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疾疫防控体系探微

2022-03-17 20:51张融融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刘琳防疫防控

张融融

因受气候变迁、自然灾害、社会动乱等因素的影响,中国古代社会疾疫频发。大规模疾疫的暴发将所有个体和整个社会都卷入其中:于个人而言,疾疫威胁身体健康,扰乱百姓基本生活;于社会而言,疾疫导致人口锐减,引发经济生产衰退,造成社会秩序混乱。疾疫防控成为历代统治者、各级官府、士绅阶层、普通百姓共同关注的公共事务。在实践中积累了许多防疫治疫经验,建立了基本的防疫治疫制度,探索形成了中国古代疾疫防控体系。

一、中国古代疾疫防控体系的基本内容

大规模疫情往往具备极大的不确定性和极强的传染性,从发现疫情到有效应对,再到控制疫情,直至疫情结束,持续时间往往很长。疫情发展阶段不同,针对疾疫的防控举措也各有侧重。概括而言,中国古代疾疫防控体系根据其阶段性可分为三个环节,即疫前有效防疫、疫时大力治疫和疫后积极反思。

(一)疫前有效防疫

传统社会中,人们虽未具备病毒学和细菌学等现代医学知识,但并非对疾疫的发生与传播一无所知。他们在与疾疫斗争的过程中发现:恶劣的环境容易引发大规模疾疫,隔离病患可以降低染病概率,及时救治可以减少伤亡人数。这些经验引导人们以“防患于未然”的态度对待疾疫,主要包括改善生态环境、减轻心理恐惧、储备防疫物资等内容。

第一,改善生态环境。《礼记》中明确提到在孟春时节施行秋季时令,百姓会感染疾疫:“(孟春)行夏令,则风雨不时,草木蚤落,国时有恐;行秋令,则其民大疫,猋风暴雨总至,藜、莠、蓬、蒿并兴”,(1)胡平生,张萌译注:《礼记》,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298页。引导统治者正确施行时令。人们相信疾疫是破坏自然环境的“苦果”,改善生态环境成为防范疫病的首要措施。永安元年(304),陆胤被举荐升迁的理由是他在苍梧、南海等地大力改善生态环境,使原本“岁有暴风瘴气之害,风则折木,飞砂转石,气则雾郁,飞鸟不经”(2)陈寿著;邹远等点校:《三国志》,北京:团结出版社,2002年,第1446-1447页。之地呈现“风气绝息,商旅平行,民无疾疫,田稼丰稔”(3)陈寿著;邹远等点校:《三国志》,第1447页。的气象。政和六年(1116),工部上奏:“契勘本路八州军,建、汀、南剑州、郡武驿路从来未曾种植,并福州尚有方山北铺亦未栽种,遂至夏秋之间,往来行旅(胃)[冒]热而行,多成疾疫”,(4)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466页。由于多地驿道两旁没有种树,以至行人商旅在暑热时节染疫,北宋政府随即命令各地“遍于驿道路两畔共栽植到杉、松等木共三十三万八千六百株,渐次长茂”,(5)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9466页。以降低过往行人染疾风险。可见,中国古人已经深刻意识到改善生态环境对于防疫的重要性。

第二,减轻心理恐惧。传统社会中,人们对患疫病者的态度可谓“谈之色变”。为减轻百姓的心理恐惧,各级官府会采取以下措施加以缓解:其一,祭祀驱疫。人们认为疾疫由瘟神或疫鬼引起,每至疾疫多发时节,官府或民间会采取祭祀瘟神或疫鬼的仪式缓解百姓焦虑。据《周礼》记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驱疫”,(6)杨天宇译注:《周礼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98页。方相氏就是官方设置的通过行傩法搜索、驱除疫鬼之人。其二,隔离确诊病患。据湖北云梦县出土的秦代竹简记载:“某里典甲诣里人士五(伍)丙,告曰:疑疠,来诣。讯丙,辞曰:以三岁时病疕,麋(眉)突,不可智(知)其可(何)病,毋(无)它坐。令医丁诊之,丁言曰:丙毋(无)麋(眉),艮本绝;鼻腔坏,刺其鼻不疐(嚏);肘 䣛(膝盖)□□□到□两足下奇(踦),溃一所;其手毋胈;令澹(号),其音气败,癘殴(也)。”(7)云梦秦墓竹简整理小组:《云梦秦简释文(三)》,《文物》1976年第8期。医生通过患者无眉、鼻根塌、鼻腔坏、刺其鼻不疐等症状,确诊他为“疠病”;病人极力隐瞒病情,以至惊动官府。按照秦律规定,麻风病人需要迁往“疠所”,不得隐瞒不报。这种及时隔离确诊病患的举措有利于阻断传染链条,消除人们的心理恐惧。

