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秋意,左世元
(湖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湖北理工学院社科部,湖北 黄石 435003)
1896年,张之洞创办的汉阳铁厂交由官督商办后,应盛宣怀邀请,本在轮船招商局任职的郑观应于5月24日被任命为汉阳铁厂总办,至次年7月21日辞职,在汉阳铁厂服务近一年两个月。
汉阳铁厂从1891年1月正式破土动工至1893年10月竣工,建成了炼铁厂、炼贝色麻钢厂、炼熟铁厂、炼西门士钢厂、造铁货厂、造钢轨厂、鱼片钩钉厂,总计耗银582万余两[1](p437)。1894年6月,高炉开炼。由于经费不继,焦炭缺乏及经营管理不善等原因,官办时期的汉阳铁厂经营情况十分糟糕,自开炉到交商办前的1895年10月,共产生铁5600余吨,熟铁110吨,贝色麻钢料940余吨,马丁钢料450余吨。[2](p796)即使对钢铁质量存而不论,生铁产量不过相当于2座炼铁炉2个月的生产能力而已。此外,铁厂亏折严重,“如每日炼炉化出生铁一百吨,将亏本银二千两,是炼炉多煽一日,即多亏本一日”,“炼铁仅开一炉,每年仅出铁一万五千余吨,亏折甚巨;欲添开一炉,则须增银五六十万两,无从筹措”。[3](p30)1896年,张之洞被迫将汉阳铁厂交由盛宣怀招商承办。商办之初,汉阳铁厂面临的困难主要有:
一是经费严重短缺。汉阳铁厂创办的经费基本上由清政府维持。铁厂交由商办之际,正值甲午战争新败于日本不久,清政府不仅在战争期间耗费了庞大的军费,还被迫向日本赔款2.3亿两白银,财政困难达于极点,因此盛宣怀不可能继续获得国家的资金支持,从社会筹资将是其谋求铁厂发展的主要途径。1896年5月盛宣怀在招商章程中说:“拟请先集资本一百万,每股百两,计一万股,周年官利八厘,以招满百万为度。”[4](p67)在随后的股东公告中又说“各省函来愿附者纷纷,本督办只能收足一万股即行截至,迟到者必致向隅。”尽管盛宣怀在公告中极力宣传大冶铁矿之佳,钢铁产品之优,销数渠道之畅,用人理财之公,每年可盈利28万两,[4](p77)吹得有些天花乱坠,但事实上自1883年上海股市风潮后,矿务企业的募股就极为艰难,一方面商民“一言及集股开矿,几同于惊弓之鸟”,矿务“公司、股份一节,不啻为中国所羞称”,[5](p28)其余波对铁厂的招股仍产生极大的消极影响。另一方面,官办时期的汉阳铁厂少有成效可言,盛宣怀接办后“化铁无煤”,生产很不正常,尽管章程以额息、余利“格外优待”相招引,但资本家对铁厂的投资“闻风裹足”,报以冷淡,盛宣怀只得调动所控制的轮船招商局、电报局、中国通商银行等企业的资金,作为商办铁厂初期的资本。
二是焦炭匮乏。1894年5月铁厂正式投产后,立即遇到了燃料供应的困难。为解决燃料问题,张之洞曾于1889年和1891年先后开发大冶王三石和江夏马鞍山等处煤矿。王三石煤矿在开采过程中,于1894年煤层忽然脱节中断,为水所淹,被迫停产。马鞍山“煤质含磺过重,不甚适用”,以致所炼煤焦,耗多质松,不适合炼铁的要求。[3](p30)汉阳铁厂只得从德国购买焦炭,但其价格十分昂贵,每吨需银20两,相当于一吨生铁的单价,铁厂无能力全部购买外国焦炭,洋匠只得利用国产土煤焦与德国焦炭按照一定的比例掺和使用。[6](p14)后又从开平购买焦炭,与马鞍山焦炭混合使用。焦炭的匮乏,使得铁厂炼铁炉时开时辍,这一困难在商办后长期存在。
