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江芳,粟 斌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南充 637000)
在传统解读中,《故都的秋》一文的情感主旨为悲秋,文中“悲凉”一词似是有力的佐证。教师在教学中通常赋予这篇散文悲秋之感,这是从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 政治境遇等方面考虑的。但实际上,作者情志渗透入故都秋景时所表露的审美感受并无痛苦凄凉之感,“悲凉”所蕴含的是恬然愉悦、 淡然超脱的审美情感类型。钱理群先生曾批评过一种分析作品的线性思维模式: “时代是苦闷的,作家必定时时、 处处陷入单一的绝对苦闷中,他写出的每一作品必定是充满了单一的绝对苦闷感。”[1]在孙绍振先生看来,《故都的秋》一文所传达的情旨有别于传统的悲秋主题,那就是秋天的悲凉与衰败本身就是美好的,郁达夫沉浸在其中,并无悲伤凄苦之意,而是人生的一种享受[2]。因此,在笔者看来,郁达夫是以恬淡愉悦、 超脱淡然之态欣赏与品味这“悲凉”的故都秋景,并将此当成人生的享受,这种另类的审美趣味也是该文的美妙之处。
《故都的秋》作于1934年秋,在这段日子,郁达夫的生活可谓平静闲适。1933 年他由上海移家杭州,此后一段时间家庭生活顺心,经济宽裕,时常出去游山玩水。该年11月,杭州铁路局邀请郁达夫、 陈万里等人沿杭州至玉山的铁路线漫游。郁达夫应邀宣传此条刚通车的铁路,并写作了游记《浙东景物纪略》。1934年3月,受东南五省交通周览会的邀请,他与林语堂同行游览于浙西、 皖南一带。1934 年夏,郁达夫与妻儿在青岛度过了一段看书会友、 寻幽访胜的闲适生活后,又经济南北上游玩。8月12日,郁达夫又携家人到北平会晤了一些故交旧友,《故都的秋》一文便写作于此时。1933年至1934年这段时间,可以算得上郁达夫生命中甚是清闲快乐的一段时光,安定的生活带来平和的心境,让他写下了《出昱岭关记》《屯溪夜泊记》《南游吟草》《夜泊西兴》等大量山水游记和诗歌作品。
1934年8月16日,身处北平的郁达夫写作《故都日记》。日记中记载当日是双星节(七夕),但“天上却布满了灰云”。郁达夫早起从“槐树阴中看见了半角云天”,感到悠悠秋意,是“北平的新秋”。一个“新”字,便道出了郁达夫蓦然发现秋天来临时的欣喜愉悦。适逢《人间世》杂志的主编王余杞来信催稿,“若写不出别的,当以这一月余的日记八千字去塞责”。8月17日,晨起“为王余杞写了二千字,题名《故都的秋》”[3]264。由郁达夫创作此文的具体背景可知,这篇文章作于他北平游玩之时,是晨起上厕所时被北平的新秋所触动,又受报刊催稿而写出的,与其政治境遇等并无直接关联。此外,《人间世》由林语堂等人于1934年创办,根据林语堂在《人间世》杂志的《发刊词》中所说,《人间世》之内容“包括一切,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提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4],由此亦可推知,郁达夫写作《故都的秋》时,心情并无悲苦凄凉。
社会风云也许会在作者的作品中烙下印迹,但也可能完全在作者的视野之外。若只是概用“浊世哀音”“文人悲秋”等成说来佐证“悲凉”,而未落实知人论世的原则,便难免会出现审美偏差。根据以上背景材料,从郁达夫在写作《故都的秋》前后一年左右的生活轨迹、 交友状态以及作文成就等方面来分析,读者可以看到他舒适平和的个人经历和平静闲适的写作心境,这使他在写作《故都的秋》一文时,对“秋”的情感定位并非愁苦哀伤。
细读《故都的秋》,会发现全文是一种悠闲舒缓的调子,且这种基调贯穿全文,透露出郁达夫愉悦的审美情感。文章一开头便出现“悲凉”二字,让读者误认为郁达夫会沿袭传统悲秋的主题,在文中进行悲凄的叙述。然而在写到“悲凉”之后,话锋转为要“饱尝一尝”故都的秋味,满带欣喜之情。在郁达夫看来,南方秋天的味、 色、 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可见,他把秋看作可品味的食物、 可把玩的物品[5]。并且将南国之秋与北国之秋进行比较,运用了黄酒与白干、 稀饭与馍馍、 鲈鱼与大蟹、 黄犬与骆驼这几个比喻,可见郁达夫对色彩浓厚、 回味隽永的故都之秋的赞赏和中意。
