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文 山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沈从文构筑的小说版图从题材的角度进行分类大致可划分为湘西小说和都市小说两大类型,前者作为现代中国乡土叙事谱系的重要构成,凭借其饱含的乌托邦审美理想历来受到研究者与广大读者的青睐,而对于后者价值的挖掘与接受却经历了漫长曲折的过程。20世纪70年代海外学者聂华苓曾表达过对其都市题材创作的否定看法,认为“处理‘城里人’不是沈从文的拿手。”[1]509国内学者凌宇则认为沈从文面对都市“囿于道德立场,缺少一份历史理性、流于简单的否定。”[2]钱理群等人所著的《现代文学三十年》中提出“都市人生的小说对于沈从文并没有完全独立的意义,它们是作为湘西世界的陪衬而存在的。”[3]242上述观点的局限性在于以机械划分的做法忽略了作家创作的整体意识,未能注意到两种题材间的辩证关联以及作为沈从文文化理想的建构资源——都市体验的价值所在。尽管以城市文明的丑陋反衬出湘西人性的美好是沈从文小说创作的重要动机,但仅做如此解读显然遮蔽了其都市小说的重要意义,事实上两者间并非简单的“绿叶衬红花”的关系。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对现代性理论的火热探讨,沈从文的都市小说也在这一背景下重返研究视野并获得了空前丰富的解读:对现代都市病态的批判、湘西视角与都市视角的并置与关联、都市女性的形塑等问题均受到广泛关注。本文试图在借鉴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将观照视域投射于沈从文都市小说创作的阶段性嬗变,展现在北京、上海两种迥异的城市文化属性与作家不同的人生境遇等因素影响下都市叙事呈现的特征与新变,并在这一趋于成熟的创作演进中透视沈从文文化改造价值立场的形塑线索,进而指出都市体验与创作对于现代知识分子的沈从文构建现代民族国家想象这一历史实践的重要意义。
沈从文一生都以“乡下人”自居,贬低城市以及生活在城市以上流社会自居的知识阶层。但不可否认的是,城市对于沈从文创作道路的转变、文化视野的开阔有着他所眷念的湘西世界无法替代的功用。沈从文1923年离开家乡湖南凤凰后便一直徘徊在都市文化群落中,在他一生的创作中,堪称经典的作品都是在北京、上海、青岛、昆明等城市完成的。“湘西、北京、上海几乎囊括了所谓转型期的中国的主要文化形态,现在都凝聚于沈从文一身。”[3]237金介甫对沈从文的早期创作有过相关论述,“在这以前(1929),他大量写作显然是为了糊口。现在他提起早年的作品,认为那些东西只能算作‘素材’,是为了挣一千字五角钱的稿费而把刚刚读过、体验到、道听途说或空想出来的东西,匆匆拼凑成篇。”[4]111凌宇认为,由上海春潮书局1928年出版的《有学问的人》和《柏子》,方才“显示出这一时期创作的新变化”[5]129,因为作家不再执着于抒写自我的苦闷与不幸,转而刻画湘西底层人民的生活与都市社会的形形色色。就连沈从文本人也曾谈到:“首先的五年,文字还掌握不住,主要是维持一家三人的生活”[6]365。根据上述学者和作者本人的看法,将沈从文都市小说的转折阶段初步定位于1928年(沈从文正是这一年来到上海)较为恰当。
更容易为读者接受的,无疑是沈从文于20世纪30年代后创作的湘西题材的小说,但其都市题材创作的价值意义同样不容忽略。沈从文都市小说的贡献如同他在《绅士的太太》所说,旨在“为高等人造一面镜子”,不同于左翼作家从阶级话语出发,采取宏大叙事模式剖析近代以来城市空间的政治角逐,又不同于新感觉派在快速的节奏跳跃中表现都市世俗生活的糜烂与堕落,而是选择另辟蹊径,从文化、人性的观察立场出发,关注西方现代文明在中国文化转型期的入侵及其对人性所造成的异化和扭曲等现象,进而传递以文化改造为价值追求的文化理想。都市小说记录了“乡下人”沈从文由古老原始的湘西农村到现代化的城市所经历的种种文化体验,不同时期所在的不同城市以及不同文化语境,都会对其小说创作产生巨大且截然不同的影响。通过梳理沈从文都市小说的有关内容及其阶段性变化,不仅可以窥见这一文学大家在创作上如何走向成熟,更能够进一步理解沈从文文化理想的现实来源以及“乡下人”身份标签所蕴含的价值立场。
