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勇
(达州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系,四川 达州 635001)
1927年中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国共合作破裂,中国的政治中心南移.随之许多期刊和出版社也迁往上海,上海的新书业获得繁荣发展的机遇,这一变化直接影响到沈从文.出版或发表过沈从文作品的新月书店、北新书店、《现代评论》周刊都随政局的变动由北京迁往上海租界,恰在这时沈从文在叶圣陶的帮助下,其作品在上海的《小说月报》上获得了一席之地.“北京原有的基础既已失去,上海又依稀闪露出谋生存、求发展的虹彩幻影”,[1]112因而沈从文迫于生计的考虑,于1928年1月离开北京寄居上海租界,由此开始了他三年的上海都市写作和生活体验.
初到上海的沈从文对于上海的许多新兴或时髦事物,仍旧以“乡下人”的标准和情感去衡量,因此对现代化的大都市上海有诸多不适应.当时上海的经济、文化事业已经十分发达,是世界第五大城市,被誉为“东方巴黎”.[2]3现代商业气息浓厚的上海不仅与沈从文的故乡湘西世界大不相同,也与他生活了六年的北京有许多不同之处,因此沈从文在观察上海这座现代都市时,“既有湘西乡下人的眼光,也有北京居住者的眼光”,[3]40这双重文化视角构成了他对上海的独特观照与体验.
30年代的上海是全国的文化出版中心,报刊、杂志众多,书店林立,发达的出版系统为上海的文学繁荣提供了物质前提,其发行和出版自然需要大量稿源,这一现状正契合了以卖文谋生的沈从文的愿望.自1928年初到上海以后,沈从文就不得不为母亲、九妹和自己的生活费用奔波忙碌.一家三口的吃饭费用、房租、水电费等,再加上母亲病重、九妹要上学,种种生活开支都压在沈从文一人的肩上.为了筹措这些开支,沈从文成为了上海文学工厂里的“工人”和出版市场里的“商贩”,他几乎将全部时间用于写作,然后拿到书店“贩卖”自己的作品.沈从文说:“我来上海就是卖文,上海资本家无时无刻不在敲诈我,逼得我成了写作机器,我一天不写就没有钱,没有钱在上海就没办法生存,我只能拼着命写.”[3]38他的很多作品都是流着鼻血写出来的.尽管这样辛苦,书店老板却只给他很少的稿费,并且他常常不能按时得到应得的报酬,还需亲自上门索取.一方面要夜以继日地辛劳写作,另一方面还要受书商的剥削与压榨,“写作机器”式的生活和资本家残酷的压榨使他苦不堪言,他惊呼:“我的性情越不行了,在上海作文章,大约我再支持两年,也不能再支持下去了……”[4]沈从文不喜欢上海,在上海时常常怀念北京的人事:他喜欢北京的安静,讨厌上海的吵闹;他喜欢北京传统的的文化氛围,厌恶上海充满物质和欲望的商业气息;他怀念北京文人之间充满温情的关怀,憎恶上海文化市场对作家冰冷的挑选与无情的压榨.上海都市里金钱对人心的腐蚀、商业带来的浮躁与浅薄、都市人虚伪的道德和病态的人生、自己在上海面临的巨大生存压力,这些上海感知与体验让沈从文对上海心生厌恶,但他还是在上海居住了三年的时间.在上海,“现代化的生活节奏和竞争环境能够制造个体生命体验的的起落悲喜”.[2]174他的文章只有在上海才写得出,是由于上海给了他源源不断的创作动力与灵感;他的文章只有在上海才卖得出,是由于这时的上海作为全国的文化出版中心拥有巨大的文化消费市场.因此,年轻的沈从文更愿意在现代化的上海挥洒人生,抒写自我.然而从沈从文描写上海都市的作品来看,他对上海是没有好话的,上海也拒绝他,他无法像在北京时那样,融入上海这座现代都市,所以在上海他永远是个来自湘西的“乡下人”,他对上海的观照与体验也就显现出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峙.他以“乡下人”的情感体验上海,用“乡下人”的审美观照上海,自然不可能像一个都市人一样接受上海、欣赏上海.尽管他不喜欢上海,对上海有种种意见,但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他还是在上海居住了三年的时间,而这三年的上海都市体验也刺激他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
人在上海的个体体验,使得沈从文体察到了人性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腐化与堕落,刺激了他对故乡湘西儿女们那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追忆与呈现.所以在经历了上海带给他的种种心灵冲击后,他企图以一己之力“由城乡对峙的整体结构来批判现代文明在其进入中国的初始阶段所显露的全部丑陋处”,[5]并重建民族优秀品德.
沈从文到达上海后亲身经历了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的现代文明带给他的心灵冲击,这种心灵冲击刺激他以讽刺和批判的笔墨,从城乡对峙的角度来描绘现代文明带给人类的种种负面效应.