第三,储备防疫物资。疫情往往会对社会生产带来重创,导致基本生活用品短缺、百姓缺衣少食等后果。充足的物资储备是稳定疫情期间社会经济秩序的关键因素。如何储备防疫物资?“籴粜常平”经验具有借鉴意义。“籴粜常平”理念最早产生于春秋战国时期。范蠡根据“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8)司马迁:《史记》,北京:线装书局,2006年,第539页。的粮食丰歉规律提出“平粜救荒论”,建议政府在丰年以高于市场的价格收购粮食并储存,在荒年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出售粮食给灾民,以实现稳定粮价和救济灾民的目标。到汉宣帝时,耿寿昌根据平粜思想建立常平仓制度,建议政府“谷贱时增其价而籴”,(9)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141页。“贵时减其价而粜”。(10)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1141页。至南宋时,“籴粜常平”理念开始应用于防疫领域。嘉定元年(1208),南宋都城临安米价上涨,居民难以饱腹,朝臣建议“以礼劝谕豪富蓄米之家,稍损时价,广行赈粜”,(11)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8010页。强调“若不早赐矜恤,都民饥寒所迫,非独鬻妻卖子,犹为积食,深虑疫疠,因之死亡”。(12)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8010页。朝廷号召富裕之家“赈粜”,其目的不只是保证百姓温饱,更重要的是“深虑疫疠”。嘉泰三年(1203)五月,面对“民多疾疠,市药无所,请医无人,横罹夭折”(13)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70页。的情形,朝臣上奏,希望“诸州拨常平钱收市药物,合成园散,贱价出卖以济民。各收利息,以供官吏之费,使本钱不耗,为循环只用”。(14)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71页。以“常平钱”购买药物,再以低价卖给百姓,是“籴粜常平”理念在防疫领域的具体应用。

(二)疫时大力治疫

传统社会中的防疫观念和防疫举措有助于及时发现疾疫和应对疫情,但并不能从根本上遏制疾疫的发生和传播。如何有效治疫仍是面临疫灾时的“头等任务”,也是投入人力、财力、物力最多的一个环节。在治疫过程中,中国古人采取了诸多有效措施,包括强调疫情申报、隔离病患和密切接触人群、防止聚集感染、官府及时救治、组织发动社会力量等内容。

第一,强调疫情申报。疫情申报有助于及时掌握疫情信息,进而有效应对疫情。上文所引的云梦秦简记载的关于疑似疠者的确诊病例,说明秦汉时期已经初步建立了疫情申报制度:在乡里发现疑似病例,典甲(即乡长)应立刻上报疫情,待上级官府派遣医生确诊后,及时对病人采取隔离措施。宋代的疫情防控体系较前朝日趋完备,还形成了跨区域流动人口的疫情申报救治机制。绍熙四年(1194),两浙、江淮地区发生疫病,宋光宗明确规定:“病人无腮麻以上亲同居者,厢耆报所属,官为医治。访闻店舍、寺观避免看视,更不闻官,往往赶逐出外,及不令安泊,风雨暴露,因而致弊。可令州县多方措置存恤,依条医治,仍出榜乡村晓谕。”(15)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68页。这道诏令明确了两点内容:其一,由官府救治没有近亲陪伴的病患;其二,考虑到旅馆、寺庙拒收旅客导致的严重后果,由官府出面收治病患。此举不仅大力发挥了官府在救治疫病事务中的主体作用,也有助于减少旅馆寺庙的聚集感染。

