系主任的她与白人院长的冲突主要是因为工作经费超支,而她本人又不愿承担责任,试图嫁祸给负责执行工作的华人同事方如真。白人院长乘机让她休长假,让新来的白人男性学者取而代之,她在系里的地位岌岌可危。她的丈夫受不了她在工作上的一再折腾而与她离了婚。她的遭遇与种族、性别有关,更与工作上的利益纠葛、她自身的性格缺陷有关。如果她是美国主流社会的白人男性,也许她的地位就稳固得多,不会稍有差池就丢掉饭碗。她有一定的才能,足以胜任工作,但她的性格缺陷让她无法与人长期和平共事,工作很难稳定。这篇小说还写到了其他华人学者,有在高校春风得意的,也有不如意的,与个人才能、机遇、性格紧密相关,而与种族偏见、歧视似乎关系不大。虽然方如真的丈夫认为系主任对他有种族歧视之意,同事排挤他,作者似乎并不认同,而认为他的升迁缓慢主要是因为他个人能力并不出众的缘故。与《考验》相比,这部小说的人与人之间、人与工作单位之间的冲突淡化了种族因素,强化了人性因素。
如果从社会阶级分层维度来看,这些受到过良好教育、有一定专业技能的华人知识分子属于中上层阶级;但由于族群的原因,还是难免遭遇偏见和歧视,给事业的发展带来阻碍。他们虽然会跨越族群边界去接触其他知识分子,但整体上还是与其他族群保持着距离,更倾向于留在自己所属族群的亚社会边界内。
以上两部小说中的华人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文化或行为同化,但在结构同化方面困难重重。“所谓同化(Assimilation),是指具有不同种族和族群背景的人,在一个更大的社区生活中,摆脱原有背景和文化的束缚而相互交往的过程。”[7]337“同化可以分为四个相互关联但又不同的层次或维度:文化、结构、生物、心理。”“文化同化指的是行为、价值、信仰的融合,结构同化则指的是不同族群之间社会交往程度的加深。”“结构同化可能发生在社会交往的两个不同层次上:初级的(非正式的)和次级的(正式的)。”“初级结构同化意味着不同族群的成员在个人网络中交往——加入俱乐部,成为邻居,进入朋友圈子,最终结婚。”“次级结构同化意味着在社会的经济、政治、教育等主要机构内权力和特权上的平等”[3]95-96。两部小说都显示华人移民与其他族群的社会交往更多地还停留在工作场合,并且不平等,也即华人在次级结构同化方面并不顺利,更不用说初级的(非正式的)结构同化了。虽然有异族婚恋现象,譬如《在离去与道别之间》的华人方如真与白人校长的婚外情,但更多的华人还是选择族内通婚,大规模族际通婚现象也极少出现,也即生物同化现象较少,更不用说心理同化了。
台湾地区留美文学不仅反映了族际冲突,也反映了族群融合。前期作品主要反映文化、种族冲突,后期创作开始反映华人融入美国的故事。虽然族群融合常常夹杂着族裔间的冲突,但淡化了种族因素,更强调个人性格差异、利益冲突等因素。族群融合的方式有很多种,最彻底地恐怕要算族际通婚、血缘融合了。族际通婚导致婚姻同化,血缘融合。“作为结构同化不可避免的产物,婚姻同化如果全面发生,那么少数群体就会在较大的东道主社会或核心社会中丧失其族群认同,于是认同同化便发生了。偏见和歧视便也不再是一个问题,因为原先少数群体的后裔最终将变得不可识别。”[5]105
随着时代的发展,华人的族际通婚逐渐增多,“有一项研究(Wong,1989)显示,超过30%以上的华裔婚姻涉及非华人,其中大部分是白人”[3]338。这种现象也常常反映到小说中,原先常常反映族群冲突的小说家也开始关注异族通婚现象。
与早年的小说《桑青与桃红》(1976)相比,聂华苓的长篇小说《千山外,水长流》(1985)的主题大变,从反映移民局对中国移民的追捕、迫害到表现华人与白人的族际婚姻以及在中国长大的混血儿融入美国的故事。美国人比尔与中国人柳风莲的异国之恋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比尔作为美国记者,不幸遇难,留下了遗腹子——混血儿莲儿。莲儿因特殊的身份在“文革”中受到批斗,改革开放后到美国留学、寻根。比尔的父亲老布朗热烈欢迎远道而来的孙女,而祖母玛丽还沉浸在丧子之痛中,并迁怒于儿媳,不肯接纳莲儿。但莲儿的真诚、孝心感动了她,她最终也真心接纳了孙女。祖孙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布朗山庄成了莲儿美国的家。她在这里还认识了很多美国朋友,包括老布朗的外孙彼利。彼利爱上了莲儿,血缘太近导致莲儿很为难。莲儿与朋友们合开酒店,计划重修布朗山庄。他们就好像生活在世外桃源一样。虽然莲儿一再强调“我是中国人”,似乎表现了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但她却很快融入了美国家庭和美国朋友们中间。这与她的混血儿身份密不可分。血缘融合是所有融合中最彻底的,最有效的融合方式。