三是管理混乱。在官办时期,张之洞大权独揽,汉阳铁厂完全是衙门式的管理,冗员、舞弊、浪费等腐败问题丛生。铁厂改为商办后,虽然盛宣怀明确铁厂要“一皆商号排场,绝无官气,更无挂名干俸等事”,并依此设立总银钱所、支应所、煤炭所、钢铁所、翻译所、监工所、材料所、案牍所、转运所、砖石所、工程所、巡查所12个分工明确的机构[7](p129),但由于专业人才缺乏,以及官办时期衙门作风惯性的延续,铁厂的管理十分混乱。据郑观应观察,弊窦存在于生产和管理的各个环节:1、司理煤矿者私运煤满船,出售外人;2、押运者沿途私卖、灌水侵沙;3、司理银钱者折扣工钱,浮开货价;4、各监工索人谢礼,滥举工人;5、代人私造器皿、修补机器等件,其材料出自本厂,而所得工料价值不归公家,饱其私囊;6、与库房多领材料,私卖外人;7、管库者监守自盗;8、受人贿赂,以次货抵上货。[8](p455)
盛宣怀为什么会选择郑观应出任铁厂总办?此前,郑观应曾先后在英商宝顺洋行、太古轮船公司、上海电报局及轮船招商局从事买办、帮办和总办之职,具有丰富的洋务实践,取得了瞩目的成就。郑观应还十分注意对自己的实践经验加以总结,尤其是所撰《盛世危言》及《盛世危言后编》提炼出一系列比较有见地的理论和观点,引起时人的极大关注。另一方面,郑观应与盛父盛康关系交好,尤其在第三次加入轮船招商局后,在盛宣怀的大力支持下,“设法整顿,劳怨不辞,颇著成效”,从而击败太古、怡和洋行的竞争。可以说,郑观应在轮船招商局取得的成就与盛宣怀密切相关,即后者对其有知遇之恩。最为重要的是,盛宣怀接办铁厂后,“往日同志办事之人莫不心存畏避”,只有郑观应得邀请电后“如约来鄂”。[9](p1036)汉阳铁厂官督商办的性质决定总办的任务对外是“联络上下官商之情”,要经常与官府和商人打交道,处理复杂的外事关系,对内“稽查华洋员匠之弊”,[8](p447)要铁面无私,敢于得罪人。所以,丰富的阅历、开阔的视野、耿直的性格和实干的作风是盛宣怀认为铁厂总办非郑观应莫属的主要原因。
严格来说,郑观应的主要差使仍在招商局,铁厂总办只是兼职,铁厂经营的好坏其实与其关系不是太大,但鉴于盛宣怀的厚望,郑观应仍本着高度的责任心和事业心来经营汉阳铁厂。入厂不及一月,郑观应在上张之洞的禀中就提出铁厂亏本的根本原因在于焦炭和人才的缺乏。这的确是问题的关键之所在,如不能及时解决,将制约铁厂的发展甚至会导致商办的失败。事实上,这并非什么特别新颖和独到的见解,而是张之洞和盛宣怀业已有所意识的问题。对困难重重的铁厂而言,发现问题并不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关键是能提出一套有针对性且切合实际的解决办法,这才是郑观应的过人之处。在他看来,焦炭不能仅局限于大冶王三石和江夏马鞍山,只有广开焦炭来源,并注意提高质量,才能炼出高质量的钢铁。产品质量的提高及销路的畅通,铁厂才可能走出困局,形成一条良性循环之路。