1923年,湘西青年沈从文受到“五四”新文化的召唤,离开了湘西地方军队前往北京求学。湘西自古以来就是少数民族杂糅居住地区,远离中原文化,民风彪悍,这一景象与他20世纪30年代后所创作的牧歌式湘西小说大相径庭。关于沈从文为何阔别他所眷念的故土,可以从其《从文自传》中寻觅一些端倪。当地政府为了镇压反清势力,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屠杀运动,幼年的沈从文见证了血流成河的惨状,“我那时已经可以自由出门,一有机会就常常到城头上去看对河杀头。”[6]271血雨腥风的屠杀为沈从文的内心世界打上深刻的烙印,见识到国民灵魂的残忍与麻木,“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四个月,大致眼看杀过七百人。一些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把头砍下,我皆懂透了。又看到许多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读子曰的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6]306不同于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普遍经历:大胆反叛传统士大夫阶层而后留学域外成长为现代精英知识分子,青年时期的沈从文所目睹的正是人性中最黑暗、最残酷也是最真实的一面,后来形成的关注个体精神世界的价值立场或许可以追溯于此。因父亲、祖父皆是军人,当地又有尚武习俗,14岁的沈从文选择了从军的道路。他在军队中主要担任文书的职务,这一时期有机会阅读许多古典书籍,结识了一些新式的知识分子,形成了基本的文学素养。然而湘西的地方武装军纪废弛且野蛮无礼,懒散的军人们以杀头为乐,甚至勒索犯人。在年轻而又不甘平庸的沈从文看来,这样的军队绝对不会给振兴家乡带来希望。在对自己的人生道路感到迷惘之际,机缘巧合下他接触到了《改造》《新潮》之类的进步刊物,被书中所宣扬的种种新式主义、白话文学所感染,脑海中开始萌生出离开落后的家乡,前往城市成为一名新式的知识分子的愿望,“我想我得去一个学校,去学些我不明白的问题。”[6]364
“乡下人”沈从文离开了原始的湘西,为了追随“五四”新文化的脚步来到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古都北京,但他所希冀的人生转折并没有如愿到来,都市以它自有的残酷性粉碎了这位“乡下人”似乎不切实际的梦想。在湘西的时候,他梦想着北京的自由文化氛围,甚至相信了报纸上的说法,以为北京有的是上学的机会,并将参加新文化运动、在中国重新树立真善美的价值观念确立为自己的人生目标。然而经济的窘迫,小学的文凭使他难以融入北京的上流社会,尤其是知识分子圈的生活。他将自己的住处——一间狭小简陋的单间公寓,调侃取名为“窄而霉斋”。连新式标点都不认识的沈从文,考大学的希望必然破灭,他只好去北大做旁听生,不断地向刊物投稿以维持生计,不过这些稿件大部分都被编辑扔进了垃圾桶里。大量的屈辱经历伤害了这位乡村之子的自尊,面对着日复一日的灰暗生活,沈从文在都市中形成了自卑敏感的性格,他的“乡下人”气质使他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沈从文的文学理想在冷漠残酷的都市面前撞得头破血流,他不仅难以碰到理想的尾巴,甚至连基本生活都难以保障。面对这样的处境,他对曾经梦寐以求的都市生活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由憧憬变得厌弃愤恨,苦恼自己困顿的生活状况,仇恨那些所谓上层知识分子,走投无路之际甚至还产生过重返军营的念头,差点放弃了写作。