於梨华后来的长篇小说《彼岸》(2011)也与之前的小说的主题不同,从先前描写“无根的一代”华人漂泊流浪之苦转到反映华人在美国落地生根、开枝散叶的故事。《彼岸》反映了第一代华裔的美国化,第二代与白人的族际婚姻和血缘融合。华人洛笛虽然是第一代移民,但在美国生活久了,思维方式也变得非常美国化。譬如宁愿住养老院也不愿麻烦儿女;宁愿安乐死,也不愿忍受病痛的折磨,全然没有中国人 “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传统观念。她有三个孩子,两个都选择了族际通婚,一个婚姻幸福美满,一个以离婚收场。尚睛上大学时与白人同学一见钟情、同居,为此荒废了学业,而婚姻也最终失败了,她为此抑郁了很久,还虐待女儿楚眉,但当她走出婚姻失败的阴影,交往对象、再婚对象依然是白人。她婚姻的失败似乎与种族关系不大,而是由于想摆脱父母离婚的阴影,急于寻求安慰而盲目恋爱、结婚和夫妻性格不合等因素。从《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中主人公牟天磊对美国的排斥、逃离,到《彼岸》中华人与美国白人的交往、通婚,在美国落地生根,可以看出华人逐渐融入美国。
与聂华苓、於梨华的小说创作主题的转变类似,白先勇在美国长期定居后,其小说创作也从重在表现族际冲突转向表现族群融合主题方面,不过他是从跨越种族的同性恋角度反映族群融合问题。如收于短篇小说集《纽约客》(2007)的《Danny Boy》和《Tea for Two》。
在《Danny Boy》中,从台湾地区来的同性恋者云哥患了艾滋病,加入了艾滋病互助组织,遇到了他渴盼一生的白人男孩Danny Boy,悉心照顾病重的他。后来,云哥也病重了,由其他同性恋者照顾他到老。这些患病同性恋者互帮互助,共同面对艾滋病的瘟疫。《Tea for Two》中的“Tea for Two”是犹太人大伟和华裔东尼这对同性恋伴侣共同经营的酒吧的名字,东尼说这里是“东方遇见西方”的最佳欢乐地。第三代日裔侍者与白人名导演相亲相爱,意大利人调酒师与菲裔是同性伴侣,华人罗大哥与中美混血儿安弟在这里相遇,一见钟情。当然也有同是华裔的女同性恋者相恋的。艾滋病让很多同性恋者面目全非,死于非命。东尼和大伟生死与共,约定一起上天国,自杀前还开了狂欢派对。这两篇后来创作的小说与白先勇初到美国创作的《芝加哥之死》(1964)《谪仙记》(1965)等小说相比,有很大不同,刘俊概括为从国族立场到世界主义的转变[8]249。同性恋者之间跨越种族的爱情、友情,是另一种实现民族融合的方式。
理想主义者陈若曦,也在表现华人逃离美国、回归祖国大陆怀抱的长篇小说《向着太平洋彼岸》之后,出版了表现白人同性恋者与华人异性恋者的真挚情谊、异族婚姻的长篇小说《纸婚》(2010)。“这样一个比较煽情的故事,除却一种善良的人性讴歌之外,里面自然也寄托了一个华人作者有关族性和谐交融的美丽想象。”[9]93项·墨菲是个白人同性恋者,他与来自中国大陆的华人异性恋者怡平是好朋友,为了解决怡平的居留权问题,两人假结婚。项还积极帮助怡平解决经济困难,而怡平也尽其所能地帮助项打理家务。两人虽然性取向不同,行为模式也不同,但相处得非常愉快,即使到了可以分居、离婚的时候,还是生活在一起。不幸的是,项被不专情的同性伴侣传染上了艾滋病,病入膏肓。很多人害怕传染,远离他时,是怡平精心照顾他,陪他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而他也把大部分财产都留给了怡平。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却在相互帮助、患难与共中,结下了真挚的友谊。
从以上台湾地区留美文学中反映异族交往、通婚的故事可以看出,华人与美国其他族群的融合进程:很多华人到美国定居后,不仅表现了文化或行为同化,还出现了婚姻同化,甚至认同意识同化。
台湾地区留美作家聂华苓、於梨华、白先勇等,刚到美国时不约而同地反映华人与美国白人主流社会的隔膜、矛盾、冲突,而后来的创作则反映了华人与美国人的交往、通婚等族群融合现象,这与时代、环境、历史、现实和作家的生活阅历、在美国居住时间长短、身份认同等因素密切相关。