第二,隔离病患和密切接触人群。疫病的传染性极强,最大限度地降低人群感染风险是治疫事务的“重中之重”。中国古人探索了两种举措:其一,隔离病患。通常做法是政府将传染病患者安排在适当地点,使之与其他人群分开,并对其进行治疗护理。元始二年(公元2 年),青州发生大疫,汉平帝颁布诏令:“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16)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3页。命令地方官府在疫区腾出住宅作为隔离病房,对病患进行集中治疗,以切断传染源。北齐天保七年至十年(556-559)的“疠人坊”是传统社会中最早的麻风病人收养机构,一直延续300 多年。至两宋时期,各级政府开始成立官办养病机构,用以隔离救治疫病患者。熙宁九年(1076),越州地方长官赵抃为了应对疫情,曾依法“为病坊,处疾病之无归者”;(17)陈杏珍,晁继周点校:《曾巩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317页。崇宁元年(1102),宋徽宗在设置安济坊时提出:“所建将理院,宜以病人轻重而异室处之,以防渐染”,(18)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17页。明确了将重症患者和轻症患者隔离救治的原则。明朝末年,广州设有“发疯园”,“尽收生疯男女以养之。使疯人首领为主卑,毋使一人阑出,则其患渐除”,(19)屈大均:《广东新语》,中国香港:中华书局,1975年,第245页。不允许病人外出,在隔离病患的同时有效医治麻风病人。其二,隔离密切接触人群。东晋时期曾明确规定,官员家人如果感染疫病,本人即使身体健康也不能入朝,即“朝臣家有时疾,染易三人以上者,身虽无病,百日不得入宫”。(20)房玄龄等:《晋书》,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202页。可见,中国古人已经意识到疫病不同于日常病症,从染病到发病往往存在一段潜伏期,只有平稳度过潜伏期,才能确保密切接触者没有感染,方能允许其参与公共活动。

第三,防止聚集感染。防止聚集感染是两宋时期形成的治疫经验。淳熙二年(1175)四月,有臣僚上书:“窃见春夏之交,疫疠方作,囚系淹抑,最易传染。一人得疾,驯至满狱,州县谓之狱瘟。乞明诏诸路监司、守臣,遵守成宪,入夏之初,躬亲或差官虑囚。如犯大辟,立限催促勘结,不得迁延枝蔓。其余罪轻者,即使断迁。见坐狱人或遇疾病,亦须支破官钱,为医药饘粥之费,具已断遣人数及有无疾病以闻。仲夏复命宪臣断行疎決,无致后时,务令囚系得脱疫疠炎暑之酷。”(21)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8492页。这道奏折认为狱囚生活在空间密闭、人员密集的环境中,极易发生聚集感染,即“一人得疾,驯至满狱”,应对其给予关注。

第四,官府及时救治。各级官府是疾疫防控事务的首要责任主体和治疫主体,往往通过遣使给药、确保药品供应、规范药剂服用等方式救治百姓。其一,遣使给药。元始二年(公元2 年)夏四月,汉平帝命令为“民疾疫者,空舍邸第,为置医药”,(22)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3页。给予药品救治病患,并对其进行安置。孙吴初年,余姚地方长官朱桓面对疫病,“分部良吏,隐亲医药”,(23)陈寿著;邹远等点校:《三国志》,第1339页。获得“士民感戴之”(24)陈寿著;邹远等点校:《三国志》,第1339页。的盛誉。元嘉四年(427)五月,宋文帝命令对京师染疫患者“遣使存问,给医药”,(25)杨天宇译注:《周礼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6页。借以传达政府对患病百姓的关心;元嘉二十四年(447)六月,宋文帝又“使郡县及营署部司,普加履行,给以医药”,(26)杨天宇译注:《周礼译注》,第105页。以救助京师染疫者。淳化三年(992)五月,宋太宗因“民多疾疫”而“令太医局选良医十人,给钱五十千,为市药之宜,分遗于京城要害处,听都人言病者,给以汤药”;(27)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3633页。元祐八年(1093)四月,宋哲宗颁布诏令:“访闻近日在京军民难得医药,令开封府体访。如委是人多病患,可措置于太医局选差医人,就班直军营、坊巷,分认地分诊治”,(28)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3636页。派遣太医诊治京城染病军民;大观二年(1108)三月,宋徽宗颁布诏令:“西京城内外日近民庶疾疫稍多,虑缺医药,有失治疗。宜下有司,依近例疾速修合应病汤药,差使臣管押病人,自三月末下旬后,于京城内外遍到里巷看诊给散,要拯救疾苦”,(29)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81页。一方面在京城内外施药救治百姓,一方面抓紧研制药物以投入使用;绍兴七年(1137)七月,宋高宗颁布诏令:“建康府内外居民病患者,令翰林院差医官四员分诣看诊,其合用药令户部药局应副,仍置历破除”,(30)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93页。派遣医官前往京城各处为患病百姓诊治,同时敦促药局保障药品供应。清康熙年间发生疾疫,清圣祖派遣“太医官三十员分治饥民疾疫”,(31)赵尔巽等:《清史稿》,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35页。延续“遣使给药”的传统。其二,确保药品供应。北宋时,宋廷逐渐意识到充足的药品供应对于救疫事务的重要性,设置专门机构“合剂局”负责药品供应,即“方此盛暑,切虑庶民缺药服饵,令翰林院差医官四员遍诣临安府城内外看诊,合用药仰户部行下和剂局应副,置历支破。依例支给食钱,仍于本部辖下差拨担药兵士二名,候秋涼日住罢。每岁依此。”(32)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3948页。合剂局的设立有助于保障治疫药品供应、降低疫病感染率和致死率,代表了中国古代疾疫防控体系的长足进步。其三,规范药剂服用。皇祐三年(1051),由于全国普遍发生疾疫,宋仁宗命令颁布《简要济众方》,“命州县长吏按方剂以救民疾”。(33)脱脱等:《宋史》,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31页。《简要济众方》的性质是经过官方核准的用药指南,其实施旨在避免百姓误服药品。绍兴二十六年(1156),宋高宗颁布上谕:“比闻民间春夏中多是热疾,如服热药及消风散之类,往往害人,惟小柴胡汤为宜。令医官揭榜通衢,令人预知”,(34)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96页。体现了政府规范药剂服用的力度和决心。

