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苇玲,元 伟
“功能性物象”由李鹏飞先生提出(1)李鹏飞:《试论古代小说中的“功能性物象”》,《文学遗产》2011年第5期。,但在他确切提出这个概念之前,已经有许多学者注意到小说中的物品承担着叙事的功能,称其为小道具,并加以研究。在“功能性物象”的概念提出之后,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小说中的某些物品所承担的叙事功能,特别是在《金瓶梅》《红楼梦》这样的长篇小说中,某些物品起着重要的作用:或体现人物性格,或推动情节发展,或彰显小说主题。比如赵毓龙等学者对《红楼梦》中的“手炉”(2)赵毓龙:《至平实至奇:由“手炉”看〈红楼梦〉日常物象的叙事功能》,《红楼梦学刊》2017年第5期。“箱笼”(3)赵毓龙:《“箱笼”:〈金瓶梅〉女性书写的“功能性物象”》,《求是学刊》2017年第4期。“信物”(4)李丽霞:《〈红楼梦〉中信物的叙事功能》,《红楼梦学刊》2020年第6期。“风筝”(5)李靖仪:《〈红楼梦〉风筝意象探析》,《汉字文化》2019年第10期。“镜子”(6)杨姗姗:《〈红楼梦〉中镜子意象与文学功能研究综述》,《红楼梦学刊》2014年第2期。等功能性物象的研究。笔者在阅读现有的对功能性物象的研究时发现,“金钱”这一物品在世俗小说中常常出现,甚至是不可或缺的;但将“金钱”当作功能性物象并详细论述它在文本中的叙事功能的研究较少,还有深入探讨的空间。在《红楼梦》中,作者多次涉及银两等金钱物象的书写,也详细描写了王熙凤、贾琏等主要人物的经济活动。可见,“金钱”这一功能性物象在《红楼梦》中承担着重要的功能,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
“金钱”这一功能性物象在世情小说中频繁出现,尤其是在《红楼梦》《金瓶梅》等以家庭日常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里出现得更加频繁。对于《红楼梦》来说,“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财富雄厚、人口众多,日常花销庞大,在生活细节里必然会出现银子、金子、货币等“金钱”类物象,且这些物象在《红楼梦》中起着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人物性格和推动情节发展等重要作用。
笔者将本文的“金钱”功能性物象定义为一般等价物,既包括金银,也包括用于流通的货币单元,例如一两、二十两,还包括关于银两的欠条、字据一类凭证。这些物象在小说结构、情节及人物形象方面承担着明显的功能。它们或以具体或者模糊的货币数量出现,如“×两”;或以“银子”“金子”等模糊称谓出现,如“银子”一词,全书就出现了366 次之多。这些“金钱”功能性物象在全书中起的作用不尽相同,有些表现较为明显、强烈,有些则较为隐蔽、弱化;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形成了一种共性的书写现象,对《红楼梦》的小说叙事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我们以“金子”“银子”为关键词,分别对小说前八十回、后四十回进行检索,统计结果如表1(7)本文依据的《红楼梦》文本均来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后文不再一一出注。:
以“银子”为词来检索,可以发现在全书中出现了366 次之多,这还不包括文中较为隐晦的关于金银的描写。“金子”一词出现的次数虽少,但书中与金相关的物品亦有许多。在贾府这样富足的大家族中,金钱的花费是平常之事,这其中涉及的银子、金子,有些只是日常叙事,有些则发挥着功能性物象的部分功能。