郑观应并没有止步于此,而是围绕铁厂焦炭、华洋员的管理、成本、产品质量、等一系列关键性、根本性和全局性的问题展开全方位的调研,在短时间内提出《铁厂次第张本六十条》[4](p183-194)。主要内容如下:
(一)焦炭问题。焦炭缺乏是制约铁厂发展最大的困难。据郑观应估计,铁厂每月需焦炭约5000吨,由于供应不足,铁厂仅有两座炼铁炉无法齐开,不得不从德国购买焦炭,虽然价格每吨低至三两,但路途遥远,远水难救近火。在他看来,铁厂焦炭价格即使每吨高达七两,仍可获利,因为大冶的铁矿石质优价廉,为铁厂盈利提供了很大的空间。为获得足够的焦炭,铁厂从开平采购,开平承诺月供1200吨,但实际上只能月供800吨,供应不足且价亦太昂;从日本购买的焦炭每吨八两五钱,磺轻可用,但“质松,尚非上品”。郑观应提出要采取多种措施扩大煤炭来源,以缓解铁厂的燃眉之急,一是在距湘潭较近的长沙设局,专门收集湖南之宝庆、宁乡、浏阳、醴陵等处较廉之煤,运往马鞍山或铁厂用西式焦炭炉开炼;二是雇华、洋矿师与马克斯于沿江、沿海分别履勘,以冀早获无磺煤矿;三是将大冶、兴国等处白煤化验无磺者速寄英、美两国试验,如适合炼钢铁,即添设化炼白煤之炉于大冶。他指出,最佳办法是采用西法大举开发萍乡煤矿,由铁厂向政府借款修筑由萍乡至湘潭之株洲180里的铁路,解决运道问题;另一方面,据马鞍山洋匠科纳提议,将萍煤运往汉阳或马鞍山炼焦不如在萍乡就近设炉炼焦,这样不仅可降低成本,还可避免风吹日晒、雨浸油质必亏,船户中途盗卖,掺和水、泥等弊端。
(二)华、洋员的甄选和管理。官办时期,铁厂就已雇用大量的华员和洋匠,为加强管理,郑观应提出:首先,对华员的管理重在选拔操守廉洁和熟悉业务者担任各司所要职。要求铁厂各董司均宜按照新的办事章程每日按规定时刻到厂,不得旷职,且不可有官场习气,专司一事,“非守洁事熟者不可轻用”。在各所中,银钱所、制造所和采办所最为重要,尤须精明强干、操守廉洁之人;制造所、稽核所关系重大,关系到全局的成败;采办所、收发所关系到岁月之盈亏,其中弊窦颇多。所以凡司银钱者不司采买,司采买者不司收发,以达到互相钤制、预绝弊端的目的。另外,厂中所用各材料宜派操守廉洁、精明强干、兼识洋文之员驻沪采办、转运,或直接缄嘱外国厂家寄来,避免经手舞弊。其次,对洋员的雇用要慎重。一是洋总管的聘用要慎之又慎,洋总管德培对铁厂成本算不出,还存在 “好谀执拗,罔顾大局”“不洽众匠之心”及对熟铁炉节煤之法“非惟不知,乃竟不以为然”等问题,所以德培非总管之才。总管应具有如下能力:熟识炼钢、炼铁、稽查出货、筹画节省的办法,考察匠师工人的之尽职勤惰与否;凡总办吩咐之事,理应照办,“总管犹总办之手目也”;总管不仅精于炼钢铁,而且要善于商务;总管还应对所造物件核算利益等。所以今后凡雇外国总管,应派熟谙机器和洋文的妥员先往外国考查,对有学问、有历练素为众人佩服的洋员方可聘来。二是所给洋员的薪水过厚。由于铁厂洋员多雇自上海或安南,期满三年还给其返国舟资和津贴,远超津、沪各厂洋员的薪水。最后,选拔和培养本土人才。一是重赏招募考有外国机器大书院执照及已在某厂历练有年的华匠到铁厂充任副总管,以免洋匠蒙蔽;二是遴选已通洋文的华匠送往外国机器书院读书、入厂学习机器等,对确有才能者奏请朝廷格外奖励;三是对于采矿、化铁、炼钢等专业的洋匠,必须毕业于西方的专门书院,学识兼优方能任事。