第五,组织发动社会力量。面临疫情,阶层、贫富的差异都会被消弭,只有全体民众都投入到防疫抗疫事务中来,才能尽快遏制疫情的传播蔓延。宋神宗时,淮南、东京两地发生饥荒,滕元召集城中富民,对富民晓以利害:“流民且至,无以处之则疾疫起,并及汝矣。吾得城外废营地,欲为席屋以待之”。(35)李白等:《中国古代名家诗文集》,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10页。滕元意在申明,疫病对所有人的传染性是一样的;无论贫富,倘若不能有效防控疫病,任何人都有可能被传染;富民们认识到了这一点,纷纷慷慨解囊,帮助滕元修建防疫屋舍,以至“为屋二千五百间,一夕而成”。(36)李白等:《中国古代名家诗文集》,第610页。淳熙九年(1182)十二月,新知婺州钱佃上书:“臣前知隆兴府,于城外置养济院一所,收养贫病无依之人。先是,漕运芮辉以俸钱千缗合药以济病者,赵汝愚以俸钱千四百缗买田以给病者食,臣又益以千缗增置长定一庄,仍创造屋一区,差人看守,轮遣毉工诊视,日给口食药饵,委官提督。首尾九年,(如)[始]得就绪,恐后来官吏或不究心,便致废坏。乞诏本路漕臣常切提督,所有钱物不许移用。”(37)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65页。据钱佃所言,地方官员中先后有三人自愿拿出官俸,用以支持养济院等救助机构的运行,是为士绅阶层的自发善举。富民和士绅阶层在抗疫救治事务中发挥的重要作用,让人们认识到在疾疫防控体系中,不应忽视组织发动社会力量。

(三)疫后积极反思

在传统社会中,灾异示警观念占据重要地位。受此观念影响,统治者常常会在疫情过后积极反思。初元五年(公元前44 年)夏四月,汉元帝下诏:“朕之不逮,序位不明,众僚久懬,未得其人。元元失望,上感皇天,阴阳围边,咎流万民,朕甚惧之。乃者关东连遭灾害,饥寒疾疫,夭不终命”,(38)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85页。将关东地区接连遭受饥寒疾疫的原因归结于政德不修;元嘉五年(428)春,宋文帝下诏:“加顷阴阳违序,旱疫成患,仰惟灾戒,深责在予”,(39)杨天宇译注:《周礼译注》,第77页。也将百姓遭灾的原因归咎于自己。反思之后,统治者往往会结合疫区实际情况,实施善后措施,以求补偏纠弊、恢复生产、稳定民心,主要包括减免赋税、给予补助、齋送复业等。