都市在召唤沈从文的同时也让他的期许落空,因此,这时的沈从文必然会将自己心中的苦闷情绪和压抑心理投射于这一时期的创作之中作为发泄不满情绪的出口。在城市这本“大书”面前,沈从文显得太过于渺小,他那穿梭于山野荒林,不拘束缚的灵气在处处充斥着规训机制的城市中饱受压抑,“乡下人”气质使他难以真正获得对这座城市的价值认同。都市向青年沈从文展现了它最冷漠、残酷的一面,不论是他的物质生活还是精神追求皆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沈从文都市小说创作以北京为起点,尽管作者本人对于这一时期创作的小说评价不高,但它们毕竟作为一段真诚的“心灵史”,记录了一位来自原始湘西的“自然之子”是抱以何种复杂的心态来面对一种崭新的都市文明。这一阶段都市叙事的主题主要是围绕作家所受到的都市创伤而展开的,它包含了沈从文初到城市所遭受到的诸种屈辱感。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的都市小说在稚嫩的文笔、不加节制的情绪宣泄背后,已初步显露出沈从文自身某种独特的都市观察视角——以局外人的“乡下人”眼光审视躁动的都市。
沈从文从具有古老宗法气息的湘西来到现代化的北京,不仅是一次地域空间上的转移,更是一次“文化的迁移与断裂。”[7]19320世纪20年代的北京,正处在由古老的封建古都向现代化城市过渡的转折时期。青年沈从文背负着湘西所赋予他的人性美来到这座城市,他本以为会凭借自己一颗对文学的热忱之心,能够在陌生的都市中获得一席之地,然而残酷的现实却击垮了他的信心与自尊,他处处感觉到自己与城市的对立与冲突:每次去《晨报》报馆取稿费,都会被门房强行索要小费;因为贫穷而常常受到伙计的歧视;《用A字记录下来的事》中参加宴会主人公因为衣衫褴褛遭到在场绅士们的嘲笑,正是沈从文在香山的真实经历……如此屈辱的遭际让沈从文深深地认识到都市文明与湘西文明是如此的不同,这里没有湘西社会朴实而纯真的人际关系,只有一套让他陌生而又厌恶的功利性都市法则。但即使身处如此处境,沈从文没有选择沉沦或放弃,而是“用一个特殊的概念‘乡下人’完成了自我的觉醒”[8],并用这种“乡下人”的眼光自觉站在城市的对立面审视、批判城市。
同样是对待都市的噪音,沈从文与张爱玲的态度截然有别。《老实人》自序里,沈从文表达了对于都市嘈杂的噪音的痛恨,“听各样的市声,听算命的打小锣,听卖萝卜的喊叫,听汽车的喇叭……没有一件事使我爱听。”[9]3而一辈子都扎根繁华都市的张爱玲却认为“街道上的喧声,六楼上听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我喜欢听市声。比我较有诗意的人在枕上听松涛,听海啸,我是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的。”[10]37通过上述对比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沈从文这一时期“乡下人”身份认同的旨归所在:他企图以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的姿态来打量现代都市。这一观照视角也就决定了沈从文早期都市小说的一个基本主题:抒发自我的屈辱与苦闷。
沈从文早年的都市小说具有浓厚自叙传色彩,这是向当时文坛流行的自叙传抒情小说文体自觉模仿的结果。例如于1925年创作的《绝食以后》中插入了写给某位学者的信。金介甫后来跟沈从文交流过这篇小说,后者承认这一段正是自己当初写给林宰平的信。《用A字记下来的故事》中所描写主人公参加香山宴会的情景,其原型正是沈从文参加的熊希龄55岁生辰宴会的遭遇。此外,沈从文前期都市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例如他们的生活极其困顿且精神空虚,丧失了生的勇气。“我”穿着村弟送的棉鞋,客人问起,却遮遮捂捂地说是因为地下潮湿,棉鞋在图书馆里被管事盯着,后者露出“嫌憎的表情”(《棉鞋》)。他们还通常患有某种疾病:“两个眼睛都益发陷进去了,胡子是青了硬了,脸上哑白颜色正同死人一样,额角上新添了一道长而深的皱纹”(《公寓中》)[11]352,或患有头痛、失眠、神经衰弱等病状。文学作品中人物的疾病往往不仅指向现实意义上的身体状况,更具有某种隐喻的所指。在沈从文这一时期的都市小说中,它暗示主人公与城市长时间的不协调而造成的心理压抑,最终导致了生理上的疾病,进而表现为一种对城市的病态反抗。