(三)生铁成本的节省。生铁成本过高是影响铁厂钢铁产品竞争力的重要因素。外洋熟铁货进入中国市场每吨不过40两,获利甚厚,而铁厂每吨成本竟至52两之多。关于其中的原因,洋总管德培说是德国出货多;制造股董徐芝生说是用煤过多,拟改造新法之炉节省成本。后者之说得到了洋匠卜聂的赞同,但德培并不以为然。江南制造局洋匠斌士说英国熟铁炉多是包工制提高效率,英国化铁炉高大,出铁多成本自轻。郑观应提出:拟将焦炭炉中煤烟所出马摩尼高炉打作颜料、糖料、油料、强水等,利用副产品增加利润;请求国家在资金、焦炭、税收等方面给予支持;对化铁炉、马丁炉、钢轨炉等机器加以改良。以上都是铁厂节省成本可行的方法,但当务之急且最易解决的办法则是按照徐氏的办法改两炉试办,节省煤炭,使得三座生铁炉冶炼、提磺日夜不息。郑观应强调,在大冶铁矿附近新建铁厂才是节省成本的治本之法,洋矿师马克斯在大冶已觅到七处可建铁厂,其中最佳之地有菜子湾、子牧养、袁家场、周家巷四处,均绘有图说。
(四)产品质量。产品质量关乎铁厂的可持续发展。大冶铁矿本身含磷较高,汉阳铁厂所炼生铁虽具有铁花细、色青亮的优点,与洋铁茄史雪林大略相同,但磷分过重致使铁性微燥,熔成铁水不能耐久,所铸钢板过硬易脆。郑观应嘱总监工及化铁洋匠按照洋铁茄史雪林考究照造。由于生铁和钢轨均存在含磷过重的问题,价格与质量均不能与外洋相比,所以清政府明确表示不能强迫各省向铁厂购求;同时各省经手属员对铁厂产品多方挑剔,吹毛求疵,借词推脱,以便他购而图私利。在铁厂厂位失宜,无可炼焦炭,日亏甚巨的情势下,为改善产品质量,只有广筹资金,由朝廷督办军务王大臣筹借洋款和各省藩库凑集银三千万,先开一官办银行,分设各省,陆续推广至英、法、德、俄、美各国,从而解决铁厂开煤、炼铁、造钢轨资金缺乏的难题。
六十条从方方面面提出了汉阳铁厂存在的问题及解决的大致办法,内容完备,重点明确,基本上指明了铁厂今后经营管理努力的方向,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指导作用。应该说,从入职汉阳铁厂伊始,郑观应就积极思考铁厂的发展问题,从光绪二十二年五月三十日提出的《铁厂筹备事宜十八条》到夏天的《整顿铁厂条陈四十八款》,再到七月二十五日的《铁厂次第筹办张本六十条》,前后约两月的时间,就完成了如此宏大和如此细致的调研报告,充分展现了郑观应为人做事的务实精神。对于郑观应,首先在于广泛、深入、细致的调研。铁厂由官办向商办过渡期间,经费困难,焦炭缺乏,管理混乱,可谓百废待举,为恢复正常的生产和管理,作为总办的郑观应深入厂矿展开细致的调研,发现、分析、总结,并提出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其次,得益于自身丰富的阅历和对洋务企业发展的思考。郑观应在多个洋行就职,丰富的洋务实践使其能深刻体会和发现洋务企业发展普遍存在的问题,并从实践中分析和总结经验教训。最后,源于对汉阳铁厂的关注,如早在1893年张之洞欲将铁厂与洋商合办期间,郑观应就在给盛宣怀报告中指出,铁厂花费近500万,仍然不敷,“势要招商承办”。[8]p819没有对铁厂的关注和研究,郑观应是不可能提出如此具有前瞻性的建议的。
(一)推动萍乡煤矿的开发