这一时期沈从文在上海创作的《绅士的太太》便以嘲讽的口吻批判了置身于都市文明中的都市上层人的无聊、虚伪、做作和堕落.绅士家庭表面上讲究礼教、客套、互相谅解、默契,骨子里却道德沦丧、堕落.在这种家庭里的每一个人为了保持自己的文明和体面,都带着面具虚伪地活着,因此每个人都生活在谎言与欺骗之中.在沈从文看来,人性的堕落全在于污秽丑陋的都市.他对上海绅士的批判不留情面,在小说《薄寒》中揭露了上海绅士在文明社会的禁律和束缚下,性功能和生命力的枯竭.小说中的女人被上海的绅士们以各种方式追求,然而,这个女人需要的是男人的雄壮和力量,上海的绅士们给不了她这些,所以她主动跑到一个在公园偶然遇到的军人身边.沈从文借此嘲弄了这些被都市文明所“阉割”了的上海男人,都市文明毁掉了他们作为男人的自然属性,剥夺了他们作为男人的雄壮和力量.他们已成为都市文明负面效应下的异化物,丧失了生命的激情.
沈从文不但在其作品中批判了被都市文明异化的上海上层人,也描述了上海下层人在都市文明中可悲的生存状态.这些人挣扎在都市社会的最底层,生活在一个充满肮脏、疾病、愚昧、麻木的环境里.在小说《腐烂》里,河的一边是腐烂的贫民窟,另一边是繁华的洋人租界,繁华进步与腐烂没落同在,并且前者以后者为代价.沈从文以乡下人的眼光发现了都市文明对城市下层人无情的抛弃.在《夜的空间》里,沈从文又描写了女童们黑暗的世界:“这些贫血体弱的女孩子,什么也不明白的就活到这世界上了.工作两点钟就休息五分,休息时一句话不说,就靠在乱茧堆边打盹.到后时间到了,又仍然一句话不说到机车边做事.”“计算到休息已经四次了,她们于是想起世界快要光明,以为天明就可以休息,工作也更勤快了许多.”[6]沈从文对这些都市里的下层人既抱以同情,又有一种出自人道主义的愤恨和自责.这显然也和他自己是上海文学工厂里“工人”的身份不无关系,对于底层人民悲惨的生活境况,他感同身受.所以,他以自己在上海的亲身体验为都市里的底层人描绘了一幅幅真实的画像,而对这些悲惨画像的展览其实就是沈从文从另一个方面对都市文明的批判.
除了都市小说外,沈从文在上海还写了大量描写湘西世界的作品.然而这个时期沈从文作品中的湘西已经不是他在北京时对故乡简单回忆和描摹的展览象,而是他的都市体验和乡土记忆相融合的产物.对上海都市文明的体验和思考刺激他将湘西的地域风情、人情掌故重新组织,通过美的想象描绘出了一种理想中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从而反拨都市中虚伪、自私、怯懦、庸俗的人性.为了使这一种理想化的人性美得以呈现,沈从文这一时期写下了《柏子》《龙朱》《雨后》《媚金·豹子·与那羊》《夫妇》《萧萧》《七个野人和最后一个迎春节》《阿金》《神巫之爱》等源自湘西的作品,而这些作品多数从爱与性的角度体现了沈从文的这种理想化人性.
沈从文善于从爱与性的角度探讨人性的优劣和人的生命力的强弱,并在都市人与乡下人对爱与性的态度及其生命力的对比中完成他对人性美的体认.与都市文明所“阉割”了的上海男人面对爱与性时的萎缩、虚伪以及性功能和生命力的枯竭相比,湘西人对爱与性是大胆的,奔放的,他们敢爱敢恨,并且有着旺盛的性能力和生命力.《柏子》写一个水手和妓女之间的爱,在城市人看来,这种男女之间的爱是不道德、不文明的,但在湘西这是一种习以为常的出于原始人性的自然表现.在《龙朱》中,沈从文向我们描绘了他理想中的人是什么样的:“平常时,大好天气下,或早或晚,在山中深洞,在水滨,唱着歌,把男女吸到一块来,即在太阳下或月亮下,成了熟人,做着只有顶熟的人可做的事.在此习惯下,一个男子不能唱歌他是种羞辱,一个女子不能唱歌她不会得到好的丈夫.抓住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也不是貌,不是门阀也不是假装的一切,只有真实热情的歌.……一个人在爱情上无力勇敢自白,那在一切事业上也全是无希望可言,这样人决不是好人!”[7]如果用这样的标准去衡量都市里的人,很多都市男女都不能算作“好人”.在《媚金·豹子·与那羊》中,媚金和豹子为了恪守爱情而殉情;在《雨后》中,四狗与喜欢的女人大胆地爱;在《神巫之爱》中神巫放下自己尊贵的身份,遵从神秘的爱情感觉并勇敢地追求他喜欢的女人……沈从文通过这些虚构的湘西故事,将其想象中理想化的人性与被都市文明扭曲的人性形成鲜明对照,突出了他对理想化的人性美的追求,并希望由此建构起一座供奉人性的“希腊小庙”.