时代、环境、历史、现实决定了文学的反映对象和主题。美国历史上,华人曾备受歧视,一系列的排华法案就是明证。“虽然各项排斥性法规从未能完全阻止华人进入美国,但是它们有效遏制了美国华人重大的人口增长。”“20世纪60年代早期华人人口开始有了一些增长,这归因于1943年排华法案的废除以及二战后战时新娘、避难者以及一些科学工作者的进入。”[3]313虽然针对华人的不公正的法律、法规废除了,但种族歧视依然存在,华人的地位仍有待提高,族群间的矛盾冲突不断。台湾地区留学生文学常常反映族群间的隔阂、敌意、矛盾、冲突。“1965年移民法案的修订使得美国的华人人口大规模增长”[3]313,华人的平均受教育水平较高,社会经济地位也在逐渐提高,华人日益成为美国的一个不可小觑的族群,与其他族群的融合现象也逐渐增多。族群融合是多族群长期共处的产物,有利于社会的和平稳定。社会大环境在改善,华人在美国的境遇也在好转,虽然针对华人的种族偏见和歧视始终存在,但程度已经弱化[3]335。华人与其他族群交往互动增加,族群融合现象越来越多。这为华人移民作家的创作提供了素材和背景。台湾地区留美文学中出现的族群冲突和融合现象是现实的折射和艺术表达。
如果说时代、环境、历史、现实等因素从根本上决定了文学的主题变化,那么,作家的生活阅历、在美国定居的时间长短、身份认同等则是直接影响了创作主题的变化。这些作家从中国大陆漂到中国台湾,又漂到美国,就像“无根的一代”,面临文化冲突,难免不适应;在美国久了,慢慢接受了新的文化,对美国的看法也开始改变,甚至认同了。随着作家们变成华裔美国人,身份认同变了,开始关注华人融入美国的问题了。具体说来,每位作家又有着类似却又不尽相同的人生际遇,从而产生类似却又不一样的文学结晶。
譬如聂华苓,她到美国后的重要小说《桑青与桃红》(1976)与后来的小说《千山外,水长流》(1985)相比,主题、风格大变,与时代、环境、历史、现实,作家的生活阅历、在美国居住时间长短、身份认同等因素密切相关。1949年,她离开大陆,定居台湾。台湾到处弥漫着“白色恐怖”气氛,她本人也被迫害。1964年,她移民美国,切身感受美国的种族歧视和霸权主义,于是有了《桑青与桃红》中的中国移民桑青与美国移民局“戴墨镜的人”之间的反抗、逃跑与迫害、追捕间的冲突。后来,聂华苓与美国人结婚,生活幸福,安居乐业。她个人生活的变化、时代的进步以及越来越多的华人融入美国等,都影响了她的创作,使她开始塑造美国的正面形象,寄希望于民族融合,于是有了《千山外,水长流》(1985)中的充满浪漫纯真爱情的异族婚姻和混血儿的美国寻根故事。
跟聂华苓一样,於梨华也是从中国大陆移居中国台湾,后来又移民美国的。於梨华1953年去美国留学,成名作《又见棕榈,又见棕榈》初版于1967年,着重反映台湾地区留美学生去留两难的矛盾心理;接着是反映留在美国的华人学者在大学围城内外漂泊的小说《考验》(1974)和《在离去与道别之间》(2003);后来是描写华人扎根美国的长篇小说《彼岸》(2011)。她的小说主题、思想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从表现留学生的孤独、迷惘出发,到留学人在围城内外的挣扎、漂泊,最后,反映华人在美国落地生根、开枝散叶。这种变化不仅与时代环境的变化有关,更与她的美国化,她的华裔美国人的身份认同紧密相连。她的小说反映了她生活的年代,华人与其他族群的冲突与融合。
跟聂华苓、於梨华一样,白先勇也是从中国大陆迁居中国台湾,后又留学美国的。1962年,白先勇办完母亲的丧事后留学美国。自述心慌意乱、四顾茫然、心境苍凉,彷徨无依,以至于无法写作。直到1964年才发表《芝加哥之死》和《安乐乡的一日》,反映华人进退两难、融入美国的艰辛。定居美国,使华裔美国人白先勇对美国的态度逐渐转变,小说中的美国形象大变,小说《夜曲》(1979)和《骨灰》(1986)中的美国,竟然成了华人的避风港。白先勇是同性恋者,熟悉同性恋者的世界,对美国跨种族、跨文化的同性恋寄寓了美好理想,于是有了《Danny Boy》和《Tea for Two》中对同性恋者之间生死不渝的爱情、友谊的描写。
总之,这些留美作家大多是从中国大陆迁居中国台湾,又从台湾地区移民美国的,远离故国,漂泊流浪,给敏感的作家带来心理阴影。初到美国,诸多不适,又遭遇种族偏见和歧视,他们普遍没有归属感、安全感,无法迅速融入美国。诉诸笔下,自然多是反映族群矛盾冲突的。随着时代的发展,在美定居时间的增长,华人作家慢慢习惯美国的生活方式,不知不觉地美国化了,表现了对美国的认同,变成了华裔美国人。随着华人与美国其他族群的互动增加,族际交往、通婚增多,混血儿频出,反映族群融合的作品也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