在汉阳铁厂进驻萍乡之前,萍乡煤矿已形成地方乡绅自主挖窿开采的局面。铁厂开建后,张之洞曾派欧阳柄荣赴萍乡设煤务局,收买商井油煤,运往铁厂炼焦。由于“奸商以贱价购下等煤搀杂,交通铁厂委员、司事含混收入,兼以少报多”,[4](p82)试炼焦炭未成。[10](p7)盛宣怀接手铁厂后,“以考求佳煤为第一义”,乃分购开平、萍乡、郴州三处焦炭,“实虞阻滞”。[4](p79)还将萍煤沿途运道所有委员、司事一概撤退,从商、电两局选调两人专管煤事,但仍无法阻止沿途船户的搀杂作弊。当时铁厂的生铁炉每炉日需焦炭60吨,每月需焦1800吨,开平包运1200吨,本厂自烧600吨,[4](p82)而开平焦价昂且无法及时足额供应,因此郑观应认为大举开发萍矿势在必行,其首要条件是修筑萍乡至湘潭一百八十里的旱路。修路之法有三:“一铁路(太费),二挂线路(恐太远,不能行),三马车路(候矿师察看)。”[4](p87)在当时资金困窘的条件下,上述三种办法在短期内均难以实施,所以郑观应建议先委马克斯与赖伦两矿师赴萍乡详勘,以为大举做准备。[4](p105)
为保证煤焦供应,盛宣怀委派许寅辉等赴萍乡收购以文廷式广泰福为首商户的煤焦。为抵制铁厂,“借煤为业之人又恐官招新股,夺其现成之利”,遂借合邑童生具名揭贴攻击铁厂聘请洋人开发萍矿七大害。[4](p228)幸亏有县令顾家相的保护,事端才得以平息。许虽能干,但“少年轻率”,“未能独当一面”,[4](p217)广泰福所包焦炭“未能按月解厂,欠焦甚多”。郑观应建议盛宣怀遣卢洪昶等赴萍乡催运煤斤,[4](p229)并在上栗设煤务局,与广泰福商号形成官商两局。[4]p269为防止恶性竞争,官局和商局在煤价、焦炉、运费、煤炭数量四个方面达成协议。[7](p〗185)同时,官局还同各厂户订立“经久条规”四则,以确保各厂户提供足够数量和质量的焦炭。[4](p572-573)在同官局竞争过程中,广泰福将自有煤炭炼成焦炭销售给其他商号,不能按合同供给铁厂,坐视铁厂无焦。卢鸿昶乃在萍乡设局收煤存栈,不断加价收煤,导致“业户居奇”。[4](p229)为改变这种被动局面,郑观应要求卢鸿昶“立即买入”萍乡的好煤矿,用机器开采自炼焦炭,“以免后来居奇”;[8](p461)对于所勘好矿之山及未勘之好矿即假手于人或租或买,“早为订定”,“方可持久”。[8](p461-462)至11月,负责勘测萍矿的洋匠马克斯报告郑观应,萍乡煤矿储藏量二万万吨,“既旺且佳”,[4](p269)不必使用大机器开采,只需用抽水机吸水,就可以取用不竭;若每日出煤600吨,则每月可得18000吨,除供铁政局所需外,其余可在汉口、上海等处出售。[4](p279)在郑观应的提议下,盛宣怀派老成持重的张赞宸主持萍乡矿务。张赞宸不孚众望,购买机器,规划窿井,修筑铁路,设置轮驳,为开发萍矿和保证铁厂煤焦供应作出了重要贡献。
(二)力促人才培养