表1 《红楼梦》“金钱”物象统计
表2 《红楼梦》物象量词统计
笔者又以“千两”“百两”“十两”“两”为词检索,统计结果如表2:
这些金钱量词虽不是功能性物象,但可以将金钱物象的多少表现得更具体,故统计以辅助理解。从中可以看到,出现数次最多的是“十两”,有66 次;其次是“百两”,有37 次;最后是“几两”,有32 次。整体来看,在贾府日常生活中,“金钱”以十两及以下为主。
综合物象及量词出现次数的统计可以看出,作者是有意识地运用“金钱”这一功能性物象,通过贾府众人的经济活动来塑造典型人物,并推动情节或凸显贾府衰败的主题。
“金钱”功能性物象的出现,常常伴随着人物的行为举止。人物作为使用金钱的行为主体,对金钱的态度、使用金钱时的心态、目的等,往往显示着人物的心理和性格。因此,借助“金钱”这一功能性物象,我们可以考察小说中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方式。
由于贾府的等级尊卑关系明显,主子、管家、大丫鬟及婆子等人身份地位差距大,各人每月的月例都有着天壤之别,金钱在此时就起到了彰显人物身份的作用。
在贾府的主人中,荣国府以贾母这个大家长为尊,下有贾赦与邢夫人、贾政与王夫人一辈,又有贾琏与王熙凤、李纨、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贾宝玉和林黛玉等人一辈。薛家作为亲戚在荣国府做客,参与了荣国府的日常生活。其中,薛姨妈与王夫人同辈,薛蟠、薛宝钗与贾宝玉同辈。在第四十三回中,贾母为了给王熙凤过生日,一时兴起要以各人凑份子的方式筹集费用。在这中间,每人拿出的银两就体现了贾府主人间的辈分和地位次序。如薛姨妈和贾母一样各出二十两,邢夫人和王夫人每人出十六两,尤氏、李纨每人出十二两。从银两数量的递减可以明显看出他们辈分的差距,进而窥见他们在贾府中的身份地位。
另外,贾瑞丧礼中有关“金钱”的细节也展示了贾府主子之间的辈分关系。小说第十二回提道:“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等,或三两五两,不可胜数。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8)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67页。贾代儒与贾代善同辈,是贾府发家起源的一代,贾瑞是贾代儒的孙子,因此,他去世会引得众人慰问。贾赦、贾政、贾珍出的钱都是二十两,而其他族人却只有三两、五两,这可看出关系的亲疏和等级高下之别。
贾府人口众多,所用奴仆的等级也有高低之分。例如焦大这类曾跟着贾府祖宗出生入死的奴仆,是连贾珍等人都要让三分的;又如贾宝玉、贾迎春的奶妈们,是贾宝玉等人都需要尊重的;而贾母房中的鸳鸯、照顾贾宝玉的袭人,又位列“大姑娘”,与其他丫头、婆子在贾府中的地位也是有所不同的。同样是为王熙凤筹备寿宴,贾母说各位姑娘只需出一月例钱即可,却让赖大母亲等人与王夫人一样出十六两,可见,这些妈妈们的身份是较为尊贵的。一次生日宴会费用的筹备,就让我们看到了贾家仆人的等级差距。第三十六回中,当王熙凤因为收了几家仆人的东西,想让王夫人再挑一位丫头补上金钏的缺口时,王夫人就谈到了丫头们的月钱问题。她先是询问了赵姨娘、周姨娘的月钱,又询问了贾母房中大丫头的月钱,于是,便将袭人的月钱提升至二两一吊钱。这小段对话实则蕴含了贾府丫头的等级分别——各房大丫头月钱为一两,其余的为几百钱,大丫头的地位是不言而喻的。同时,王夫人将袭人的月钱提升至与赵姨娘、周姨娘等同,是因为她决定将袭人许配给宝玉做妾,月钱的升降反映出人物身份地位的起伏变化。由此可见,看似不起眼的金钱物象,也是小说人物关系、身份和地位变化的表征。