第一,减免赋税。疾疫、饥荒、水患、旱灾、蝗灾、地质灾害等各种灾害过后,统治者都会以减免赋税的方式安抚受灾百姓。乾道元年(1165),两浙地区因水患而引发疾疫,百姓死伤颇多,政府下令免去当年的丁役,即“去岁二浙水滂,疾疫相仍,因而死亡,其数颇多。省恩宽恤,已免当年丁钱”;(40)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863页。明孝宗弘治年间,政府规定,“全灾免七分,自九分灾以下递减”,(41)张廷玉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909页。根据受灾程度的不同确定减免赋税的额度;顺治二年(1645),清政府因水灾免去直隶霸州等八县的租赋;顺治十年(1653),清政府根据灾情轻重不等,对蠲免成数也相应增减:“被灾八分至十分,免十之三;五分至七分,免二;四分,免一。”(42)杨景仁:《筹济篇》,本溪:本溪师范出版社,1987年,第1110页。总的来说,减免赋税有助于减轻百姓的生产生活负担,降低疫情对于社会经济生活的重创,增强百姓复产的信心。

第二,给予补助。早在西汉时期,中央政府已经开始对受疫家庭进行补助。初元元年(公元前48 年),汉元帝“以民疾疫,令大官损膳,减乐府员,省苑马,以赈困乏”,(43)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80页。通过降低皇室和官员生活标准的方式为因疫致贫者给予救助。元始二年(公元2 年),汉平帝下诏,根据疫病致死人数确定救助标准:在疫病中死掉6 人的家庭,赐给葬钱五千;在疫病中死掉4 人的家庭,赐给葬钱三千;在疫病中死掉2 人的家庭,赐给葬钱二千。(44)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353页。葬钱实则对其家庭有经济扶助的功用。庆元元年(1195)三月,宋宁宗颁布诏令:“访闻民间病疫大作,令内藏库日下支拨钱二万贯付临安府,多差官于城内外询问疾病之家,贫不能自给者,量口数多寡支散医药、钱;死而不能葬者,给与棺敛。务要实惠及民,毋得徒焉文具。”(45)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69页。这道诏令的要点有二:首先,拨付公款救助染疫百姓。具体救助事项包括根据家庭人口多少给予医药和钱财补助,同时向家贫不能葬者提供棺材。其次,强调救助应实施到位,谨防只做表面工作。从西汉到南宋,疫后补助制度经历了长足发展,为后世建立全面保障受疫百姓基本生存和基本生活的善后制度提供了借鉴。

第三,齋送复业。齋送复业是传统社会中安抚流民的一种举措。“齋送”是以官府之力送遣流民返回原籍,“复业”是以官府之力吸纳流民就业。清人杨景仁在《筹济篇》中提到:“直隶、河南两处乏食,穷黎移家觅食,不能回籍。令直隶、河南巡抚察明,加意抚绥,招辑复业。遣官领送回籍。仍捐给籽粒,俾待耕田亩。”(46)杨景仁:《筹济篇》,第1107页。直隶和河南两省的饥荒导致大量百姓流亡他乡,清政府命令地方官府将流民遣送回原籍,设法使流民复业以保证其有稳定收入。作为一种灾后的善后举措,齋送复业对当今社会的抗疫事务具有重要借鉴意义。疫情得到基本控制并不意味着百姓生活和社会生产能够迅速步入正轨,政府应该加大宏观调控力度,针对特殊群体采取相应措施,比如为滞留在外的疫区群众及时提供生活帮助,为疫区打工群体复工提供政策支持等。