在整顿过程中,郑观应面临最大的困难之一是人才缺乏,尤其是“矿务人材难,私弊多,糜费巨,且洋匠非奸伪即跋扈,多方刁难”。“不识厂务者必为各司事朦蔽,甚至总理通同舞弊,假公济私,外忠诚而内奸诈,只图己利不顾大局”。[8](p467)因此人才培养成为铁厂极为紧迫的事情。在前述之六十条中,郑观应即提出人才选拔和培养对铁厂发展的重要性。郑观应向盛宣怀建议在汉阳铁厂附近或大别山下设立一半工半读的大学堂,并拟有《设钢铁冶炼学堂说帖》,以在厂洋匠作为西人掌教,选取略晓算法之学生四十名学习机器等,坚信当较天津、江南各处所设之学校收效更速。还强调说,自己早在十五年前已上书当道,必须仿俄国创立机器书院,至今未设,所以各处创设各样制造、织造、开矿、轮船等局无不为外人要挟愚弄,大受其亏。[8](p462)随后又向盛宣怀表示,“比年用机器之风气颇开,制造之工程日繁,用人更多,亟宜创设学堂,广教生徒,以期人才辈出,不须远求”,提出利用局厂机器即事以指授,选聪颖子弟分门别类而教,这样不仅可减少薪水支付,降低钢铁货成本,而且“又免为他人挟制”。[8](p462-463)铁厂翻译李维格随即拟定了学堂章程:设立化算、炼铁、炼钢、机器四个学堂,学堂教习由厂中中外工程师充任, 选取西文精通、算学粗解之学生三十名,学习炼铁、炼钢和机器各十名,学生年龄以十四岁至二十岁为度。[8](p463-466)盛宣怀表示设立汉厂学堂系“正大文章”,[8](p463)但后来因款项无着,筹办学堂也没有了下文。培养人才之事虽因种种原因一拖再拖,但随着焦炭问题的解决,铁厂人才培养的事宜提上日程,盛宣怀陆续派遣吴健、郭承恩、卢成章等一批人才赴欧美国家学习采矿、钢铁冶炼等技术,并在辛亥革命之后逐渐取代洋匠的主导地位,使铁厂的生产和经营朝着本土化和现代化的方向发展。
(三)努力整顿铁厂
铁厂管理混乱,必须加以整顿。郑观应采取如下措施:首先,各董司等中层管理人员的整顿是关键。各董司对上要完成总办交付的各项任务,对下要管理本局厂工匠,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董司概不徇私,则利可兴、害可去,厂事自日有起色”。郑观应上任伊始就严格规定各董司不得旷职。其次,出台《处理公文章则六条》,在对接督抚、督办、洋人等关系过程中明确总办与各股董的责任关系。[4](p175)最后,颁行《汉阳铁厂厂规》30条,对工匠的进出、上下级关系、工作时刻、考勤、赏罚、待遇等都做了明确规定。[4](p176-178)根据工作需要,还适时拟定《总文案、提调办事条文》四则。因为郑观应还兼招商局的工作,长年往来于沪汉两地,“若事无巨细,事必躬亲”,难以应付,因此作为总办左膀右臂的总文案和提调需要发挥应有的作用。[4](p411)为改变人浮于事、效率低下的状况,郑观应还大量更换员司和裁减冗员,“既归商办,势不能不大为更张,则易总办、裁洋人、裁委员、减司事、甄别工匠之优劣,均在意中。”[4](p45-47)其原则是“办事认真者则留,不能办事者则去”,对于“持躬谨慎、能知自爱者遵循从公”,自当量才位置;对于不安分之辈从中作弊,“即科裁撤以肃厂规”。[9](p1052)如官办时期,马鞍山煤矿曾有委员、司事三十余人,郑观应将其裁减为司事四人,局董一人,这是因为从前专门收发煤炭的员司对本职工作置之不问,只得另派专员负责,今则统归局董一人主持。局董汪钟奇半日驻码头,半日驻厂,督率司事过磅验收萍煤,稽查弹压各工,工作繁杂,郑观应“目睹情形”,的确力有不逮,乃将司事由四人增至六人。[4](p145)对于整顿的效果,郑观应的评价是:厂务业经大定,各董分纲治理,均有专责,兼有提调督率一切,“厂事不难蒸蒸日上也”。[9](p1062)