沈从文用一支笔描绘了受都市文明影响走向堕落的人性,用另一只笔描绘了源自湘西并通过想象加工的理想化的人性,把人性的优劣进行这种鲜明的对比,他企图实现的是对优秀民族品德的重建.
“血管里流着你们民族健康的血液的我,二十七年的生命,有一半为都市生活所吞噬,中着在道德下所变成虚伪庸懦的大毒,所有值得称为高贵的性格,如象那热情、与勇敢、与诚实,早已完全消失殆尽,再也不配说是出自你们一族了.”“你们给我的诚实,勇敢,热情,血质的遗传,到如今再向前证实的特性机能已荡然无余,生的光荣早随你们已死去了.”[7]沈从文意识到自己以及更多的人正在被都市文明的负面效应所侵蚀,他对此深感忧虑,他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重建正在被物质与欲望所破坏而走向堕落的民族品德.沈从文描写湘西的诸多乡土文学作品都体现了他的这种努力,而最能体现他这种努力的是小说《丈夫》.做丈夫的把自己的女人送上妓船卖身挣钱以维持乡下家里的生计,只在逢年过节时像访亲一样进城看看她们,这司空见惯的事情在这一地方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而小说中的丈夫在看自己的女人老七时,内心却经历了几番起落.最初,新进城的丈夫对老七的变化是惊奇的,兴奋的;待老七在前舱接客而自己躲在后舱时,他感到寂寞了;等老七记起他欢喜口里含片糖的脾气后在他口里塞了一片糖时,他原谅了老七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在后舱睡觉;见到水保时他是拘束的、胆怯的,等水保父亲般的问起乡下的事情时,他又恢复了一个普通农夫的自然心态,甚至欢喜老七有这样一个有钱的熟客,唱起了欢快的歌;久等老七不见回来,肚子饿了,心里失落,他忽然记起了水保对他的嘱咐——不让老七晚上接客水保要来,且这嘱咐是当着他这个做丈夫的面说的,于是他感到了愤怒,感觉自己做丈夫的尊严受到了侮辱,他想到了回乡下,但被老七劝回到了船上,老七为他带回的胡琴及胡琴从他指尖流出的音响,使他得到了抚慰;等醉兵上船胡闹,霸占了老七,他再一次感到了羞辱,因而沉默了;等到半夜巡官巡船后要过细考察老七时,他做丈夫的尊严再一次受到侮辱,他明白这过细考察意味着什么,一次次的受辱使他醒悟了,最终他带着老七回乡下去了.他做丈夫的尊严在一次次的受辱中苏醒,做人的尊严和品德也被唤醒回归到了应有的位置,这时他才成为一个真正的丈夫、真正的人.透过小说中丈夫从麻木愚昧到觉醒行动的过程,沈从文想要表现的是他对受都市文明影响正在走向堕落的民族品德进行重新建构的努力.
尽管上海的都市体验刺激了沈从文的文学创作热情,使他成为了“多产作家”,同时其文学作品也走向成熟,但他内心依然不喜欢上海.沈从文理想的生活是一边读书,一边劳作,他理想的城市是清静的、适宜读书和劳作的城市.用这个标准去衡量上海,他自然不可能喜欢上海.最终,沈从文于1931年5月22日离开了上海.固然,沈从文离开上海,与他对上海的不喜欢有关,但还有其他原因.他当初到上海是因为上海的“行政空白”、相对独立的租界和繁荣的出版业,使他可以在上海卖文谋生,又不失自由,但随着租界自治性的部分丧失、国民党“一党专制”的加强和上海左翼运动的兴起,再加上好友胡也频遇害等事件,他对上海感到了失望,来自政治方面的高压使他想要离开上海.[8]而在上海的三年时间,已使他在文化市场积累了相当的文化象征资本,同时有了在中国公学教书的经验,[9]恰在他想要离开上海之际,杨振生邀请他去青岛大学教书,一方面青岛这座城市是安静的,适宜居住和进行文学创作,另一方面在青岛和济南有诸多好友和文化名人,最终他下定决心,离开了上海,在北京作短暂停留后去了青岛.
虽然离开了上海,但30年代沈从文在其他地方创作的作品依然坚持着上海体验给予他的文学理想:在城乡对峙的二元结构中追求优美、健康、自然的人性,并重建优秀的民族品德和民族精神.之后的许多重要作品,如《八骏图》《三三》《月下小景》《边城》《长河》《湘行散记》等都体现了沈从文的这一文学理想.“已觉得实在生活中间感到人与人精神相通的无望,又不能马虎的活,又不能决绝的死,只从自己头脑中建筑一种世界,委托文字来保留,期待那另一时代心与心的沟通.”[1]231-232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历史发展证明,在经历了几十年的被湮没后,后人重新发现了他,理解了他的文学理想,在阅读他的文学作品时实现了与他的跨时空对话,而这一切,都缘起上海,缘起沈从文的上海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