《红楼梦》中的人物作为使用金银的主体,对谁花钱,花多少钱,这无不隐含着人物的情感。如第六十九回中,尤二姐吞金自杀后,贾琏悲痛又后悔,为办葬礼亲自去选棺材,“价银五百两赊着”,从这一细节可以看出贾琏对尤二姐是动了真情。相反,王熙凤痛恨尤二姐,当贾琏找王熙凤要银子时,她却说只有二三十两银子。这个数量不过是当初打发刘姥姥的,平儿因感到伤心,便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给了贾琏。可见凤姐并非没钱而是不情愿给,甚至没有半点怜悯,只有妒恨。从五百两的棺材费用、二百两一袋的碎银子与二三十两的对比中,我们看到了贾琏、平儿和凤姐对待尤氏的不同情感:贾琏是深情而又遗憾,平儿是仁慈同情,凤姐却是妒恨成疾。
又如王夫人对金钏和晴雯去世后的赏银施舍,也表现出情感差异。第三十二回金钏投井自杀,王夫人不仅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还想拿两套新衣服给她妆裹,并且,在与宝钗对话时说到自己平常待金钏如自己的女儿一般。金钏已经在王夫人身边服侍了许久,王夫人肯定是心怀愧疚和不舍。而对于晴雯,王夫人只给了她哥嫂十两烧埋银子,还命令要立刻焚烧。两位年轻女孩都因王夫人狠心而遭难,得到的态度却截然不同,这中间固然有种种考量,但金银数量的差距无疑也代表了王夫人对金钏和晴雯的不同情感。
除了反映情感外,“金钱”物象还体现着人物心理。情感与心理存在重合领域,但二者相比,前者有明显的主观性和倾向性;而后者重在呈现心态的变化过程。不论是刘姥姥这样的庄稼人,还是薛蟠这样恃财狂妄的霸王,抑或是贾府众人,他们涉及金钱的言语、行为都透露出不同的心理过程。例如薛蟠抢夺香菱时将冯渊打死这件事。尽管人命关天,薛蟠却不以为然,认为只要用钱便可解决问题,最后也确实用金钱毫不费力地了结了这一官司。正是薛家的万贯财富和通天势力,让薛蟠有了这种有钱可使鬼推磨的心理,成就了他“薛霸王”的地位。哪怕是薛家逐渐败落之时,薛蟠在外惹事打死了酒保被关进狱中,还一直写信让薛姨妈速速寄钱了结此事。同样是面对人命官司,王熙凤和贾琏亦认为用钱便可打发。在凤姐泼醋揭发了鲍二家的与贾琏的勾当后,鲍二家的上吊自杀,凤姐甚至连钱都不想给,贾琏则是吩咐林之孝家的给了二百两。在这里,金钱掩盖了贾府的丑事,也透露出这些豪门之辈草菅人命的心理。
相比之下,刘姥姥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她每天也在盘算钱,只不过想的都是如何省钱度日。刘姥姥进大观园时,一言一行都透露出朴实的农民心理。如听到周瑞家的描述螃蟹宴的螃蟹个头时,她第一反应是算一算这些螃蟹值多少钱。又如吃宴席时,凤姐说鸡蛋一个值一两银子,可刘姥姥用筷子夹了许久终是没吃到,滚在地下被人捡了出去,于是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9)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36页。这些涉及金钱的细节,除了表现刘姥姥在生活上与贾府的差距之外,还展现了她本能地将物品折算成钱财的小农心理意识。
另外,从前后两次刘姥姥来贾府时,贾府中人对她的态度也能看出人物的心理。如刘姥姥第一次来打秋风时,王熙凤给了她二十两,第二次又送了八两银子和青纱、白纱等物品;王夫人则在刘姥姥第二次来时给了她一百两之多。面对刘姥姥的两次来访,贾府中人的心理是不同的。第一次王熙凤并不太重视,她是一种打发人的心理。第二次,刘姥姥得到了贾母的喜爱,凤姐和王夫人看在贾母的面子上,也为了附和贾母,就对刘姥姥重视起来,给的东西也多了。此处的“金钱”功能性物象通过数量的前后变化(从二十两到一百两),表现了人物心理的变化过程。