郑观应在铁厂任总办近十四个月,至少有四次向盛宣怀提出辞职,分别是1896年6月29日、1897年1月3日、4月21日和6月,最后一次获得了盛宣怀的允准,结束了在铁厂近一年两月的总办生涯。郑观应辞职的理由主要有四:一是自己性情刚直,直言董、司之过,结怨招尤;二是铁厂诸厂诸董多属本地候补人员,而自己商务出身,难以为其所推重;三是著《易言》《盛世危言》等书,直言汉阳铁厂地位失宜,未得佳煤而先开炉厂,误用白乃富等错误,得罪张之洞,恐遭不测;四是旧病时发,水土不服。[8](p475)十年后,郑观应在致友人许奏云太守书中说,“在别人营求不得,何以总理一年即坚意告退?非惟股东失望,即旁观者亦为叹惜。”“然既承前总理汉阳铁厂当时声明,系当义务,不领薪水,不过欲为整顿,以救危局而慰知己耳。”其中道明真正的原因是:
(一)在用人理念方面与盛宣怀存在分歧
甲午战后,盛宣怀由于企业活动扩大,需用人才日多,亦因用人日滥,经元善1896年1月就对于这种状况表示过忧虑:“每慨督办所用之人,赤心者寡,而局面如此之大,若不以求贤为亟,而专喜逢迎,吾知其危若冰山矣。”[11](p519)铁厂商办之初人才匮乏的情况十分严重,盛宣怀遂大量使用其学生、同乡、私交或湖北候补人员。尤其是盛宣怀使用提调充当总稽查,此人不谙工程,不晓英语,还恃与盛宣怀有师生之谊,多次与洋总监工发生冲突,“以致工程迟滞,常有停工待料之叹”。最令郑观应不快的是,该提调“大奸似忠”,却深得盛宣怀的信任,导致其肆无忌惮,甚至私拆郑观应与友人之间的函件。另外,马鞍山总办倚仗与该提调的私人关系,盗卖煤斤,不仅未受到惩罚,却得到其多方袒护,“朋比为奸”。[9](p468-469)显然,郑观应对盛宣怀的用人之法极不认同。
商办之初,铁厂继续沿用官办时期的用人作法,不仅大量使用湖北候补人员,而且许多与盛宣怀有私交的人员也被安插进来,导致所用人员良莠不齐。据不完全统计,汉冶萍厂矿所用身份信息可查的人员有:汪应度(盛宣怀学生、收发股总董)、盛春颐(盛宣怀的侄子,湖北候补知府,被委为总银钱所总董,1897年继郑观应为铁厂总办)、张世祁(大冶铁矿员董,候补知县)、林佐(大冶矿务局总办,候补知县,后任大冶知县三年)、卢鸿昶(萍矿委员、湖北候补道)、张赞宸(萍矿总办,盛宣怀的同乡、湖北候补道),其他还如黄正光(筹办东流煤矿,候选知府)、卢丙炎(开平矿务局办事有年,勘查煤矿,候选同知)、汪钟奇(马鞍山煤矿员董)。从后来的实践来看,并非所有人员都是滥竽充数之辈,其中一部分懂洋务,甚至可以说十分尽职尽责。如张赞宸在任铁厂提调期间,制定约束家属及手下的《牌示底稿》[4](p373-374),并以身作则、廉洁奉公、恪尽职守、从不逾权,深得盛宣怀和郑观应的信任和倚重,后被委以萍矿总办,为萍矿的开发做出了重大贡献。对于如何识别人才,张赞宸向盛宣怀建议应具备“慎”“公”“专”“恕”“忠信”“直言敢谏”等性格,还应对才具俱佳者破格提拔,以资鼓励。[4](p337-338)又如林佐,“熟悉地方情形,堪以派委专办大冶铁山运道事宜”。[7](p79)盛宣怀的侄子、候补知府盛春颐总理银钱以来,“事无巨细,均肯任怨”,[4](p315-317)因其能力而后被擢升为铁厂总办。