上述诸种遭遇都可以归纳为“物的苦闷”,然而青年沈从文不仅在物质生活上陷入困境,在爱情问题上也表现为极度敏感与自卑,“性的苦闷”由此成为该时期都市小说的另一重要主题。与同年龄的其他青年人一样,小说中主人公同样渴慕爱情的青睐,但一个连自己的基本生活都无法保障的青年人如何能在金钱至上的都市中获得爱情的垂青呢?主人公的正常性心理因此发展成为性的压抑与苦闷,最后导致种种变态的行为。“我”在街头尾随一对女人,尽管她们投来鄙夷的眼光,但“我”没有羞惭,只有愤恨,最后听见女人骂“我”是痞子,“我”坐在车中伤心地哭了(《怯汉》)。“我”暗恋一位女大学生,渴望得到她的青睐,但同学校的女生同坐在一辆公交车上,“我”却因为衣着寒酸而自卑,甚至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回到家后又“肆意痛哭了”(《一件心的罪孽》)。自宽君因为尾随一对女学生被关进了警察局,在牢里痛哭起来(《老实人》)。主人公们对性的迫切需要根源于社会地位低下而造成的自卑感,他们企图通过性的慰藉缓和精神压迫,但在物欲横流的现代都市中,男女的爱情近乎商品化,贫穷的主人公只能一次次被伤害并以变态的行径做出反抗。
尽管沈从文一直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抒发自己在都市中所遭受的种种不公平的对待,大力渲染自己所承受的物质苦闷与性苦闷,但饶有意味的是,作者和作者笔下的主人公从没有选择离开这座令人如此憎恨的城市,这表明他们或许在潜意识里与城市文明产生了某种认同。从小说中主人公对待社会竞争的态度上,我们可以发现沈从文对于北京这座城市的某些矛盾态度。笔下的主人公们即使处在受压迫的状态,如重君,却仍然渴望投入到“竞争的人海”中去;此外沈从文还借助小说主人公之口论证竞争意识的合理性,“胜利属于强者,那是无须解释一句话。这世界只要我能打倒你,我便可坐在你身上。我能够操纵你的命运。我可以吃掉你。爱!同情!公理!一类名词:不过我们拿来说起好听一点罢了!谁曾见事实上的被凌虐者,能因‘同情’与‘爱’一类话得到一些救助?爱与同情,最多只能在被凌辱者对于更可怜的一种心的悯恻。”[11]357这段自白不禁让人联想社会达尔文主义,它暗示虽然作者身处社会阶层的底层,羡慕嫉妒他人光鲜亮丽的生活,但在心灵深处依然默许了都市弱肉强食“竞争法则”的存在。其次,我们可以发现沈从文笔下的主人公往往具有某种漫游的行为,例如自宽君“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一样”[9]74看着人群中来来往往的男女,心中却只觉得寂寞(《老实人》);“黄昏了,我独在街头徘徊。看一切街市的热闹,同时使我眼、耳、鼻,都在一种适如其分的随意接触中受着不断地刺激。”[9]197(《怯汉》)。虽然被城里人嘲笑和轻视,但主人公们总会从狭小、孤寂的公寓中走出,像孤魂一样游荡在城市的街头,带有某种欣赏的意味打量这座城市。尽管生活上遭遇了诸多不幸,但他们从来没有发出过“回到湘西”的声音,而是以漫游这种边缘化的方式释放内心的苦闷。对于沈从文和笔下的抒情主人公而言,“陌生人群以都市的换喻面目呈现,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和诱惑。”[12]这样的举动或可解读为一个社会边缘人对融入正常社会秩序的渴望。
通过上述分析可以看到沈从文对于北京这座城市爱与怨的复杂感情:一方面它击垮了沈从文的大学梦,使其生活陷入极其困顿的状态,并且饱受屈辱;但另一方面,它又以自身古旧而又现代的文化氛围浸染了这位年轻人的灵魂,并使他逐渐认同某些都市生存法则,习惯都市人的生活方式。从沈从文自身经历来看,这段城市生活初体验对他日后的创作而并非毫无益处。沈从文初露的文学才华并没有被淹没,他的创作受到了北大哲学系教授林宰平的赏识,林甚至错以为沈从文是一名大学生。郁达夫、胡适、徐志摩等人都对这位文坛新人给予了帮助,使得他的作品能够在《晨报副刊》《现代评论》等杂志上发表。在北京认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如胡也频和丁玲,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北京开放的学术氛围、古老的文化气息都让沈从文陶醉。尽管在北京的生活是艰苦的,但也正是北京赋予沈从文开阔的文化视野,在这段艰难摸索时期,沈从文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个性,并开始重新审视他的湘西故土。