二、中国古代疾疫防控体系的主要特征

中国古代疾疫防控体系扎根于本土社会土壤,是集合统治者、各级官府、士绅阶层以及普通百姓共同智慧的成果,具有防治结合、形成定制、官方主导、官民合力等特征。

(一)防治结合

中国古代疾疫防控技术虽然不及现代社会先进,但在疫前、疫中和疫后各个环节都形成了诸多经验,呈现防治结合的基本特征。首先,针对常见疾疫提前进行药物储备。对于应季暴发的常见疫疾,自两宋时期开始形成制度,由政府负责预备药物,“每岁依此”,(47)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3948页。帮助百姓度过流行病易感季节。其次,规范常见疾疫的用药方案。例如,宋高宗下诏向百姓提供“夏药”,认为“民间春夏中多是热疾,如服热药及消风散之类,往往害人,惟小柴胡汤为宜”,(48)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96页。说明已经形成针对热疾的成熟疗法。隆兴二年(1164)六月,宋孝宗下诏:“两淮经虏人蹂践,流移之民饥寒暴露,渐有疾疫。令和剂局疾速品搭修合合用药四万贴,赴淮东、西总领所交割,枢密院差使臣一员管押前去”,(49)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8029页。针对饥寒造成的疾疫,能够快速提供四万贴药剂,说明当时已经形成关于此类疾疫的规范用药方案。再次,总结经验颁布权威药典。为解决百姓感染疾疫时面临的“市药无所,请医无人”的困境,两宋时期将“常用及已试有效、简要可行之方”(50)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96页。集为一部,针对多种疾疫颁布由官方认证的药典,既是对历代治疗疾疫经验的总结,也为后世治疫事务提供借鉴。

(二)形成定制

中国古人经过不断探索,至两宋时期,逐步形成一些关于疾疫防控的定制。一是形成疫情应对机制。疫情来临时,通常由地方官府上报中央政府,由最高统治者指定专人负责救灾,再由各级官府履行防疫治疫职责。为保障防疫治疫事务的高效,各项任务均有专人负责监管,“事毕保明旌赏”,(51)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96页。或“劾罪以闻”,(52)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77页。对大力救疫者予以褒奖,失责者予以弹劾。二是形成治疫责任机制。根据法律规定,如有疫情暴发,地方长官需要立即安排医生进行救治,同时上报中央政府;最高统治者接到疫情报告后,安排医官和使臣前往察看,并备药救治、责人监管。例如,宋代通常由中书门下省通报疫情,由医局或翰林院医官局派遣医生,由户部的和剂局或御药院配备药剂,并“选差通练诚实”(53)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72页。的官员进行物资分配,由尚书省负责审核开支,即“开具支散过实数申尚书省”。(54)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72页。这种集上报、救治、监管为一体的救疫责任机制,明确了各个相关部门的责任,有助于推动救疫事务的顺利开展。

(三)官方主导

上至最高统治者,下迄各级地方官员,官方力量一直是中国古代疾疫防控事务的主体力量。首先,历代统治者十分重视防疫治疫。在传统社会,饥寒疾疫等灾害被看作是上天对皇帝失德失道的惩罚,为避免被上天问责,统治者十分重视减灾救疫,以“匍匐救之”(55)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285页。的态度减少疫灾对民众的伤害。其次,形成自上而下的责任体系。这一体系既包括皇帝为体现“恤民疾苦”(56)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7396页。之心而布置的预防救治任务,也包括各级官员为表达“臣之爱君”(57)刘琳,刁忠民,舒大刚,尹波等校点:《宋会要辑稿》,第2677页。而履行的防疫治疫职责。再次,各级官府是提供治疗场所、治疗药物和善后物资的主要力量。从西汉开始,地方政府要为病患提供隔离场所,东汉的“庵庐”、北齐的“疠人坊”、宋代的“安乐坊”都是由官府负责搭建用以隔离治疗病患的专门场所;此外,迅速调配药品运往疫区的工作也由各级官府完成;对于因病致贫者的补助亦由各级官府承担。

(四)官民合力

中国古代疾疫防控体系还呈现官民合力的特征:在官方力量之外,地方乡贤、医馆医生、僧人等民间社会力量也积极参与疾疫防控事务。最常见的方法是为百姓施粥送药。天德年间,河北广平发生重大疫灾,在缺食少药的情况下,“贫者往往阖门卧病”。(58)云梦秦墓竹简整理小组:《云梦秦简释文(三)》,《文物》1976年第8期。当地医生李庆嗣“携药与米分遗之,全活者众”。(59)云梦秦墓竹简整理小组:《云梦秦简释文(三)》。社会力量的积极参与,是对官方救疫体系的有效补充,有助于缓解民众恐慌,提升防疫救疫效率。