即使是盛宣怀的学生钟天纬,在铁厂曾帮办文案、矿化学堂、校勘洋务书籍、管理自强学堂,[4](p45-47)对洋务和铁厂的情况十分了解,官办时期曾为盛宣怀提供了很多关于铁厂的情报,可视为盛之心腹,可能是过于自命不凡,亦未被盛宣怀聘用到铁厂任职。由此看来,盛宣怀在用人方面并非对这些人员来者不拒,而是对能力和人品经过一定的考察和甄选。在人才匮乏的条件下,盛宣怀仍以传统的政治人脉作为用人的原则和基础,在当时也是情非得已的考量,另一方面可能是考虑到汉冶厂矿多在湖北,利用这些人员管理厂矿与地方官绅处理事情相对可靠和便利一些。这是铁厂由传统用人方式向近代用人规则过渡的一个必经阶段。
(二)性格过于耿直
耿直的性格既是郑观应性格的优点,也是其致命的弱点。性格耿直为盛宣怀所看重,但很多时候不会变通,与同事关系难以融洽,导致工作难以推动。郑观应在致盛宣怀的函中多次提到与铁厂各同事关系问题,先是说“铁厂诸厂诸董多属本地候补人员,将为国家伟器。自愧商务出身,才疏德薄,焉能为群贤所推重?”[4](p333)后又说各员董“亦知其光明磊落,省识前言”,“彼此相处融洽”。“现在各董司事均已熟悉其事,无甚大过,万不可因闻与官应意见不对而致开除,以增应过,更加结怨招尤。”[4](p335、336)表面上反映的是郑观应与同事关系逐渐趋好,却正好从侧面反证其与同事间关系的不洽,有时甚至是紧张,致使其在总办铁厂期间“凡事多被掣肘,任意排挤,盖欲我告退而已”。铁厂虽经整顿,“各股经理私弊尚多,力难剔除,恐负委任”,而郑观应“实事求是,不合时宜,每为各怀私利、党同伐异者所忌”,因而遭受排挤。[8](p468-469)作为一名成功的买办商人,其思维方式、行事理念和风格与很多中下级管理人员格格不入,因此很难为他们所接受,彼此互不推重。即便如此,郑观应不愿意辜负盛宣怀的知遇之恩和重托,努力推动铁厂的生产和发展,因此备受煎熬。郑观应的性格对铁厂的影响在于:一方面性格耿直使得其难以与其他员董处理好关系,办事不顺手,各员董“貌从心违”,所以真正与其“意气相投,遇事可商”,尚称联手的人只有李维格。[8](p475)郑观应在铁厂未尝辞退一人,但同人畏惧其如“赵盾”。[4](p448)这也导致作为总办的郑观应推动工作十分艰难,只能“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另一方面,郑观应被盛宣怀委任为铁厂总办,能力和信赖无疑是重要因素,尤其铁厂在由官办转为官督商办转型的过渡时期,若没有一个敢言、敢做、敢当的人任总办,整顿将无从着手,工作将无法推动。郑观应曾尖锐批评驻萍矿委员许寅辉在推动铁厂与广泰福商局合作过程中作风不实的问题,义正词严地说,“我辈食人之禄,当忠人之事,是非得失毁誉听之”,即使“结怨招尤,任人毁谤”,只要“合乎天”,“遇时瞑目,可对鬼神”。[8](p456-457)对自己的性格,郑观应承认“素性粗直,嫉恶如仇”,“若事事认真,则到处荆棘,结怨必多,恐为人所讥”;“欲和衷共济,必事事敷衍,恐负责任”。[8](p486)由于对上要对盛宣怀负责,对下却凡事多被掣肘,缺乏全权的郑观应在铁厂十分痛苦,所以“与其受人排挤,不如洁身自退”。[8](p468-4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