作者要塑造典型人物,必然要对其人物性格进行细致描写,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和全面。作为功能性物象的“金钱”就是诸多细节之一,它伴随着人物的一言一行,凸显着人物性格。不管是王熙凤、尤氏、贾探春和李纨等“管家型”人物,还是贾宝玉这样“潦倒不通庶务”的公子哥,或是倪二这样的民间放高利贷者,“金钱”物象在他们的性格塑造中都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王熙凤是《红楼梦》中的核心人物之一。自从管家之后,她便经手了贾府的财务,金钱也成为她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她复杂而多面的性格——狠毒、心机、敛财、善良,也在“金钱”物象的叙事情节中得到了鲜明呈现。首先表现的是王熙凤善良的一面。她初见刘姥姥时,尽管知道刘姥姥是来打秋风的,还是接济了她二十两银子。其次,王熙凤也有贪财的一面,她在理家过程中利用职权获取了很多不义之财。小说第十五回中,凤姐弄权铁槛寺便是突出例子。她利用权力破坏他人姻缘,致使一对情人双双殉情,而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获三千两银子。书中也暗示我们,铁槛寺之事只是一个开始,此后凤姐更加肆无忌惮。再次,在贾母、王夫人等人面前,王熙凤又是很有城府的。如贾母为凤姐生日筹集资金时,因李纨是寡妇,便想为李纨出钱,而王熙凤见状一口答应要为李纨出这十二两份子钱。可事后尤氏在清点数目时,发现王熙凤并没有将这十二两补上。只不过区区十二两银子,可凤姐虚与委蛇,在贾母面前答应下来,暗地里却没有做到。她既讨得了贾母的信任和欢心,又省下了银子,活脱脱一副“奸雄”面目。在与尤氏等人的交往中,王熙凤也是心机深沉且泼辣的。王熙凤本与尤氏交好,却因尤二姐一事心中起了芥蒂。在第六十八回中,王熙凤大闹宁国府,自己明明只花了三百两买通了都察院,却滚在尤氏怀里说偷了太太的五百两去打点,迫使尤氏拿出五百两赔给她。这样既出了气,又赚了二百两银子,可见其心机之深。
贾探春可谓是贾府后代中为数不多能看清家族形势的人,“金钱”这一物象也表现了探春治家有方、公平公正的性格面。第五十五回探春初接手管家,遇上了赵姨娘哥哥赵国基去世该如何赏银的问题。这时,吴新登家的故意不找旧例,想试探李纨和探春有何主见。李纨说前几日袭人的母亲逝世时赏了四十两,就也赏四十两罢;而探春却先问前几年家里家外赏钱惯例,最后按照旧账,只赏赐了二十两。之后就算赵姨娘来找她哭闹,她也只说是老祖宗定下的旧例,不可更改。这二十两之差对于贾府来说只是一点皮毛,但探春却一定要按照惯例处理,探春不徇私、严格治家的性格便借由金钱这一物象表现了出来。探春协助李纨理家,不但减免了丫鬟们多出的二两花销银子,也扣除了贾宝玉等人读书要用的额外八两银子,为贾府省下了不必要的开销。不仅如此,探春还让众妈妈包管大观园中的一草一木,以增加收入,既开源又节流。贾探春是真切地看到了贾府日渐入不敷出的状况,并为扭转这个局势做出了努力。通过对金钱的处理与驱使,其性格特征跃然纸上。
尤氏虽是宁国府大奶奶,却并不是贾珍的原配妻子,就连下人们对尤氏都不大尊重,但她善于隐忍,善良能干。在筹办王熙凤生日宴会这一情节中,“金钱”物象就折射出其性格中善良扶弱的一面。在凑份子时,王熙凤提出要问问赵、周两位姨娘,还美其名曰说是不小看她们。但是,二两银子相当于两位姨娘一个月的月钱,尤氏便说不该牵扯她们。而凤姐却说:“他们两个有什么苦呢?有了钱也是白填送别人,不如拘来咱们乐。”(10)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577页。后来尤氏还是点清银子,当着王熙凤的面将平儿的钱还给她,又依次还了赵姨娘、周姨娘、彩云和鸳鸯等人。尤氏与王熙凤,一位是同情弱者、体贴下人;一位则只顾自己享乐敛财,二者性格对比鲜明。