景物描写是《故都的秋》的主体部分,以“清晨静观图”“落蕊轻扫图”“秋蝉残鸣图”“都市闲人图”和“胜日秋果图”这五幅图展现。在这些描写中,作者对故都的秋景娓娓道来,字里行间都展现出郁达夫悠闲愉悦的情绪。晨起静坐于颓院之中,泡上一壶茶,细数漏下的日光,听青天下驯鸽的飞声,把玩破壁腰上的牵牛花,自在清闲,全然透露出郁达夫享受的愉悦心境。这幅极富立体感的“清晨静观图”绘声绘色、 动静相宜。视觉的清淡疏落,听觉的悠然悦耳,品茶、 撷花、 听鸽时如坐山野的意觉和谐交融,凸显着故都秋的质朴美和原始美,渗透着郁达夫的赞赏情韵。
“落蕊轻扫图”写到槐树的落蕊,郁达夫将能引起人们缕缕愁绪的落蕊当成赏玩的对象,“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所有感官都在享受着惬意。写到那“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其实,细究这些扫痕,并不是真的使作者感到落寞,许多事物在作为文人的郁达夫看来都是富有诗意的。他更多的是将这扫痕作为审美对象来看待的,因为他认为北国的秋天总该是有点儿“悲凉”的,所以才赋予了这扫痕一点儿落寞之感。
郁达夫描写秋蝉衰弱的残声,用到的是“啼唱”一词,仿佛秋蝉在演唱秋的歌曲。秋蝉如同“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他在蝉声中感受到的更多的是自在和亲切。“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郁达夫接着说起秋雨,情不自禁地加上了语气词“哩”,语调显然是欢快的。由此亦可知,“秋蝉残鸣图”表达的并非悲秋之意,而是欣赏的愉悦。秋蝉残鸣固然蕴含悲凉的况味,但这是作者对故都秋景的客观判断,不能由此断定作者的感情亦是痛苦凄切的[6]。“悲凉”蕴含的审美情感类型不是单一的“苦痛哀伤”,“悠闲愉悦”亦是一种,不能将描写对象的客观情味与作者的主观情感混为一谈。在这样的赏景心态中,不论景物的情味是喜还是悲,郁达夫作为观景者都能体验到审美的愉悦。
“都市闲人图”里,有风景更有人情。一阵秋雨后,“着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便会用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与熟人互答: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吗? 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这一问一答仅仅是在简单重复一个意思,似乎并没有传递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却蕴含着都市闲人之间的情谊,以及百姓特有的腔调,这是老北平人之间才会有的闲聊,读者可以从这闲聊里感知到那份悠闲缓慢的情调。在郁达夫看来,这也是市井老百姓可爱、 接地气之处。
在“胜日秋果图”中,他对北国清秋佳日的枣树、 柿子树上的那种硕果累累的气象进行了赞美。郁达夫选择的物象皆是精致、 细小、 清新的,那“屋角、 墙头、 茅房边上、 灶房门口”的枣树引起了郁达夫的兴趣。生活在这样的庭院中,面对着触手可及的秋果,享受着秋日的清爽,怎能不赞美这秋天的美好? “秋的全盛时期”便是这“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可见,为《故都的秋》一文赋予哀伤之意,添上苦闷压抑的时代色彩未免有些生硬牵强。读者可以于一碗浓茶中品味郁达夫闲适的心境,于满地落蕊中感受他惬意的情思,于秋蝉啼唱中追寻他亲切的联想,于都市闲人的寒暄中感悟皇城百姓的人情,于清秋佳日中领略郁达夫眼中的黄金岁月。这些带着亲切意味的描写,形成了文章舒缓悠闲的文本基调与写作内容,透露出了郁达夫愉悦的情感体验。