三、中国古代疾疫防控体系的当代启示

2020年初,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突如其来,危及亿万群众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此次疫情凭借其传播速度之快、感染范围之广、防控难度之大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重大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在疫情应对过程中,暴露出我国在重大疫情防控体制机制、公共卫生应急管理体系等方面存在短板。完善重大疫情防控体制机制,健全国家公共卫生应急管理体系,必须提高历史思维能力,充分汲取中国古代疾疫防控体系的智慧和经验。

(一)加强重大疫情预防体系建设

中国古人饱受各种疫灾之苦,也在与疾疫斗争的过程中形成强烈的忧患意识。每逢疫灾多发时节,都会有朝臣提醒最高统治者及时防疫,并形成奏报惯例。现代社会中,由于掌握了生物检测、医学影像等诸多先进科学技术,以至于人们往往放松警惕,忽略疫情的危害性和不可控性。鉴于此,必须构建灵敏有效的重大疫情预防体系,推进疫情预警技术发展和预警机制完善,增强流行病学、传染病学监测技术的科研攻关能力,以实现及时有效监测疫情、准确推断疫情发展趋势、有效遏制病毒蔓延的目标。只有不断完善疫情预防体系,及时发现,才能及时行动,从而避免大规模疫情暴发对人民群众身心的危害和对社会经济秩序的破坏。

(二)强化重大疫情防控责任机制

确保各责任主体能够有效履行职责是成功防控疫情的重要保障。在传统社会中,最高统治者和各级官员都把减灾防疫视作事关国家存亡的重大责任,不仅及时开展防疫治疫工作,还强调对承担相关责任官员的监管,切实保障治疫事务的有效推进。现代社会中更应明确疫情防控过程中各责任主体的应履职责:政府部门负责协调管理救治资源、提供救治救助资金、及时公开公布疫情信息、制定相关法规政策;社会组织负责提供专业技术支持、进行医疗救治救助、供应应急物资、供应民众生活用品;人民群众负责做好个人防护、及时就诊治疗、配合疾疫防控部署。通过强调各参与主体职责,完善监管追责机制,督促相关主体有效担责,才能保障疾疫防控的各环节有条不紊、各主体各司其职、各阶段顺利推进。

(三)增加民生关怀举措

疫情暴发不仅会威胁到人民群众的身体健康和生命安全,还会破坏正常的社会经济秩序。人民群众的生活物资保障、自由职业者的收入来源、低收入家庭的基本生活保障、孤寡老人的照料救治、在校学生的教育等都成为急需解决的问题。除了提供医疗救治外,政府还需关注人民群众的基本生活,增加民生关怀举措,提供相关生活保障。具体而言,可以围绕以下几方面进行:加强与基本生活需求相关的保障,例如基本生存物资的保障、基本生活用品的供应、特殊人群的生活照料等;加强与公共服务相关的保障,例如外出交通服务、网络通讯服务、其他疾病医疗服务等;加强与人民群众发展需求相关的保障,例如在校学生的教育考试平台搭建、居家休闲健身活动推广、居民心理调适等;加强与社会经济活动相关的保障,例如远程办公技术支持、企业复产政策支持、职工复工协助措施等。

(四)健全应急保障物资体系

疫情之下,百姓或罹患疫病,或耽于避疫防疫,劳动人口减少,社会产能不足,生活用品的产出和供应迅速减少,甚至无法满足百姓的基本生存生活需求。鉴于此,需要完善生存生活物资储备机制,加强应急保障物资体系建设。首先,增加卫生防疫物质储备。一旦发生大规模疫情,卫生防疫物质的需求量和消耗量较平时急剧增加,却往往因为采买渠道单一、疫期产能降低、储备数量有限而难以满足民众需要。完善重大疫情防控体制机制,提升政府公共卫生应急管理能力,可以借鉴“平粜”思想,在未有疫情时增加储备卫生防疫物资,在疫情暴发时供应卫生防疫物资,既能为人民群众提供充足的卫生防疫用品,又能稳定卫生防疫物资的市场价格。其次,鼓励提高卫生防疫物资的产能。卫生防疫物资与普通生活用品不同,日常需求量较低,如果仅凭市场调节这类物资的生产销售,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企业的生产积极性。政府可借鉴“常平”之法,通过调节价格鼓励企业提高产能,平时以高于市场的价格征购卫生防疫物资,疫时以低于市场的价格向人民群众提供卫生防疫物资,保证人民群众得到有效防护,同时缓解相关企业在疫情期间的产能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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