同样,贾宝玉的性格也可从金钱物象中来体现。作为锦衣玉食的贵公子,他平时不操心生活用度,也不看重钱财这类身外之物,只有一次因袭人不在,偏生晴雯又病了,为了请太医才拿了银子。因平时并不管钱,贾宝玉连给太医赏赐多少都需要去问婆子们。更夸张的是,宝玉和麝月连哪块银子是一两都不知道,只说:“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作买卖,算这些做什么!”(11)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98页。第二十三回,莺儿因贾环输了耍赖,说道:“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我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也就罢了。”(12)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73页。宝玉自己也曾对丫鬟们说过:“几个钱什么要紧,傻丫头,不许闹了。”(13)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194页。这几处涉及金钱银两的细节,完美展现了宝玉不懂人情世故、不谙世事(“不通庶务”)的性格。
总之,“金钱”作为功能性物象,在彰显人物身份、塑造人物性格、表现人物情感和体现人物心理方面发挥了明显的作用,帮助小说更好地塑造了典型人物形象。
与《红楼梦》中贯串整部小说的功能性物象如“通灵宝玉”“木石”等类似,“金钱”类物象在小说叙事艺术上也发挥了作用,在结构上使前后文相关,让其更加完善而缜密。
关于《红楼梦》的结构在学术界历来有许多说法,如网状结构说、各种主线说、对称结构说等。笔者更认同网状结构说,认为小说中多条故事主线纵横交错构成了小说的结构。从“金钱”功能性物象来考察小说结构便可发现,“金钱”功能性物象作为叙事线索,在结构上使前后文相互呼应,不会使全文因描写琐事而显得散乱,体现了作者高超的叙事艺术。下面我们将从整体与局部的视角,分述“金钱”功能性物象在小说网状结构生成中所展现的功能。
王平先生认为,《红楼梦》的网状结构中有三条重要的“经线”,分别是宝玉的人生悲剧、金陵十二钗的悲剧和以贾府为典型代表的贵族家庭的悲剧。(14)王平:《论〈红楼梦〉的网络式叙事结构》,《东岳论丛》2000年第5期。笔者在阅读时发现,“金钱”功能性物象与贾府由盛至衰的悲剧线索的展开有着密切联系。
贾府的盛衰和以“金钱”为代表的物质生活水平的变化是一致的。第一阶段时,贾府已经初现衰败迹象,但在外人看来仍然是荣华富贵、一片祥和。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前托梦给王熙凤就隐含了贾府衰败的预言。只不过当时,元妃归省庆元宵与刘姥姥进荣国府所见,仍旧为读者呈现出一个外表仍是豪门的贵族之家,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第二阶段以元妃省亲为节点,此后贾府便慢慢衰落,入不敷出。第五十三回贾珍曾论断,若是荣国府再经历一次省亲便会“精穷”了;第七十二回夏太监勒索凤姐,已体现出贾府的势力不如从前;第八十三回王熙凤直接表明贾府的财政状况不容乐观。但在此阶段,王熙凤和探春仍在努力扭转局势,探春治家时采取措施开源节流,无奈大势已去。第三阶段时,贾府的衰落已为外人所见。在这一阶段,贾府经历了抄家、贾政外调等事。第一百一十回史太君临终托付“金钱”,第一百一十五回时王夫人已经拿不出一万两银子给和尚,可见,此时的贾府已然没落了。
从以上三个阶段可以看到,贾府从一开始的财大气粗——犹可承担建造大观园,到后来需要开源节流、处处掣肘、每况愈下,到最后被抄家,一落千丈,经历了由盛至衰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作者通过“金钱”物象的书写使得故事情节前后呼应,更好地发挥了串联线索的作用,表明其对小说网状结构的生成具有重要意义。