郁达夫曾留学日本,他的审美理念与日本传统文学中的“物哀”观念有密切的关系。享受残败、 享受悲凉是“物哀”审美理念的核心。从《故都的秋》中,读者可以读到这种哀与美的结合,所谓“悲凉”是作为审美层次的“悲凉”,是“物哀”的一种类型,即郁达夫认为“悲凉”是美的,是令人享受的。在郁达夫看来,那些“破壁”“枯草”“落蕊”“残蝉”等衰败的事物都是美妙的,他享受这悲凉的美。这种别样的唯美加上作者细腻的笔触,形成了属于郁达夫的独特的审美魅力。
那满地的落蕊,带着一抹生命即逝的壮美。郁达夫将“脚踏上去”,感受着这“一点点极细极柔软的触觉”,并用一种赏玩的心态去观察扫帚扫过满地落蕊形成的丝纹。同“落蕊”一样,“衰弱”“残声”等词语易使人联想到生命的枯槁,但郁达夫觉得,这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隐隐透露出一丝生活气息,全然没有对衰亡的生命的悲戚哀悼之意。在物哀审美理念的浸润下,郁达夫将生命的衰亡之“悲”转化为了对美的欣赏。因此,不论是颓院还是破壁、 秋草还是落蕊、 蝉声还是秋雨……在郁达夫眼里都满含衰微的美。
中国传统文人大多悲秋,而郁达夫意在引出“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能特别引起深沉、 幽远、 严厉、 萧索的感触来的”[7]。感慨这种“幽远、 严厉、 萧索”的感触,正是物哀美学所追寻的“幽寂玄妙”之美。郁达夫透过以悲为美的物哀美学思想,将传统对秋产生的哀亡、 凄凉等负面审美情感,转化为对美的欣赏、 把玩和参悟。
中国文学中的“故都”情结既是一种文学现象,也是一种心理现象。这些文学作品中的“故都”情结是一种意蕴厚重且个性化的情感体验,其具体内涵和生成过程与都城历史地位的变迁、 时代气象的转变、 文人个体的经历等因素有关,凝结着他们对旧都的情感认知与情感向度[8]。这些情感认知可以是旗帜鲜明的政治理想,或是与家国情怀相联系,或是聚焦故都的今昔巨变,抑或是对先烈先祖创业艰难的崇敬与缅怀。情感向度包括黍离之悲、 故国之思、 兴复之愿、 盛世之咏,以及对社稷更替、 异族侵略、 族姓灭亡的慨叹等,所凝结的文人们的情感体验多是沉痛哀愁、 慷慨悲愤、 无奈感伤、 自豪崇敬,形成有“长安情结”“洛阳情结”“金陵情结”“汴京情结”等“故都”情结。如: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辛弃疾的词中多处运用“长安”意象,他强烈的长安情结表达了对中原山河和人民的系念,以及对恢复统一的向往。而郁达夫的故都之意与传统文人士大夫的故都之意全然不同,《故都的秋》蕴含着淡然超脱的精神气质。
郁达夫眼中的“北平”是一个宁静、 自由、 宜居的学术都市、 文化都市、 旅游都市。作为文化中心,它是富有生机和活力的,这是郁达夫作为文化人喜闻乐见的。他欣赏这故都的文化与人文景象,这座城市浓烈华丽的意象色彩和他赞赏珍惜的情感是一致的。文章超脱于传统文学中所展露的历史的厚重之感与秋的悲凉,体现出的是一种宁静淡然的审美情感。
《故都的秋》抒发了他对故都之秋的独特感悟,显示出了深厚的人文素养和独特的审美情感。在另一篇文章《北平的四季》中,他写道: “五六百年来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无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遥忆,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进展,永久地为我们黄帝子孙所保有的旧都城。”[9]郁达夫用“旧都城”一词来描摹北平,对待故都北平如对待文物般欣赏珍爱。郁达夫一生短短49年,虽从未在故都久住,但他对故都总是一往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