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开斌
《诗经》里的《王风》故事虽然并不为太多人所熟悉,但由演绎来的“黍离之悲”却是诸多文学研究者耳熟能详的话语。人们常常借用“黍离之悲”来描述人悲悼家国的情怀。从《诗经》往后千百年,另一首词也唱出了“黍离之悲”的景象,而且相对于《王风》而言不惶多让,这首词就是南宋词人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选编入统编版高中语文选择性必修下册)。根据考证,这首词写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彼时宋朝遭受异族侵略,国都南移,定于杭州,史称南宋。与一般的词不同的是,在词前,有一个小序交待了写作的时间、地点及动因。其中,最值得关注的作词背景,就是本词的动因。是年,词人姜夔路过扬州,目睹扬州经历了战争洗劫后的一派萧条场景,词人不由得抚今追昔,在当下的荒凉与昔日的繁华对比之间,情为之所动,意为之所发,于是作《扬州慢·淮左名都》,以寄托对昔日繁华扬州的怀念,并对眼下山河破碎的哀思。
之所以说这首词当中有“黍离之悲”,是因为尽管词人当时只有二十多岁,但作出这首词之后,即被当时人称“千岩老人”萧德藻大加赞叹,称词中有“黍离之悲”之意。那么,“黍离之悲”究竟悲何?如果用“家国”来回答,那“黍离之悲”悲家国又到底有着怎样的内涵?其中又有着词人内心的哪些情感?带着对这些问题的思考,笔者对这首词进行了进一步的探究。
绝大多数词人都是我国古代文学巨匠,他们不同的风格背后往往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情怀,那就是他们的经典之作,总有着浓郁的家国情怀,哪怕是最为面向词人自己的词作,也会在词中透露出对家、对国的忧思。而当词人所处时代遭遇家国不幸的时候,往往在相应的词作当中会显示出更加浓郁的忧家忧国的情怀。
在我国千年的封建历史中,宋朝时期有着显著的特色:一方面,其是我国古代经济、人文最为发达的时代,经济总量远居世界各国之首,物质生产极大丰富,事实上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物质丰富,才引发了北国的侵犯之心;另一方面,宋朝强调以文治国,这是由宋太祖建国时就立下来的规矩,掌兵的武将调动频繁,将不识兵,兵不识将是当时的常态,结果全国军力非常薄弱,国家军队的战斗力不值一提。当一国的财富不能为自己的军队力量所保护时,被侵略可能是唯一的宿命。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正是因为当时的宋朝重视文人治国,所以才使得宋朝出现了大量的文豪,“宋词”更是能够与盛唐时期的“唐诗”并称。
当种种因素交织在一起,使得北宋在遭遇外族侵略而节节败退的时候,整个国家就是一副山河破碎的形态。这个时候秉承着儒家传统的宋朝文人,在看到国家遭受侵略、财富遭受洗劫、城市一片破败的时候,内心忧国忧民的情怀就会自然被激发。因此就很容易理解为什么姜夔在路过扬州,看到繁华不再的时候,内心那种极度苦闷、悲国家遭受不幸、悲百姓遭受蒙难的心理。
这种心理会让词人感觉不吐不快,在南宋中期的词林诗宛中,姜夔原本就是一位独树一帜的婉约派词人。从艺术造诣上来看,姜夔精通乐理,深谙音律。政治上困顿失意,生活上穷愁潦倒,最终都浓缩在他的作品上。他一生潜心诗词,更擅作曲,长期致力于诗词与音乐相结合的创作。多年的心血,凝聚成了著名的十七首词作(均附有自注工尺旁谱)。其中堪称是文学与音乐高度结合的典范的《扬州慢》词曲,就是他的代表力作。[1]词中体现出来的悲家国的情怀,跃然纸上。
《扬州慢》一词清空峭拔,幽邃秀美,音律和谐精密。该词采用今昔交织、对比反衬及虚笔勾勒等手法,化实为虚,通过词作寄托深沉的家国之恨。[2]姜夔虽然是一个婉约派的词人,但是《扬州慢》却显示出明显的现实主义风格,词中透露出来的“黍离之悲”,首先就有浓郁的悲家色彩。
我国古人对家的感觉是复杂的,绝大多数人都视家为根,叶落归根是我国古代很多人内心独有的情怀。很显然,当国家遭受侵略的时候,覆巢之下再无完卵,因此家破人亡的例子可以说是举不胜举。因此当词人姜夔路过扬州的时候,必然会看到无数人家破败不堪、背井离乡的情形。如同上面所说的那样,有着浓郁儒家思想的古代文人,包括姜夔在内,在看到这种场景的时候,内心必然有所感触,而“悲”一定是所有感触中程度最深的感觉。
词中,“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所写,虽然没有直接言及家破人亡的景象,但是很显然,昔日热闹繁华的扬州路,今天已经长满了青青的荠麦,所印证出来的正是不变的荒凉。要知道扬州路之所以热闹繁华,正是因为其商业发达、人流众多,当词人路过这个地方的时候已经不见了房子和人,只剩下了“荠麦青青”,这怎么能不令词人的内心产生悲伤之感呢?
实际上,词中后来又说“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则更是满句荒凉。当桥边红药已经不知道为谁而生的时候,意味着“人”的离开。显然,人都是因为战争而死亡,而流离。人没有了,家自然也就没有了。词人不知道红药知为谁生,所感叹的,恰恰是因为家没有了而在内心产生的悲凉之意。
词人当然不只悲家,词人更悲国。我国古代文人的家国情怀,可以说是在全世界所有国家中都是最为浓郁的。家、国、天下,从来都是文人心中永远的图腾。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将个人置于天下之后,这正是古代文人的国家观、天下观。
在姜夔的《扬州慢》中,对国与天下的情怀没有写的那么直接,但是作者内心的悲国情怀却体现得更为充分。“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中所透露出来的意蕴非常丰富:黄昏的时候原本是人们归家的时候,但是在这个时候却听到了响起的号角声,当这个号角声荡漾在残破的扬州城上空时,带给人的就是一个凄凉之感,悲国之痛。姜夔以扬州城为对象,写出了战争摧残下的扬州今昔巨大的差异。在这种呕心沥血的文字里,作者写往事、写时事,以当下的记忆融入曾经的记忆,用新的内容展现内心的想法,不断展示新的联想,从而使得《扬州慢》所开创的传统与蕴含的精神,能够不断得到延续。[3]
又如“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何为“仍在”?笔者以为在“仍在”的背后,恰恰是无数的“不在”。二十四桥固然是扬州的景点,但是除了二十四桥之外,有多少不是景点的建筑在战争中被摧毁了呢?有多少人因此而流离失所了呢?这些人居之所与所居之人所组成的正是一个城市,一个国家,当没有了人,或者人没有了居所之后,这个国家又是怎样的呢?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也因此作者所悲之国,就是悲这个国家的人,悲人和国的命运与前途。
再回到词的开头,那个“小序”。从写作特点的角度来看,《扬州慢》以其运用“小序”的写作特色,全篇统领章旨,词风“清空”,飘逸潇洒,形成宋词中和之美的美学境界。[4]作为当下的解读者,更应当解读到其中的悲家悲国情怀。
“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予怀怆然,感慨今昔”,所感者,所慨者,其实都是在描述内心之所“悲”者。悲者何?悲家悲国也;悲者状?黍离之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