《红楼梦》的主题是多元和丰富的,通过“金钱”功能性物象,读者可以明显看出贾府“末世”主题的发展及呈现。“金钱”的花费情况和贾府的财务状况关系紧密,书中各位理家人物对贾府财务状况的讨论和言语,已隐含着贾府一步步走向衰败的真相,这也是“金钱”作为功能性物象的象征、隐喻功能的体现。
《红楼梦》欲表现的众多主题之一即是大家庭的末世之景。曾经身为朝廷显贵的贾家,在经历了元春省亲后就一步步走向了衰败。但这种没落迹象外人很难洞察,只有经手贾家收支的贾琏、王熙凤、王夫人、贾珍和贾母等人才有切身体会。作者也正是通过这些人的经济活动呈现出贾家的没落过程,“金钱”这一物象在小说中的前后浮现,呼应着贾府走向衰败的主题。
贾府收支不平衡是由内外环境共同造成的。一方面,外界自然环境、朝廷局势的变化直接使贾家收入受到极大影响。书中第五十三回,贾珍与乌进孝谈论荣国府的开销,就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家族开始走向衰败的趋势。贾珍说出荣国府近几年添了许多需要花钱的事,但产业并未增加,又提到之前元春省亲花费了大量银子,并说出“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的论断。(15)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721页。这次对话让我们看到贾府收入的很大部分是依赖农庄和其他产业的,若这些产业经营不善,贾家的收入将会大打折扣。同时,荣国府因元春在宫内当了贵妃,时常受到宫内太监的倾轧、挟制。如第七十二回,夏守忠派小太监来向凤姐借二百两银子,而且说下次会将以前欠的一千多两银子一并归还。而后,贾琏又和王熙凤说起周太监之前勒索一千两的事。这说明太监向贾家要钱不只一次了,贾府若不花钱买平安,便会得罪人。二百两、一千多两、一千两等,在此处象征着太监们对荣国府的敲诈勒索变本加厉,也象征着贾府逐步走向衰败。因为如果贾家仍旧得势,宫内太监也断然不敢如此要挟。另一方面,家族内部不断壮大,人口逐渐增加以及锦衣玉食的生活习惯,也使得日常开支只增不减。再加之贾家后辈不思进取,花天酒地、豪赌好色。如贾赦花八百两买嫣红、贾琏花二百两了结鲍二家的人命等事,使严峻的形势雪上加霜。这里“金钱”物象的数量,直接体现出贾府入不敷出的财务状况。贾琏在贾母生日后暗地里跟鸳鸯借钱,原因是为生日宴已经花费了几千两银子,后续的人情往来又需要花上二、三千两。可以想象,如果不是的确缺钱,贾琏是断不会让鸳鸯去把老太太的物品偷出来当卖的。而王熙凤作为管家,在第八十三回与周瑞家的对话中也透露出了贾府的现状。这一回因林黛玉病得愈发严重,紫鹃跟周瑞家的说想要向凤姐预先支出几个月的月钱。王熙凤却说:“近来你也知道,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总绕不过弯儿来。”(16)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170页。这番话直接告诉我们,贾府现在已经入不敷出,难以支撑整个大家庭的花销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在没有一处是闲笔的《红楼梦》中,“金钱”这一功能性物象不论是在塑造人物形象、生成小说结构,还是在展现小说主题上,都发挥了特有的叙事功能,显示了作者高超的叙事艺术。同时,我们也看到了经过学人们的不断努力,《红楼梦》“功能性物象”研究已成为重要的探索视角,除了本文所论的“金钱”物象之外,《红楼梦》的其他“功能性物象”比如服饰和饰物等,仍有进一步讨论的空间。推而广之,未来古代小说的功能性物象研究,还可越过《红楼梦》《金瓶梅》等名著的藩篱,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