如果说沈从文是为了追随“五四”新文化的浪潮而从湘西远赴北京,那么他于1928年南下抵达上海,则是为了谋生计而追随文化中心的转移而迁徙。上海这座完全按照西方模式建造起来的摩登城市给沈从文带来了一次更大的文化冲击:jazz、咖啡厅、闪烁的霓虹灯、永不停歇的狐步舞、虚伪的人际关系、追求肉欲的摩登男女……当这些常诉诸新感觉派小说笔端的都市景观出现在自居为“乡下人”的沈从文面前时,更进一步加剧了沈从文对于自我“乡下人”身份的文化认同。
北京时期,“乡下人”身份意识的确立更多的是源于所形成的自卑心理,而当他来到上海这座“地狱上的天堂”,社会地位有了显著提高,并进一步接触到所谓的上层知识分子和绅士阶层后,他终于发现了这座繁华城市所蕴藏的种种病态。现代化进程在带来生活方式的革新的同时,也不断侵蚀着个体原本纯净、美好的灵魂。沈从文在给朋友的信中坦言道:“我想我是不适宜住在上海里的人。”[13]250当他愈发厌恶这座城市,他就愈加怀念那个似乎被现代化浪潮所遗忘的边地湘西,湘西人的情感如三三般天真烂漫,如水手柏子般蛮强,如翠翠般善良可爱……种种桃源般的诗意质素再次被他的审美目光所捕获。也正是在对以都市文明为核心的现代文明的反思中,他再次对自己“乡下人”的身份产生了真正精神上的共鸣,他如此自白道:“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总是不合。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代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14]94在上海这座他所嫌恶的城市里,在作为他者的现代世俗文明的包围中,沈从文终于完成了“乡下人”意识的自我觉醒,并确立了改造民族精神的文化理想。
上海发达的商业文化和成熟的文化市场体制给予了沈从文不同于北京的都市体验,让他真正成为一名专职作家。这一时期,他抒写自我的作品达到了巅峰,甚至篇幅也越来越长,创作了《不死日记》和《一个天才的通信》等作品,在内容上依旧延续了北京时期抒写自我苦闷、宣泄对都市生活的不满的特点,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沈从文初到上海时生活的艰难。在商业文化的刺激下,沈从文开始疯狂地写作,以求将文字卖成钱养家糊口,此时他所担负的压力是巨大的,经常为了交稿通宵达旦地伏案写作,并且嘲笑自己是上海滩的文化工人。《一个天才的通信》中那个留着鼻血抱病写稿的主人公正是作者本人状态的真实反映。这一时期他的大量作品在上海新月书店、北新书局、春潮书局等发表,为他赢得了“多产作家”的称号。上海这座走在现代化前列有着“东方巴黎”美誉的国际大都市带给沈从文的心灵震动是北京这座千年古城难以比拟的。上海发达的商业文化、成熟的出版市场、摩登男女的爱恨情仇、政治势力的交锋带给沈从文剧烈的精神冲击,导致这一时期都市小说创作的题材较北京时期更为丰富。如《大城市中的小事情》《建设》关注社会底层劳动人民的悲苦命运;《大小阮》从侧面描写了20世纪30年代的革命浪潮……
来到这座被称为“东方巴黎”的繁华城市,沈从文不仅感受到帝国主义政治力量对于中国人民的压迫、国内各种政治势力的角逐,同时对于城市中高高在上的绅士阶层和所谓的上流知识分子人性被现代文明所异化的问题有了更为清醒的警惕。在沈从文早期的某些都市小说中,虽然接触到了知识分子问题,但是大多都是作者本人对于处于被压迫的屈辱地位的控诉,带有某种程度上的泄愤性质。例如《棉鞋》里我穿的破烂棉鞋被我的上司——教育股股长拿打狗棒敲打。虽然也从侧面看出了作者对于知识分子傲慢无礼、不尊重人的性格的讽刺,但是此时的沈从文还并没有将这种行为上升到对其整个阶层的观察与批判,往往停留在道德上的指责。直到沈从文经介绍成为大学老师,顺利跻身于中产阶级,他才获得了一种新的也是更加深刻的视野打量他周围的知识分子,因此对都市的批判也“不再停留在道德与世相层面,而是指向欲望泛滥、官能刺激对人的约束与控制,是文化的异化对人性造成的约束和压抑他的创作也渐渐走向成熟。”[15]对城市文明戕害人性的发现,不仅标志着沈从文都市小说创作走向成熟,同时意味着他对于民族精神与资产阶级现代文明关系的清醒认识的形成。
从这一意义出发,《有学问的人》可谓预示着沈从文都市小说创作的某种转变。小说讲述了一位有学问的绅士——天福先生趁妻儿出门,把灯熄灭想跟妻子的朋友暧昧的故事。在此时的沈从文看来,天福先生正是绅士阶层的典型代表:被情欲所充斥、不安分、不时用自己的“有学问的人”的身份标榜自己并掩饰自己内心的丑恶、毫无生命力。作者在这里第一次将批判的锋芒指向整个绅士阶层,而不是单单指向某一个体。这一形象的出现表明,自居“乡下人”的沈从文业已注意到都市知识分子在长期的都市文明压抑下,掩饰自己的真实欲望并且导致性心理畸变的文化现象。沈从文并未将目光停留在对这一现象的简单批判上,而是将其与湘西世界进行对比,由此确立起文化批判的价值立场,即热烈地赞扬代表健康人性美的湘西文化,排斥讽刺代表“阉寺性”人格的都市文化。沈从文在《如蕤》中借主人公的口表达了对于城市知识分子萎靡懦弱、毫无生气的揭露与嘲讽,与女主人公灵动朝气的精神面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环绕在她周围的失却健康人性的猥琐男子,她声称自己所追求的不只是爱情,更是“光明热烈如日头的东西。”[16]231沈从文对于知识分子“阉寺性”人格批判最有力,也是本人最满意的作品是他在青岛任教后写成的《八骏图》。主人公达士先生自诩为治疗心理疾病的医生,因为在他看来这里的几位大学教授“皆好像有点病”,有的对着香烟美女图发呆,收藏香艳诗;有的留恋于沙滩上被一位漂亮女性踩过的贝壳……这些高级知识分子身上体现了现代文明对于人性的戕害,使其患上“阉寺性”人格的毛病,最后自以为正常的主人公也没有经受住那一抹金黄色的诱惑,欺骗了妻子,同化为了“病人”。
小说中的知识分子、绅士们往往具有某种疾病,如《绅士的太太》中瘫痪的绅士,《薄寒》中男子的性无能,《夫妇》中的男子患有神经衰弱的病症……如此安排彰显出作者的别有用心,企图“以操作疾病的隐喻意义的策略来达到其批城市乃至现代文明的目的。”[17]沈从文将城市的道德败坏、生命力衰退等现象转译为某种疾病的侵害,生活在城市的知识分子们自然成为疾病的载体,与湘西小说中那些孔武有力、身体健壮的”乡下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沈从文同时还从两性关系出发,批判城市知识分子的畸形人格,《柏子》中那肆无忌惮、敢爱敢恨的性爱方式与《绅士的太太》中荒淫腐朽的绅士家庭的性爱方式截然不同,前者是光明正大地宣泄自己对爱情的渴慕,是健康生命形态的体现,而后者是在道貌岸然的面孔之下潜伏的性心理变态。都市与乡下两种性爱模式的比较不仅寄予了沈从文对于现代都市文明的批判,更是表达出对处于文化转型期的中国走向何方这一重要命题的深深忧虑。
如果将沈从文的都市小说置于民族国家文学的视野加以考察,不难发现“乡下人”的身份立场使得沈从文能够敏锐注意到都市在拥抱现代性的同时而造成人性堕落的问题,从而获得针对中国现实境遇的反思视域。尽管沈从文一生都以“乡下人”自居,但在这一身份标签背后所浮现的正是积极参与构建民族国家想象这一历史进程的现代知识分子身影,他对于古老中华民族的衰败、丧失血性感到失望,始终坚持“五四”新文化传统所标举的启蒙责任感,试图在文化层面对中华民族进行改造。在《题记》中沈从文这样想象自己的理想读者:“我的读者应是有理性,而这点理性便基于对中国现代社会变动有所关心,认识这个民族过去的伟大处与现在的堕落处,各在那里很寂寞的从事于民族复兴大业的人。”[18]59在一些并不理解沈从文的左翼作家看来,这位“乡下人”似乎是冷眼旁观于中国的现实,但实质上他是以某种独特而深邃的视角始终关注着中华民族的命运,以看似最边缘、最超脱的“乡下人”身份介入最沉重的现实,同时也是鲁迅一生所关切的现实:改造国民性,这正是作为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沈从文文化理想的真正旨归。而这一文化理想从孕育至成熟始终离不开沈从文切身的都市文化体验,倘若没有对都市文化的深层体察,沈从文便无从获得有关民族精神与资产阶级现代文明关系的真切理解,更无法基于改造文化的理想创造出乌托邦式的湘西世界,或许这正是都市小说之于沈从文文学世界、之于作为民族国家文学的20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